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少爺的傘被風吹落了,漫天的大雪,永安十二年的冬終究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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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不見二少爺了。
我說我再也看不見二少爺了。
臘月初九我嫁給謝槐做對食,嫁衣都做好了。
好紅的綢布啊,從前給人做丫鬟夢裏都是這樣的錦緞,額頭上的朱翠叮當亂響,淮香閣裏我也一擲千金。
那時候咂咂嘴,天馬行空什麽都敢想,大逆不道的話說了一堆一堆。
哪曾想能有今天啊,我也披上這樣好的緞子了,晃晃腦袋,朱翠在我頭上打架呢。
它們果真會打架,纏鬥在一起解也解不開。
今時不同往日啦,小夢枝推開門是要喊我三小姐的,以前我們兩個一起做事,那時我還要諂媚的喊她一聲好姐姐呢,現在風水輪流,換她對我點頭哈腰了。
門口一片橙黃的光,她就在那裏站著,真是個沒大沒小的奴才。
我說小夢枝兒你不要命啦,快端盆水給我洗手啊。
小夢枝就哭了,想來她也不大,今年十六十七歲?
怎麽哭的這樣傷心呢,要嫁給謝槐的人是我啊。
我顧不得傷心了,也不擺大小姐的架子了,手忙腳亂的跑到她身前,跑到那片橙黃的光裏。
我說小夢枝你別哭了,今天老夫人過壽,這是大喜的日子,你哭哭啼啼的不成體統。
小夢枝噎了一聲,淚眼蒙矓的想了一秒,隨即又哭個不止了。
頭痛啊。
我拿我的帕子去給她擦眼淚,我還不會用這個東西呢,以前看夫人小姐們捏在手裏,飄飄搖搖的甚是好看,怎麽到我這就用來擦鼻涕了呢。
想不通,不過不重要了,小夢枝不哭了,她說我的嫁衣做好了,剛剛送到府上叫我去試呢。
誒。
我要嫁給謝槐了。
嫁衣送過來了,這下想再騙騙自己都不能了。
老夫人過壽,府中本該是喜氣洋洋的,可紅燈籠高高掛在梁上,怎麽看怎麽像是一顆顆的人頭。
表少爺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姑奶奶哭瞎了一雙眼睛,可又能如何呢。
三少爺落了榜,四小姐叫人退了婚,我忠心耿耿的老爺效忠皇家,腦袋係在褲腰上替皇家打了一輩子的仗,娶的還是太皇太後的親侄女兒呢,到頭來不還是自身難保。
皇帝昏庸,朝局混亂,現如今閹人當道,倒的都是清廉的忠臣。
老爺老了,常常聽他歎氣,他的腿瘸了多年,再也不是戰場上神勇無敵的紅纓小將了。
麵對這混亂詭譎的朝堂他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打下來的江山一寸寸的坍塌。
甚至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不得不討好閹臣用來自保。
本該嫁給謝槐的三小姐上吊死了,叫人退過婚的四小姐閹人看不上,大小姐二小姐都各自成婚兒女雙全了,放眼府上竟找不到半個清白姑娘。
我是自願嫁給謝槐的,因為二少爺,我光風霽月的二少爺瞎了一隻眼睛。
他入了詔獄,如今在蒼風閣裏養傷。
小夢枝叫我去看看他,我沒敢去,我也讓他們都別說,別說我嫁給謝槐了。
就說我還鄉了吧,老家有父親留給我的二畝良田,地頭有一顆十分懂事的柿子樹,一到秋天碩果累累,我若是勤快可以種一些稻穀,我要是懶一些,隻靠賣柿子也養活的起自己。
啊。
還有啊。
如果過幾年二少爺再問起我,那就告訴二少爺,就說我嫁人啦,嫁給一個莊稼漢子,人勤快著嘞。
我們生了兩個小娃娃,被我養的白白胖胖可漂亮啦。
他們又乖又可愛,男孩子像我多一些,活潑的很。
如果又過了幾年,二少爺還是問起我。
那就讓二少爺忘了我吧。
就說山水不相逢,我們沒緣分。
你忘了我,好好生活吧。
我已經走遠了,我不回來了。
你平平安安的,就把我忘了吧。
老夫人過壽,紅紅的燈籠驅不散府中的淒涼,日漸凋零的將軍府再沒了往日的熱鬧。
陸續來人拜壽,各自都有一張愁苦的臉,老爺年紀大了,身體不如從前了,從前有這樣的日子都是二少爺和他一起待客的,如今二少爺倒了下來,門前隻剩下老爺一個人佝僂著腰怎麽也站不直。
四目對上,我還是喊他老爺,見他若有所思的怔了怔,說傻孩子,以後就喊我爹爹吧。
從前三小姐就是這麽喊他的,後來三小姐就上吊了,現在…現在我成了三小姐,要替她嫁給閹人了。
不知道該怎麽做,我釘在地上看了他半晌後一溜煙就跑遠了。
我在前麵跑小夢枝在後麵追,我的裙擺和頭發都順著風飛起來,柔柔的紗在空中散開,散成一張巨大的網,要所過之處的每個人都無法脫身。
三姑娘…
三姑娘…
她好像在這樣喊,一會後我才後知後覺的明白,原來是在叫我呢。
停了腳步,輕紗慢慢在空中落下來,紗後的眉眼逐漸清晰,還有這雕梁畫棟的將軍府,一處處的庭宇樓台。
歪頭看她,有一刹那我是想不明白的,我說我是江璞寶啊,三姑娘在正在金提河上泛舟遊玩呢。
後來我又想通了,我問三小姐叫什麽名字,小夢枝想了想,說她叫白芙。
三小姐叫白芙。
對哦。
我怎麽忘記了呢。
老夫人的院子裏仍有幾顆白芙蓉開的放肆喧囂,它是真不知道這人間疾苦的,隻管開的漂亮就好,哪知道佳人玉殞香消,再不會有人撫著它茂盛的繁花說“錦上添花,如此甚好”。
從前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我知道從前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老夫人糊塗了,一雙眼睛渾濁得很,她讓我坐在她身邊,她喊我小芙。
她說最近怎麽都不來看祖母啦,是不是沒吃到栗子糕跟祖母鬧脾氣呀。
用手摸摸我的臉,頭頂上的步搖一下一下的晃,風鈴一樣清脆的響聲傳下來,這個冬日無比漫長。
我沒有當小姐的準備,但哄人開心的本事我有,依偎在老夫人身上,我說奶奶,等天晴了我陪你去白馬寺,我們一起給菩薩上香。
眼前浮現出白馬寺中巍峨莊嚴的佛像,青煙嫋嫋間一群布衣僧人緩緩走過,懷著大慈悲心的老主持總是格外高深,常說一些我聽不懂的佛道。
金剛怒目,菩薩低眉,那裏曾有我最虔誠的訴說。
我祈求我的二少爺平平安安。
如今來看我的話菩薩大概是聽見了。
二少爺出詔獄的時候,他們都說二少爺是撿了一條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