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和人的印象
若山牧水(49)氏和湯島溫泉
去年九月十七日早晨,若山牧水氏在沼津千本鬆原的自家中故去。關於他的一係列回憶,是由當日某家晚報上刊載的一幅故人小像引起的。
正如故人的恩師尾上柴舟氏追憶中所言:“眼前浮現出一張可愛的童顏。”牧水氏的娃娃臉,既具有詩歌之魂的本真童心的柔和美,同時又具有作詩之道的智慧本身的嚴肅美。一言以蔽之,使人聯想起象征東方式覺醒的木佛的神態。光溜溜的和尚頭,一撮小胡子,《朝日新聞》的照片上是穿一件敞開胸脯的白襯衫。但牧水氏給我留下的印象卻是,下半身穿著粗劣的和服,撩起了後襟,套著白色針織的縮腿褲,短短的雙腳趿拉著草鞋,簡直就像從山中歸來的老農。那是在通往伊豆湯島溫泉的山路上。
我在湯島溫泉逗留的天數,合計起來也有三年之多。近年來,雖說有好多文學家來遊玩,但真正歌唱湯島的依然是牧水氏。不光因為他住在附近的沼津,還在於牧水氏尤其熱愛湯島的風光和人情。和歌集《山櫻之歌》廣為人知,牧水氏堪稱“湯島的歌人”,他留下眾多歌頌這一帶溫泉的詩篇。
我滯留那裏時,牧水氏每三個月或半年,總要帶著夫人喜誌子和弟子們到湯本館來一次。長期以來,他們也同旅館的人混熟了。
他被人稱作酒仙,為了酒而縮短了壽命。所以一到旅館,就置酒痛飲。有趣的是,他有個習慣,每當端起酒杯之前,總是先用白紙折疊成禦幣(50),叉在酒銚子口上,擺在壁龕裏。我一邊走過廊下,一邊眼瞅著那枚禦幣,隨即感悟出牧水氏那副酒仙的麵影來。酒宴始終很熱鬧。正如齋藤茂吉氏所說:“他朗誦起和歌來很動聽,越是醉酒,越是精彩。他的朗誦總是帶有一副明朗而哀怨的音調,宛若於夜半秋月之下,將在座的人們的心魂引向九天之外。”
他的朗誦伴隨著同行少女們的童謠合唱,引得旅館的女侍們也都聚集在走廊上傾聽。
由此看來,牧水氏是多麽幸福!吟歌、飲酒、旅行,親近大自然,又為人們所親近。據說沼津和附近的人們都把他當成神仙看待。他每酒必醉,玉山傾倒,沼津的飲食店沒有一家不認識牧水氏的。還聽說,弟子們醵資為老師蓋房子的錢也被他喝了。當弟子們再度盡力為他建起新房時,牧水氏卻溘然長逝了。
旅館的酒宴,隻是在朗誦和童謠的喧鬧聲裏,使他麵目微酡,從廊下通過時稍帶愧色,並不明顯露出醉態。但唯有一次,櫻花開放時節,他和上一屆郵政局局長等人,在山頂一道舉辦賞花宴。眾人喝得爛醉如泥,牧水氏又是跳舞,又像孩子一般瞎鬧。後來,他說要沿著嫩草萌生的碧綠的山坡一氣奔跑下去。大家都想製止他,但誰也沒有站起身來,其實,酒使得人的頭腦變得怪了,不再認為那樣做是很危險的了。吵吵嚷嚷一陣子,牧水氏折斷鬆枝,夾入腿襠,墊在屁股底下,像滑雪橇一般衝下好幾百米的陡峭的山坡。——局長的兒子仰望著那座山頭,反複對我說,每當想起當時情景,總是渾身出冷汗。
此外,我在湯島聽到的有關牧水氏的故事,大都忘卻了。立即反映到腦子裏的,就是那次身穿粗劣的和服、撩起後襟從山裏歸來的情景。同體貌堂堂的喜誌子相反,牧水氏身個兒瘦小,顯得比實際年齡老得多,一副老百姓、村夫子的寒酸的裝扮。要不是那一副嚴整而美好的娃娃臉,誰會相信他是一位著名歌人呢?他那一身行旅的裝束,風塵仆仆的前額,隻要交肩而過時瞥上一眼,就會感到這是一位現代西行(51)的麵影。忘記是哪個季節了,那次山裏歸來,牧水氏手中拿的不是華麗的花,而是樸素的花。
村山知義(52)氏和熱海
今年三月,林房雄君和村山知義君突然來到我熱海的家裏。那時正是開始大肆搜捕共產黨的第二天。年輕的文士中,“普羅文藝”的中野重治君等都被捕了。《前衛》諸君也都受到了牽連,人們都躲躲閃閃地來我這裏玩。
他倆前夜都在咖啡館裏喝到天明。他們帶來一瓶法國葡萄酒、一瓶威士忌,大家立即對飲起來。我同林君是老相識,以前從不知道村山君也能喝酒,所以沒有留下“豪飲”的印象。村山君小個子,娃娃臉,剃著光頭,讓人想起若山牧水氏來。然而,村山君的童顏凝聚著現代的理性和意誌。如果說牧水氏是木雕佛像,那麽村山君就是鋼鐵部隊。他所做的都屬於鋼鐵部隊的事情,所以不會有喝醉酒之類的事發生。
我的家位於小澤。小澤是熱海地區溫泉最多的地方,我家附近猶如小工廠地帶,遍布的煙囪冒出炊煙般的蒸汽。村山君不太相信那白煙就是蒸汽這種神話——確實像神話,但那確實就是蒸汽。
第二天晚上,他倆去西餐館喝酒,林君先回來了。我問村山君呢,林君說本是一起來的,他也感到奇怪。過了一會兒,他去接他,到外邊一看,村山君正蹲在院子裏。原來院子裏有個小水井般的洞穴,裏麵直向外冒蒸汽。村山君像烤火一樣將兩手久久罩在洞穴上,享受著蒸汽的溫暖。他默默走進屋子,一個勁兒微笑。當時村山君那副樣子,是最招我喜歡不過的了。他一是顧及我,二是沒有錢,在熱海沒見到村山君喝醉過。不過,那種富於神話色彩的醉態隻要領教過一次就足夠了。
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