第二章

老夫人過壽那天還發生一件大事,東廠的二檔頭叫人送來了壽禮,除了珠寶玉器外還有一匹朱紅色的汗血馬。

他們說我家老爺也曾有一匹類似的良駒,後來死在了戰場上,叫我家老爺傷懷了許久。

此番可謂是投其所好了,按照東廠如今的地位本不該如此討好的,但他們說二檔頭是一個心思縝密、滴水不漏的人,我沒見過他,還不知道其中真假。

一瞬的安靜後這將軍府又熱鬧起來,隻來了幾個叫不出名的東廠番子,可奉承的聲音始終都沒有停下來。

有人說我們老爺好福氣啊,人到了晚年求的不就是個平安嗎,一個兩個慘死的忠良被列舉出來,何止是滿門抄斬那麽簡單。

女眷充了軍妓,男丁就推進石場去做苦役。

還不如死了好啊,這些可都是吃人的地方,到時連屍骨都沒有,叫人踩在腳底鋪成路,清明十五都找不到祭奠的地方。

夾槍帶棒的,這話說出來就是存心教人難堪的。

事實如此,不給人狡辯的餘地,我家老爺隻是苦笑。

皇帝昏庸、閹臣當道,誰能想曾威風凜凜的大將軍會落得如此下場。

東廠的刀就是這樣快的,一杯苦酒還沒下肚呢,那邊人頭已經落地了。

領頭的番子年紀不算太大,可他殺人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血都沒流多少就已經頭身分離了。

他麵無表情擦他的刀,這個時候才想起來打招呼,在眾人的逃竄與尖叫聲中冷漠平靜的說:“失禮了。”

我家老爺舉杯的手都在顫抖著,戰場上他殺了一輩子的人,千裏之外取過無數個人的性命,到最後竟會因為一顆人頭亂了陣腳。

隻是一顆人頭嗎?

不。

不是的。

是朝不保夕,是兔死狐悲,是恨,是荒唐…

太多太多難以言說的情緒一起湧上來,他吐出一口鮮血,把那枝素雅的白芙蓉染成無比鮮豔的紅。

在此之前我就把老夫人哄進屋了,過來賀壽的也有不少女眷,一些人暈過去,一些人在東廠番子的鎮壓下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到底還是給我們留幾分薄麵的,他們沒有再亂殺人,走的時候昂首挺胸,仿佛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郎中來的很快,因為他就在蒼風閣裏沒走。

蒼風閣是二少爺居住的地方,半年前他離開家,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後來他入了詔獄,身上大大小小的傷暫且不提,出來時就已經瞎了一隻左眼。

命懸一線,郎中住在家裏,一直不曾離開。

無力回天,曾風光無限的將軍府正在一點點的衰敗。

夜裏是從沒有過的寂靜,我撐著蠟燭孤零零的坐在床前,小夢枝不放心我,披著單薄的衣服過來看我。

她說三姑娘,你怎麽還不睡。

我當然是睡不著啊。

東廠番子那麽可怕,我一定會死的很慘。

既然二少爺都得救了,不如我也效仿前輩,了卻餘生好了。

這話在嘴裏打了幾個轉,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頭發散開了,我的玉簪掉在地上,摔了個七零八碎。

我不知道我該怎麽辦。

二少爺是很好的人,他說回來就娶我的,可是現在我要嫁給別人了。

夜裏我夢見他站在一片青翠的竹林裏,夢見我們兩個漸行漸遠。

他不叫我三姑娘,他叫我小璞寶。

他說怎麽我一覺醒來,你就不在了。

小璞寶,二哥瞎了一隻眼,往後末的日子還指著你給二哥領路呢。

可二哥如今找不見你了。

我是被自己哭醒的,醒來後看見外麵張燈結彩。

迷迷糊糊的去問怎麽回事,隨便叫住的小丫頭對我講:“三姑娘你忘了嗎,今天是臘月初九,是你嫁人的日子啊。”

是啊,這是我的大喜日子,我怎麽給忘了呢。

歪歪扭扭的記在本子上,記著那是永安十二年冬,臘月初九,天晴,我嫁給謝槐。

我不知道謝槐是誰,又長了什麽樣,但關於他們的傳聞我如雷貫耳。

他是東廠的三檔頭,是叫人聞風喪膽的存在,沈觀南的手不沾血,整個詔獄都是他在管。

他們說他身上的血腥味十裏之外都聞得見。

不知道是真是假,我苦中作樂,打算在新婚之夜聞聞看。

至此便再難入睡了,時辰到了就任由一群丫鬟婆子擺弄著。

那身嫁衣可漂亮啦,上麵繡了大雁和芙蓉,我還沒穿過這麽鮮豔的顏色呢,小夢枝一個勁的誇我,討了不少的喜錢。

十裏紅妝,鳳冠霞帔,本是大喜的日子,將軍府內卻是氣氛詭異。

好像每個人都想說點什麽,臨了了看著我,大家又什麽都沒說。

事已至此,似乎說什麽都是可笑的、無用的,怪不得人人都皮笑肉不笑,各自麻木著一張臉。

喜婆催我上轎子呢,她說吉時到了,誤了吉時小人擔待不起,三姑娘還是快些著吧。

我說知道,由著小夢枝扶起來,紅紅的蓋頭遮下來,眼前再也沒有這凋零的將軍府了。

出了門一陣風卷過,我把小夢枝的手拉住,實在是沒忍住回頭看了看。

那是蒼風閣的方向,也不知道二少爺如今是否平安。

長久的凝望,心中無盡的悵然。

有緣無分,我和二少爺終究是有緣無分。

目光是沒有任何力量可言的,我覺得我看了很久,其實也隻有臨別前的一眼。

沒辦法呀,我被眾人推搡著、簇擁著、不得不走進那頂華麗的軟轎裏。

此時我覺得那就是埋我的墳。

鑼鼓喧天,有人說太監娶親還如此氣派,沒根的東西,活該斷子絕孫!

好奇,我想撩起簾子看一眼,不知道這小心思是怎麽被人看穿的,喜婆耳提麵命的告訴我,要我再忍忍。

她是真怕出錯的,她的腦袋仿佛已經係在褲腰上了。

她怕東廠番子,我也怕東廠番子,所以咬咬牙,我忍。

沒什麽太大感覺,我試圖投入進去,可到頭來還是像一個局外人。

八個人的轎子穩得很,我在上麵昏昏欲睡,那麽響的炮聲吵不醒我,到頭來還讓人笑話了一頓。

紅蓋頭礙事,起初我隻聽見他的聲音。

轎門打開,那時我仍在不知憂愁的酣睡,嚴雨時似乎笑了一聲,說小孩就是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