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林青青
據說南禪寺附近,有一處價格較為理想的房子出售,一個天朗氣清的秋日,太吉郎領著妻子、女兒,一邊散步,一邊想去看一看。
“您打算買下來嗎?”阿繁問。
“看看再說。”太吉郎立即不耐煩了。
“據說很便宜,就是太小了。”
“……”
“到那裏轉轉也好。”
“是啊,不過……”
阿繁有些不安,她猜想:買下這座房子住下來,每天跑到現在的店鋪上班嗎?就像東京的銀座、日本橋一樣,中京的批發商店街,也有好多老板在別處購了房子,每天到店裏去上班的。這樣也好,說明丸太商店的生意即便繼續衰落,也還有能力到別處購買小型住宅。
但是,太吉郎是不是想把商店賣掉,買下這座小住宅“隱居”呢?或者考慮趁手頭還算寬綽,先下手為強呢?不過,買下來之後,他住在南禪寺的小房子裏,打算幹些什麽,如何過日子呢?丈夫已經快到六十歲了,想讓他舒舒服服地活著。店鋪可以賣一筆大錢,不過單靠銀行利息生活,心裏總是不踏實。要是有人利用這些資金再去賺上一筆,那日子就會更好過。但是,阿繁一時想不起誰能幹這件事。
母親的不安雖然沒說出口,女兒千重子似乎很清楚。千重子年輕,她用安慰的目光瞧著母親。
然而,太吉郎卻顯得既開朗,又快活。
“爸爸,要是到那裏散步,順便看看青蓮院好嗎?”千重子在汽車上央求說,“就在大門口停一下……”
“那裏有樟樹,你是想看樟樹吧?”
“是的。”父親一眼看出她的心思,這使千重子很驚奇,“是想看樟樹。”
“行,行。”太吉郎說,“爸爸年輕的時候啊,也常和朋友一起,到那棵高大的樟樹綠蔭裏聊天呢。那些朋友,沒有一個留在京都的。”
“……”
“那一帶,每個地方都很令人懷念啊!”
千重子暫時讓父親沉浸在青年時代的回憶中。
“我離開學校後,白天裏還沒有去看過那棵樟樹呢。”過了一會兒,她說,“爸爸,您知道夜間遊覽車的路線嗎?參觀寺院一項裏隻安排一個青蓮院,汽車一到,和尚們就打著燈籠一起出來迎接。”
在和尚們的燈籠光裏,一直被領到大門口,有相當長的一段路。然而,情趣也就隻在這段路上了。
遊覽車的說明書上寫著:青蓮院的尼僧們,進獻薄茶一碗。誰知一進入大廳,情況就變了。
“要說獻茶倒也獻了,可那麽多人,都隻用一個大盤子端來,裏麵堆了好多粗瓷茶碗,匆匆忙忙,放下就走人啦。”千重子說著,笑了。
“也許有尼姑混在裏頭,沒等注意就看不見啦……真掃興,茶也是溫吞的。”
“有什麽法子呢?招待得太認真,不要花時間嗎?”父親說。
“唉,這還不說,在那寬大的庭院裏,四麵八方,燈火通明,和尚站在院子裏解說。雖說是青蓮院的說明詞,但聽起來,卻像一場激烈的演講。”
“……”
“進入寺院,不知從何處,傳來悠揚的琴聲。我和同學都在議論,那是真的奏琴,還是放唱片呢?”
“唔。”
“接著去看祇園的舞妓,隻是在歌舞排練場裏看了兩三個舞蹈。哎呀,真不知那叫什麽舞妓啊。”
“怎麽啦?”
“雖說勒著陀羅尼腰帶(53),可衣裳卻很寒酸。”
“真是。”
“從祇園到島原角屋看高級藝妓(54),她們的衣裳實在華美,童女們也一樣……在輝煌的燭光裏,舉行什麽‘飲酒盟誓’的儀式。然後,來到門口的土間,觀看一下高級藝妓豔裝走步表演。”
“嗬,能看到這些倒也不尋常啊。”太吉郎說。
“是啊,青蓮院的燈籠迎客和島原角屋的藝妓表演確實很好。”千重子應和著,“這些事記得以前也講過……”
“找個時間也帶著媽媽去一趟,什麽角屋和高級藝妓,我還沒見過呢。”母親正說著,汽車已經到達青蓮院門前。
千重子為什麽突然想起要來看樟樹?是不是因為漫步了植物園的樟樹林蔭路,還是看了北山杉,覺得那些樹都是人工栽培的,沒有自然生長的大樹更好呢?
然而,青蓮院門外石牆邊上隻有樟樹,一排四棵,其中跟前的一棵最古老。
千重子一行三人,站在樟樹前麵看著,什麽也沒說。凝神仰望,樟樹粗大的枝條,虯曲盤繞,向四方展開,枝葉縱橫交錯,仿佛蘊蓄著一種詭異的威力。
“好了,走吧。”太吉郎向著南禪寺邁開腳步。
太吉郎從口袋的錢包裏取出房主家的路線圖,邊走邊說:
“我說千重子啊,爸爸對樟樹也不太熟悉,這種樹是不是適合生長在溫暖的南方各地?比如熱海、九州,那裏一定很多。這裏的那棵老樟樹,怎麽看上去像大盆景一樣呢?”
“京都不就是這樣嗎?山川民眾也一樣……”千重子說。
“哦,是嗎?”父親點點頭,“可每個人不一定都是如此。”
“……”
“不論是今人,還是古人……”
“是這樣。”
“照千重子的說法,整個日本不也是這樣?”
“……”千重子覺得父親雖然以小比大,可也有道理,“爸爸,那棵樟樹的樹幹,以及那伸展著的奇妙的枝條,定睛一看,您不覺得有一種可怖的力量嗎?”
“是啊!一個女孩子,也在思考這類問題嗎?”父親回頭望著樟樹,然後又盯著女兒瞧,“確實像千重子說的,即便你頭上烏黑閃亮的頭發,也一樣……爸爸遲鈍啦,老朽啦。你給我上了重要的一課啊。”
“爸爸!”千重子懷著激動的心情,呼喊著父親。
從南禪寺的山門窺視境內,靜謐而深廣,像平素一樣,看不到幾個人影。
父親看著房主家的地圖,拐向了左邊。這座房子雖然很小,但圍牆很高,縱深也大。從狹窄的屋門口到大門,兩邊的胡枝子,盛開著白色的花朵。
“呀,好漂亮。”太吉郎在門前站了很久,出神地望著雪白的胡枝子。但是,他已經失去前來看房子的興趣,這是因為,他發現相鄰一間的隔壁房子,變成了旅館兼飯鋪。
然而,那兩排白色胡枝子,卻使他依依不舍。
太吉郎好長時間沒到這裏來了,南禪寺前麵大街上的房子,大都改建成了旅館兼飯鋪,這使他大為驚奇。其中,有的經過改建,可以接待大型旅遊團,地方上來的學生吵吵嚷嚷,出出進進。
“房子還不錯,可是不能買。”太吉郎站在長著胡枝子花的屋門口,嘴裏不停嘀咕。
“看來,整個京都大有變成旅館、飯鋪之勢,就像高台寺周圍……大阪、京都之間,也變成了工業區。西京一帶,雖說還有空地,就算不考慮交通不便,但附近將來也許會建造一些奇形怪狀、花裏胡哨的房子來的……”父親失望地說。
太吉郎還在留戀白胡枝子花,他走了七八步遠,又一個人折回去,看了很久。
阿繁和千重子在路邊等著父親。
“花真好看呀。莫非有什麽秘訣嗎?”他回到娘兒倆身旁,說:
“要是用竹子支撐著就好啦……一下雨,胡枝子的葉子濕漉漉的,倒在石板道上不好走路啊。”父親說,“這家房主,想沒想到今年的胡枝子也會盛開呢?要是想到了,他還會賣嗎?看來,他是到了非賣不可的地步啦,哪裏還顧得上胡枝子是死是活啊!”
娘兒倆一聲沒吭。
“人哪,都是這樣子。”父親顯得神情黯然。
“爸爸,您那麽喜歡胡枝子呀?”千重子故意打趣兒,“今年來不及了,等明年,我為爸爸設計一幅細花紋的胡枝子圖案。”
“胡枝子適合於女性,一般用來做女子浴衣(55)。”
“我要設計的既不是女服,也不是做浴衣用的。”
“哦,什麽細花紋,那隻能做內衣啊。”父親望著女兒,笑了,“作為回禮,爸爸給你畫一幅樟樹的圖案,做成和服或禮服,穿在千重子身上,那怪異的圖案……”
“……”
“男人和女人完全顛倒了。”
“沒有顛倒啊。”
“不信你穿上怪異的樟樹花紋的和服,到街上走走看。”
“我一定走走,不管到哪裏都行……”
“嗯。”
父親低著頭,陷入沉思。
“千重子,我不光喜歡白胡枝子,不管什麽花,連同觀賞的時間和地點都一並印入心裏了。”
“可不是嘛。”千重子回答,“爸爸,既然來到這裏,龍村也很近了,我想路過那裏看看……”
“啊,那是一家為外國人服務的店鋪……阿繁,怎麽樣?”
“千重子想看,就去一下吧。”母親輕鬆地說。
“是啊,不過龍村沒有腰帶什麽的……”
這一帶地方,是下河原町的豪華住宅區。
千重子一進店,就去看擺在右側的一卷卷做女服的綢緞,這些不是龍村的,而是“鍾紡”(56)生產的料子。
阿繁走過來說:“千重子也想做洋裝嗎?”
“不,不是,媽媽。我看看外國人都喜歡什麽樣的綢子。”
母親知道了,她站在女兒的身後,不時伸出指頭,摸摸綢子。
以正倉院織物殘片為主的古代織物殘片的印花絲綢仿品,掛在中間的店麵和走廊上。
這些才是龍村的產品。太吉郎多次看過龍村的展品,也看過原本的古代織物殘片和圖錄,這些都裝在他的腦子裏,如數家珍。但是,他還是覺得應該仔細地再看一遍。
“這是為了讓外國人知道,日本也能生產這類商品。”一位熟悉太吉郎的店員說。
太吉郎上回來參觀的時候,也曾經聽到這類話,現在還是點了點頭。當他看到中國等地的印花絲綢仿品時,也稱讚說:
“真了不起啊。古代……這是一千多年前的東西吧?”
這裏,這種古代印花大織物殘片的仿品,似乎不出售。有一些仿品會織成女子腰帶,太吉郎很是喜歡,買過幾條送給阿繁和千重子。可是這家店是做外國人生意的,沒有腰帶出售。最大的商品是桌布。
另外,展示櫃裏還擺著袋包、錢包、煙盒、方巾等小物件。
太吉郎買了兩三條不像龍村風格的龍村領帶和“揉菊”錢包。所謂“揉菊”,就是將光悅(57)在鷹峰製作的“大揉菊”紙質工藝的紋樣,應用到絲綢織物殘片上,這種製作相當新穎。
“東北有個地方,用結實的和紙製作這種錢包,和這裏很相像。”太吉郎說。
“啊,啊。”店裏人應和著,“他們和光悅有什麽關係,我們不太清楚……”
裏麵的展示櫃上,排列著索尼微型收音機,太吉郎一家甚感驚訝,就算這是為“賺取外匯”的寄售商品……
三人被請到裏頭客廳品茶。店員告訴他們,那裏的椅子上,曾經坐過一些從外國來的所謂“貴賓”。
玻璃窗外,生長著一片稀有的小小杉樹林。
“這是什麽杉樹?”太吉郎問。
“我也不很清楚……據說是廣葉杉。”
“怎麽寫的?”
“花匠有的不識字,他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廣’‘葉’這幾個字。本州以南,才有這種樹木。”
“樹幹的顏色……”
“那是苔蘚。”
微型收音機響了,回頭一看,一個青年男子,正在向三四個西洋婦女講解使用方法。
“哦,是真一的哥哥呀!”千重子站起身來。
真一的哥哥龍助,向千重子這邊走來。他向坐在客廳椅子上的千重子的父母鞠了躬。
“是您陪同那些太太們嗎?”千重子問。兩人一接觸,千重子就覺察,這位兄長和真一不同,他身上仿佛有一種迫人的氣勢,叫人很難跟他說話。
“我不是什麽陪同,給她們當翻譯的是我的同學,他的妹妹死了,我來代他三四天班。”
“呀,他妹妹……”
“是的。比真一小兩歲,是個可愛的姑娘……”
“……”
“真一英語不行,人又靦腆。所以,我就……這家店根本不需要什麽翻譯……再說,這些客人也隻是來買買收音機什麽的。她們都是住在都飯店的美國人的太太。”
“是嗎?”
“都飯店很近,所以過來看看。她們要是仔細看看龍村的絲綢該多好,可是偏偏喜歡微型收音機。”龍助低聲笑了,“管它呢,隨她們便。”
“我也是第一次發現這裏賣收音機。”
“不管是微型收音機還是絲綢,都一樣要美元,那個都不能少。”
“是啊。”
“剛才在庭院裏,看到水池裏有各種顏色的錦鯉,心裏就泛了嘀咕,假若她們詳細地詢問,我應該如何說明才好呢?沒想到她們隻是說‘好看,好看’,就完啦。幫了我一個大忙。什麽錦鯉,我哪兒知道啊?鯉魚的各種顏色,英語怎麽說,我也弄不清楚。還有帶花斑的鯉魚什麽的……”
“……”
“千重子小姐,去看看鯉魚吧。”
“那些太太們呢?”
“可以交給這裏的店員,她們也差不多到時間該回飯店喝茶啦。之後還要和她們的先生們會合,一同去奈良呢。”
“我去跟父親母親打聲招呼。”
“對,我也要告訴客人們一下。”龍助說罷,就回到太太那裏說了些什麽。太太們一起朝千重子看,千重子臉上出現了紅暈。
龍助立即折回來,邀千重子到庭院裏去。
他們兩人坐在水池岸邊,瞧著美麗的錦鯉遊來遊去,久久沉默不語。
“千重子小姐,您家裏店鋪的掌櫃——不知算是公司的專務還是常務,請千重子小姐嚴肅教訓他一次。您能做到嗎?必要時我也可以到場……”
千重子甚感意外,她的心突然緊縮起來。
從龍村回來的那天夜裏,千重子做了個夢——千重子蹲在水池岸上,五彩斑斕的鯉魚成群結隊地向她的腳邊遊來。鯉魚聚合在一起,有的縱身一跳,有的將頭露出水麵。
就是這樣的夢,而且是白天裏的事情。千重子將手伸進池水,稍稍攪動水波,鯉魚就立即聚攏過來了。千重子十分驚奇,她從這群鯉魚身上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情愛。
千重子身邊的龍助,比她更加感到驚奇。
“千重子小姐的手上有著什麽樣的馨香——什麽樣的靈氣呢?”
千重子羞澀地站起來,說:“這或許因為鯉魚和人混熟了的緣故吧。”
龍助凝神注視著千重子的側影。
“東山就在眼前呢。”千重子躲開龍助的眼睛。
“哦,您不覺得顏色有些變了嗎?秋天來了……”龍助應和著。
千重子的鯉魚夢裏,龍助有沒有待在自己的身邊呢?醒過來的千重子也不記得了。她好大一會兒再也睡不著了。
第二天,千重子想起龍助要她對店裏的掌櫃嚴肅教訓一下的勸說,對此她泛起了猶豫。
店裏臨近打烊時分,千重子坐到賬房前邊。這是一個圍繞著低矮木格子的古色古香的賬房。掌櫃植村一眼看出,千重子的情緒非比尋常。
“小姐,有什麽吩咐嗎?”
“我想看看衣料。”
“是小姐穿的?”植村鬆了口氣,“是用自家店的料子嗎?當下,是打算做過年穿的節日和服,還是外出的禮服或‘振袖’呢?對啦,小姐不是一直在岡崎染坊和雕萬店裏購買的嗎?”
“我想看看自家店裏的友禪,不是過年穿的。”
“好的。把所有的料子都搬出來,供您過目,不知其中有沒有小姐中意的。”植村立即站起來,叫兩個店員,對他們耳語了一下,三人一起搬出十幾反(58)料子,擺在店中央,熟練地排列起來。
“就選這一種吧。”千重子也很果斷,“請在五天到一周之內做成,還要吊上衣裾的裏子。”
植村一下子怔住了:“太倉促啦,我們是搞批發的,很少直接同外麵的裁縫店打交道,不過我盡量努力。”
兩個店員動作靈活地卷好料子。
“這是尺寸。”千重子放在植村的辦公桌上。可是,她還不肯走開。
“植村先生,我也想學習學習,逐漸熟悉家裏生意的情況,還請您多多關照。”千重子的語氣很柔和,她輕輕點了點頭。
“好說。”植村的表情有些生硬。
千重子沉靜地說:
“明天我想來看看賬簿。”
“賬簿?”植村苦笑起來,“小姐要查賬嗎?”
“哪裏,我怎麽敢幹那種事兒。我呀,隻是想看看,了解一下店裏的買賣如何。”
“是嗎?直說了吧,賬簿有好幾本呢,一種賬是應付稅務署的。”
“我們店裏有兩種賬簿嗎?”
“說些什麽呀?小姐。要想幹那種糊弄人的事兒,恐怕還得請小姐您呢。我們可是光明正大的啊。”
“反正明天我要來看,植村先生。”千重子甩下這句話,從植村麵前走了過去。
“小姐,我植村從您出生前就在這店裏料理生意了……”植村說罷,看到千重子頭也不回,輕輕嘀咕了一聲,“要幹什麽啊?”然後咂咂舌頭,“腰真疼啊。”
母親在準備晚飯,千重子一走過來,母親就神色不寧地說:
“千重子,你怎麽幹那種事啊?”
“唉,您害怕啦?媽媽。”
“年輕人哪,看起來挺文靜,好可怕呀。連媽媽都嚇壞啦。”
“這也是人家給我出的主意。”
“什麽?是誰呀?”
“真一的哥哥,在龍村時……真一家裏,他父親經營一家出色的店鋪,手下有兩個掌櫃。要是植村不幹了,他們可以調過一個來,他自己來也可以。”
“是龍助跟你說的?”
“嗯。他說,反正是要經商的,為了生意,他可以隨時不讀研究生……”
“是嗎?”阿繁望著千重子青春煥發的俊美的容顏。
“植村先生似乎還沒有打算辭職,不過……”
“他還說,要是那塊長著白胡枝子花的地方還有合適的房子出售,他想叫他父親買下來。”
“嗯。”母親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可是你爸爸有些厭世呀。”
“其實,爸爸那樣也很好……”
“這也是龍助說的?”
“嗯。”
“……”
“媽媽,我剛才看了看,想用店裏的料子給北山杉村的那個姑娘做一件和服,行嗎?千重子求您啦……”
“行啊,行啊。再做件外褂吧。”
千重子轉過臉去,眼裏噙著淚水。
為什麽稱高座織機呢?當然是指高高的織錦機了。也有的說,是因為將地麵淺淺挖出一層,把織機坐進去,泥土的潮氣,對絲線有好處。本來,高機上麵坐著人,可如今,是將重石裝進竹筐裏,吊在織機邊上。
有的織錦店同時使用手工織機和機器織機。
秀男家有三台手工織機,兄弟三個各據一台。父親宗助有時也坐在織機上織一會兒。西陣有著不少這樣的小作坊,秀男家的這種境況還算說得過去。
千重子托付的腰帶快要織好了,秀男也一天天興奮起來。看到自己傾盡全力的腰帶眼看就要完成,心裏怎能不高興呢?然而,更重要的緣由是,他從筘齒和織機的聲響裏感受到了千重子的存在。
不,不是千重子,是苗子。這不是千重子的腰帶,而是苗子的腰帶。但是,秀男在織造過程裏,把千重子和苗子隻當成一個人。
父親宗助站在秀男身邊,望了好半天。
“嗬,好腰帶,這花紋難得一見啊!”他歪著頭,“是誰的?”
“佐田先生家的千重子小姐。”
“這花紋?”
“千重子小姐設計的。”
“哦,千重子小姐?真的?嗯。”父親吃驚地看著,又伸手摸摸織機上的腰帶,“秀男,你織得很硬挺嘛,這樣好啊。”
“……”
“秀男,以前記得也給你說過,佐田先生對咱家有恩哪。”
“聽您說過,爸爸。”
“唔,是說過吧。”宗助說著,還是又重複了一遍,“我從一個織匠幹起,好不容易置了一台高座織機,有一半錢還是借來的。每織完一條腰帶,就拿到佐田先生那裏去賣。一條腰帶,也很難為情的,隻好夜間悄悄地送去……”
“……”
“佐田先生從來都沒有表示過不悅。到了有三台織機,還算能……”
“……”
“不過,秀男,人家同咱身份不同……”
“我心裏有數,幹嗎要說這些啊?”
“秀男,佐田先生家的千重子小姐,你好像很喜歡她……”
“就這啊。”秀男剛剛歇下的手腳又繼續動起來。
腰帶織成了,他趕緊給北山杉村的苗子送去。
午後,北山的天上,好幾次升起了彩虹。
秀男帶著苗子的腰帶,一上路就看到了彩虹。彩虹很寬大,但顏色輕淺,弓形的頂端尚未合攏起來。秀男站住,望著望著,那彩虹的顏色越來越薄,眼看就要消失了。
然而,汽車駛進山峽前,秀男又兩次看到相似的彩虹。一共三次,每一次都沒有形成完整的弓形,總是有淡薄的地方。這樣的彩虹本來很常見,可是今天秀男心裏,卻有點不很踏實。
“嗯,這彩虹到底是主吉還是主凶啊?”
天空不太陰沉。一進入峽穀,原先那裏又出現類似的淡淡的彩虹了嗎?由於被清瀧川岸邊的山峰擋住了,看不見。
他在北山杉村一下車,苗子就穿著一身勞動服,用圍裙擦擦濕漉漉的手,馬上走過來。
這陣子,苗子正赤著兩手,用菩提砂(其實近似紅黏土)仔細清洗杉樹圓木。
時令還是十月,山水已經很涼。人工挖掘的水溝裏漂浮著圓木,一端安著簡陋的鍋灶,好像有熱水從那裏放出來,上麵飄著熱氣。
“辛苦您到這種山坳坳裏來。”苗子彎彎腰。
“苗子小姐,上回說的那條腰帶終於織成了,現在給您送來。”
“是千重子小姐的替身腰帶吧?我不願意做她的替身,隻見見麵就行啦。”苗子說。
“這條腰帶是已經約好了的,而且是千重子小姐畫的圖案。”
苗子低著頭:“其實啊,秀男師傅,千重子小姐店裏的人前天已經把給我做成的和服,還有草履,一並送來啦。可這些東西,我哪一輩子才能穿上身呀?”
“二十二日的時代祭怎麽樣?您不能出來嗎?”
“不,他們會放我出來的。”苗子毫不遲疑地說,“眼下,在這裏,人家會看到的。”她想了想,“到那河灘沙石地去坐一會兒吧。”
她不能像上次和千重子兩個人那樣,躲在杉樹林裏。
“秀男師傅織的腰帶,我會當作終生的寶貝的。”
“不,我還會再給您織的。”
苗子沒有吱聲。
千重子給苗子送和服,苗子寄居的人家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將秀男帶到家裏來也說得過去。但是,苗子已經大體知道了千重子如今的身份和店鋪的情形,光是這一點,她幼年時代一直懷抱的心願就獲得了滿足。此外,她不想因為一些小事情,再給千重子增加煩惱。
再說,養育苗子的村瀨家,是這裏頗有威望的山林主,苗子又整日不辭勞苦地幹活兒,所以即便千重子家裏知道了,也不會引起什麽麻煩來。按說,比起一個中等程度的絲綢批發商來,持有一片杉樹林的人家更有保證。
然而,苗子思忖著,她和千重子越來越親密的交往一定要保持慎重。不為別的,正因為千重子的情愛已經滲入她的心底……
所以,她把秀男帶到河灘的沙石地裏來了。清瀧川的沙石河灘上,也隨處種滿了北山杉。
“真是太難為您啦,請原諒。”苗子說。到底是個姑娘家,她很想早點兒看到腰帶。
“好漂亮的杉樹林啊!”秀男抬眼望著山巒,隨手打開棉布包裹,解開紙袋兒。
“這裏是身後的鼓形結兒,這些是前麵的……”
“哇!”苗子試著把腰帶抻一抻,“這樣的腰帶,我哪裏配得上呀?”苗子眼裏閃現著光輝。
“一個傻小子織的腰帶,有什麽配不上的?紅鬆和杉樹,同新年很相宜。我本來隻考慮把鬆樹作為背後的鼓形,千重子小姐說還是以杉樹為主。到這兒一看,才真正明白過來。一說杉樹,就以為是大樹、老樹,這回,我把它處理得柔和些,也許就是這條腰帶的特色吧。紅鬆的樹幹也一樣,在色感上也動了點兒腦筋……”
不用說,杉樹的樹幹,他沒有畫成原色,在形態和色調上都費了番功夫。
“這腰帶,真不錯。實在感謝您啦……像我這樣的女子,是不能係這種華麗的腰帶的。”
“千重子小姐送的和服合身嗎?”
“我想會很合身的。”
“千重子小姐從小就對京都風格的綢緞很熟悉……可是,這條腰帶還沒有送給她看過呢。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有點兒難為情啊。”
“這不是千重子小姐設計的嗎……我也想讓她看看。”
“時代祭的時候,請您就穿上吧。”秀男說罷,將腰帶疊好,裝進紙袋。
秀男在紙袋外麵紮好細繩。
“請您不必介意,收下來吧。雖說是我約定的,可這條腰帶是千重子小姐委托我織的。您把我當作一個平平凡凡的織匠看待吧。”他對苗子說,“這可是我憑著一片真誠織造的啊!”
苗子把秀男送給她的腰帶小包擱在膝頭上,久久不語。
“千重子小姐從小就見慣了和服,她送給您的那件和服,同這條腰帶肯定相配。這些我剛才都說了……”
兩人麵前的清瀧川,淺淺的流水傳來了潺潺的聲響。秀男環顧著兩岸山坡上的杉樹林:“我想到杉樹的幹,宛若工藝品整齊地站立著,上麵的枝葉倒也像樸實的花朵啊。”
苗子的臉上蒙著一片愁雲。她想,父親一定是在為杉樹整枝的時候,忽然想起丟棄的孩子千重子而牽腸掛肚,當他從一棵樹的樹梢**到另一棵樹的樹梢的當兒,不小心摔下來了。當時苗子和千重子都還是嬰兒,當然什麽也不記得。苗子稍稍大了些之後,才聽到村裏人提起這件事。
因此,苗子隻知道自己有個孿生姊妹,至於千重子——她當然不知道這個名字——是死是活,是姐姐還是妹妹,她一概不清楚。她隻巴望能見上一次麵,哪怕遠遠看她一眼也好。
苗子原來像草棚子一樣破陋的小屋,如今還在杉樹村裏荒著,一個姑娘怎好單獨住下去呢?現在由一對長年在山林裏幹活的中年夫妻和一個上小學的女孩兒住著。當然,她不會收什麽房租,再說,這樣的破屋也根本談不上收房租。
那個上小學的女孩兒,不知為何那樣喜歡花,房子附近正好有一株漂亮的金木樨。“苗子姐姐!”她有時跑到苗子這裏,詢問管理木樨樹的方法。
“用不著費心。”苗子答道。可是,苗子每當打那裏經過,總是比別人更能遠遠聞到木樨的香氣。對於苗子來說,這花香反而給她增添一絲悲涼。
苗子把秀男織的腰帶擱在膝蓋上,沉甸甸的,各種思緒一起湧上她的心頭……
“秀男師傅,我知道千重子小姐的下落以後,就不會再和她往來了。這和服和腰帶我權且心領了,可就這一次……您能理解我嗎?”苗子誠懇地說。
“知道啦。”秀男說,“時代祭那天您來吧。請苗子小姐係上這條腰帶,讓我瞧瞧。我不邀千重子小姐。節日的儀仗隊是從禦所出發的,我在西麵的蛤禦門旁邊等您。就這樣,好嗎?”
苗子的臉上久久泛起了紅潮,她深深地點了點頭。
對岸水邊,一棵葉子發紅的小樹映在水裏,樹影不住晃動著。秀男抬起頭來。
“那長著鮮豔紅葉的是什麽樹?”
“是漆樹。”苗子揚起臉回答,她順勢用震顫的手指整整頭發,一不小心鬆散開來,烏黑的長發,一直披散到肩頭和脊背上。
“哎呀!”
苗子立即漲紅臉,她攏著頭發,向上綰起來,再用銜在嘴裏的發卡別住,可是,有些發卡散落到地上,不夠用了。
秀男眼瞅著她的姿影,一舉一動都那麽優美迷人。
“您留著長頭發嗎?”他問。
“嗯。千重子小姐也沒有剪短,她梳攏得很好,男人們根本看不出……”苗子慌忙頂上頭巾,說了聲,“對不起。”
“……”
“我在這裏,隻給杉樹化妝,自己不化什麽妝。”
不過,她也搽點兒口紅,薄薄的一層。秀男真希望她再次取下頭巾,將長長的秀發披散到背上,可他哪能說得出口。秀男一看到苗子慌忙蒙上頭巾,心裏就泛起這種想法。
褊狹的溪穀西岸,山頭漸漸昏暗下來。
“苗子小姐,該回去了吧?”秀男說著站起來。
“今天的活兒該結束了……天也變短啦。”
秀男望著峽穀東麵山顛上挺拔而立的杉樹林,透過樹幹的空隙,他看見了金色的晚霞。
“秀男師傅,謝謝啦。實在難為您啦。”苗子爽快地收起腰帶,也站了起來。
“您要是感謝,那就感謝千重子小姐吧。”秀男說。不過,他能為這位杉樹村的姑娘親手織一條腰帶,那種喜悅像一股暖流漲滿了心間。
“別怪我囉唆,時代祭那天,請記住,我在禦所的西門蛤禦門等著您。”
“嗯。”苗子深深點著頭,“穿著從未上過身的和服和腰帶,那該多難為情呀!”
十月二十二日的時代祭,連同在上賀茂神社和下賀茂神社舉行的葵祭和祇園祭,在節日繁多的京城裏,並稱三大祭。雖說主會場在平安神宮,但遊行的儀仗隊是從京都禦所出發的。
苗子打從一早就心神不定,她比約定時間提前半小時到達禦所西便門蛤禦門,站在樹蔭下等秀男。和一個男人相約,她還是頭一回。
天氣晴朗,碧空如洗。
平安神宮建立於明治二十八年,正值國都遷都於京都一千一百年。不用說,在三大祭中是最新的一個。但是,因為是慶祝定都於京都的節日,千年古城的流風遺韻,都要在儀仗隊裏體現出來。為了展示各個時代的服飾,還要請眾多名人登場。
例如和宮(59)、蓮月尼(60)、吉野太夫(61)、出雲阿國(62)、澱君(63)、常盤禦前 (64)、橫笛 (65)、巴禦前 (66)、靜禦前 (67)、小野小町 (68)、紫式部 (69)、清少納言(70)。
還有大原女、桂女(71)。
因為雜有娼妓、女演員和商女,故先舉出了以上這些女子來。當然,楠正成(72)、織田信長(73)、豐臣秀吉(74)等,王朝公卿和武人也很多。
儀仗隊猶如一幅京城風俗的畫卷,長而又長。
女人加入遊行行列,是昭和二十五年(1950年)以後的事。她們把節日打扮得更加華豔、風流。
儀仗的先頭有明治維新時期的勤王隊、丹波北桑田的山國隊,後尾是延曆時代文官上朝的隊列。一到達平安神宮,就站在鳳輦前麵致祝辭。
隊伍是從禦所出發的,而且在禦所前的廣場上觀看最好。所以,秀男才邀苗子到禦所來。
苗子站在禦所便門的樹蔭裏等秀男,由於來往的人很多,沒有人注意她。倒是有個商家模樣的中年婦女,向她走過來:“小姐,這腰帶真好看。哪兒買的?和衣服挺相配……讓我瞧瞧。”說著,她想伸手摸摸,“能讓我再看看後麵的大鼓結子嗎?”
苗子轉過身子。
“哇!”那女人讚歎了一聲。被人家打量一番,苗子反而顯得平靜了。她能穿這樣華美的和服,係如此漂亮的腰帶,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讓您久等啦。”秀男來了。
儀仗將從這裏出發,緊靠禦所的觀覽席被拜佛團體和旅遊協會占據,秀男和苗子隻得站在相鄰的觀覽席的後列。
這時,她驀然回過神來。
“秀男師傅,在瞧什麽呢?”
“我在瞧鬆樹的青綠。看,那儀仗隊以綠色鬆林為背景,隊伍也被映襯得越發醒目啦。這禦所廣闊的庭院不是長滿了黑鬆嗎?我可喜歡啦!”
“……”
“我也從旁盯著您呢,沒感覺嗎?”
“真討厭。”苗子低下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