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千佳子打算讓菊治瞧瞧手拿千羽鶴包裹的這位小姐,而小姐也許還不知道她的良苦用心吧?
稻村小姐大大方方完成了點茶,親自把茶碗送到菊治麵前。
菊治喝完茶,稍微端詳了下茶碗。這隻黑織部(5)茶碗,正麵白釉的底色上,用黑釉描畫出嫩蕨菜的花紋。
“還有印象吧?”
對麵的千佳子問。
“怎麽說呢……”
菊治模棱兩可地應著,放下茶碗。
“這蕨菜的芽兒明顯表現了山鄉的氣息。這是適合早春時節的茶碗,是您家老爺使用過的。現在才拿出來,雖然有點兒過了季節,但正好獻給菊治少爺。”
“不,我父親用沒用過,對這隻茶碗來說並不重要。畢竟,這隻茶碗是利休所在的桃山時代的傳世之品(6)。數百年之間為眾多茶人所寶愛,一代代傳承下來。我的父親算不了什麽。”
菊治說著,他想忘掉自家同這隻茶碗的因緣。
這是一隻有著奇特因緣的茶碗,從太田傳給太田夫人,太田夫人傳給菊治的父親,菊治父親傳給了千佳子。其間,太田和菊治父親這兩個男人死了,留下了兩個女人。
如今,這隻古老的茶碗又在感受著太田遺孀和她的女兒、千佳子、稻村小姐,還有其他小姐的芳唇吮吸和纖指撫摩了。
“我也想用這隻茶碗喝一杯茶,剛才是用別的茶碗呢。”
太田夫人冷不丁地說道。
菊治再次感到驚訝。是賣乖裝傻,還是厚顏無恥?
太田小姐一直俯首不語,菊治對她深為同情,他再也看不下去了。
稻村小姐又為太田夫人點茶,滿室的目光一起注視著她。這位小姐也許不知道這隻黑織部茶碗的因緣吧,她的動作隻是遵循平常的套路。
這是一次無可挑剔的點茶,動作樸實,姿態純正,身體上下皆富品味。
嫩綠的樹葉映著小姐身後的障子門,其絢麗的振袖和服(7)肩頭和衣袖仿佛搖曳著柔和的樹影,一頭秀發光潔耀眼。
這間茶室自然顯得光線有些過強了,不過,這反而映襯出小姐的青春靚麗。她所持的緋紅色茶巾(8),使人感到鮮豔而不粗俗,小姐的素手裏仿佛綻開一朵紅花。
小姐的周圍,似乎飛舞著千百隻小小的白鶴。
太田遺孀將織部茶碗捧上手,說道:
“這黑釉裏的青青茶湯,宛如萌發的一團春綠啊。”
可是,她絕口不提這是亡夫的遺物。
接著,大家例行公事般地觀賞茶具。小姐們對茶具不怎麽了解,大體隻是聽千佳子的講解。
水罐、茶勺,都是菊治父親從前的物件,可是千佳子和菊治都沒有明說。
小姐們回去後,菊治一坐下,太田夫人就挨了過來。
“剛才實在失禮了,您生氣了吧?我一看到您,立即湧起一股懷念之情。”
“嗯。”
“您出落得好帥氣呀。”
太田夫人眼裏浮現著淚光。
“對了,對了,太太的葬禮……我本想參加來著,可是沒有去。”
菊治神情黯然。
“老爺和太太相繼去世……想必很孤單吧?”
“唔。”
“還不回家嗎?”
“嗯,稍等一會兒。”
“很想找個時間,同您說說話兒。”
千佳子在隔壁叫喊:
“菊治少爺!”
太田夫人依戀地站起身子,小姐在院子裏等著。
母女一起對著菊治低頭告別,小姐的眼中暗含一種求助的神色。
相鄰的房間裏,千佳子帶著身邊兩三個弟子和女傭一道收拾茶具。
“太田夫人都說了些什麽呀?”
“沒有……什麽也沒說。”
“您要提防著點兒,看她似乎又和順,又恭謹,可總是裝出一臉無辜的表情。誰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她還不是經常出席你的茶會嗎?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
菊治的口氣裏帶著幾分諷刺。
他要逃離這裏惡濁的空氣,於是來到外麵。
千佳子跟了過來。
“怎麽樣?是個好姑娘吧?”
“是個好姑娘。不過,要是沒有你和太田夫人,還有我父親的亡靈,在身邊徘徊、擾亂,那就更好啦。”
“您怎麽這般斤斤計較呀?太田夫人和那位小姐毫無關係嘛。”
“我隻是覺得對不住那位小姐。”
“有什麽對不住她的。您不願意看到太田夫人,這個我該向您道歉。可是今天我並沒有請她呀。稻村小姐的事,您要另當別論。”
“那好,今天就告辭啦。”
菊治說罷又站著不動,他怕邊走邊說,千佳子更不會馬上離開。
隻剩下菊治一個人了。這時,他才發現眼前的山麓滿布著杜鵑花的蓓蕾。他深深呼吸著空氣。
他對自己應千佳子之邀來這裏感到憎惡,可是對那位手拿千羽鶴包裹的姑娘卻留下了鮮明的印象。
同席上看到父親的兩個女人,他之所以沒有覺得心中鬱悶,就是因為有那位姑娘在場啊!
然而,這兩個女人如今還活著,並且談論著父親,而母親已經死了。菊治每每想起這一點,就感到怒火中燒,千佳子胸前醜陋的黑痣也隨之浮現在他眼前。
晚風吹拂著翠綠的新葉,菊治摘掉帽子,慢悠悠地走著。
他遠遠看見太田夫人站在山門邊的綠蔭裏。
菊治猝然想躲開她,他巡視著四周。看樣子,隻要登上左右兩旁的小山,就可以不經過山門。
可是,菊治還是往山門走去,他似乎稍微緊繃著雙頰。
那位遺孀一眼看到菊治,反倒迎過來了。她雙腮染著桃紅。
“我等著想再見您一麵呢。您或許認為我是個厚臉皮的女人吧?可是,就那麽走了,我有些不舍得……再說,一旦分別,還不知什麽時候能再見到呢。”
“小姐她呢?”
“文子呀,她先回去啦,是和朋友一起走的。”
“那麽,小姐知道您是在等我嗎?”
菊治問。
“嗯。”
太田夫人答道,她瞧著菊治的臉。
“這麽說,小姐不會感到憎惡嗎?剛才在茶席上,她好像不願意和我見麵。小姐好可憐呀。”
菊治說得很露骨,但聽起來又很婉轉。夫人直截了當地回答:
“那孩子見到您,一定很痛苦吧?”
“是我父親讓小姐吃盡了苦頭啊。”
菊治本來的意思是,正像太田夫人的事,也讓自己吃盡苦頭一樣。
“不是因為這個,實際上,文子很受老爺的疼愛呢。關於這些,我會找個時間慢慢對您說。那孩子一開始的時候,對於老爺的一番好心,似乎並不怎麽領情。可是戰爭結束那陣子,在那場可怕的大空襲裏,她似乎有所觸動,態度完全變啦,對老爺也就盡心盡力起來。說是盡心,一個女孩兒家,也就是為了弄隻雞、做點兒小菜什麽的給老爺送去,出去買買東西罷了。不過都是冒著生死的危險,全心全意幹著的。她不顧飛機丟炸彈,從很遠的地方扛來了大米……由於轉變得太快,連老爺也感到迷惑不解。我眼瞅著女兒變成了另一個人,總是心疼得要命,同時也深感內疚。”
菊治這才想起母親和自己都受過太田小姐的恩惠。那時候,父親有時帶一些意想不到的禮品回家。他這才知道,原來都是太田小姐買的。
“真不知女兒為何會變得這麽快啊。可能是想著自己不知哪一天就會死掉,一定是可憐著我吧?所以也就拚著性命對老爺盡心盡力啦。”
小姐一定清楚地看到,在那場失敗的戰爭裏,自己的母親拚死依附菊治父親的愛的情景吧?由於現實中的每一天都是那樣酷烈,她一定丟開自己死去的父親,隻看著現實中的母親吧?
“剛才注意到文子的戒指了嗎?”
“沒有。”
“那是老爺送給她的。老爺即便來我這裏,一響起警報,就馬上要回去。於是文子就非要送他回家不可。她怕老爺一個人半道上出岔子。有一次,她送老爺沒有回來,我想大概是在府上住下了,那樣也好嘛。可轉念又想,兩個人該不會死在路上了吧?第二天早晨,回來後一問,才知道她送到府上的大門口,回來時在防空壕裏熬了一夜。下回老爺又來的時候,他說:‘文子呀,多虧了你啦。’就把這枚戒指送給她了。那孩子不願給您見到這枚戒指,她怕難為情啊。”
菊治聽罷,心裏一陣厭惡。奇怪的是,太田夫人還以為菊治當然會寄予一番同情呢。
然而,他對夫人並不感到十分厭惡,也不對她抱著特別的警惕。夫人自有一種使他身心放鬆的溫馨之情。
小姐的百般用心,抑或在於她不忍心看到母親淒涼的晚景吧?
太田夫人講述著小姐的故事,在菊治聽來,實際上是在訴說自己的愛情。
看來夫人有著滿心的話兒想一吐為快。然而,這個聽她傾訴衷腸的人應該是誰呢?是菊治,還是菊治的父親?說得極端些,她似乎還沒有找準這個對象。她把菊治當作他的父親而追懷不已。
從前菊治和母親對太田遺孀的敵意,盡管依舊尚未消除,現在已經鬆弛了大半,稍不留神就覺得自己仿佛就是被這個女人所愛的父親。一種錯覺引誘著他,自己好像和這個女人早有著一段情緣。
父親很快和千佳子分手,和這個女人一直相愛至死,也不是不能理解。菊治心想,千佳子一定會欺負太田夫人。而菊治自己也被一種殘忍之心所驅使,感到一種**,似乎可以輕而易舉地耍弄她一把。
“您經常出席栗本的茶會嗎?她過去可是老欺負您的呀。”
菊治說。
“自從您家老爺去世之後,她給我寫過信。我想念老爺,自己也很孤單。”
夫人低著頭說。
“是和小姐一起嗎?”
“文子也是很不情願和我一道來。”
他們跨越鐵路,穿過北鐮倉車站,朝圓覺寺對麵的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