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姑娘

要說我最近看到的田家女——當舉伊豆姑娘。雖說是伊豆,但山地和海岸的生活情景大不相同,至少在風儀好壞這一點上,迥然各異。例如,由伊豆半島正中的天城嶺向南跨出一步,你就會立即感受到那一望無盡的風物,變得帶有南國風味了。這半年我待過的地方都是溫泉,有修善寺、船原、吉奈和湯島。這一帶的民眾生活沒有什麽特色,沒有什麽東西能夠給外來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說沒有闖入我們好奇心和批評眼光的風情。姑娘們的風俗和習慣,可以說都是一樣的。我所知道的姑娘,多數是旅館女傭。從外表看,都是田家女兒,但僅僅是一麵之識,沒有深入觸及她們的生活。

提起鄉下,還是先說都會。按一般想法,說起這裏,總是將脫不開東京來。一旦同大阪和京都的鄉下相比較,東京的鄉下一點兒也不開放,而且格外瘦弱。但是,在伊豆生活似乎相當快樂。沒有東京鄉下那種常見的荒寒和貧瘠。還有,一心念叨著“去東京,去東京”的願望,在姑娘們當中似乎也不太強烈。作為女工,先去別地工作的人畢竟很少。因為溫泉多,盡管東京人大量湧入,似乎也未受到什麽特別的影響。但有模樣兒標致的城市女子到來,旅館的女傭立即說道:“長得真好看呀。”這句話帶有非常單純的音調,給人以愉快的感覺。

而今,我所在的湯島溫泉是個小村落。以男人為對象的女子家有兩三戶,不用說,都不是當地的女子。不過,和這些女子搭話的村中主婦和姑娘都很有意思。例如,下雨天有的女人從公共汽車下來,一走進點心鋪,就“啪”地拍一下前來購物的村姑的肩膀。姑娘報以溫和的微笑。接著兩人就隨便站著聊了起來。還有的村婦,坐在廊緣邊,敞開胸脯給孩子喂奶。還有些奇怪的女子,蹲在她們麵前,沒完沒了地嘮家常。今年冬天,不知為何,來了許多朝鮮的買糖人,有的還在村中租了房子,開設了糖果鋪。小河岸邊,時常能看到穿著白裙子的朝鮮婦女洗衣裳。街道對過的人家裏,村中婦女排排而坐,跟穿一身白裙子的女子學習朝鮮語。她們都是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

其間,我在吉奈溫泉聽無線電廣播,狗總是對著收音機狂吠不止。但是,和田家的狗不同,女人們接受東西時那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我以為非常有意思。

最近,人們都說東京這種大城市的女子漸漸變得無貞操了。但看看各地的鄉間女子,自然會覺得東京女人依然被難得的貞操捆住了手腳。不過,東京的女子,即便品行過於端正,或者過於惡劣,總帶有某些不自然的色調。但鄉間女子,不論品行絕對惡劣或絕對美好,總顯得十分自然。在伊豆,海邊的獵師町或碼頭,或者走到南方,似乎也有很不好的去處。但這塊地方,隻能說其風儀極端純美。伊東和長岡,似乎都是遊樂之地,而修善寺,縱使有溫泉,也不是遊樂之地。

這裏正逢插秧季節結束。近來,我每天觀看插秧,深感意外。沒有什麽插秧歌之類的東西。一位報社記者對我說,這地方生活快樂,少刺激,因而戀愛的要求不發達。確實可以說,不為生活之情所動。

我長期待在這裏的鄉下,最突出的感覺就是“一成不變的境遇”,第一次感受到了境遇支配人們命運的力量。我所詳知其出身的姑娘,大都是旅館女傭,她們的境遇和命運,猶如一根長線,明顯地映現於我的眼前。而我這個飄忽不定、大而言之堪稱天涯孤客而談不上什麽境遇的人,對此感到非常不可思議。想想這些姑娘,我的心情猶如立於山間夕暮之中,一片迷茫。

還有一件事,堪稱女人的“世故”。這家旅館有個鄉下小姑娘給人看孩子。不到一個月,說是因為在旅館服務將變得世故而辭職了。大多數女傭,一旦少許認真交談起來,自己就說“世故,世故”。絲毫不世故的田家少女,一提起世故,就反省自身。自己到底世故還是不世故,仿佛是本人生活中的一大問題。不僅是農家女兒,就連城裏的姑娘也一樣。那麽,女人的“世故”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我在考慮。所謂世故,究竟意味著什麽?純粹,對於女人自身,或對於男人,具有怎樣的意義呢?女人為何將此當成人生一件大事呢?

伊豆是多山的半島,給予人們半數以上生活食糧的,不是農地,而是山和海。因此,這些少女不就是山、海和原野的女兒嗎?然而,伊豆絕對沒有美人。

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