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岑寂歲月不知處 第一章 重逢

每一座孤島,都被海緊緊相擁。

徐恩是海上的一座孤島,孤島裏微弱的燈光隻為他點亮。

燕嘉禾是圍繞她的海,萬裏波濤隻為她洶湧。

——————前記

——

北城。

市區中心醫院一樓。

伴隨著“叮咚”一聲,手術室的指示燈由紅轉綠。

家屬一擁上前,著急尋問:“徐醫生,我姑娘怎麽樣了?”

“您不用擔心,手術很成功,後期的手術注意事項,會有另外一位醫生和您溝通。”

其中一個中年女人熱淚盈眶,連聲道謝。

徐恩搖搖頭,曆經四個小時手術已經累的說不出來話了。

家屬離開後,徐恩隔著口罩深吸了一口氣無力地靠在牆上,鎖骨上一顆黑色的痣被汗水沁透,她閉上眼睛,低頭活動脖頸。

“累了吧?”

許時言把手裏的冰可樂遞過去。

徐恩接過可樂,輕聲說了句“謝謝”。

許時言淡笑一聲抬起手撫了下眼鏡,“都多久了,還跟我說謝謝。”他靠在牆上,側頭問她:“今晚還去騎機車嗎?”

徐恩搖搖頭,“不去了,今天太累了。”

他略微思忖了一下開口問道:“那...今晚能請你吃飯嗎?”

徐恩伸了伸懶腰,“不行啊,許醫生,今天晚上和沈棉約好了,下次再說吧。”語罷,她起身離開,舉起手裏的可樂朝後擺手,“謝謝你的冰可樂。”

許時言看著女人離去的背影,輕吐了口氣搖搖頭。

白大褂裏的手機呢鈴聲響起,許時言看了一眼,拇指右滑接起,不知道電話那邊說了什麽,語氣裏透著失落:“不行啊,沒約到。”

“你這速度也太慢了吧,不是說你們是初中同學嗎?又一起工作了這麽多年,怎麽還沒追到?”

許時言換了隻手接手機,歎了口氣,“要不...你教教我?”

——

沈棉從外麵買完晚飯回來的時候,合租房子的窗簾拉得正緊,外麵太陽高照,裏麵卻黑得像夜晚來臨,正是睡覺的好氛圍,以至於靜到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她推開徐恩臥室的門,走了進去。

徐恩肚子上抱著一個暖水袋,姨媽造訪,肚子疼的好像一直在下墜,徐恩躺在**閉眼休憩,昨天剛做完五台手術,今天不值班,便在家裏休息。

“恩恩,我給你買了紅糖薑汁,你下來喝一些吧?”沈棉趴在床邊蹲下問徐恩。

沈棉是徐恩在醫院走的最近的一個朋友,雖然他們倆不在一個科室,卻也是徐恩二十幾年人生中關係最好的一個朋友。

徐恩虛弱地應了一聲,從**下來,趿著拖鞋走出臥室。

沈棉打開薑汁紅糖杯子上的蓋子,移到徐恩麵前:“徐恩,你今天晚上有排班嗎?”

徐恩拿起杯子小抿了一口:“沒有。”

“那就好”

沈棉歎了一口氣,感歎道:“唉,還以為告別書本後,就能輕鬆一些了,沒想到接下來的路更難走,老是晝夜顛倒不說,有時候還吃力不討好。”

醫學生就是這樣,學醫的路上一路披荊斬棘,可到最後能真正成為醫生卻少之又少,多少人被現實壓垮,另擇他路。

“還好吧,都做了幾年醫生了,也差不多習慣了。”

徐恩隻覺得這樣的疲憊又充實的生活挺好,不然閑下來就隻會想別的東西。

沈棉撇了撇嘴,徐恩在她眼裏就是那種感覺天塌下來了都隻會說一句沒事的人,淡定的不像話。

還記得第一次上解剖課的時候,要解剖一隻兔子,恐懼和避免共情是醫學生在解剖課上麵臨的第一個難關。

隻有徐恩麵無表情地把兔子綁在解剖台上,而後注入普魯卡因麻醉,麻醉用剃刀刮毛之後,拿起解剖刀順著兔子咽喉利落滑下,解剖兔子的氣管。

醫學生確實不適合太過於共情,但是像徐恩這樣利索不帶絲毫留戀的倒也著實少見。

這一套行雲流水地操作直接驚呆了眾人,包括還在給學生做思想工作的老師。

在後來工作地幾年之中,他們曾麵對過好幾個搶救不過來的病人,家屬在手術室外麵極度悲傷以至於無法支撐身體。

一言一語,一字一句,句句悲慟。

作為醫生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可最後隻能遺憾地和病人家屬宣告死亡信息,可徐恩偏就是個例外,無論什麽時候都是最冷靜那一個。

像是沒有感情的機器一樣。

回憶被手機鈴聲打斷,她看了消息之後,眼眸一轉,立馬切換可憐兮兮的表情看著徐恩。

每次沈棉用這種表情看她的時候,徐恩就知道她肯定又是有事求自己了,她喝完最後一口紅糖薑汁:“說吧,怎麽了。”

沈棉挽上徐恩的胳膊,吞吐道:“我弟,他和他之前的戰友組了一個酒局,在新四街酒吧,你可不可以和人家一起去呀?”

“不行。”徐恩直截了當道,她平時就很少參加聚會,能不去就不去,去了能早走就早走。

“有超帥的兵哥哥哦。”

徐恩不為所動。

“他們都是八塊腹肌哦。”

徐恩依舊不為所動。

沈棉站起來,手心向下舉過頭頂,“他們都是一米八哦!”

徐恩還是不為所動。

沈棉把頭靠在徐恩的撒嬌道“去嘛去嘛,你長得這麽好看,去了給人家撐撐麵子嘛。”

“再說了,你好不容易我們倆一起空閑一次,一起去嘛,幫我物色物色,我媽又催婚了。

徐恩歎了一口氣,在沈棉的軟磨硬泡下終於鬆動:“最後一次了。”

沈棉猛烈點頭,沒事,反正上次她也說最後一次。

夜晚,華燈初上。

徐恩和沈棉一起來到新四街酒吧,沈棉的弟弟沈景在酒吧門口一直等著,看到人來了之後,興衝衝地跑過去,“姐,你可算來了,我戰友都到了。”

他看到沈棉旁邊的人之後,短暫地愣了一下,視線一直停留在徐恩的臉上問道:“這位是?”

沈棉套著徐恩的胳膊往前推了推,朝沈景眨了一下眼睛:“這是我的好朋友,叫徐恩。”

徐恩看著沈景,笑了一笑,伸出手說:“你好。”

徐恩紮了一個半丸子頭,精致的臉上鋪著一層淡妝,讓氣色看上去紅潤一些,上身穿著一個米色V領的針織衫,脖頸間是一個素圈戒指穿成的項鏈貼在鎖骨上,下身是藍色的牛仔褲,很好地修飾出徐恩修長的腿型,整體看上去充滿活力又不乏成熟。

一米八的大個子上過戰場的沈景此時卻臉頰微微泛紅,伸出手握了一下,露出八顆牙的標準微笑說:“徐恩姐好。”

沈景帶著他們往卡座處走去,卡座上都是男生,看著和沈景的年齡差不多大小,沈景給他們介紹完自己的姐姐和徐恩之後,又對徐恩說:“徐恩姐,放心,他們都是我的同學,不必拘束。”

徐恩點點頭和沈棉落座,酒吧內昏暗吵鬧,音樂聲,說話聲,以及碰杯聲交雜在一塊。

沈棉給自己的傻弟弟偷偷發信息說【你徐恩姐肚子不舒服,幫她擋擋酒。】

【收到!大小姐,包在我身上了!】

沈景內心給自己姐姐瘋狂打call,這次她姐要是被催婚,他第一個上去幫忙。

旁邊陳晉戳戳了沈景的胳膊悄聲說:“可以啊你,有漂亮妹妹一個人藏著是不?還是不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了?”

沈景睨了他一眼,回道:“什麽漂亮妹妹,人家是漂亮姐姐,我跟你說別想打她的注意,聽到沒?”

陳晉不滿地“嘁”了一聲,視線繞著卡座看了一圈問:“燕嘉禾還沒過來麽?”

沈景:“沒,本來說要過來的,剛剛又說有事。”

“笨,你信不信我錄個視頻,他肯定趕過來。”陳晉用下巴點點了徐恩的方向。

有這麽漂亮的美女在,他還能不過來?

沈景明顯不信:“切,你可別了,我還不知道他嗎?生活除了工作還是工作,活像個斷了欲念的老頭。”

燕嘉禾退伍後注冊一個小公司,主攻電子科技,幾年間規模越做越大,也成為了小有名氣行業新秀。

陳晉還偏就不信這個邪,“賭不賭?五萬?”

沈景不屑一笑,“賭就賭,我沈景什麽時候慫過?”

有啊,就剛剛和徐恩打招呼的時候,握個手都臉紅。

陳晉輕笑一聲,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拿起手機錄了一個6秒的小視頻給燕嘉禾發過去。

——

“燕總,那您看我們的合作......”

正說話的人是一家科技公司的經理王力,他看著對麵的男人,穿著很隨意,不像是來這種場合正經談工作的。

本以為對方隻是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經過幾番交流,王力才發覺,燕嘉禾年齡雖不大,卻處處透露出與年齡不符的成熟。

燕嘉禾把合同推了回去,“與貴公司的合作,我還得考慮一下。”

王力僵了一下,卻不敢表現出任何不滿,小心問:“是哪裏還有什麽問題嗎?”

“王經理親自找我來談合作,我很榮幸,不過這盈利分配,我可是一點都看不到貴公司的誠意。”

桌子上的手機傳來一聲輕微地振動,燕嘉禾拿起手機,站起身說:“我還有事,多謝王經理款待,失陪。”

走出茶館的包間後,燕嘉禾點開手機查看,是陳晉發過來的三條消息——一句話,一個視頻和一個位置分享。

【嘉禾,這次酒局有超正點的姐姐哦,我保證你不來會後悔一輩子。】

燕嘉禾內心失笑,他倒要看看有多後悔。

燕嘉禾點開視頻,視頻裏,徐恩隻有一個側臉,手裏端著一個酒杯,旁邊的一個男人在和她說些什麽,徐恩微微側身認真聽著。

燕嘉禾忽然停下,他用力地握著手機,死死盯著視頻裏的人。因為徐恩的身影隻出現了三秒,所以他反反複複地倒回去看了好幾遍,像是不敢相信。

此時王力拿著合同出來,“燕總,我們還可以再——”

話還沒講完,就看到剛剛還氣定神閑的燕嘉禾不顧形象地狂奔起來,跌跌撞撞地路上撞到了好幾個行人,也全然不顧。

燕嘉禾到陳晉給他發的地點之後,車子開不到門口,剩下幾百米的路,也是一路跑著過去。

進了酒吧之後,燕嘉禾的視線快速在場內尋著,陳晉恰好抬頭看到了站在門口的燕嘉禾,他站起身朝燕嘉禾的方向招手。

燕嘉禾快步走了過去,眼神一直鎖在徐恩的身上,生怕她再次逃離。

徐恩微微抬頭,撞上了燕嘉禾灼熱的目光,酒吧人聲嘈雜,舞池燈火環繞,但此刻一切仿佛都失了顏色,安靜到,安靜到好像隻剩下了鼓點般的心跳。

是他吧?

嗯,是他。

酒杯緩緩滑落,打破了並不算長久的沉寂。

燕嘉禾額頭上沁了一層薄薄的汗,眼底越來越紅。

“瞧把你急的,一說有美女就這麽快跑過來,激動地都把人姑娘給嚇到了。”陳晉打趣地說道,順便向沈景挑眉,暗示自己贏得勝利。

沈棉卻感覺情況不對,悄悄碰了碰徐恩的胳膊,“徐恩?”

徐恩這才回過神來,褲子上有被酒水打濕的痕跡,她強壓下心中的波濤駭浪,語言有些僵硬:“我今天還有事,你們玩得開心。”

說完後便匆忙擦過燕嘉禾地臂膀離開,她前腳一走,燕嘉禾後腳就跟上了。

留下一臉懵的眾人。

“姐...他們認識?”沈景問。

“我也不知道啊?”沈棉搖搖頭。

沈棉也正疑惑呢,她跟徐恩認識這麽長時間,沒見她跟那個異性來往密切啊。

徐恩步履匆匆地出了酒吧,來到街道,她沒打算停下步伐,也沒等後麵的人。

直到手腕被一隻大手扣住,“徐恩!”隱忍的聲音從後方響起。

徐恩緩慢轉身,對上他的視線,九年未見,他早已褪去了當年的青澀,硬朗的五官裏顯現出男人該有的成熟,深褐色的眸子裏映著她的影子,眼底有些泛紅。

徐恩掙開他,今天親戚造訪,剛剛又喝了兩杯酒,現在她隻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但她依舊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笑了一下:“嘉禾,好久不見啊。”

他長大了,也長高了。

徐恩像個很久未見長輩一樣說著寒暄的話。

卻直戳燕嘉禾的心窩。

“你去哪裏?為什麽剛見麵就要走?”燕嘉禾看著她的臉,卻看不到一絲別的表情。

就好像這幾年的分別隻有他一人在耿耿於懷。

徐恩偏頭,沒回他的話,手掌不自覺地覆在肚子上。

燕嘉禾眼尾泛紅,垂在身邊的手有些顫抖,“所以這次...又要丟下我嗎?”

他等了她十年,她都不曾回來找他。

徐恩心中一陣酸澀,她還是舍不得,剛要開口,便感覺腹中一陣抽痛,兩眼一黑,掉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抱裏。意識消散前,耳邊最後響起的,是有人焦急地喚著她的名字,她久違的,懷念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