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的聲音

這是盲人音樂家宮城道雄氏成為上野音樂學校的一名教師之後不久發生的事。

“有一天,我(宮城氏)在音樂學校教唱箏曲專業學生我所創作的作品。她們都是女校的畢業生,或者年齡相仿的女孩子。且不說她們聲音的好壞,一概都是非常純粹的聲音在我心頭回**。歌曲形式屬於朗誦風格,我一邊教唱,一邊自己仿佛去了天國,好似傾聽仙女們的合唱,感到一種無法形容的激動。我曾經在一張唱片上聽過巴赫(23)康塔塔。這種康塔塔合唱,特別邀請少女們演出,曲子也是如此,同一般的演出比起來別有一番味道。但並未被那次演出所打動。我當時正在構思一首以少女們聲音為主的曲子。”

這是洋溢著美麗實感的話語。宮城氏將這篇文章題為“純粹的聲音”,他正因為盲目,才把當時的喜悅也稱作一種純粹。這一點,我們也很明白。自己的作品為天國的仙女所歌唱,我欣喜地傾聽著,陶醉於迷失自我的幸福之中。這真是個純潔的時刻。

不是音樂家的我們,聽到少女“純粹的聲音”,也想閉上眼睛,陶醉於世外桃源的夢幻之中,這樣的事並非稀少。我上小學時,比我低一級的一位美少女的聲音也很悅耳。她大聲閱讀課文,聲音清麗,我從她們班的窗下通過,聽到了她的嗓音,至今依然縈繞於我的耳底。還有,閱讀宮城氏《純粹的聲音》這篇文章,聯想起不知何時的一次廣播。好像是女學生辯論大會的實況。就是說,東京幾所女校,各校推選一人組成少女團隊,並一一播送她們簡短的演說。都是少女,言語幼稚,內容膚淺,多是朗讀的口氣,自然不是什麽演唱。不過,我為女學生們的優美的聲音感到驚奇。那聲音洋溢著甘美的青春的氣息,較之眼前她們的倩姿,更加切實感覺到少女的生命。正因為盲目隻能傾聽聲音的緣故。如果一次次放鬆的不是音樂,也不是演劇,而是少女日常的“純粹的聲音”,那多麽叫人高興!幼兒時代還是西方人小孩子的聲音更可愛,我聽到那些住在帝國飯店或夏天的鐮倉賓館西方人小孩喚母的聲音,我也返老還童很想吸一口母親的奶水了。

少女和孩子們優美的合唱,借助舒伯特音樂影片《未完成的交響樂》等廣為人知。然而,且不說特別的合唱,作為一名獨立的聲樂家,又是一名少女,也是一名處女,首先難於達到優秀。甜潤與豐富均顯不足。這不僅限於音樂,所有的藝術,都被處女歌唱,而不能自行歌唱。演劇盡管也如此,但在文學中,尤其是成年人女性,以及並非女人的男性,比起處女自身反而更能描繪出處女的純潔來。這固然是可悲的事,但一切藝術不外乎宣揚人性走向完美之道,此乃並非可歎。當今日本社會的種種事項,樣樣阻礙著女性藝術家的成長,這才是可悲歎的事。——寫到這裏,我想起那位胖頭、厚胸,還有拳擊手或大力士的膀子,以及野獸般矯健的法國老女子勒妮·舍梅(24),我聽過她同宮城氏一起的合奏。

當時的印象,我在一篇小說中這樣寫道:

“第二場開幕時,就看到那架充滿冷淡力學的巨型鋼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色澤悅目的桐木花紋的豎琴,舞台上擺著一圈兒金屏風。舍梅將宮城道雄作曲的《春之海》和尺八的音調改編為小提琴曲,在原作者伴奏下,演奏了這首樂曲。”

一位是法蘭西女子,世界級的音樂家,少女時代,她每日徒步走過鄉間八英裏泥土路去音樂教室;一位是天才的日本音樂家,七歲盲目,為支撐全家生計,流落朝鮮京城,開始成為琴師時,僅僅十四歲。這兩位超越人種與性別相互合作共演的藝術,今夜通過和、洋兩種琴的和諧演奏,出現於舞台上的唯有印著黑紋家徽羽織外褂和玄色晚禮服的男女二人,他們的表演自然贏得滿場暴風雨般的掌聲。

樂曲描寫了波音、櫓聲、往來交飛的海鷗的晴朗春之海的景觀。而且,西住(小說中的人物)也在心目中描繪了春天的海洋。小提琴奏出了甘美、澄澈的弦音,在傾聽日本旋律的時候,他想起了初戀時的純情。盡管幾乎沒見過那樣的少女,依舊浮現出日本式少女的幻影,邀他回到幼年時代心靈的夢境。

有時,小提琴奏出尺八的聲音,有時琴弦似乎變成了鋼琴,同重奏者的呼吸和諧一致。

勒妮強勁的臂腕之下,道雄細瘦的手指,猶如神經質的蟲子,在纖細的琴弦上震顫。

“男女簡直顛倒過來了。”西住小聲嘀咕著。演奏結束於完美的時刻,他們接受了鮮花,回應了喝彩。退場時,猶如騎士伴隨病態少女,法蘭西女子給予日本盲人溫暖的慰藉。

道雄也抑製不住喜悅,但盡可能不露聲色。他就像一位側耳靜聽的人,洋溢著沉靜的微笑,但卻不免漂浮著盲目的迷惘和日本人的謹慎。細弱的臂膀被強健的臂膀所牽引,稍稍前屈的瘦小的肩膀,被粗大的臂膀緊緊抱住,那種緩緩前行的身姿,人們見了無不泛起日本古典琴曲般的哀愁。

勒妮男人般的性情,道雄少女般的真情,一點兒也不討人厭煩,而是通達崇高藝術之心靈的人們美好同情的展露。聽眾對於音樂的感性又增加二倍,不停地響起暴風雨般的歡呼之聲。

不用說,《春之海》謝幕再演一遍。這回,勒妮退而做道雄的配角兒,我主動牽著盲樂人的手出現在舞台上,讓他坐在七弦琴前。

有的觀眾流淚了。此時的宮城氏純粹的喜悅,誠然可稱之為藝術家的冥加(25)。宮城氏在自己撰寫的題為《春之海》的文章裏稱:“不論我離開如何遙遠,藝術的精神永遠不變,我為之深感高興。”根據這文章透露,舍梅回到法國後,她也說自己做了一項很好的工作。她憧憬於日本的古箏,她聆聽了宮城氏彈奏的好幾支曲子,將她最滿意的《春之海》,一夜之間改變為小提琴曲。第二天便到原作曲者的家中訪問,演奏。

“僅一次就表達了我想要表達的感情。雖然語言不通,但舍梅和我的心情是一致的。”宮城氏說。

這支曲子,舍梅希望作為禮物留在日本,因而灌入唱片。這張唱片上的舞蹈,我看過兩三遍。

不過,為了宮城氏的名譽,我把我小說中的印象記重新修改一下,那是因為現實中的宮城氏未必用“病弱的少女”“日本古老的琴歌伴的哀愁”等詞語所能形容。暹羅(26)舞蹈團來日公演時,我就近第一次見到了宮城氏,纖細的神經質的身影中,充溢著格外強勁的力量。當他同暹羅舞團並排站在舞台上的時候,給我留下了迥然不同的印象。

當晚,暹羅公使舉行宴會,秩父宮、高鬆宮,及其他皇族出席。妃殿下等為了向遠來舞姬盡一份心意,攜帶鮮花蒞臨。國務大臣、朝野名士,齊集一堂。但是會場並未戒備森嚴,此種場合很少機會出席的我輩,眼裏閃過許多動人的畫麵:岡田首相的頭顱酷似芋頭,是個老好人,林陸相比起照片更加和顏悅色。倘若他們對自己國家的藝術家也很敬重,那該是多麽令人高興!暹羅舞蹈團的女演員們,大多是女學生年齡段的少女。

為了發揚暹羅舞蹈的傳統,還須進一步花功夫。身體似我國少女而更加貧弱,然而總有可愛之處。少女的聲音如果說是“純粹的聲音”,那麽少女的肉體也就是“純粹的肉體”。在表現整個身體的舞蹈中,尤其是眾多露骨解放肉體的西洋風格舞蹈,這種“純粹的肉體”之美,便是最大感動的源泉。不能不指出,女人之美在舞蹈中獲得極致的表現。隻要女性將肉體之美看作生命,或許隻有舞蹈才是女人最渴望的展露。

現今,唯有舞蹈最能直接尊重處女之美。然而,舞蹈亦受限於少女或處女演員之不足。舞女的矛盾橫在眼前,苦惱已紮下根來。這個暫不必說,既有“純粹的聲音”“純粹的肉體”,就會有“純粹的精神”。這是當然的,古往今來,文學上讚美不絕,但少女或年輕姑娘家被稱為傑出的作家幾乎為零,不僅女人,就連我們男人也頗感遺憾。女學生即便成為詩人,成為散文家,也趕不上小學女生,這是為什麽?少女“純粹的聲音”的歌,以及少女“純粹的肉體”的舞蹈,其美麗大都不見於文學作品中。

一般說來,女人比男人會寫信。女人的信箋洋洋灑灑,是邈遠的真情流露,是活生生的肉體的展現。即便寫一篇人物印象記,女人的文筆也大多是親身捕捉被描摹的對象,毫無阻隔地貼近彼方。閱讀無名青年女作者的小說,越是蹩腳,越發充滿女人味兒。可以看作“純粹的精神”的表現。至於少女的純潔和藝術的關係,對於女性來說,或許是個難解的問題。

昭和十年(一九三五)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