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六月

站在馬路上揚手呼叫馬車。六月一日。雇一輛馬車由湯島溫泉到吉奈溫泉去打台球。來到嵯峨澤橋上,趕車人說:

“今天河裏定會擠滿黑壓壓的人群吧。”

今日起,開捕小香魚。白色的路麵落滿櫻桃,馬車像小蛇遊泳一般穿過,車輪碾碎了滿路的櫻桃。到達吉奈溫泉,別墅租賃辦公處的一位跛腳少女,吧嗒吧嗒爬出來,借給我台球。

吉奈山麓上,生長著難得一見的四五米高的石楠花大樹。石楠花是天城山的名產,比起其他地方,長得既高大又茂密。

我在湯島,看到了美麗的石楠花。

我隻能用這樣的表現手法。這是白鳥省吾(39)氏詩中的句子。大都是通紅的蓓蕾,粉紅的花瓣。據說,也有的花朵是淡黃的,或純白的。白色的最受珍重。葉子是枇杷葉的孩子,花是杜鵑花中的大妖魔。這種壽命漫長的花,插在我房間的花瓶裏,開了將近一個月。從那花瓣表麵的感覺裏,我尋找出都會的疲勞。各種疲勞中,來自都會的色彩、形態和聲音的感覺的疲勞,對於在山裏住了三個月的我來說,是最想得到的。因此,修善寺溫泉等地方,隻能給我帶來失望。

這個月中旬,中學時代的同學欠田寬治君和清水正光君,先後差一天從大阪來看我,竟在湯島不期而遇了。第二天,三人一起去修善寺。我們對修善寺的土裏土氣大為驚訝。一流的旅館也是出乎意料地落後。出售的點心沒有一樣可口的。相反,因為我是從東京來的,他們以為我肯定對修善寺的過於洋氣而吃驚並感到失望吧。欠田君在住宿登記簿一寫上“大阪市東澱川區”一行字,旅館的夥計就來問這問那。胡亂將郡部編入日本第一大都會大阪市——三人一起談論著大阪人如何糟蹋鄰近各地的故事。最近,奈良和大津就是很好的例子。大阪人一旦來到這些地方,尤其是花街柳巷,便立即失去古老的情調,變得洋裏洋氣了。

我從款冬花的花徑上,接受了同石楠花相反的印象。時令尚在春天,我沿著鬆崎國道攀登貓越嶺。從山麓向上爬到約莫四公裏處,一條類似閃電形狀的小路一直通向峰頂。穀川的源頭之水看起來已經幹涸,露出雪白的石子兒。溪穀裏是種植山葵的水田。一場小規模的山火,使得小路斷絕在它的遺跡之中。沒有綠樹。隨處可見的巨大的樹幹,為了燒炭,都被砍倒了。頭頂籠罩著冷颼颼的雨雲。鼻子依然聞到古老的焦土的氣息。那時候,款冬已經放散出香味兒,款冬莖也已衰老。盡管如此,這種花卻是這片焦土上唯一的綠色植物。我的祖父非常喜歡這種“款冬小姨”的幽微的苦澀味兒。我時常為雙目失明的祖父采摘款冬的花骨朵兒。——去年四月,我曾經夥同旅館裏的人到後山采擷款冬花莖。今年去收獲山葵。不知是誰寫過“采摘山葵是很憂鬱的活計”,但我不這麽想。也許因為它長得像荒原雜草一般繁盛吧。采摘後,將生鮮的山葵連連吃上十多根,不得不說,那種青凜凜的苦澀味兒,實在美妙極了!

但是,款冬花莖和山葵都是春天之物。石楠花也在六月凋謝了。石楠花是五月的花。眼下,身邊的白花盛開在紅色的根幹上。

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