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作家一起旅行
一
席上有人說,已故三宅安子(82)女史“未成為戀人的戀人”都來集合了。說罷笑了。那是東鄉青兒夫婦打算寫一篇三宅的回憶,招呼我們到他們家裏那天晚上的事。來的有阿部金剛夫婦,女客隻有吉屋信子女史一人;男的有林房雄君、舟橋聖一君,加上我三人。這三人就是所謂“未成戀人的戀人”。不用說,這隻是玩笑話。再說,女人把男性朋友悉數說成是自己“未成為戀人的戀人”,隻不過是無意義的撒嬌罷了。而且,那天夜裏,林君一個人喝醉了,胡鬧了一場,本來為紀念故人的一次集會,轉變為見麵聊天的場合。我想,何時何地舉辦一次“未成為戀人的真正戀人”的雅集,共同追悼一位女子,那才夠羅曼蒂克呢。至於“已成為戀人的戀人”,追悼會等是不會到場的。
雖然這麽說,但三宅女史和我的交際是極為散文式的。從故人的作品裏看,就像她的生涯的一麵,沒有羅曼蒂克的色彩。感覺女史一半幹爽潔淨的生命充滿羅曼蒂克,那隻是誤解;而認為她屬於自由而大膽的現實主義,才是正確的看法。那樁有名的年月恒久的戀愛,與其說是詩意的,毋寧說是具有散文化的、肉體的特征。然而,女史稍稍遊離常識道德的生活,之所以獲得世間的諒解,在我看來,固然是來自女史對此欲加論證的“新道德說”,同時還能感受到女史的某種少女情結。
我和三宅女史到箱根、伊香保旅行過兩三次。去伊香保,是和結婚前的金剛、豔子一起。霧氣深沉,我因此誤以為那座高原變成了海洋,覺得很新鮮。如今的山內光夫人,身穿灰黑騎馬服似的衣服,非常合體,看起來像一位修長的少年郎。硫黃熏染的山川之畔,在綠葉樹蔭中**秋千,雪白的內衣裙裾在空中飄流,那情景至今依舊浮現在眼底。這些現代人,在古式的我看來甚為少見,猶如讀到一本新式小說的標題。三宅女史的自然、清新,令我十分感動。
其後的一次,雖說是旅行,地方倒不算遠,我和三宅女史等人乘坐的汽車,幾乎掉入挖掘中的壕溝裏,隨後又吊掛在河岸上,大家差點兒都送了命。平安無事的隻有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我一人。三宅女史和宇野女士頭上起了大疙瘩。盡管宇野女史身板兒硬朗,嘻嘻哈哈不當回事,但三宅女史在車裏幾乎失去了知覺。我大吃一驚,趕快叩響附近醫生家的大門,護士隻借給了鐵桶和毛巾。實際上,等於沒有就醫,隻是成了三宅女史女學生風的一場**。結果,為了看護三宅女史,住進了私人旅館兼廉價宿舍。這時,故人更像女學生一樣,嚶嚶地啼哭起來。她並非因傷口疼痛流淚,而是來自一種莫名的少女之心。這一切,都是故人高尚的美德。從一位比自己年長好多歲的優秀女子身上,我看出了她的少女情懷,雖說有點兒狂妄自大,但我堅信,對於女人或對於男人,這都是一種真實的尊敬的標誌。不太喜歡交際的我,倘若能忝列故人交遊之末位,那也隻是同這位三宅女史見過幾次麵而已。
我參加三宅女史等人的集體旅行,都是受宇野千代女史的邀約。我們是住在大森的近鄰。我也是旁觀宇野女史那段索漠生活的一個人。廣津和郎、室生犀星、尾崎士郎等住在大森的作家們,都寫過不少她在那些年月的生活。給我的印象是,他們的文章都像紀實小說一樣,好事也罷歹事也罷,全是一派謊言。例如,尾崎君以當時情景為題材的近作《壞小子》裏,也有我的亡友登場。尾崎君筆下的他,同他的親友和我所見到的不一樣,因此,我認為那部作品中的亡友,隻能是尾崎君著意誇張、虛構而成的創作。隻要想想當時宇野女史作品中**洋溢的文字,你就會理解作家脫離俗界的真誠之心。因而,那場活報劇,早已像謎一般顯得更加邈遠了。
在我來說,宇野女史隻是朋友的妻子,旅行中總是對我百般嗬護。同行的三宅女史也一樣,隻不過在這些方麵,稍稍有些朦朧、隱蔽。宇野女史不隻是對我,而是性格使然。世上有這樣的女子,較之那些賢妻良母,這是少數種類的女子。而我總有些相反,覺得很可悲。或許隻參加過三四次集體旅行的緣故,並不怎麽看重女伴同行,隻是覺得一路輕鬆愉快些罷了。過了四五年之後的今天,也許因為年紀大了,切實感到和女人一道旅行的好處了。隻有夫妻二人的旅行,無聊得可怕,和親戚家的三四個姑娘一起行動,對於想歇歇腦筋的我或許更有益處。和悅、真誠,大體能忍耐我的任性和固執,自己哪怕一時旁若無人,她們也不在乎,這種旅行僅限於同三四個年輕女子結伴而行。
以前,曾經和宇野千代女史等人在伊豆湯島溫泉住過同一家旅館。就是最近被抓捕的大塚金之助入住的湯本館。老板信仰大主教,大塚氏經常停宿的分館,也是為此而建造的,房間出口是王仁三郎的鰻魚畫以及其他很多書畫。大本教的祭壇就在隔壁,同馬克思主義者大塚氏真是奇妙的配合。作為給世界各國發信的人,郵局局長也感到震驚。同時又是登山家的大塚氏,飄然上山,到高山池畔寫生,往來一天的行程。除此之外,便是關在房間裏,既不需侍女照顧,也很少同館內客人交往,碰到浴池內有女人,就眨巴著高度近視的雙眼,猝然逃離出來。
我來湯島溫泉說來已久。當時我的親密朋友中,始終沒來這裏的隻有橫光利一君和片岡鐵兵君兩個人。橫光君慵懶,《文藝時代》時期的片岡君,曾說過對沒有文化的地方不感興趣。我和林房雄君、梶井基次郎君也是在這座溫泉結識的。那時林君還是大學生。前些時候我對這位林君說過,《文藝戰線》上麵刊登的“林房雄評論家”,顯得威風凜凜,我竟然不知是一位大學生的筆名。
林君下決心以文筆而立,正好中河與一君也來了,林君看到中河君與我,他似乎感覺文士都是相當認真的人。我們沿著穀川河岸散步,傾聽恰恰鳴囀的鶯聲,他習慣性地笑著說,自己還是個剛剛學舌的小黃鶯。他把房間搞得很亂,惹得侍女發牢騷,每次洗浴,嘴裏總是念念有詞,過去和現在一點兒沒變。但是,又自稱恰恰已是天下名鳥了。不過,正因為如此,我不論幹什麽,他都能給予理解,畢竟我們已是老朋友了。
二
前麵說片岡鐵兵君沒來過湯島溫泉,現在想想,他曾和我談起過湯島。他說,讀了尾崎士郎和我等人的作品,憑想象,湯島的溪流也就是狩野川那條纖細而沉靜的溪穀水流,浮泛著月光,沉睡於秋天的響聲之中。但實際一看,大不一樣,那不是一條水流湍急的河川嗎?要是他自己,就寫那條河流喧囂的氣勢。片岡君說的就是這種意思。我聽了隻覺得被他將了一軍。這是片岡君的敏銳之處。盡管二三十歲就在一起做事,但像這位走向左翼前的片岡君有著優秀作品的批評家,當時也隻有兩人。這種認識至今留在我的心中。——片岡君去湯島,是在我遠離那座溫泉以後的事。
室生氏在批評宇野浩二氏《枯野之夢》的文章中,說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話:
“這裏請稍稍原諒我的失禮,我們所寫的風景都是虛假之物,而真正之物如畫麵一般跑掉了。在這一點上,小說和風景隻好將接近真實的東西作為真實之物了。宇野君將虛假的風景化作各種真實的場景,進行了巧妙的安排。然而,越是進入細致的寫景,筆下的風物就越顯得虛假。同時,從文字上也能感知那種胡亂糊弄人的巧妙的手法。”
這是室生犀星對《枯野之夢》開頭的寫景所做的批評,同時也是室生犀星作為一個作家的自己心情的告白。不限於風景,比如,不論是《鋼琴之村》中的鋼琴,還是近作《百貨店的熊》以及《洋鐵皮的城鎮》裏的女人們,對於這一切都加以深情的關愛。而且,在描寫的時候,這種愛越是強烈,越是鮮活,文章就越遠離真實而成為虛假之物。這種疑慮在室生氏心中湧現,這可以從室生氏的作品中明顯看出來。這當然也是眾多美學家所關注的一個根本問題,沒有什麽稀奇。作為例子,出現於獨具隻眼的作家作品之中。室生氏的平凡的話語,一直活在我們的胸中。因此,我說沒有比紀實小說更加虛假的東西了。我的這一逆說也出於同樣的心情。
描寫湯島溫泉最多的有尾崎士郎君和梶井君,還有我。宇野千代也寫了幾篇。梶井君描寫河蛙“交尾”的名作廣為人知。尾崎士郎君也寫過河蛙和鶺鴒。細加調查,這些作家在同一的風景點上,無疑是在描寫同一自然現象,但多少有些不同。可以說都是“假貨”。尾崎君的寫景成為“假貨”,其過程和梶井君成為“假貨”的過程,即創作中作家的心理活動加以比較,我們可以從中感到微妙的興趣。所謂作家的特質,不論如何細微之處都能從中感知到。我住在湯島期間,從梶井君那裏學到眾多對於自然的看法。他的那些片言隻語,擊中了我的要害,是了解梶井君作為人以及作家的關鍵。優秀的人物,不時拋出一些超凡而愚鈍的狂言,令人感到意外,因而我們都不由得笑了。而且,我們對這種夢中囈語的真實性感到驚奇,不久就對此人產生愛和緬懷之情,心中頗感溫馨。正因為如此,雖說女人都應該迷戀男人,但她們很難走到這一步。由此可以窺見女人低俗的一麵。
總之,正像片岡君對我說的,描寫湯島溫泉風景的作家沒有一個。片岡君的印象沒有錯。眼下,那一帶還流行“天城私雨”和“妖魔狩野川”兩個當地的詞語。由於伊豆半島西側海洋的低氣壓碰到天城山,山峰和山麓一律都變成“自我性的”陰霾和多雨。當地人十分巧妙地將此稱為“我的雨”。與此相較,“妖魔狩野川”的說法就顯得俚俗些。但這裏頭卻包含著人們對於“妖魔”一般荒悍的狩野川的恐懼。這條河下遊自古時常泛濫成災,流域變化不定,即使在今天,湯島一帶上遊,稍微下點雨,就會激流滾滾,毀壞橋梁,衝走岩石。那種巨大的岩石流動的響聲,震**著溫泉旅館夜半靜寂的枕畔,令人惶悚不已。這條河多半具有片岡君所說的動態的一麵。片岡君能一下子抓住這一點,來自他敏銳的感覺和他的性格。
比起我們作家“假貨”的敘景,若山牧水無數的和歌作品隻是單純,反而更能傳達那些印象。湯島時的牧水的風貌,前麵已有敘述,他住在附近的沼津,這裏常來常往。對於這座溫泉場,沒有一個文人比這位歌人更具有素樸的情愛。
經常聽到關於為我建紀念碑之類的流言,不用說梶井君更有資格,但還是應該從牧水歌碑開始。我之所以離開湯島,是因為要出席橫光利一君的婚禮。我借了湯本館老板的家徽羽織褂和寬腿褲,前往東京。
三
昨天我聽旅館掌櫃的說,直木三十五氏也一度開車自法師溫泉來過這裏。這裏是奧利根的湯檜曾溫泉,位於上越線清水隧道、環形隧道山麓。時令已是五月半,山櫻花紛紛散落,但路旁仍可見殘雪斑斑。棉襖蓋著肚子睡覺,肩頭猶感寒涼。眾多房客夜半夢醒,或許因天冷尿意逼人的緣故。越後境內山嶺銀白,向山裏走上七八公裏,就能到達這座溫泉場。
聽說最近有兩位青年在一號倉嶽遭遇雪崩。搜索隊四月二十九日進山,五月三日用望遠鏡從雪中隻找到了鞋子。據說午前九時至午後三時容易發生雪崩,這段時間務必不要接近險境。受傷的樣子慘不忍睹,繃帶一直裹到足尖,連前來迎接的母親都未給瞧上一眼。一號倉嶽同穀川嶽相連,其岩場似乎對登山家具有很大的**力。穀川溫泉有東京帝大的學生宿舍——穀川寮。這帶地方也都是滑雪場。去年秋天,《讀賣新聞》三名記者打算沿著越後境內的連山前往法師溫泉,途中遇難了。據說是不斷下冰雹,他們迷了路。
直木氏駕車兜風無疑是走國道,從法師溫泉出發經沼田町,沿利根川一路而上。盡管如此,直木氏陪同池穀信三郎和我去法師溫泉時,曾經邀請我們跨越三國嶺前往越後。他依舊那副打扮,照例是那件“羽二重”的“一重”棉背心,背後的下擺掖在腰間,一雙草鞋,一個飯盒,單憑這些怎麽能翻山越嶺呢?
越過山嶺上州路,法師溫泉燈火親。
這是直木氏所作和歌《法師小調》中的一首。直木氏為何喜歡上深山坳裏堪稱一棟房子的法師溫泉中的長壽館呢?這件事雖說很難理解,但上述這首尋常小調卻唱出了直木氏隱藏於心底的寂寞與悲涼。我來上州溫泉,固然因為頻頻懷念直木氏,然而在水上,更加切實引起哀思的亡友是古賀春江氏。古賀氏去年春天,還是冬枯時節裏,在這帶畫了許多水彩寫生,這些繪畫,我全都看過了。
起初,古賀氏隻是參加日本水彩畫會員水上方麵的寫生旅行,結果非常感興趣,現在想想,由於一副天生癡迷的性格,一旦同夥伴們返京之後,又立即折回原處。轉變為超現實畫風後,由於不曾實實在在畫過山川景物,他的水上之行,實在是一次稀有的寫生之旅。同時又是最後的寫生旅行。這次旅行前後,沒離開過病床,不久又為二科會繪製展品,接著又住院,也未能參加二科會的審查,最後死於舉辦展覽會的九月。
現在回想起來,硬撐著病衰的身心,進行二科會的出展製作,毋寧說是極不自然的。我看了三幅百號大作,已經有了饜足感。(這些我在《臨終的眼》裏也提及過。)在湯原出於一時感興,畫了那麽多水彩小品,也令人不可思議。這些寫生畫的一部分,在去年秋天銀座紀伊國屋水彩遺作展覽會上展出過,都是晚年製作的風景寫生中的珍品。湯檜曾川上方麵,至今以殘雪中的白毛門(shiragamon)為首,我一邊將這一帶河岸以及這一片森林的實際景色,同故友的畫麵相比較,一邊在綠葉茂密的滑雪場周圍轉悠。身著作業褲的小學女孩兒足蹬長筒靴,采集大朵兒的蒲公英。石楠花因為怕冷,雖然在伊豆天成豔麗碩大,但在這裏都是萎萎縮縮的小花朵兒。但蒲公英花朵兒很大。已故梶井君之與湯島溫泉,已故直木氏之與法師溫泉,比起這些深厚的因緣來,我同這裏雖然關係微薄、縹緲,但水上卻是一方促我懷想古賀氏的土地。
乘汽車自湯檜曾前往大室溫泉,司機對直木氏記得很清楚。他說來水上前,在沼田曾經陪伴過直木氏。深雪的日子,司機想在這裏停車,說附近溫泉很多,住上一夜,第二天前往法師不是更好嗎?可直木氏想法很怪,半夜三更,非要沿著積雪沒膝的山道徑直趕往法師不可。自後閑車站至法師溫泉,乘汽車需一小時二十分鍾,距離約十八公裏。沿赤穀川溯流而上,就是三國嶺山麓。這是個連電燈都沒有的一家旅館。
直木氏將他的朋友全部招請到這座山間溫泉來,正如真館花子小姐在追悼文章裏所記述的,因為病得厲害,看樣子帶來一位最後的情人。這裏似乎成了直木氏的第二故鄉。池穀君和我到那裏時,直木氏特意趕到高崎站同我倆會合。在法師,直木氏仿佛在誇耀自己故鄉的美麗。其後,池穀君和我回到草津溫泉。僅僅半年的時間內,我相繼失去了古賀、池穀和直木三位朋友。寫旅行回憶錄,一提筆自然就沉重起來。我為了寫這一節,從湯檜曾溫泉經大室溫泉再到東京家裏,費去十天工夫。前往法師的後閑站,位於水上的途中,本打算回來時路過那裏,但在那個十分寂寥的地方緬懷故友,將使我不堪忍受,還是延遲到有人做伴的時候吧。
前天,受山本實彥之邀,同橫光利一君等觀看大相撲第九天比賽,橫光君席上談起他也來過水上,住過大穴的鳴瀑館。昨天在《文學界》同人會上聽聞,深田久彌和小林秀雄兩君,也住過穀川溫泉的金盛館。大概不是登山就是滑雪。寫到這裏,貓頭鷹從書架上飛到我的肩膀上來,開始用嘴叼著我的頭發和耳朵。我一聳肩,鳥就會飛走,所以隻好暫時擱筆。直木氏生前說過,比起人來,他更愛貓頭鷹這種鳥。
昭和八年(一九三三)五月—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