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通信
是白粉蛾漫天飛舞嗎?哦,是春雨。
“要是天晴,可以采蕨菜了。”女傭說。四月八日。
彼岸櫻,白玉蘭,此外還有好多種花都開了。雨蛙叫了。狩野川也該有小香魚了吧?去年,曾經指著菜盤裏的炸魚,問女傭是什麽魚。女傭立即拿來配菜師的信。
“送去的是小香魚,這是秘密。”那是解禁前有人偷捕來的。不過那時節牡丹花已經開了,今年為時還早吧。
山茶花開得正盛,縱然露出隨時凋落的樣子,但實際上卻是頑強的花。今年新年一過,我和本所“帝大”(34)福利團體的學生們,到淨蓮瀑布(35)旅行。一路上,不斷地向河對岸投石子兒,企圖打落樹上的花朵。用力投出的一枚石子兒,飛得很遠很遠,然而,四月初走來一看,依然開著花兒。我和武野藤介君兩人又投石子兒。新年時節不曾凋謝的花朵,到了四月,紛紛掉落在溪流裏了。
或許是山區吧,經常下雨。下一陣子,晴一陣子。淩晨兩點,打開浴室的窗戶向外一瞧,又下雨了嗎?不,滿地月光。白色的霧靄羞羞答答地在溪流上空徘徊。“莫非初夏了嗎?”猛然想起,還是四月初呢。空氣清澄、枝葉豐蕤的山間夜晚,經細雨和月光兩度洗滌,爽淨而安適。
這雨後的夜月之美,實際上是經常體驗到的。同旅館的女人們一道去參加地藏菩薩節,眾多的提燈似乎被人忘在了田圃裏。去時落雨,歸途月出。山穀裏煙靄縈繞。這年冬天,我和中河與一君全家乘馬車去吉奈溫泉,那天也是下雨,接著轉晴,又見月光和霧靄。
“月亮也在移動哩!”
某年夏夜,坐在這家旅館後麵的河邊亭子內,不知是誰對我這麽說。身邊,東京來的孩子們,競相轉動著煙花香火,描畫出巨大的火圈兒。
“要說會動倒也怪,不過,每天晚上坐在同一個地方觀察月亮,才知道那月亮的軌道確實在一點點移動。”然後舉起手來,“昨晚經過這棵樹梢,前天夜裏——”
但是,在湯島看不到碩大的月輪,也看不到像樣兒的朝陽和像樣兒的夕照。因為東西都是山嶺。早晨,首先看到西邊山巒裹上陽光明麗的霞帔。太陽於那霞帔的邊緣,沿著山坡滑行,擴大,漸漸升高。夕暮,東邊的山巒又裹上霞帔。即便湯島的山脫去雲霞,天城峰也還不肯脫去。
要想觀賞朝陽和落日的色彩,可以站在國道上仰望遠天的富士。富士山既浸染晨光,也浸染暮色。
星空褊狹。
嗨——呀,
嗨——呀。
打聲招呼
舉起手,
無憂無慮的孩子一起來,後邊的竹林搖動不息。
這是村中小學校女孩兒的歌。
沒有比竹林更加親近陽光的了,憑著那番寂寥和深思的柔細的感情。京都郊外,竹林千裏,雖說並非如此,但這裏的河岸、那裏的山腹,幾處稀稀落落的竹林愀然而立,自有一種嫻靜的風情。我經常躺在枯草裏眺望竹林。
從向陽的一麵眺望竹林是不行的,應該從背陰裏看。那煌煌然蘊蓄於竹葉內部的陽光該是多麽美麗!我的心為竹葉和陽光親密的光的嬉戲所吸引,隨即墮入無我之境了。日光縱使不很明麗,那種將竹葉透映出淡黃色的光亮,也會使得孤寂的人兒對那種色感心輒向往之,不是嗎?
我自己也變成那片竹林的心境了。一個月裏幾乎都未和人對話,猶如空氣一般澄淨,忘記了自己感情和感覺的門扉的開闔。
然而,時時襲來孤獨的寂寥,閉起眼睛,咬著睡袍的衣袖,聞到泉水的幽香。我喜歡溫泉的氣息。如今在這塊土地上住慣了,不覺得什麽,以前舍棄車駕,跑下斜坡,接近旅館,嗅到泉香,我就流下淚來。當我換上旅館的衣衫,就將鼻子抵在袖口上,吮吸著這樣的氣味兒。不光是這裏,各個溫泉鄉都各自有著不同的泉香。
“我登過那座山的頂峰呢。”
朋友一來,我就站在下田國道上,指著缽窪山說。那座山有三千多米長的斜坡,沿國道一直走到天城嶺附近。因此,從這座村子望去,顯得非常高渺。就像翻扣的缽子,遍山長滿野草。花了四十分鍾到達山頂。從山下看起來那些可愛的枯草,上山一看,原來都是齊腰深的芒草。突然,急匆匆鑽出五六個割草的男人,奇怪地打量著我。於是自己也覺得自己來登山有些反常,便急急忙忙下山了。那是去年無聊的歲暮。
不久前,我同武野藤介君一起登過後麵的枯草山。看上去緩緩的山坡,剛跨出第一步,就變得陡峭起來。望著隨時下滑的足跟,然後將視線轉向溪穀對麵的山腹,那一帶山林的梢頂,以一股可怖的力量近逼而來。上山時還好,下山時,膽小的藤介君站在那裏,不敢邁步了。
如同麵對這個時節的杉樹林一樣,我麵對山野、天空和溪流,時時驀地打開直觀的窗戶,一麵驚詫,一麵浸潤於自然之中,佇立不前。我凝神望著那白穗子一般自枝頭垂下的花朵,從白花之中感覺到一種深沉的靜謐,而且發現白花所持有的病態的疲勞。
我到那裏散步,沒有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一座房子。不僅如此,房客也隻有我一人。深夜,樓上無人,貓在西式房間裏不停地鳴叫。走過去打開那座房間的門扉,貓跟著我腳下來到我的房間裏,爬上膝頭安靜下來。於是,貓的體臭流進我的腦子,我第一次感知到貓的體臭。
“所謂孤獨,或許就像貓的體臭吧?”
貓從膝頭站起來,神經質地抓撓著房柱。
一座村莊會不會隻有一隻貓、一隻狗呢?要是這樣,那貓或狗直到死都看不到別的貓或狗了。
一條道路出現了。自湯島嵯峨澤橋附近,同下田國道分離,從世古瀑布方向,通往伊豆西海岸的鬆崎港。細細的鬆崎國道加寬了,直通到世古方向。
四月六日,舉行這條道路的行車典禮。在別墅的院子裏,旅行的人唱起了《安來小調》。
打從慶典的前一天就下起了春雨,今日突然轉晴。四月十三日。樹幹和枝葉,屋頂、鮮花和溪流,各種風物都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綺麗的光亮。
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