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顏色

保留至今的明治“文明開化”的一項遺存——沿堀川河岸行駛的北野線電車,現在就要拆除了。這是日本最古老的電車。

人們都知道,作為千年古都,又最早引進了一些西洋的東西,京都人竟然也有這樣的一麵。

然而,這種老朽的“丁零丁零”電車時至今日還在運行,這其中或許也含有某種“古都”的風味兒。車體當然很小,相向而坐,幾乎膝蓋頂著膝蓋。

不過,一旦拆除又會令人惋惜,所以就把電車用假花裝飾起來,成了“花電車”,叫那些尚保有遙遠的明治遺風的人乘坐,同時廣泛向市民宣傳。這也是一項紀念活動吧。

連日來,一些清閑無事的人,擠滿了古老的車廂。這是七月裏的事,這時還有人打著陽傘。

京都的夏天太陽比東京酷烈,可如今的東京早已看不到有人打陽傘走路了。

太吉郎在京都車站前麵正要登上花電車,一個中年女子故意躲在他的身後竊笑。太吉郎倒也算得上一個具有“明治風格”的人了。

上了電車,太吉郎注意到這個女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怎麽,你不太具有明治風情嘛。”

“近似明治呀,何況,我家就住在北野線上。”

“是嗎?嗯,是啊。”太吉郎說。

“什麽是啊?您真是個挺薄情的人呀……不過還是記起來了嗎?”

“帶個挺可愛的孩子……躲到哪兒去了?”

“說什麽昏話……您明明知道不是我的孩子。”

“我可不知道。女人家……”

“說什麽呀,誰知道你們男人幹些什麽?”

這個女子領著一個女孩兒,肌膚實在白嫩可愛,大概有十四五歲了,浴衣上係著紅色細腰帶。女孩兒很靦腆,她有意躲開太吉郎,坐在女子身邊,一句話不說。

太吉郎輕輕拉了拉女子的衣袖。

“小千惠,坐到中間來。”女子說。

三個人好大會兒沒有說話。女人隔著女孩兒的頭,向太吉郎咬耳朵:

“這孩子,我打算叫她到祇園當舞女呢。”

“是誰的孩子?”

“附近一家茶館的。”

“嗯。”

“還有人以為是您和我生的呢。”女子隱隱約約地嘀咕著。

“胡說什麽?”

這女子是上七軒茶館的老板娘。

“這孩子硬要拉著我去北野天滿宮(51)……”

太吉郎明知是老板娘開玩笑,他還是問那女孩兒:

“你多大啦?”

“初中一年級。”

“嗯。”太吉郎看看女孩兒,“好吧,等下輩子投胎時請多關照。”

到底是生在花街的孩子,太吉郎這句奇妙的話,她也似乎不動聲色地聽懂了。

“這孩子幹嗎要拉著你去拜天神呢?她莫非是天神轉世嗎?”太吉郎跟老板娘開玩笑。

“是啊,是啊。”

“天神是男的……”

“他早就投胎成女的啦。”老板娘一句話擋了回去,“要是還托生成男的,怕又要遭流放之苦啦。”

太吉郎幾乎笑出聲來:“是個女的呢?”

“變成個女的嘛,可不是,那就會得到如意郎君的歡心啊。”

“嗯。”

那女孩兒生得俏麗,百裏挑一,劉海兒又黑又亮,一副漂亮的雙眼皮兒。

“是獨生女兒嗎?”太吉郎問。

“不是,有兩個姐姐。老大明年春天初中畢業,也許要去當舞女。”

“像這孩子一樣好看嗎?”

“像是像,沒這孩子長得俊。”

“……”

上七軒如今沒有一個舞女,即使要當舞女,也得等到初中畢業之後。

之所以稱為上七軒,也許因為本來這裏隻有七間茶屋吧。如今增加到二十多間了。太吉郎不知在哪裏也曾聽說過。

往昔,也不是太久遠的往昔,太吉郎和西陣的織匠,還有當地的老主顧們經常來上七軒眠花臥柳。那時候結交的女子,又若有若無地在他腦子裏浮現。當時,太吉郎店裏的生意也很紅火。

“老板娘一副好興致,也來乘這種電車……”太吉郎說。

“人呀,誰不有點兒戀舊呢?這個很要緊啊。”老板娘說,“我家的生意不會忘記老主顧的……”

“……”

“況且,今天送客人去車站,順道兒就坐這趟電車回去了……佐田先生,您才叫人奇怪呢,孤零零一個人乘在車上……”

“這個呀,可怎麽說呢。本來我也隻想看看花電車罷了。”太吉郎歪著頭,“還不是懷舊嘛,眼下很寂寞啊。”

“寂寞?您還不到那個年紀。跟我一塊兒走吧,看一眼年輕的女孩子們也好嘛……”

太吉郎就要被帶到上七軒去了。

老板娘徑直來到北野神社的神像前麵,太吉郎也跟著進來了。老板娘久久虔誠地祈禱著,女孩兒也低著頭。

老板娘回到太吉郎身邊就說:

“這個小千惠,放她回去算了。”

“唔。”

“小千惠,回家去吧。”

“謝謝。”女孩兒跟他們兩個打招呼。她漸去漸遠,走路的樣子就像一個中學生。

“怎麽?看來您喜歡上那女孩兒啦?”老板娘說,“過了兩三年之後,就該出道嘍,等著吧……如今就像大人般乖巧,將來肯定會出落成個美嬌娘的。”

太吉郎沒有吱聲,他想,既然來到這裏,就到神社寬廣的境內走走吧。可是,天氣太熱了。

“到你那裏給我歇歇吧,太累啦。”

“唉,唉。我本來就是這個主意,隔了這麽久,好容易來一趟。”老板娘說。

走進那間破舊的茶屋,老板娘一本正經地說:

“您來得正好。日子都怎麽過的呀?姐妹們常念叨您來著。”

她又說:

“躺下來歇歇吧,我拿枕頭來。哦,不是說寂寞嗎?要不,我叫個老實的姑娘陪您說說話……?”

“以前熟悉的藝妓就不要來了。”

太吉郎剛要打個盹兒,進來一個年輕的藝妓,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客人一張生麵孔,或許使她很難應付吧。太吉郎繃著臉,一直提不起勁兒來。藝妓也許覺得客人對她沒興趣,就說什麽自己出來之後,兩年之間就有四十七個相好的。

“正好成了赤穗義士(52)啦。四五十個人,現在想想挺好玩的……人家都笑話我說,那樣會害相思病的呀。”

太吉郎清醒過來:

“現在……”

“現在一個人。”

這時候,老板娘早已進了客廳。

太吉郎懷疑:藝妓才二十歲光景,對於那些沒有深交的男人,真的能記住是“四十七個”嗎?

藝妓還說,她剛出來時的第三天,陪一個毫無情趣的客人去洗手間,突然遭到強吻,藝妓咬破了客人的舌頭。

“出血了嗎?”

“唉,唉,出血啦。客人叫我出醫藥費,他火冒三丈,我都嚇哭了,鬧了一場小亂子。可這都怪他呀。那人叫什麽名字,我早就忘記啦。”

“嗯。”太吉郎應了一聲。這麽一個細腰身、溜肩膀、當時十八九歲的溫柔的“京美人”,怎麽會突然凶狠地咬起人來了呢?想到這裏,他凝視著藝妓的臉龐。

“看看牙。”太吉郎對年輕藝妓說。

“牙?我的牙嗎?說話的時候,不都看見了嗎?”

“還想仔細瞧瞧,行嗎?”

“不行,太難為情啦。”藝妓緊閉著嘴,“這樣也不行,老爺。人家總得開口說話呀。”

藝妓可愛的嘴角裏露出一顆潔白的牙齒。太吉郎逗她說:

“想必是牙咬斷了,安的假牙吧?”

“那舌頭挺軟的。”藝妓一下子漏了嘴,“哎呀,夠啦……”她把臉藏在老板娘背後。

過了一會兒,太吉郎對老板娘說:

“既然到了這裏,也順便路過中裏看看吧?”

“嗯……‘中裏’她們也會高興的,我陪您一塊兒去,好嗎?”老板娘說著,站了起來。她走到鏡台前整整妝。

中裏外表還像原來一樣,客廳裝飾一新。

又添了一個藝妓。太吉郎在中裏待到吃完晚飯。

秀男來到太吉郎的店鋪,正碰到他不在家。秀男說是找小姐,千重子來到店裏。

“祇園祭的時候約好的,我把腰帶的圖案畫好了,特送來請您過目。”秀男說。

“千重子!”母親阿繁喊著,“請他到裏院來吧。”

“唉。”

秀男來到麵對中庭的一間房裏,打開圖案,給千重子看。有兩幅,一幅是**,連著葉子。葉子看起來讓人想不到是**葉,為了力求新穎,實在是花了一番功夫。還有一幅是楓葉。

“很好啊。”千重子緊盯著畫麵瞧。

“要是千重子小姐滿意,那我就太高興啦……”秀男說,“想選哪一幅呢?”

“這個嘛,**的長年都能用。”

“那麽就織**圖案的,好嗎?”

“……”

千代子低著眉,神色憂戚。

“兩種都好,不過……”她支支吾吾,“長滿杉樹和紅鬆的山巒,能織嗎?”

“杉樹和紅鬆的山巒?比較困難,讓我想想吧。”秀男有些詫異,望望千重子的臉。

“秀男師傅,請原諒。”

“原諒?說不上……”

“其實……”千重子不知該不該說出來,“過節那天晚上,在四條橋上,秀男師傅說要給織腰帶的,不是我,您認錯人啦。”

秀男沒有出聲。他不相信,臉上顯得很失望。他為了給千重子設計圖案,費盡了心血。難道千重子會完全拒絕嗎?

要是這樣,千重子的話實在叫人難以相信,難以理解。秀男稍稍湧上來男子漢的剛烈脾性。

“莫非是我見到小姐的幻影了?我是在同千重子小姐的幻影談話嗎?祇園祭的晚上,難道出現的是您的幻影嗎?”但是,秀男沒有說是“意中人”的幻影。

千重子神情冷靜地說:

“秀男師傅,當時聽您說話的是我的姐妹。”

“……”

“我的姐妹。”

“……”

“我也是那天晚上第一次見到我的姐妹。”

“……”

“我姐妹的事,我還沒告訴家裏的父親和母親。”

“什麽?”秀男很驚奇,他無法理解。

“北山做杉樹圓木的村子,您知道嗎?那女孩兒就在那裏幹活兒。”

“真的?”

秀男一時閉了嘴,他感到很意外。

“中川町,知道嗎?”千重子說。

“嗯,乘汽車去過一次……”

“請秀男師傅給她織一條腰帶吧。”

“好的。”

“您答應啦?”

“嗯。”秀男依然狐疑不定,他答應了,“所以您叫我把圖案換成長滿紅鬆和杉樹的山巒,對嗎?”

千重子點點頭。

“行。不過,這樣有點兒太生活化了。”

“還不全仗秀男師傅的設計嗎?”

“……”

“那姑娘會一輩子珍惜的。她叫苗子,雖說家裏沒有山林,可她很勤快,比起我來,又剛強,又能幹……”

秀男雖說還有幾分疑惑,但他表示:

“隻要是小姐托我的,我一定把它織好。”

“我再說一遍,那姑娘叫苗子。”

“我記住啦。可她怎麽長得和千重子小姐一模一樣呢?”

“親姐妹嘛。”

“盡管是親姐妹……”

千重子沒有告訴秀男是孿生姐妹。

因為是一身夏季節日裏輕裝的打扮,在夜間的燈影裏,秀男誤將苗子當成了千重子。看來,不一定是眼睛有毛病。

優美的木格子,外麵再加一道格子,連著一排座凳,而且鋪麵也很深廣。今天看來,或許是已經過時的一副形態了。然而,畢竟是京城裏既老派又富裕的綢緞商。這家老板的女兒,怎麽會和北山杉村的一個打工的姑娘成為姐妹呢?秀男實在不能理解。不過,這種事兒,旁人不便插嘴打聽。

“腰帶織成了,送到這裏來嗎?”秀男問。

“這個,”千重子略微想了想,“請直接送到苗子那裏,行嗎?”

“這樣也行。”

“那就這樣吧。”千重子的囑咐裏滿含著誠意,“不過,離這兒遠一些……”

“我知道,遠點兒也沒關係。”

“苗子指不定該多高興啊!”

“她會接受下來嗎?”秀男的疑慮是有道理的。苗子一定會感到蹊蹺吧?

“我來跟苗子說清楚。”

“是嗎?要是這樣……我就送去吧。她家住在哪裏呢?”

這個,千重子也不知道:“苗子的家嗎?”

“嗯。”

“我再打電話或寫信告訴您吧。”

“是嗎?”秀男說,“我不考慮有兩位千重子小姐,權當是給小姐一個人織,我一定出色地完成,並親自獻給她。”

“謝謝您。”千重子低下頭,“拜托啦。您還感到奇怪嗎?”

“……”

“秀男師傅,這腰帶不是給我織的,是給苗子小姐織的。”

“嗯,我知道。”

不久,秀男出了店門,他腦子裏依舊疑雲重重。可是得馬上考慮腰帶的圖案啊!紅鬆和杉樹山巒這一內容,如果不大膽地進行構思,千重子的腰帶就有落入俗套的可能。秀男隻當作是給千重子織腰帶,即使當成苗子姑娘的腰帶,那也不能太貼近她的勞動生活,就像他對千重子說過的那樣。

自己所見到的究竟是“千重子的苗子”還是“苗子的千重子”呢?秀男掉轉腳步,他想再到四條大橋看看。可是,烈日炎炎,酷熱難當。他走到橋上,背倚欄杆,閉上眼睛傾聽。他要聽的不是行人和電車的喧鬧,而是河水似有若無的響聲。

今年,千重子沒有去看“大文字”,母親阿繁由父親帶領難得去了一次,千重子留下來看家。

父親他們,連同附近關係親密的批發店二三家,包租了木屋町二條下茶屋的納涼床。

八月十六日的“大文字”,是盂蘭盆節的送神火。按傳統的習慣,夜間向空中投放火把,送遊**的魂靈回歸冥府。如今,則是在山間燃起篝火。

東山如意嶽的“大文字”隻是其中的代表,實際上,五座山上都點燃篝火:金閣寺附近大北山的“左大文字”、鬆崎山的“妙法”、西賀茂明見山的“船形”和上嵯峨山上的“鳥居形”,這五座山上的送神火接連不斷地點燃起來。這四十分鍾間,市內所有霓虹燈和廣告燈都要熄滅。

從送神火山上的顏色,還有夜空的顏色,千重子感受到了初秋的顏色。

比“大文字”提早半個月之前,立秋前夜,下鴨神社舉行“越夏”的祭神活動。

從前,千重子為了觀看“左大文字”,經常和幾個朋友一起登上加茂川河堤。

“大文字”這種儀式,她從小就司空見慣了。

“今年,又到‘大文字’的時節了……”隨著年齡的增長,心裏又記掛起來了。

千重子走到店外,圍著座凳和鄰裏的兒童們一起遊樂。小孩子對於“大文字”不感興趣,他們隻愛看焰火。

然而,這個夏天的盂蘭盆節,千重子心裏又添新愁。因為在祇園祭上同苗子相逢,從苗子那裏得知,她們的生父生母都早早離開了人間。

“對啦,明天就去會見苗子。”千重子思忖著,“秀男師傅給她織腰帶的事也對她說明白……”

翌日午後,千重子身穿不太引人注目的衣服出發了。千重子還沒有在白天裏看過苗子呢。

她在菩提瀑站下了車。

北山町該是大忙季節了。男人們已經扒下好多杉木外皮,堆積如山,四周還散落了不少。

千重子腳步遲疑地向前走著,苗子一溜煙跑過來。

“小姐,歡迎,歡迎!您來得真好,真好啊……”

千重子看到苗子一身出工的打扮,問道:

“可以嗎?”

“唉,今天我請假了,我看到您的身影……”苗子一邊喘息,一遍拉住千重子的袖子,“我們到山林裏說話吧,那裏沒人看見。”

苗子迅速解下圍裙,鋪在地上。丹波綿織的圍裙很大,能將身體前後都裹起來,所以,她們兩個完全可以並排坐在上麵。

“請坐下吧。”苗子說。

“謝謝。”

苗子取下頭上的手巾,用手指攏了攏頭發。

“您來得真好。我太高興啦,太高興啦……”她目光炯炯,仔細打量著千重子。

泥土的溫馨,樹木的香味,整個山林的氣息十分濃烈。

“來到這裏,山下沒有人能看見。”苗子說。

“我喜歡優美的杉樹林,時常來這裏玩,可是沒有進入過山林,這是第一次。”說著,千重子眺望著四周的景色。幾乎同樣粗大的一排排杉樹,挺然而立,包圍著她們兩個。

“這些都是人們種植的杉樹。”苗子說。

“是嗎?”

“這些樹木都四十多年了,已經可以砍伐做房柱等材料了。要是一直任它長下去,千年以後,真不知會多粗多高呢。我有時就這樣想。所以,我更喜歡原生林。這個村子,說起來,就是幹著生產截枝剪花的行當啊!”

“這個世界,要是沒有人,就不會有京都這樣的城市,就會成為自然生長的森林和雜草的荒原。這一帶,也一定是山鹿和野豬出沒的領域。這個世界幹嗎要有人?多可怕呀,人類……”

“苗子,你是這樣想的嗎?”千重子感到驚訝。

“嗯,有時候……”

“苗子討厭人類嗎?”

“我很喜歡人類,不過……”苗子回答,“沒有比人更可愛的啦。但這塊土地上要是沒有人,會變成什麽樣呢?有時候,我躺在山野裏,一醒過來就會想到這些……”

“這不就是藏在你心底的厭世情緒嗎?”

“我呀,我才不會厭世呢。每天都在高高興興地幹活兒……可是,人類……”

“……”

兩個姑娘周圍的杉樹林驀然變暗了。

“要下暴雨啦。”苗子說。雨點落在杉樹梢的葉子上,積攢著,大滴大滴地掉落下來。

接著,傳來震耳欲聾的雷聲。

“好可怕,好可怕!”千重子臉色慘白,緊緊攥住苗子的手。

“千重子小姐,蜷起腿,弓著背,盡量縮成一團兒。”苗子說罷,趴在千重子身上,緊緊抱著,將她完全保護起來。

雷聲越來越大,電閃、雷鳴,已經完全沒有間歇。似乎就要山崩地裂了。

雷聲很近,仿佛在兩個女孩兒的頭頂上炸響。

杉樹林的樹梢,在大雨裏喧騷不止。雷電的光焰在大地上閃爍,照亮了她們身邊的樹幹。優美而挺拔的樹木,轉眼變得陰森可怖。忽然,又是一陣霹靂的雷鳴。

“苗子,雷會落下來嗎?”千重子又緊縮一下身子。

“也許會落下來的。可是不會落在我們身上的。”苗子一口咬定說,“決不會的!”

然後,她用自己的身體,更加嚴嚴實實地護住千重子。

“小姐,您的頭發有點兒濕啦。”她拿起手巾擦擦千重子頸後的頭發,然後把手巾折疊起來,蓋在千重子頭頂上。

“雨滴也許會滲下些來的。不過,小姐,雷是絕對不會落在千重子小姐身上和周圍的。”

心性堅韌的千重子,得到苗子一片真心的照顧,隨之平靜下來。

“謝謝啦……實在太感謝啦!”她說,“你這樣護著我,自己全濕透啦。”

“反正是工作服,不礙事。”苗子說,“我很高興。”

“腰裏在閃光,是什麽呀?”千重子問。

“哦,我忘記放下了,是鐮刀。我在路邊正在剝杉樹皮,直接就跑過來啦。”苗子想到了鐮刀,“好危險啊!”說著,扔到了遠處。這是一把不帶木把的小鐮刀。

“回去時再帶走。真不願回去呀……”

雷聲似乎打她們兩人的頭上滾過。

千重子切實感到,苗子是在用整個身子把她全部蓋住了。

不管多麽炎熱的夏天,這山裏的暴雨總是冷到指尖兒。苗子從頭到腳掩護著千重子,她的體溫在千重子身上擴散,深深地滲透著。這是無可形容的溫暖的親情啊!千重子心裏充滿幸福之感,她久久地閉著眼睛。

“苗子,我真的很感謝你。”她又說了一遍,“在親娘的肚子裏,你也是這樣抱著我的嗎?”

“那時候,還不是你踢我一腳,我給你一拳嗎?”

“可不是嘛。”千重子笑起來了,聲音裏滿含著骨肉情懷。

驟雨伴著雷聲過去了。

“苗子,真難為你啦……已經不要緊了。”千重子在苗子身底下挪挪身子,想站起來。

“唉,再等等,別慌。杉樹葉子上還有雨點滴落下來……”苗子依然掩護著千重子。千重子伸手摸摸苗子的脊背:

“全淋濕啦,不覺得冷嗎?”

“我習慣啦,沒事兒。”苗子說,“小姐來看我,我很高興,心裏一直熱乎乎的。小姐您也多少淋濕啦。”

“苗子,爸爸是在這兒從杉樹上掉下來的嗎?”千重子問。

“不知道。我當時也很小。”

“媽媽的娘家呢?外公外婆都還好嗎?”

“這些也都不清楚。”苗子答道。

“你不說是在姥姥家裏長大的嗎?”

“小姐,幹嗎還問這些呢?”苗子的口氣變得生硬起來,千重子不敢再問了。

“小姐,您不會有這樣一些親人的。”

“……”

“您把我當作親姐妹,我就夠感謝的啦。至於祇園祭上的那些話,有些是多餘的。”

“沒有,我很高興。”

“我也是……不過,小姐家的店,我是不會去的。”

“來吧,我會好好待你的。我也給父母說說……”

“算啦。”苗子強調說,“小姐要是像今天一樣,遇到什麽難處,我會拚著命保護您的,不過……您懂我的意思嗎?”

“……”千重子不由眼裏一陣熱辣辣的,“呶,苗子,節日晚上,你被錯認是我,感到有些驚訝嗎?”

“嗯,您是指談起織腰帶的那個人嗎?”

“那位青年是西陣腰帶店的織匠,他待人很誠懇……他不是說要給你織一條腰帶嗎?”

“他把我當成千重子小姐了唄。”

“前些日子,他拿著腰帶圖案找我去啦。我對他說,那不是我,那是我的姐妹。”

“是嗎?”

“我托他給我的姐妹苗子也織一條。”

“給我?”

“不是說好了嗎?”

“那是他認錯人啦。”

“他給我織一條,也給你織一條,作為兩姐妹的紀念……”

“我……”苗子感到很意外。

“這不是在祇園祭的節日裏約定好的嗎?”千重子溫婉地說。

苗子庇護過千重子的身體,顯得有些僵直了,她紋絲不動。

“小姐,在您遇到困難的時候,我甘願挺身而出,不惜一切,幫助您,解救您。可是要我代替您接受別人的禮物,我不願意。”苗子斷然地說,“那樣叫人受不了。”

“你不是替我。”

“我是替您。”

千重子不知道該如何說服苗子,於是說道:

“就算我送給你的,也不接受嗎?”

“……”

“我托他織,就是要送給你的嘛。”

“這事兒有點兒不對頭。節日的晚上,他認錯了人,明明說是給千重子小姐織腰帶的。”苗子停頓了一下,“那位腰帶店老板,不,是織匠師傅,看來對您很傾心。我也是個女人,這一點,我看得很明白。”

千重子忍住心中的羞澀之情,說:

“所以你就不接受了,對嗎?”

“……”

“我是說請他織一條送給我的姐妹的……”

“那我就領情啦,小姐。”苗子乖乖聽從了,“我剛才說些多餘的話,還請原諒。”

“他會直接送到家裏去,你家住在哪裏呢?”

“家裏姓村瀨。”苗子回答,“是高級的腰帶吧?我這樣的人,哪裏會有機會係呢?”

“苗子,人的未來是不可知的。”

“是的。是這樣。”苗子點點頭,“我也不想出人頭地……不過,即便沒有機會係它,我也會當作寶貝保存的。”

“我們家店裏雖說不做腰帶生意,但我會為你挑一件和服,同秀男師傅織的腰帶相匹配。”

“……”

“我父親很古怪,近來漸漸對生意不感興趣了。像我家這樣的雜貨批發商,看來也不能光賣高級商品了。況且,化纖和毛織品也多起來了……”

苗子仰望著杉樹的樹梢,離開千重子脊背,站起身來。

“還有一些水滴掉落下來……小姐,讓您受苦啦。”

“哪裏,多虧了你呀……”

“小姐,您可以幫家裏照料一下店鋪呀。”

“我呀?”千重子像是挨了打一樣,站了起來。

苗子的衣服水淋淋的,緊貼在皮膚上。

苗子沒有把千重子送到汽車站。她的衣服濕透了,更主要的原因是怕人看見。

千重子回到店裏,母親阿繁在通道土間的最裏頭,給店員們準備工間點心。

“回來啦?”

“媽媽好。我回來得太晚啦……爸爸呢?”

“鑽進手織簾子布後麵,像是在思索什麽。”母親眼瞅著千重子,“到哪兒去啦?衣服都濕了,快去換換吧。”

“嗯。”千重子登上裏院的二樓,慢悠悠地換著衣服,坐了好大一會兒,然後下了樓。這時,母親已經給店員發過三點鍾的點心了。

“媽媽。”千重子的聲音微微顫抖著,“我有話想跟媽媽說。”

阿繁答應了:“到樓上去吧。”

於是,千重子極不自然地問道:

“這裏下暴雨了嗎?”

“暴雨?沒下暴雨呀,不是要談暴雨的事吧?”

“媽媽,我去北山杉村了。那裏有我的姐妹……不是姐姐,就是妹妹。我是雙胞胎。今年的祇園祭上,第一次見到她啦。聽她說,我們的生身父母早就去世啦。”

不用說,阿繁受到了突然打擊,她隻是呆呆地望著千重子的臉。“北山杉村?啊?”

“我不能瞞著媽媽。祇園祭和今天,我們隻見過兩次麵,可是……”

“是個姑娘嗎?她現在怎麽樣啦?”

“在北山杉村裏當雇工,幹活兒。是個好姑娘。她不願意到我們家裏來。”

“嗯。”阿繁沉默了片刻,“這樣也好。那麽,千重子……”

“媽媽,千重子是這家裏的孩子,請您和過去一樣,一直把我當成您的女兒吧。”她說著,臉上滿含真誠。

“那當然,千重子二十年來,一直是我的孩子。”

“媽媽……”千重子把臉伏在阿繁的膝蓋上。

“其實,自打祇園祭以來,我就看見你時常恍恍惚惚的,還以為喜歡上誰了,媽媽正想問問你呢。”

“……”

“要不,把那姑娘領到咱家來瞧瞧,行嗎?找個晚上,等店員都下班了。”

千重子趴在母親膝蓋上,微微搖搖腦袋。

“她不願意來,她一直喊我小姐……”

“是嗎?”阿繁撫摸著千重子的頭發,“謝謝你鼓起勇氣對媽媽說了。她是不是很像千重子啊?”

丹波壺裏的金鍾兒,開始鳴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