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憶

徐恩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她回到了那個小城,那個她長大的地方,那個一到春天桃花可以開滿整個山坡的地方。

徐恩生於一個普通家庭,自幼父母離異,生父徐廷堯因涉黑被判刑,時間太過久遠,所以她對徐廷堯的印象也很模糊。

隻是依稀記得小時候媽媽抱著她坐了很久很久的車,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徐廷堯透過一個鐵柵欄笑著呼喊著她的名字,“恩恩,想不想爸爸啊?”

而那時,她也隻是把頭埋在母親程靜的脖頸間,不理會柵欄窗內的人。

程靜懷裏抱著孩子,坐在探監室內,對那人說:“這是我們娘倆最後一次來看你了,以後我們就不過來了,你好自為之。”

徐廷堯低著頭,用手狠搓了一把臉,強擠出一個笑容:“行,這幾年苦了你們娘倆了,你照顧好自己,找個好歸宿,也給恩恩找個好爸爸,就...別和恩恩提起我了。”

程靜起身準備離開,徐廷堯戴著手銬站起身來:“程靜!”

徐廷堯紅著眼眶說:“能最後讓我看一眼恩恩嗎?”

此時的徐恩不過四歲,紮著小辮子,在程靜的懷裏睡熟了,小臉粉撲撲的。

徐廷堯手抵在玻璃上,指尖壓得有些泛白,鐵銬和玻璃窗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他慢慢彎下腰,隔著冰冷的窗子,親吻小徐恩的臉頰,良久之後,他轉頭朝獄警說道:“走吧。”

再後來,母親便帶著她改嫁了,重組了一個家庭,繼父叫燕京華,人長得憨厚,對程靜也很好。

有時也會給徐恩買許多洋娃娃,會在徐恩半夜生病的時候細心照顧,至少在徐恩看來,他是有把徐恩當作親生女兒來看待的。

婚後兩年,他們買了車買了房,一切似乎都在變好,徐恩曾以為自己擁有了一個完美的家庭。

隻是曾經。

不過短短三四年時間,燕京華就好像換了一個人,整日酗酒。“我這一輩子無兒無女。”這是燕京華喝醉時最常說的一句話。

八歲的徐恩,懷裏抱著一個布娃娃,站在門口,不知所措。她是把燕京華當父親的,可隻有八歲的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姓徐,不姓燕,有些關係終究是無法跨越過鴻溝的。

從那以後,無盡的爭吵、謾罵、家暴徹底改變了這個家庭,原來生活,隻是從一個穀底,跌進另一個深淵。

每次爭吵過後,燕京華都會以醉酒為借口,甚至用下跪來換取程靜的心軟。生活並沒有改變,直到的他的到來。

遊樂園裏的人群熙熙攘攘,小孩子的歡笑聲不絕於耳,旋轉木馬一圈又一圈地轉著,小男孩騎在小馬上,伸出手朝站在遠處的女人打招呼。

一輪結束之後,小男孩從木馬上爬下來朝女人跑去,歡喜叫道:“媽媽。”

馮燕蹲下摸了摸他的小臉,“今天玩得開心嗎?”

小男孩眼睛亮晶晶的,興奮地點頭,這是媽媽第一次帶他來遊樂園,他當然開心。

“媽媽,我玩累了,我們回家吧。”

馮燕眼中閃過一絲失落,她牽起小男孩的手,“不著急,媽媽帶你去個地方。”

車子駛過街道,停在一個小巷口。

此時,徐恩家裏的客廳裏氣氛有些凝重,程靜歎了口氣,側頭對女孩說,“恩恩,帶弟弟去別處玩一會兒,大人有事情要說。”

徐恩點點頭,朝小男孩走去,小男孩抿著嘴怯生生地看著自己的母親,馮燕拍了拍他的手,“去吧,和姐姐玩一會兒。”

兩人一起去了小山坡的桃花樹蔭下。

“你叫燕嘉禾?”

小男孩點點頭,聽她又問“今年幾歲啦?”

燕嘉禾認真地數出四個手指頭,“四歲。”

小男孩的神態極其認真,稚嫩的小臉甚是可愛,徐恩微微一笑,風一吹散了許多花瓣下來,落在他們的頭上,迷了人眼。

“姐姐。”

“嗯?”

燕嘉禾彎眼一笑,稚氣的聲音穿風而過,傳進徐恩的耳朵,“媽媽說得沒錯,姐姐長得很漂亮。”

四歲的小孩並不懂何為美,隻是看到喜歡的人或物,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親近。

兩個孩子離開之後,馮燕從椅子上站起來,她朝程靜和燕京華的方向跪下,低著頭,字字淚如雨下,“哥,嫂子,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現在家裏身上一點錢都掏不出來,是真的養不起他了。”馮燕抹了一把眼淚,“大哥大嫂,你們就養了他吧,以後嘉禾就是你們的兒子,給你們養老,我發誓,我以後絕不會認回他!”

馮燕的老公燕京立,是燕京華的弟弟,年前患了癌症,家裏東拚西湊,能賣的都賣了,可還是沒能把人留住,家裏的頂梁柱就這麽倒了,留下一對孤兒寡母,馮燕也因為在醫院照顧丈夫丟了工作。

娘家又給馮燕重新找了門親事,對方各方麵情況都挺好的,隻有一個要求,就是不希望馮燕帶著孩子進門。

所以她做了這個選擇。

選擇放棄燕嘉禾。

程靜想把人從地上拉起來,“先起來說話。”

燕京華的麵色有些凝重,他歎了口氣,“怎麽說嘉禾也算是我的半個兒子,隻是我們家這幾年的經濟情況也...”

燕京華言語未盡,但是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馮燕急忙從包裏掏出一張銀行卡,遞出去“這是我目前所有的積蓄了,不多,但是你放心,我會每年都往這個卡上打錢的。”

程靜勸說道:“可他畢竟是你的親生骨肉,你就這麽放棄了?”

燕京華“嘖”了一聲,示意程靜不要多說話,他朝馮燕道:“隻要你說到做到,我們家自然不會虧待他,給徐恩找個伴也挺好的。”

程靜咬了咬牙,倒也沒再反駁。

馮燕抹了一把眼淚,站起來朝他們夫妻二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嘉禾,以後就拜托你們了。”

她轉身準備離開時,程靜叫住了她,“你不再看他一眼嗎?”

馮燕頓了頓,沒有回頭,“不了,就這樣吧。”

徐恩和燕嘉禾回到家,燕嘉禾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頓時慌了神,朝門外跑去,燕京華抱住了他,“跑哪去?”

燕嘉禾一陣掙紮,“放開我,我要找媽媽!”

燕京華把他摁在沙發上,神情凶狠:“聽好了,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我是你老子。”他指了指程靜,“她才是你媽。”

手又指回他的方向,“聽到沒——嘶!”

燕嘉禾張嘴就咬了上去,燕京華吃痛,抬手就要打,徐恩跑過去揪住他的褲腿,“爸爸,別打他。”

程靜上去拉開燕京華,“孩子還那麽小,你和他說這些做什麽?什麽事不能慢慢來?”

她蹲下身子,“嘉禾啊,肚子餓了吧?想吃什麽?”

燕嘉禾嘴巴一抿,下嘴唇包住上嘴唇,淚水模糊了視線,哭出聲來,“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哭什麽哭!”燕京華厲聲喊著,“你媽不要你了!”

“騙人!”

徐恩看著他的可憐模樣,走上前去,“嘉禾,不哭了,姐姐帶你去找媽媽好不好?”

燕嘉禾抽泣著,眼睛濕漉漉地看著她,“真的嗎?”

徐恩點頭,拉著他的手,朝門外走去。

程靜:“徐恩?”

徐恩朝程靜眨了一下眼睛,程靜心領神會,她是想先把燕嘉禾的情緒穩定下來。

徐恩牽著燕嘉禾的手走在長長的小路上,風吹幹了燕嘉禾臉上的淚痕。

他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徐恩,“姐姐,媽媽真的不要我了嗎?”

徐恩那個時候還小,年齡也不過七歲,對離別拋棄之痛也尚不明白,她緩緩蹲下身子,目光與他平視,“怎麽會呢,你媽媽肯定是暫時有事,先把你放在我們家住幾天,到時候她一定會接你回家的。”

“可是...我不喜歡那個叔叔。”燕嘉禾低著頭,手背在身後。

徐恩摸了摸他的頭,“別怕,姐姐會保護你的。”

那是一個遙遠的春天,四歲的燕嘉禾,重新有了依靠,那年徐恩七歲,四個人組成了一個破碎的家庭。

燕嘉禾剛來到這個家的時候,很乖,沒有男孩子的調皮活潑,並不知道自己早都被唯一的親人丟下。

徐恩對這個新來的家庭成員並沒有惡意,她不會像其他小孩一樣擔心父母會不會偏心。反而她有些慶幸,她想著繼父燕京華也許會因為他少喝一些酒,少和母親吵架,她對燕嘉禾好一些,繼父或許會愛屋及烏對她也多喜歡一些。

她教他讀書寫字,會把零花錢攢下來給他買玩具買好吃的,燕嘉禾小時候怕黑,不敢一個人睡覺,徐恩就和他一起睡。

這個陌生的家裏,徐恩成了燕嘉禾唯一的依靠,他也變得越來越黏徐恩。

一年時間很快過去,燕嘉禾到了要上幼兒園的年紀,燕京華和程靜又為了這件事的吵得不可開交。

“你把工作辭了,留在家裏照顧小孩。”燕京華坐在餐桌旁說。

程靜一聽,直接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憑什麽?我辭了工作家裏喝西北風去嗎?”

燕京華頭也不抬地說,“當初你是答應了的,要一起撫養照顧嘉禾,你把工作辭了我出去賺錢。”

徐恩坐在一旁默默地不說話,她早已習慣這樣爭執的場麵,沒有打起來已經是萬幸了。

程靜冷哼一聲,覺得可笑,“就你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能賺到幾個錢?口氣比腳氣還大。”

燕京華連初中文化都沒有,隻能去工地找苦力活幹,可基本上幹不了幾天就回來了,偏偏又死要麵子,時不時就請人吃飯喝酒。

幾年下來,家產早已敗光,又因為賭博,就連當初給程靜買的車也賣了。

這句話無疑是擊碎了這個男人可憐的自尊,燕京華把手裏的碗往地上一扔,發出刺耳的聲音。

徐恩被嚇得一哆嗦,程靜見情況不對,轉頭對徐恩說:“恩恩,帶嘉禾出去。”

徐恩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拉著燕嘉禾的手就出了門,燕嘉禾的小手緊緊地抓著徐恩,“姐姐,爸爸媽媽怎麽了?”

徐恩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睛滿是懵懂和害怕,嘴角勉強牽起一抹笑容,說“沒事,爸爸媽媽隻是意見不合吵架而已。”

身後傳來哭喊聲,還夾雜著謾罵和打砸東西的聲音,徐恩嚇得臉色慘白,卻不敢進去。

旁邊的房子打開了一條門縫,出來一個白發老人,這裏是老房區,隔音本身就差,想來是那對夫妻又鬧矛盾了。

老人看著站在門口的兩個小孩,歎了口氣。大人爭吵,最後苦的還是孩子。

老人看了會兒,終究是於心不忍,“進來吧,先到奶奶房子裏待一會兒。”

徐恩道了謝後,拉著燕嘉禾的手進了房子。

老人給倒了熱水,留了燈便回臥室去睡了,徐恩手裏握著杯子,身體有些發抖,杯子裏的水也激起了細小的波紋。

燕嘉禾放下手裏的杯子,把自己的小手搭在徐恩冰涼的手上,“姐姐,你害怕嗎?”

其實他也很怕,但是他沒有說,他隻知道如果這時候哭的話,姐姐應該也會哭。

徐恩沒有說話,燕嘉禾脫了鞋子,手腳並用地爬上沙發,然後鑽進徐恩的懷裏,徐恩怕水燙到他,所以在他要鑽過來的時候就把水杯放在桌子上了。

燕嘉禾一雙胳膊抱著徐恩的脖頸,然後像媽媽之前拍著他一樣輕輕拍著徐恩的頭說:“不怕不怕,嘉禾會保護你。”

這些年在心中築起來的城牆,於此刻土崩瓦解,徐恩顫抖地哭了起來,可是她也不敢哭地太大聲,一聲聲嗚咽的,她從來沒有想過把他當成依靠,隻是那個夜晚,徐恩破碎的心在那個擁抱下得到一點溫暖。

燕嘉禾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姐姐為什麽哭得這麽難受,他突然也很難受,眼淚很快從眼底泛上來,他把嘴巴抿的緊緊地,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小手依舊不停地輕拍著徐恩的頭。

月亮懸於空中,見慣了世間的冷暖,淡淡的光透過窗戶灑在相擁的兩個人身上。

絕望卻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