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小姐進入茶室之前換白布襪時,菊治也來到了。

他從小姐背後向屋內打量著,八鋪席的房間,茶客濟濟一堂,膝蓋頂著膝蓋,都是穿著華麗和服的人們。

千佳子一眼看到了菊治,“啊”的一聲,站起身走過來。

“啊,請吧。真是稀客啊,歡迎,歡迎。快請,就打那兒進來吧,沒關係。”

她指了指壁龕附近的格子門。

室內的女子們一起朝他看來,菊治臉紅了。

“都是女客嗎?”

“是的,也有男士,他們都回去啦,您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啊。”

“不是什麽紅。”

“菊治少爺有紅的資格,沒事兒。”

菊治擺擺手,示意自己繞到對過的入口去。

那位拿著千羽鶴包裹的小姐,把換下的白布襪包起來,彬彬有禮地站著,讓菊治先走過去。

菊治進入相鄰的房間。這裏散亂地放著點心盒、運來的茶具盒,還有客人們的東西。後麵的水屋(3)裏,女傭正在洗茶具。

千佳子走進來,跪坐在菊治麵前。

“怎麽樣?是個好小姐吧?”

“是那個拿著千羽鶴包裹的姑娘嗎?”

“包裹?我不知道什麽包裹。就是那個剛才站在那兒的漂亮小姐呀。她是稻村先生的千金。”

菊治漠然地點點頭。

“什麽包裹?淨是留心一些奇怪的東西,倒叫人大意不得。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同來的,正為您的高超手腕而震驚呢。”

“你都說些什麽呀。”

“來時的路上碰到了,實在有緣分。稻村先生,您家老爺也是認識的。”

“是嗎?”

“他們過去是橫濱一家生絲商。今天的事兒我沒有對小姐說明,您就從旁好好相相吧。”

千佳子聲音不小,菊治擔心隔壁茶室裏的人會聽到。正在他躊躇之餘,千佳子驀地湊過臉來。

“不過,出了點兒麻煩。”

她壓低了聲音。

“太田夫人來了,她家小姐也跟著來了。”

她瞅著菊治的臉色。

“我今天並沒有請她,可是她……這種茶會,誰都可以來參加的,剛才就有兩對美國人來過了。對不起。太田夫人她知道了,也實在沒法子。不過,她當然不知道菊治少爺的事情。”

“我今天也……”

菊治想說,他今天本來就不打算相什麽親,但是沒有把話說出口來,似乎在喉嚨管卡住了。

“尷尬的倒是夫人,菊治少爺隻管像平時一樣沉住氣好啦。”

菊治聽了千佳子的話感到氣憤難平。

栗本千佳子和父親的交往似乎不太深,時間也不長。父親死前,千佳子曾經作為他身邊好使喚的女人在家中出出進進。不光是茶會,就是一般客人來訪,她也在廚房裏幫忙。

自從千佳子變得男性化之後,母親覺得,現在再去嫉妒她,就有點兒叫人哭笑不得了。母親後來一定發現父親看見過千佳子的痣了,可那時已經事過境遷,千佳子也一副不記往事的樣子,轉而成為母親的後盾了。

菊治也逐漸對千佳子隨意起來,跟她不時使個小性兒,不知不覺,少年時代揪心的厭惡感也淡薄了。

變得男性化、成為菊治家得心應手的一個幫工,這也許就是千佳子的一種生存方式。

千佳子仰仗菊治家做了茶道師傅,獲得了初步的成功。

千佳子隻是和菊治父親一個男人進行毫無指望的交往,或許由此壓抑了自己作為女人的欲望吧?菊治在父親死後一想到這些,甚至對她泛起淡淡的同情。

母親不再對千佳子抱著敵意了,其中一方麵是因為牽涉到太田夫人的事。

自從茶友太田死後,菊治的父親負責處理他的茶具,隨之認識了他的遺孀。

最早將這件事告訴菊治母親的就是千佳子。

不用說,千佳子站到了母親一邊。千佳子似乎做得有些過火,她每每跟在菊治父親後麵盯梢,還三天兩頭到夫人家裏發警告。她滿腔醋意,如火山噴發。

菊治母親性格內向,她被千佳子這種風風火火、愛管閑事的行為弄得目瞪口呆,生怕這件醜事傳揚開去。

千佳子當著菊治的麵時,也對母親大講太田夫人的不是。她看到母親對此不感興趣,就說講給菊治聽聽也好。

“那次我去她們家時,狠狠數落了她一通,誰知被她的孩子聽到了,於是,隔壁傳來了抽抽噎噎的啜泣聲。”

“是她女兒吧?”

母親皺起眉頭。

“是的。聽說十二歲啦。太田夫人真是愚鈍,我以為她去罵那孩子呢,誰知她特地把孩子抱過來,讓她坐到膝蓋上,當著我的麵,母女二人抱頭痛哭。”

“那孩子也怪可憐的。”

“所以嘛,我也把她當作出氣筒啦。因為她母親的事,她全都知道。不過,那姑娘倒是長著一張桃圓臉,好可愛呢。”

千佳子邊說邊瞧著菊治。

“我們菊治少爺,要是也能跟老爺說說就好啦。”

“請你不要再播弄是非了。”

母親警告她。

“夫人有苦隻肯往肚子裏咽,這可不行啊,幹脆一股腦兒吐出來不好嗎?夫人,您看您瘦成這副模樣兒,可人家倒是白白胖胖的。雖說她少個心眼兒,可隻要招人憐愛地哭上一陣子就行啦……不說別的,單說她接待您家老爺的客廳裏,還公然懸著她亡夫的照片呢。您家老爺竟然一點兒也不在乎。”

就是這麽一位夫人,在菊治父親死後,領著女兒來出席千佳子的茶會了。

菊治仿佛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正如千佳子所說,今日盡管沒有邀請太田夫人,在父親死後,千佳子依然和太田夫人保持來往。這一點,菊治萬萬沒有料到。也許她還叫女兒向千佳子學習茶道呢。

“如果您不樂意,那就叫太田夫人先回去算啦。”

千佳子盯著菊治的眼睛。

“我沒有關係,她們想回去,那就自便吧。”

“太田夫人要是這麽一個善解人意的人,過去何須惹得老爺、太太煩心呢?”

“不過,一起來的還有小姐吧?”

菊治未曾見過這位遺孀的女兒。

菊治不願當著太田夫人的麵會見那位拿著千羽鶴包裹的小姐。他更不願意在這種場合初會太田的女兒。

可是,千佳子的聲音老是在他耳邊響起,不斷刺激他的神經。

“總之,她知道我來了,想逃也逃不掉呀。”

說著,他站了起來。

他從壁龕旁邊進入茶室,順勢坐在入口處的上座。

千佳子跟著進來,鄭重地給大家作介紹:

“這位是三穀少爺,三穀先生的公子。”

菊治重新向大家鞠躬致意,他一抬頭,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小姐們。

菊治心裏有點兒緊張,眼前和服的色彩弄得他眼花繚亂,再也分不清誰是誰了。

他定下神來仔細一看,原來太田夫人正和他麵對麵坐著。

“噢呀!”

夫人的叫聲全體茶客都聽到了,那聲音十分誠懇而充滿懷想。

“久違啦,好長時間沒見麵啦。”

夫人繼續說道。

接著,她輕輕拉一下身邊的女兒的衣袖,示意她趕快行禮。那位小姐有些難為情,她紅著臉鞠了一躬。

菊治實在有些意外。太田夫人的態度絲毫看不出有什麽敵視和惡意,而是滿含思念的樣子。看來,她和菊治的不期而遇,倒使她異常高興。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在滿室客人中是個什麽身份。

太田小姐一直埋頭不語。

夫人似乎有些覺察,她的雙頰變紅了。她的眼睛看著菊治,似乎想到他的身邊和他說說話兒。

“還在做茶道嗎?”

“不,我一向不做。”

“是嗎?這可是祖傳之道啊。”

夫人**滿懷,她的眼睛濡濕了。

菊治自打父親葬禮之後,再未見過太田夫人。

她和四年前相比,沒有多大變化。

她有著白皙而細長的脖頸,以及與此不太相稱的渾圓的肩膀,體態比實際年齡更顯輕盈些。眼睛稍大,鼻子和嘴巴顯小。細細打量起來,那小巧的鼻官恰到好處,令人舒心。說起話來,嘴唇看上去有點兒向上翹。

小姐的長脖頸和圓肩膀明顯是繼承了母親的特點,嘴巴比母親的大,緊閉著。比起女兒的嘴,母親的小嘴兒反而顯得有些特別。

小姐的眼睛比她母親的更加烏黑閃亮,含著幾分悲愁。

千佳子瞅著爐子裏的炭火。

“稻村小姐,給三穀少爺獻杯茶,好嗎?你還沒有點茶吧?”

“唉。”

手拿千羽鶴包裹的小姐走了過去。

菊治知道,這位小姐坐在太田夫人的旁邊。

但是,菊治自打看到太田夫人和太田小姐之後,總是避免把眼睛轉向稻村小姐。

千佳子讓稻村小姐點茶,大概是想給菊治看看的吧?

小姐走到茶釜前,回頭望望千佳子。

“茶碗呢?”

“哦,就用那隻織部(4)的好啦。”

千佳子說。

“這是三穀少爺家中的老爺最喜歡的茶碗,後來老爺送給我啦。”

小姐麵前的茶碗,菊治是記得的。父親一定用過這隻茶碗,因為這是父親從太田遺孀的手裏接受下來的茶碗。

亡夫的這件心愛之物又從菊治父親手裏轉到千佳子手裏,眼下出現在茶席之上。太田夫人是以何種心境看待這一切的呢?

菊治對沒頭腦的千佳子甚感驚訝。

要說沒頭腦,太田夫人不是更加沒頭腦嗎?

麵對中年女子紛亂繁雜的過去,菊治感到,正在點茶的小姐那副清淨的模樣兒顯得多麽純潔、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