祇園祭
千重子提著一隻大購物籃子走出店門。她向北穿過禦池大道,到麩屋町的湯波半去。從叡山到北山,天空裏一片火紅。她站在禦池大道上,抬頭眺望了好大一會兒。
夏日天長,還不是出晚霞的時候,但廣袤的天空顏色並不單調,看上去像一團團烈焰。
“也有這樣的景色啊,今天是頭一回看到。”
千重子掏出小鏡子,在強烈的雲色裏照照自己的臉。
“不要忘記,一生都不要忘記……人呀,全憑一副好心情。”
叡山和北山被這種光焰所壓抑,顯得更加鬱鬱青青。
湯波半已經做好了湯葉、牡丹湯葉和八幡卷。
“歡迎小姐光臨,祇園祭裏忙得不得了啊,隻好先照顧老主顧啦。”
這家老店平時隻接受訂貨。在京都點心鋪中,也有這樣的店鋪。
“又過祇園祭了,謝謝多年來的照顧。”湯波半的女店員把千重子的籃子裝得滿滿的。
所謂“八幡卷”,很像鰻魚的八幡卷,就是在湯葉裏放入牛蒡裹起來。“牡丹湯葉”,很像炸豆腐丸子,是在湯葉裏包上銀杏等。
這家湯波半,是所謂“咚咚燒”大火災中未遭焚毀的二百年前的老鋪,有的地方略加改建……例如,小天窗鑲上了玻璃,製造湯葉的炕床式的地爐,重新用磚頭砌成。
“以前使用木炭,煮豆漿時,一點兒火炭灰就不斷飄入湯葉,現在改燒鋸末了。”
“……”
一排四方形的大銅鍋,當表層的湯葉凝結以後,用竹筷輕輕挑起來,掛在上麵的細竹竿上晾曬。細竹竿有高有低,隨著湯葉漸漸變幹,逐步上移。
千重子走進作業場裏間,手扶在古老的房柱上。她和母親一到這裏來,母親總是一遍又一遍撫摸這根大黑柱子。
“這是什麽木頭的?”千重子問。
“是檜樹。長得高大,挺拔……”
千重子在柱子上撫摸了一會兒,出了店門。
千重子往回走,一路上,排練祇園祭的音樂越來越響亮。
從遠方來的遊客,一般都認為祇園祭就是七月十七日那天的彩車巡行。他們都趕在十六日晚上的前夜節之前來到這裏。
但是,實際上可以說,祇園祭的慶典活動,整個七月裏隨時都在進行。
七月一日,各個彩車經過的街上,舉行“祈吉符儀式”,然後演奏節日音樂。
真人稚兒乘坐的長刀彩車,每年都是巡行的先頭,其他彩車的排列順序,於七月二日或三日,由市長主持通過抽簽決定。
彩車在前一天裝點好,其實七月十日的“洗禦輿”就是慶典的序曲了。“洗禦輿”在鴨川的四條大橋舉行。說是“洗”,其實隻由神官把楊桐枝在水裏浸一浸,灑在輿轎上罷了。
接著,十一日,稚兒參拜祇園社(39)。這是乘坐長刀彩車的稚兒。他會騎馬,戴黑禮帽,穿禮服,率童子二人,被授予五位少將之位。五位以上稱殿上人(40)。
過去神佛混雜,稚兒左右的童子分別扮作觀音和勢至兩菩薩。有時,稚兒也為神授位,以此比作稚兒和神舉行婚禮。
“哪有這樣的怪事?我可是個男人呀!”水木真一扮稚兒的時候這麽說過。
稚兒必須“別火”,就是說,要和家人分別生火做飯。因為吃的東西要潔淨。但是,現在省略了,隻要在做稚兒的食物時用火石打火就行。家裏人要是忘了,稚兒自己就催促道:“打火,打火!”傳聞裏有這個說法。
總之,稚兒不是一天巡行就算完事的,他還要參加各種各樣的活動,十分辛苦。他必須到彩車經過的街道挨家挨戶致意。節日一個月,稚兒也隨著勞累一個月。
比起七月十七日的彩車巡行,京都人早從十六日晚間的前夜節品嚐了節日的情趣。
祇園會的那一天臨近了。
千重子的店裏也拆掉門前的木格子,忙著做過節的準備。
千重子是京都姑娘,家裏的批發店又在四條大道附近,也是八阪神社的氏子(41),祇園祭是每年必到的,她已經不稀罕了。這是炎熱的京都夏天裏的一項慶典活動。
最使她懷念的,是乘在長刀彩車上的真一稚兒的身影。一到節日,一聽到祇園音樂響起,一看到彩車周圍墜著眾多明亮的燈籠,他的身姿便驟然浮現。當時,真一和千重子都才七八歲呢。
“就算是女孩子裏,長得那麽漂亮的從來沒見過。”
真一拜謁祇園社,被授予五位少將之位,千重子一直跟著。彩車巡行,她也跟著看。扮演稚兒的真一,領著兩個兒童(42),也到千重子的店裏祝賀節日。
“千重子,千重子!”聽到喊聲,千重子飛紅了臉蛋兒瞧著他。真一化妝,搽口紅,而千重子的臉隻是被太陽曬黑了。連接土紅木格子的座凳倒在地麵,浴衣上係著紅色三尺帶的千重子,正在和鄰裏的孩子們一起放線香焰火。
眼下,音樂聲裏,彩車的燈光裏,仍然有個稚兒真一的影子。
“千重子,你去前夜節吧?”晚飯後,母親對千重子說。
“媽媽呢?”
“媽媽有客人,走不開。”
千重子走出家門,加快了腳步。四條大道人頭攢動,走不過去了。
但是,千重子清楚地知道,四條大道哪裏有什麽樣的彩車,哪個巷口會通過什麽樣的彩車,所以她還是隨地轉了一圈兒。依然那般豪華豔麗。各個彩車上鼓樂喧闐,隨處可聞。
千重子來到“禦旅所”(43)前,要了蠟燭,點著火,供在神前。慶典活動期間,八阪神社的神也被請到禦旅所了。禦旅所位於新京極到四條的路口南側。
在禦旅所,千重子發現一個“七度拜”的姑娘。雖然是背影,但一眼就知道了。所謂“七度拜”,就是從禦旅所神前來來往往,連拜七回。這當兒,即使遇到熟人,也不許打招呼。
“呀!”千重子感到似乎見過那個姑娘,好像被她邀請似的,千重子也開始進行“七度拜”了。
姑娘向西走走,回到禦旅所前,千重子相反,向東走走,再回來。然而,那姑娘卻比千重子拜得時間長,心也顯得更虔誠。
姑娘拜完了七次,千重子來往的間距沒有姑娘的遠,所以幾乎是同時結束的。
姑娘出神地凝視著千重子。
“您剛才祈禱什麽?”千重子問她。
“您都看見啦?”姑娘的聲音震顫著,“我想知道姐姐的下落……您,就是姐姐吧?是神把我們引到一起來啦!”姑娘的眼裏溢滿淚水。
她就是那位北山杉村的姑娘。
禦旅所前接連不斷地排列著獻燈,加上參拜的人們點燃的蠟燭,神前一派光明。姑娘的淚水雖然並不在意這樣的光亮,但那明麗的燈火卻煌煌然留駐在姑娘的心底裏。
千重子憑借一種堅強的毅力克製自己。
“我是獨生女兒,沒有姐姐,也沒有妹妹。”她說罷,臉色蒼白。
北山杉村的姑娘抽抽噎噎哭起來。
“我知道啦,小姐,很對不起,請原諒。”她重複地說著,“姐姐,姐姐,我從小就這麽念叨過來,常常認錯人……”
“……”
“因為是雙胞胎,我也不知道是姐姐,還是妹妹……”
“也有長得很像的人啊。”
姑娘點點頭,眼淚打濕了雙頰。她掏出手帕:“小姐,您生在哪裏?”
“這附近的批發商街。”
“是嗎?您向神祈求什麽呢?”
“祈求父親和母親幸福、健康。”
“……”
“您的父親?”千重子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在北山杉樹林裏整枝,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的時候,不小心掉下來了,摔到身子要害的地方……這是我聽村裏人說的,那時我剛生下來,什麽也不知道……”
千重子不由心裏一驚。
我老想去那座村子,我喜歡眺望滿山美麗的杉樹,這不正是父親靈魂的召喚嗎?
這位山裏姑娘說她是雙胞胎,自己的生身父親也許在杉樹梢上想念丟棄的千重子,一不留神摔下來了吧?一定是這樣。
千重子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四條大道人們雜遝的腳步和祇園祭的音樂,似乎消失到遠方,眼前隨之黯淡下來。
山裏姑娘把手搭在千重子的肩膀上,她用手帕給千重子擦擦前額。
“謝謝。”千重子接過手帕揩了一下臉,無意中把手帕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您媽媽呢?”
“媽媽也……”姑娘支支吾吾,“聽說我生在媽媽的娘家,那地方更是深山坳,比杉樹村還遠。媽媽她也……”
千重子不再問下去了。
北山杉村來的姑娘流的自然是喜悅的淚水,她止住眼淚,臉上閃爍著光輝。
千重子呢?她佇立不動,兩腿發顫,心裏像一團亂麻。待在這裏,是無法平複下來的。唯一支撐著自己的是這姑娘健康而美麗的形象。千重子沒有像姑娘一樣欣喜非常,她的眼裏似乎深深含蘊著一絲憂愁。
今後怎麽辦呢?她一時感到迷惘。
“小姐。”姑娘喊了一聲,伸出右手,千重子一把握住了。這是一隻皮膚粗糙的手,和千重子柔嫩的手完全不同。然而,那姑娘毫無覺察,她攥得緊緊的。
“小姐,再見。”她說。
“哦?”
“啊,真高興……”
“您叫什麽名字?”
“我叫苗子。”
“苗子小姐?我叫千重子。”
“我現在在當雇工,村子很小,隻要問起苗子,立即就能找到。”
千重子點點頭。
“小姐,您很幸福啊。”
“嗯。”
“今晚見麵的事兒,我誰也不會告訴的,我發誓,知道的隻有禦旅所的祇園神仙。”
雖說是雙胞胎,身份不一樣,苗子似乎也懂得這一點。千重子想到這裏,說不出話來。但是,被丟棄的不正是自己嗎?
“再見,小姐。”苗子又說了一遍,“趁人家沒看到……”
千重子心情很沉重。
“我家店就在附近,苗子小姐到店前走走,順便看看吧?”
苗子搖搖頭,又問:“您家裏人?”
“我家裏嗎?隻有父親和母親……”
“不知為什麽,我也猜到了,您是他們的寶貝女兒啊。”
千重子拽著苗子的衣袖。
“不能久久站在這裏啊。”
“可不是嘛。”
苗子再次轉向禦旅所,恭恭敬敬拜了一拜,千重子也慌忙學著她那樣做了。
“再見。”苗子第三次道別。
“再見。”千重子應道。
“還有好多話要說,什麽時候到村裏來吧,躲進杉樹林裏誰也看不見。”
“謝謝。”
她們兩個若無其事地穿過人流,向四條大橋走去。
八阪神社的氏子很多。即使前夜節以及十七日的彩車巡行結束了,還有許多慶典活動。店鋪一直敞開著,擺上屏風。過去曾有初期浮世繪(44)、狩野派(45)、大和繪(46)和宗達的一雙屏風。肉筆浮世繪(47)中也有南蠻屏風,典雅的京都風俗畫裏也有外國人。這些都表現了京都町人的繁盛之勢。
如今,這些東西都存留於彩車裏了。使用的材料都是進口的中國織錦、法國掛毯、毛呢、金襴緞、綴錦刺繡。一派絢爛的桃山(48)風格中,也加進了從對外貿易中獲取的異國之美。
彩車內部也都是各個時代知名畫家的作品。長矛似的鐵柱,相傳頂端是朱印船(49)的桅杆。
祇園音樂,簡單地說就是“咚咚鏘鏗鏘”。實際有二十六種,似壬生狂言(50)音樂,亦似雅樂。
前夜節上有好多彩車,裝飾著一串串燈籠,音樂也很響亮。
四條大橋以東,雖然沒有彩車,但是一直到八阪神社都裝點得花枝招展。
千重子一邁進大橋路口,就淹沒在人群中,稍稍落在苗子的後麵。
“再見!”苗子招呼了三遍。就在這裏分別了嗎?是否領她從丸太商店前麵經過,或到附近看看,告訴她店的位置呢?她一時猶豫起來。千重子對於苗子,驀然湧起一股溫暖的親情。
“小姐,千重子小姐!”苗子走到大橋中間,秀男喊著追了上來,原來秀男把苗子當成千重子了,“您來看前夜節啦?怎麽一個人?”
苗子一時摸不著頭腦。但是,她並沒有回頭看千重子。
千重子一怔,躲進人群裏了。
“呀,天氣真好……”秀男對苗子說,“明天也會好,星星很多啊……”
苗子抬頭看著天空。其間,她不知如何對應。不消說,苗子不認識秀男。
“上回我對伯伯太失禮啦,那幅腰帶圖案很好啊。”秀男對苗子說。
“嗯。”
“伯伯回去沒再生氣吧?”
“嗯。”苗子一片茫然,她無法回答。苗子的目光依然沒有轉向千重子。
苗子迷惘了,千重子要是可以和這個青年男子見麵,她應該自動跑過來才是啊!
這個男子頭大,肩寬,目光沉滯,但在苗子眼裏,絕不像惡人。他提起腰帶的事,看來,可能是西陣的織匠吧?長年坐在高座織機上織錦,那體形多少可以看得出。
“我太年輕啦,對伯伯的圖案說了些不該說的話。考慮了一個晚上,還是決定織出來。”秀男說。
“……”
“您沒有係在腰上試試嗎?”
“嗯。”苗子曖昧地應和著。
“您怎麽啦?”
大橋上麵不如大街那般明亮,兩人又被洶湧的人流擠來擠去。盡管這樣,秀男認錯了人,這使苗子甚感奇怪。
一對孿生姐妹,要是在同一個家庭裏長大,也許很難辨別,可是千重子和苗子兩重天地,兩種生活。苗子想,這位男子莫非是近視眼吧?
“小姐,我打算用我的構想,為您精心織造一條腰帶,當作您二十歲到三十歲這段時期的紀念,好嗎?”
“嗯,謝謝。”苗子支支吾吾。
“能在祇園祭的前夜節見到您,這都是托神的福,說不定神也會幫助我織好這條腰帶的。”
“……”
千重子不想讓這位男子知道自己是雙胞胎,所以她才不到這裏來的吧?苗子隻能作如是想。
“再見。”苗子對秀男說。秀男有些出於意料。
“唉,再見。”他答應一聲,“腰帶就這麽說定啦。爭取趕上紅葉季節……”他又叮囑了一句,就離開了。
苗子的眼睛搜尋著,早已不見千重子的身影了。
剛才見到的青年男子,還有他提到的腰帶,苗子並沒有特別在意,她隻為能在禦旅所前和千重子邂逅而感到慶幸,以為這全是托神的福。她抓住大橋欄杆,久久望著燈影晃**的河麵。
然後,她悠悠然邁步出了橋口,打算到四條大道盡頭的八阪神社去。
剛走到大橋中央,發現千重子正站在那裏和兩個青年男子說話。
“哦。”
苗子獨自輕輕驚叫了一聲,沒有走過去。
她裝作毫不在意地瞅了瞅站在那裏的三個人。
苗子和秀男究竟談了些什麽呢?千重子想。秀男無疑是把苗子當成千重子了,可是苗子是怎樣回複他的呢?不消說,苗子對這些一定很納悶。
千重子是可以到他們身邊去的,但她沒有這麽做。不僅如此,當秀男對苗子喊著“千重子小姐”的時候,她猝然藏到人群裏去了。
這是為什麽?
千重子在禦旅所遇見苗子,她心潮澎湃,比苗子更加激動不已。苗子說她早就知道自己是雙胞胎,正在尋找這個姐姐或妹妹。然而,千重子做夢也沒料到這一點。苗子發現千重子的那份喜悅,對於毫無心理準備的千重子來說,她不可能立即就能感受得到。
還有,自己的生身父親從杉樹上摔下來,生養自己的母親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千重子第一次從苗子那裏聽到這些,她心如刀割。
以往,千重子隻是偶然從街坊鄰裏的議論中知道自己是個棄兒,至於父母長什麽樣,又是哪兒的,盡量不想這類問題。想也想不明白,再說,也沒有深究的必要。太吉郎和阿繁對於她,恩重如山。
今夜的前夜節上聽到苗子的話,對於千重子來說,未必值得慶幸。但是,對於苗子這個親姐妹,還是萌生了溫暖的情愛。
“看樣子,她心靈比我更清純,能吃苦耐勞,身體也很健壯。”千重子喃喃自語,“說不定有一天,還要指望著她呢……”
她神情恍惚地走在大橋上。
“千重子,千重子!”真一在叫她,“幹嗎一個人呆呆地走著?你臉色也不好啊!”
“哦,真一。”千重子回過神來,“真一扮稚兒坐在長刀彩車上時,那樣子好可愛呀。”
“那時候苦死啦。現在想想還挺懷念的。”
真一有個伴兒。
“這是我哥哥,正在讀研究生。”
真一的這位哥哥很像弟弟,他大大咧咧地朝千重子點一下頭。
“真一小時候是個膽小鬼,很可愛,長得像女孩子一樣漂亮,所以老是被拉去當稚兒,簡直是傻瓜一個。”哥哥說罷大笑起來。
他們走到大橋中間,千重子看著哥哥剛毅的麵龐。
“千重子,你今晚上臉色蒼白,好像很悲傷啊。”真一說。
“或許是大橋中央燈光不同的緣故吧?”千重子說著停住腳步。
“再說,這前夜節人來人往,大家都是匆匆忙忙的,誰會注意一個女孩兒家是否悲傷呢?”
“這樣不行啊。”真一把千重子推到橋欄杆上,“稍微靠一靠吧。”
“謝謝。”
“河麵上也沒有風,不過……”
千重子用手支著前額,閉上了眼睛。
“真一,你扮稚兒坐在長刀彩車上的時候,是幾歲來著?”
“唔,好像是虛歲七歲,上小學前一年吧……”
千重子點點頭,沉默不語。她想擦擦額頭和脖頸上的冷汗,將手伸進口袋裏,那裏是苗子的手帕!
“啊。”
這手帕被苗子的眼淚打濕了,千重子握在手裏,該不該掏出來呢?她一時犯了躊躇。她把手帕團在手心裏,揩了一下額角,淚水不由湧上眼眶。
真一露出怪訝的神色。他知道千重子不會將手帕那樣揉成團兒放入口袋的,他了解她的性格。
“千重子,熱嗎?打寒戰啦?要是熱傷風就糟啦,早點兒回家吧……我們送你,好嗎?哥哥。”
真一的哥哥點點頭,他剛才一直盯著千重子看。
“路很近,不用送啦……”
“路近就更要送送啦。”真一的哥哥很幹脆。
三人從大橋中間折回去。
“真一,你扮稚兒乘坐彩車巡行時,我一直在後頭跟著走呢。你真的知道嗎?”千重子問。
“記得,記得。”真一回答。
“那時還很小吧?”
“是很小嘛。稚兒要是怯生生地東張西望,很不像樣子。可是心裏老想著,後頭跟著一個小姑娘。真是太難為你啦,肯定被人擠得好苦……”
“現在再也不能回到小時候啦。”
“說些什麽呀?”真一輕輕躲過她的追問,他懷疑,今晚千重子到底怎麽了。
送到千重子家的店裏之後,真一的哥哥向千重子的父母鄭重行了禮,真一一直站在哥哥身後。
太吉郎在裏屋,同一個客人飲節日酒。他沒怎麽喝,隻是陪客。阿繁忙裏忙外地伺候著。
“我回來啦。”千重子打了招呼。母親對她說:“回來得很早嘛。”她瞅瞅女兒的神色。
千重子向客人鄭重地行了禮。
“媽媽,我回來晚啦,也沒能幫幫您……”
“好啦,好啦。”母親阿繁用眼睛對千重子輕輕示意了一下,便同千重子一起去廚房端燙好的酒。
“千重子,瞧你心神不定的樣子,他們不是把你送回來了嗎?”
“是真一和他的哥哥……”
“我說是吧。你臉色不好,好像暈暈乎乎的。”阿繁用手試試千重子的額頭,“雖說沒有發熱,也挺可憐的。今晚有客,你跟媽媽一起睡吧。”母親說著,很體貼地摟住千重子的肩膀。
千重子眼裏滲出一粒淚珠,她強忍住沒掉下來。
“你先到裏院的樓上歇著吧。”
“知道啦,謝謝媽媽……”千重子在溫暖的母愛裏,心情放鬆了。
“爸爸因為客人少,也很寂寞。吃晚飯時倒有五六位呢……”
千重子端來了酒銚子。
“已經酒足飯飽了,再喝上一杯夠啦。”
千重子斟酒的手不住哆嗦,她又加上左手,可還是微微抖動。
今夜,中庭裏的切支丹燈籠點上了火。老楓樹凹窩裏的兩株紫堇也隱約可見。
花兒已經不見了,這上下兩株小小的紫堇,就是千重子和苗子吧?兩株紫堇看來似乎不會見麵,可是今天晚上見到了嗎?千重子朦朧之中望著兩株紫堇,眼眶裏又噙滿了淚水。
太吉郎也覺得千重子有點兒心事,他不時看看千重子。
千重子悄悄走開了,她登上裏院的二樓。平時的住房裏,也鋪上了客人的床鋪。千重子從壁櫥裏拿來自己的枕頭,鑽進了被窩。
她抽抽噎噎地哭了,為了不讓外麵聽到,她的臉抵在枕頭上,雙手抓住枕頭的兩端。
阿繁上了樓,看到千重子的枕頭濕了。
“呶,等會兒換換吧。”她給千重子拿出了一個新枕頭,又立即下樓去了。她站在樓梯中間,回頭看了看,什麽也沒說。
房間裏是能鋪下三張床的,可是隻鋪著兩張。而且這一張是千重子的床。母親似乎打算睡在千重子的**。床鋪的另一頭,疊放著母親和千重子蓋的兩條麻布被單。
阿繁沒有鋪自己的床,而是鋪好了女兒的床,這本來是小事一樁,可是千重子卻感受到了母親的一份心意。
於是,千重子止住了眼淚,心情也平靜下來。
“我是這家的孩子。”
千重子本來已經想明白了。可是見到苗子之後.她又心煩意亂,久久不能平靜。
千重子站在鏡台前麵,瞧著自己的麵顏,她想化化妝掩飾一下,隨即又作罷了。她隻是拿來香水瓶,在**稍稍灑了一點兒。接著,緊了緊腰帶。
不用說,她是不會那麽容易入睡的。
“是不是對苗子這孩子太薄情了呢?”
一閉上眼睛,她就看見了中川村(町)美麗的杉樹林。
苗子的一番話,使得千重子對於生身父母的情況大致清楚了。
“能不能對家裏的父母挑明呢?是說了好,還是不說好呢?”
恐怕這裏的父母也不知道千重子生在哪裏,更不知道千重子生身父母的下落吧?自己的生身父母“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啦”,想到這裏,千重子不再流淚了。
大街上傳來了祇園祭的音樂。
樓下的客人看來是近江長浜一帶的綢緞商。幾杯酒下肚,說話聲音也大起來,就連千重子所在的裏院樓上也斷斷續續聽到了。
他強調說,彩車的巡行由四條大道經過寬廣的現代化河原町,再拐向疏散道路禦池大道,市政府前邊還搭建了觀覽席,都是為了所謂的“觀光”。
他說,從前,彩車經過古老京城狹窄的街道,偶爾會多少撞毀一些房子,但極富情調,有時還能在樓上要到粽子。現在是撒粽子了。
四條大道不用說了,一拐進狹窄的街巷,不容易看到彩車的下方。他說,這樣反而好。
太吉郎沉靜地辯解說,在寬闊的大道上,整個彩車的姿態都能看得很清楚,還是這樣最過癮。
眼下,千重子躺在被窩裏,仿佛也聽到彩車巨大的木輪,在十字路口拐彎時嘎啦嘎啦的聲響。
今夜,這位客人似乎要住在隔壁的屋子裏。千重子思忖著,明天把從苗子那裏聽到的事,全都給父母說明白。
聽說北山杉村都是私人企業。但是,不是每戶人家都有山林,有山林的很少。千重子想,自己的生身父母看來也是在山林主家裏當雇工。
“我是當雇工的……”苗子自己也這麽說。
二十年前的事了,父母生下一對雙胞胎,不僅名聲不好聽,兩個孩子養大也很不容易,考慮今後的日子不好過,這才把千重子丟棄的吧?
千重子還有三件事忘記問苗子了:千重子被舍棄的時候是嬰兒,那麽為何舍掉的是自己,而不是苗子呢?父親從杉樹上掉下來是哪一年?苗子說過自己“剛出生”,可是……還有,苗子說出生在母親的娘家,那兒是“比杉樹村更遠的深山坳”,那裏究竟是個什麽地方呢?
苗子似乎認為,被丟棄的千重子已經“身份不同”了,要是那樣,苗子是決不會再來看望千重子了。要想說說話兒,隻有千重子到苗子勞動的作業場去。
但是,千重子不能瞞著父親和母親秘密行動。
千重子曾經反複閱讀過大佛次郎的名文《京都的**》,她腦子裏浮現出這樣一段話來:
北山種植了專門用來做圓木的杉樹,青青的樹梢重重疊疊,蔥蘢茂密,宛如天上的雲層。一排排紅鬆,隊列整齊,樹幹纖細而又明麗,滿山遍野,傳來了悅耳的森林之歌……
那一座座渾圓的重疊的山體演奏的綿延無盡的音樂――森林之歌,如今也在她心頭響起,驅散了節日的鑼鼓和人群的喧鬧。她透過北山眾多的彩虹,傾聽著這音樂和歌聲……
千重子的哀愁變得淡薄,也許不算什麽哀愁,而是突然邂逅苗子時的驚訝、迷惘和困擾的情緒。然而,作為一個姑娘,這畢竟是令人落淚的命運。
千重子翻轉身子,閉著眼睛,傾聽山巒的歌唱。
“苗子是那樣高興,我為何就不能呢?”
過了一會兒,客人以及父親和母親一起登上裏院的二樓。
“好好休息吧。”父親向客人招呼了一聲。
母親將客人脫下的衣服疊好,又來到這邊房間,打算折疊父親脫下的衣服。
“媽媽,我來吧。”千重子說。
“還沒睡呀?”母親交給了千重子,自己躺下了。
“好香啊,到底是年輕人。”她高興地說。
近江客由於喝了酒,隔扇那邊立即響起了鼾聲。
“阿繁,”太吉郎從鄰近床鋪上喊著妻子,“有田先生不是想把兒子送到我們這兒來嗎?”
“想當店員或是公司職員吧?”
“做養子,就是千重子的……”
“幹嗎提這種事兒,千重子還沒睡著呢。”妻子想堵住丈夫的嘴。
“我知道,讓千重子聽聽也好嘛。”
“……”
“是他家老二。他為他父親辦事,到我們家來過好幾次。”
“我不太喜歡有田先生。”阿繁聲音很低,但話說得很有力。
千重子的山間音樂消逝了。
“喂,千重子。”母親轉向女兒這邊。千重子睜開眼,沒有回應,房間裏一時安靜下來。千重子一直把兩隻腳疊在一起,默默無聲。
“有田呀,他是想得到這座店,我是這麽看的。”太吉郎說,“再說,他知道千重子是個又漂亮又懂事的姑娘……他家又是生意場上的老搭檔,對我們的買賣也很清楚。此外,我們店裏,說不定有人向他打小報告呢。”
“……”
“千重子無論長得多麽好看,我也不能為了家裏的生意隨便讓她嫁人啊!喂,阿繁,你說是不是?這樣做也對不起祖宗。”
“那當然嘍。”阿繁說。
“我的性格不適合在店裏。”
“爸爸,我讓您把保羅·克利畫集拿到嵯峨尼寺裏去,您竟然也忍讓啦。”千重子坐起來,向父親道歉。
“什麽呀,那是爸爸的樂趣,一種安慰。現在看來,正是生活的意義所在啊。”父親微帶歉意,“說實話,我也沒有繪製那種圖案的才能……”
“爸爸。”
“千重子,我正琢磨著,賣掉這個批發店,搬到安靜的南禪寺或岡崎,西陣也行,買一處小小的住宅,我們父女兩個一起繪製和服和腰帶圖案,怎麽樣?你耐得住那份清苦嗎?”
“什麽清苦,我一點兒也不……”
“是嗎?”父親說到這裏,不久就睡著了。千重子卻難以成眠。
可是,第二天清晨,她及早醒來,就去清掃店前的道路,擦洗木格子和座凳。
祇園祭的活動還在繼續進行。
節日的後半段有:十八日的彩車裝點,二十三日的節後前夜、屏風節,二十四日的巡山,其後是奉納狂言劇,二十八日洗禦輿,接著回到八阪神社,二十九日舉行神事結束奉告儀式。
好幾座山都通向寺町。
千重子心事重重,她惴惴不安地度過將近一個月的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