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的佛珠種種

水晶的佛珠。藤花。雪落在梅花瓣上。可愛的幼兒吃草莓。

我在年輕的時候,大人要我在色紙上寫字,我就經常借用《枕草子》的這一段文字。“雪落”,今天的校訂本似乎為“雪開始落”,“吃草莓”似乎為“吃草莓等”。然而,少年時代的我,頭腦裏記得的“雪落”中沒有“開始”,也沒有“草莓等”裏的“等”字。我以為還是沒有好。比起“雪開始落”還是“雪落”好,在這裏音調也好,而且,“草莓等”的“等”字,不可理解為草莓和其他等物,應該理解為“草莓什麽的”。一般來說,天真、可愛的嬰兒吃紅色草莓,再加上鮮明的色感。比起“草莓等”,還是“吃草莓”給人的印象更明晰。至於“雪開始落”的“開始”,以及“草莓等”的“等”字,不論是《枕草子》原作者本來就這樣寫的,還是後代《枕草子》的抄寫人另外加的,我都一概認為還是沒有為好,這種想法不會改變。

不過,說起草莓,清少納言生活的時代——十世紀、十一世紀的平安時代,現在我們所吃的草莓,當時築石板種的草莓自然是沒有的,或許就是山野草莓或木莓。我看到吃奶的外孫吃草莓,聯想起“幼兒吃草莓”的句子。不,我覺得這種草莓和《枕草子》中的“草莓”不一樣,現在的草莓果大、色紅、汁濃,是人工性水果,缺乏日本傳統草莓的逸趣。不過,讀了《枕草子》中的“草莓”,現代的人,即使聯想起現在的草莓,“可愛的幼兒吃草莓”,和九百五十年前的美感是相通的。可愛的幼兒,柔軟的小嘴吃著鮮紅的草莓。寫於九百五十年前的《枕草子》,現在仍然能讀出新鮮的印象,傳達出清新微妙的感覺。即便如此,將近千年前的古代人和我們,閱讀《枕草子》的感受和心得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我們不可能像《枕草子》那個時代的人一樣讀懂《枕草子》,盡管如此,對於我們來說,《枕草子》和《源氏物語》並非讀不懂之書。一旦被翻譯過去,西方人也能讀懂。不能說不學古典,不懂曆史空著手就讀不懂《枕草子》。其實,《枕草子》,還有更古老的《竹取物語》(作者不詳,十世紀初成書)、《伊勢物語》(作者不詳,十世紀前期成書)等,近千年以前的作品,讀起來感到還是挺容易明白的古典文學。這一律是用日語寫的,過於依賴注釋和研究,反而會有妨礙通達古典生命的危險。然而,不用說,學習古典和曆史並且有所得,可以豐富人生,充實生命。僅憑這一點,你就能感到活得很寬廣;僅憑這一點,你就可以感到活得很長久。我在色紙等上麵寫的“水晶的佛珠”雲雲,都是照搬《枕草子》中《高雅之物》這一段(29):

高雅之物:身著薄紫的衣服,外麵罩上白襲(30)汗衫。鴨蛋。刨冰裏放入甘葛,盛在新製的金屬碗裏。水晶的佛珠。藤花。……

《水晶的佛珠》,我隨便省去了前麵部分。所謂“高雅之物”,就是屬於上乘的、美好的東西。“薄紫的白襲汗衫”,是一種高雅的禮服,現今的人很難想象,我就省略了。“鴨蛋”,是家鴨生的蛋。將鴨蛋拿來,放在白襲汗衫和刨冰之間,同後麵的水晶佛珠互相呼應,看起來很高雅。“刨冰裏放入甘葛,盛在新製的金屬碗裏。”這裏的“刨冰”,碎冰塊兒,就是砍削的冰,冷食店又叫雪冰。如今刨子這種工具,看不到了,似乎用小刀削製。“甘葛”是將甘葛草的蔓子和葉子一起煮製成的甜味佐料。“金屬碗”就是金屬製造的碗。就是說將碎冰盛在嶄新的金屬碗裏,再撒上甜佐料。這種雪冰還有家鴨的蛋,是我們熟知的東西。至於“雁蛋”(31)“甘葛”和“金碗”,目下已不太為人所熟知了。“刨冰裏放入甘葛,盛在新製的金屬碗裏”,用緩慢的語調徐徐說出,比起寫在色紙上來說,接著讀到“水晶的佛珠。藤花”,使人聽起來,更加清脆悅耳,印象鮮明。為了減縮,我把“水晶的佛珠”之前的文字省略了。

再說“水晶的佛珠”,無須多加考慮,清少納言平安時代和現代,關於佛珠的感覺完全不同。生在明治時代的我們,和生在昭和戰後時代的年輕人,也是完全不一樣的。現在大多數年輕人,或許都不知道佛珠是什麽。佛珠的形狀,千年前和現在即使很相似,如今也不再會有千年前的佛珠的精神內涵。清少納言在這裏看到外形與色感,就說是“水晶的佛珠”。如果隻說佛珠,那個時代的佛教之精神,佛珠之精神,那麽就會稍稍含蘊或飄**於這一詞語的內外周圍。因此,“可愛的幼兒吃草莓”中的草莓,《枕草子》時代和現代種類就不一樣。較之這種不同,“水晶的佛珠”的不同感覺更大。就是說,《枕草子》中《水晶的佛珠》的語感,沒有原封不動地傳達給我們。那個時代不可能原樣傳承,這是古典的命運。一方麵,那個古典時代的人們尚未想到的東西,到了我們這個時代,過多地增添想象和品賞。外國文學也是如此。例如,日本的浮世繪版畫,給了西方畫家以很大影響,這也是當時的日本人所沒有想到的事。

稍稍插點兒點別的話題,《枕草子》接下去的“蟲”的描寫也很有意思:

蟲有:鈴蟲。蜩。蝴蝶。鬆蟲。蟋蟀。紡織娘。裂殼蟲(32)。蜉蝣。螢火蟲。

根據注釋,這裏所說的鈴蟲,就是現在的鬆蟲,叫聲如“撳其鈴,撳其鈴”。所謂鬆蟲,就是今天的鈴蟲,叫起來“鈴——鈴——”。就是說,鈴蟲和鬆蟲的名稱,在《枕草子》時代正好調換了位置。還有,現在的蟋蟀,過去《枕草子》時代稱為螽斯。而過去稱作紡織娘的,則指現今的蟋蟀。順便說說,裂殼蟲在《古今集》裏這樣寫著:

海女割海藻,聽到蟲鳴,常常悲戚而憤世。

正如這首大家熟知的和歌中所述,這是附著在海藻上的小蟲。蜉蝣,朝生夕死。

“蟲”附著在植物葉子上,從鈴蟲到螢火蟲,按次序羅列蟲名,之後是“蓑蟲,聲音聽起來好可憐”。“磕頭蟲也好可愛”。“蒼蠅自然是可惡的東西,沒有一點兒可愛之處”。這些蟲開頭都寫得很短,最後:

夏蟲可愛又可憐。於燈火近旁,看故事書時,圍繞著書本往來飛旋,實在有意思。螞蟻很可憎,不過它身子很輕巧,在水麵上往來翕忽,倒也挺有趣。

螞蟻身子輕,在水上爬行,文字如此表現,不愧出於清少納言的雅靜文筆。實際上,螞蟻能否在水麵自由爬行,暫且不論,但這裏卻展示了清少納言敏銳的感覺。

鈴蟲和鬆蟲的名稱,《枕草子》和現在的叫法正好交換了過來。還有,蟋蟀和螽斯也大不一樣。這種語言的轉化並不少見,現在更是司空見慣。不光是名詞,形容詞和動詞,還有其他詞類都是如此。這種語言的轉化,伴隨著時世移轉,這是必然的。甚至有的是因為突變的偶然造成的。例如,我們現在突發的奇妙的流行語,有的是偶然蹦出來的,有的具有產生的必然性。各種情況都有。隻要遵循一部分語言自古以來轉化的規律,曆史和傳統,還有文學的潮流,隻須用一根指頭就能觸及。有的詞語,看起來意思不變,實際上意思是變了的,那就是這個詞的靈魂。意思不同,語言也不一樣。實際上,同一個詞的意思,嚴格說起來,也會因人而具有不同的意思。不,即便對同一個人,同一種詞語,也會因臨時的條件,或因為時間的過去,而詞語的意思頗為微妙地產生巨大的不同。這裏也有著文學的困難與意趣。

比如,《水晶的佛珠》。寫下“水晶的佛珠”的時候,清少納言的頭腦裏存在著什麽形狀的水晶佛珠呢?是多麽大的水晶佛珠呢?我想象,或許就是一般人使用的普通大小的佛珠。《枕草子》裏的“水晶的佛珠”,究竟是什麽形狀,有多大呢?我開始思考這些問題,是去年秋天以後。

在那之前,隻說“水晶的佛珠”,至於是什麽形狀,是多大的佛珠,從來沒有想過。頭腦裏沒有清晰地浮現過,隻是讀著“水晶的佛珠。藤花”。自古以來,存在我們家中並為我們所使用的佛珠,或者也許在我的頭腦裏非正式地浮現過。因為我看到過巨大的水晶的佛珠。去年秋天,一位京都古美術商給我看了各色各樣的東西,其中有大型的水晶的佛珠。我被那串可怕的佛珠深深吸引住了。說起大型水晶的佛珠,以前在哪裏也曾見到過。這串佛珠是鐮倉時代(一一九二—一三三三)之物,一樣的圓形的水晶球,具有古老形狀的力量、年代久遠的色澤和光亮,似乎蓄積著妖豔與可怖。一顆玉石直徑一厘米,玉石的數目忘記了,或許有一百多枚,戴在脖子上,長度緩緩達及兩乳以下。那個時代,這種佛珠並非一般人之物,或為特別的人所持有,具有特別的用處吧?看到這種佛珠,我對佛珠這種東西也想多少知道一些,但也沒有調查過。

總之,佛珠使人感覺到神秘的威嚴。水晶的色澤沉滯,稍稍帶有琥珀色,含蘊著深深的底光。我映著商店裏的電燈,眺望著佛珠的光澤,又拿到店前的道路上,映著陽光仔細凝望。深沉的光點一粒一粒含吮,閃耀。我想起在檀香山卡哈拉·希爾頓飯店,看到夏威夷明朗的朝陽的光芒清晰地映照在玻璃杯上。當然,數百年前水晶佛珠所蘊含的京都晚秋的陽光與此各異。然而,我在檀香山邂逅玻璃杯映照著美麗的陽光,在京都巧遇過古老水晶佛珠的美麗,在這人世所遇見的恩惠是一樣的。我雖然向往那樣的佛珠,但幾百年前具有那種佛珠的人的高深信仰,似乎與之纏繞在一起,對此一直敬而遠之。我把看到佛珠的感動說給另一位古美術商聽,在自己家裏,給他看了我所具有的另一時代即古老的平安時代(七九四—一一九二)水晶的佛珠。第二天,他就到飯店來迎接我。這種佛珠的大小,同前一天看到的一樣,但形狀不同,像算盤珠一般扁平,也像中國算盤珠一樣,角兒圓滑。

有幸看到兩種佛珠之後,一旦提起佛珠,頭腦裏就出現這兩種佛珠。而且,為閱讀品味《枕草子》裏的“水晶的佛珠。藤花。梅花瓣上……”,反而成了一種妨礙,使我感到這是一種過於強硬的形態。不過,清少納言經常看到這種巨大的佛珠,不,或者說是司空見慣。因為在王朝時代,僧侶修法或袚除惡靈使用大型的水晶佛珠。況且,我略微查閱了手頭所具有的法具和佛具的書籍,雖然還不能深入理解佛珠,但總的來說,鐮倉時代和平安時代這兩種佛珠,在我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遇見兩種佛珠過了半年之後,我去京都訪問古美術商,高興地看到店裏還保有我所記掛的鐮倉的佛珠,而且感到初見的記憶印象和再見的眼前印象不一樣,十分詫異。最先感到初見時的怪異與可懼,再見時的風雅與懷思,首先到來。初見於再會的半年時間,這佛珠或許使我覺得是親切之物。神秘的威嚴自然沒有變化,但我保有這種佛珠,我對身邊的佛珠不即不離,所謂那種神秘的威嚴,有著再見時不同的親情。這佛珠與我有緣相聚,我把這鐮倉時代的大型佛珠,可以掛在房內牆壁的一隅,也可以放在書桌上代替文鎮使用。這就是可懷念的再見。而且,早已不把《枕草子》裏《水晶的佛珠》置於其中,成為佛珠與我的直接會見。較之記憶中直徑一厘米的水晶玉石,看起來顯得小多了。至於把鐮倉的大佛珠當作文鎮使用之類事,人們或許以為我狂妄自大,態度傲慢。不過,我也曾經將平安時代的三鈷杵(33)當作文鎮使用過。

昭和四十五年(一九七〇)五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