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雄介和晴香隔著矮桌對坐。看到修站在玄關前,兩人露出尷尬的笑,是一種沒能徹底收起的表情。

“哈哈,”修笑了,“我打擾兩位啦!”

“你在說什麽啊?不要誤會了。”晴香搖搖頭說。

“才不是什麽誤會!你們難得聊得這麽開心,我隻覺得自己是個不速之客。”

“幹嗎口氣那麽酸?”

“撇下我一個人,兩個人飲酒作樂,這不是更酸嗎?”修用下巴指了指擺滿酒菜的矮桌。

“不是的!”雄介表情僵硬地說,“這是晴香帶來給大家一起吃的。隻是你一直不回來,我們先開動而已。”

“連通電話也不打?”

“抱歉,我以為你很快就會回來——”雄介說道。

晴香打斷他:“你自己還不是喝得爛醉?一個人跑去喝酒,少在那裏說些自私自利的話。”

“有什麽辦法?碰到讓我非喝不可的事啊!”

“出了什麽事?”

“你自己問雄介。”盡管知道不可以說,但在醉意的催化下,修克製不了自己。接著,他又順勢說了一句:“你也是,何必跑去跟政樹吐苦水,直接跟我說就好了啊!”

雄介的臉瞬間變得蒼白。

“怎麽回事?”晴香蹙起眉頭。

修靠在玄關門上說:“雄介跑去跟政樹抱怨,說我賴在這裏,讓他覺得很麻煩。”

“我又沒說麻煩,隻是說這樣我不方便寫作業,而且沒有獨處的時間。這些我也都忍著,所以——”

“什麽叫‘我也都’?意思是我不當一回事嗎?我現在的確受你照顧,也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可是我們是死黨,我覺得以後再向你報恩就行了,但你背著我偷偷向別人埋怨,這不是讓人心寒嗎?”

“是我不好!”雄介垂下頭說,“可是我並沒有在背後偷偷摸摸地埋怨,我和政樹都隻是擔心你而已。”

“原來是這樣,那修就沒有什麽好生氣的嘛!”

“哼!”修冷笑一聲,“我總算知道你是站在哪一邊的了。”

“又不是在談這個。”晴香深深地歎了口氣,“別站在那裏,進來說吧!”

修覺得差不多該妥協了,卻有股倔強的情緒哽在胸口。

“算了,我現在就走!啊,得先收拾一下東西。”修擠出空洞的笑容,脫下鞋子。他把自己的衣物塞進量販店的紙袋裏。

“欸,你幹嗎這樣?”晴香一臉不耐煩地說。

雄介垂著頭,不發一語。

“你說話啊!”晴香拉扯修的襯衫。

修拂開她的手說:“囉唆,你們兩個繼續去恩愛吧!”

“喂,”雄介開口了,“不對的是我,不要遷怒到晴香身上。”

“不用你多管閑事。隻是借住一下而已,別裝模作樣了。”

雄介肥胖的身體一震:“你這話太過分了。”

“就是,向雄介道歉!”晴香尖著嗓子說,眼神冰冷得讓人毛骨悚然。

看到那種眼神,修的火氣也上來了:“你煩不煩啊!”

修怒罵時,牆壁另一頭又發出“咚”的一聲。他覺得連隔壁的女人都在瞧不起他,怒火攻心。“你也煩死了!”修吼道,往牆上回踢過去。

“喂!別這樣!”

雄介狼狽的模樣讓修更不爽,又踹了牆壁一腳。可能是他太用力了,踢出驚人的一聲巨響,整個房間也跟著晃動起來。一陣尷尬的寂靜籠罩整個屋子。

“我……”晴香開口,“要跟你分手。”

修忍不住倒抽一口氣,但也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他用丹田使勁,仿佛想壓抑內心的不平靜。

“哦,是嗎?”他以輕鬆的語氣說,“好啊。反正跟我這種連住的地方都沒有的男人交往也沒什麽好處!”

“我不是為了這種理由跟你分手的。”晴香搖著頭,但話已出口,就不可能收回了。

“隨便什麽理由,反正都要分了。謝謝你之前的照顧!”

修把房間的備份鑰匙扔還給雄介,提起紙袋,打開玄關門。

雄介站起身來:“修,等一下!”

“再見!受你照顧了。”他對雄介揮揮手,用力一摔門。

修慢慢走下樓梯,豎起耳朵留意背後。雖然嘴上說要分手,但晴香會不會追上來?他抱著一絲期待出了公寓,卻始終沒有腳步聲傳來。修依依不舍地回頭,看到二樓窗戶探出一張女人的臉。他以為是晴香,但仔細一看,那不是雄介的房間。從窗戶探出頭的是隔壁的女人。女人的臉在夜晚也一片蒼白,她正嘿嘿地笑個不停。

修來到車站,買了去往新宿的車票。明天的麵試地點在新宿,而且他也想去熱鬧的地方走走。

下了電車,走在東口熙攘的人群中,醉意總算逐漸散去。自己有必要氣成那樣嗎?回雄介住處之前,不但沒想過要離開,更料不到會跟晴香鬧分手。如果適時罷手,就不必三更半夜漫無目的地在外頭遊**了。

現在晴香和雄介正在說些什麽呢?一想到這裏,修就坐立難安。追根究底,就是因為他們倆親密地一起吃飯,修才會怒火中燒。這陣子晴香對他一直很冷淡,而且嘴上說是誤會,卻不斷為雄介說話。就算剛才真是誤會,就這樣分手後也可能成為事實。修開始胡思亂想,嫉妒猛然湧上心頭。他很想打電話給晴香,卻心存芥蒂,也覺得晴香會主動聯絡自己。最好先找個地方過夜,看看情況再說。

修來到歌舞伎町。看著五彩繽紛的霓虹燈,他又想喝酒了,但手上隻剩下一萬五左右。

米蘭座附近大樓的網咖招牌上寫著“全包廂,夜間優惠套餐一千兩百元”,於是他走進大樓。

三樓是店鋪,走出電梯,迎麵就是櫃台。

“歡迎光臨。”

褐色頭發的員工是個看上去二十七八歲,瘦骨嶙峋的男人,他露出假笑向修行禮。

回北九州島探看老家的情況時,修曾在狹小的漫咖過夜,不過這是他第一次進入真正的網咖,分不清東西南北。他看著牆上的價目表。

“如果現在開始使用,本店推薦夜間優惠‘十小時套餐’。”男員工說。

修看看時鍾,十一點,辦十小時套餐的話,可以待到早上九點。麵試是十點開始,剛剛好。

“那就這個。”修說道。但一聽到金額,他就皺起眉頭。他以為隻要一千兩百元,沒想到那是五小時的價錢,十小時得花兩千四百元。不過,這還是比桑拿或膠囊旅館(10)便宜,還可以看漫畫、玩電動,也有免費飲料吧和淋浴間。

修不情願地付了錢,員工接著問他要哪種包廂。似乎可以選擇包廂的種類,有吸煙/非吸煙、扶手椅/平躺椅等,修不知道哪種更舒服,就選了吸煙區的扶手椅包廂。

店員把夾著賬單的夾板交給修,修往包廂走去。

昏暗的店內,是一大排以隔板隔開的包廂,電腦屏幕散發出白光。他按著賬單上的號碼進入包廂,在扶手椅上坐下。

桌上擺著機型稍嫌老舊的電腦和鍵盤,牆上掛著耳機。雖說是包廂,但隔板低矮,天花板很高,很容易就可以從外麵探頭窺看,實在令人無法放鬆。

上上網,看看漫畫,很快就夜深了。因為在飲料吧無論喝多少都不花錢,他喝了太多果汁,覺得有些反胃。非睡不可了,他才閉上眼睛,周圍的聲音頓時變得刺耳。忙碌的鼠標聲、翻漫畫的摩擦聲、客人睡著的呼吸聲和打鼾聲,就連店裏播放的背景音樂也格外擾人。直到清晨五點多,修才勉強睡著。

睜眼一看,已經快九點了。由於無法伸展手腳,修全身關節僵硬,但顯然連衝澡的時間都沒了。他離開網咖,把裝著換洗衣物的紙袋寄放在新宿車站的投幣式置物櫃裏,在快餐店吃完早餐後匆匆前往麵試地點。

麵試會場位於一棟商住樓中,負責麵試的是五六名中老年男子和一名年近三十的男子。修覺得自己在年齡上有優勢,但聽完麵試官的說明後,他憂鬱極了。做警衛工作,就算是兼職人員,也必須先接受四天的實習和體檢。實習期間也算薪水,但要實際開始工作之後才能領到。聽到這裏,修大失所望。

“可是廣告上寫著日薪。”他提心吊膽地問。

中年麵試官苦笑著說:“‘日薪’的意思是以日計薪,工作當天就可以領到薪水的是‘日領’。連這都不知道,那你一定也不知道做警衛工作需要提供證明文件吧?”

麵試官說,必須上交住民卡(11)和身份證明文件,公司會向麵試者家人及家人以外的第三者確認,調查麵試者過去五年內的經曆,因為法律好像禁止五年內有過牢獄以上前科的人擔任警衛。

修雖然沒有前科,但居無定所,父母又下落不明,根本無望錄取。他隻說自己會再考慮,就離開了麵試會場。

兼職麵試還剩下居酒屋外場人員和物流揀貨員,兩邊寫的都是日薪,也就是不確定能不能當天領到薪水。即使是領周薪,他手頭的錢連一星期都撐不下去吧!

修算算皮夾裏的錢,剛好一萬兩千元。昨天早上明明還有將近兩萬,怎麽隻剩下這點了?在有大筆錢進賬以前,隻能住網咖了。不過,選擇十小時夜間套餐,一個晚上就得花掉兩千四百元。即使不抽煙,把每天的飲食費壓到一千元,一天也得花上三千四百元。所以加上今天,他隻能撐過三天。如果改成五小時一千兩百元的夜間套餐,加上餐飲費,一天是兩千兩百元,可以撐上五天,但接下來就隻能流落街頭了。換句話說,從今天開始的五天內,無論如何都必須找到日領的兼職。

修從投幣式置物櫃領了東西,回到歌舞伎町,在那裏發現一群穿著修身西裝的年輕人走過。從花哨的發型和身上的行頭來看,他們似乎是酒吧的男性接待者(12)。除了一個人身穿白色西裝,其他人都是一身黑色係西裝。穿白西裝的男人和一個身材高挑苗條,足以媲美模特的女人,上了停在路邊的紅色法拉利。

這時,穿西裝的男子們齊聲喊道:“您辛苦了!”同時鞠躬行禮。

紅色的法拉利發出隆隆的排氣聲,從修麵前揚長而去。

錯身而過的瞬間,修看清了白西裝男子的相貌,年齡二十五歲左右。為什麽年紀相仿,境遇卻如此不同?如果有那輛法拉利價格的百分之一——不,隻要有千分之一的錢,他就能渡過眼前的難關了。這對白西裝男子而言應該隻是零頭,反觀自己卻連這點錢都籌不到,真是淒慘到家了。

中午過後,修在新宿車站東口一帶打發時間。他逛折扣商店和家電量販店,或是看百貨公司的表演,站在書店裏翻書,走到兩腿都僵了。

修不隻是無謂地走來走去,他也用手機上網找兼職,但日結的工作機會少之又少。注冊型的派遣公司好像也不錯,可是得先參加說明會、預約等,缺點是一段時間後才能正式工作。

晴香和雄介在那之後完全和修斷了聯係。他們明知自己沒錢也沒地方住,居然漠不關心,實在是豈有此理。修想和晴香複合,但是在那之前他想先和雄介聊聊。要是雄介願意以原來的態度對待他,他就能立刻脫離這流離失所的生活了。

“你還好嗎?快點回來吧!”現在打電話過去,雄介大概會這麽說吧!盡管這麽想,但不管是雄介也好,晴香也罷,修都想等對方先低頭。這麽想或許很卑鄙,也讓人內疚,但修認為這件事不完全是自己的錯,而且他才負氣離開就立刻低頭求情,實在太沒麵子了,所以無論如何他都想再堅持一下。

修想到可以向政樹探探口風,但他本來答應政樹不把從他那裏聽到的事告訴雄介,最後卻失言了。現在如果貿然打電話,反而是自找麻煩。

入夜以後,時間過得越來越慢。

修回到歌舞伎町。走在霓虹燈街道上,饑餓和疲勞讓他頭昏眼花,但也可能是被酒家和聲色場所包圍,欲望漸漸浮現。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待在冷清的地方,心情反而會更加沮喪吧!修覺得在這條街會遇到機會,為了遇到機會就必須行動,但他沒有半毛錢去采取任何行動。

霓虹燈如洪水般迎麵襲來,然而沒有錢,就什麽店都進不去。

修滿腦子不停想著錢,好幾次在彈珠店前駐足。隻要玩彈珠贏了錢,就可以喝酒、吃美食了,如果贏得夠多,也可以不必急著找工作了,但要是輸了,處境會比現在更加令人絕望。對了,兩個月前他就曾輸光過存款,腦袋變得一片空白。修想起當時那種跌入深淵的沮喪心情,這才勉強戰勝了**。他以忍耐著沒去打彈珠為借口,去牛丼店吃飯,也在便利店買了煙,在遊戲廳抽煙打發時間。

夜晚還漫長得很。因為太無聊了,他忍不住玩起夾娃娃機,花兩百元夾到不怎麽想要的LED鑰匙圈。照這樣下去,錢隻會不斷減少。

到了十點,修受不了了,走進昨晚的網咖。如果節省一點,隻買五小時一千兩百元的夜間套餐,就隻能待到淩晨三點。他無可奈何,還是買了十小時的夜間套餐,付了兩千四百元,然後衝了澡。盥洗用品又花了他三百元——洗發精、潤發乳、毛巾、沐浴乳、海綿的出租服務。

手頭的錢轉眼隻剩下八千多元,不安湧上修的心頭。自從被大學開除,他的處境每況愈下,現在或許就是穀底,他實在沒辦法繼續樂觀地說服自己危機就是轉機。不過,之前都有辦法撐過來,今後也總有辦法吧!

修靠在扶手椅上,回想過去種種痛苦的體驗。

小學四年級蛀牙化膿,他痛得一整晚都睡不著覺;初一那年被不良學生找碴兒,差點演變成霸淩;高三補考時電車坐過站,險些畢不了業;大二時在做兼職的便利店拿錯肉包和豆沙包,被流氓糾纏。

修仰望天花板,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第二天,修又在新宿街頭遊**到深夜。

連續走了兩天,他的小腿痛得仿佛要抽筋,身體的每個關節都比昨天更僵硬。逛街逛膩了,站在書店裏看書也很累。他舍不得花寄物櫃的錢,便隨身拎著紙袋,但紙袋很重,而且看起來像遊民,這一點讓他很反感。

坐在米蘭座前的廣場上,修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潮,陷入全世界隻剩自己一人的孤獨。雖然眼前有著多到數不清的人,但他們全是陌生人。如果自己是年輕女孩,或許還會有人上前搭訕,但沒有人會去搭訕一個沒家沒錢又沒工作的男人。

晴香和雄介到現在都沒給修打來電話或發來短信。他原本打算等對方低頭,但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再逞強下去,而且他害怕他們可能真的受夠他了。修想了一下借口,然後撥通電話,雄介不安地說:“我正在擔心你呢!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新宿……”

雄介預料中的反應讓修鬆了一口氣。

“我是不是把夾克忘在你家了?黑色的棉外套。”

他裝出一副為了這件事打電話的口氣,但根本沒有什麽外套。

“沒印象啊!晚上我再回去找找。”

“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塞在哪裏了。最近晚上越來越冷,沒外套有點難過。”

“晚上很冷?你睡在哪裏?”

“歌舞伎町的網咖。可是我沒錢了,很快就要露宿街頭了。”電話另一頭傳來雄介倒吸一口氣的聲音,修接著說,“唉,是我自己要跑出來的,沒辦法。上次真的對不起。”

“不,我也很抱歉。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打電話給你,又覺得你可能還在生氣……”

“我沒生氣!那時候隻是喝醉了。”

“我等於在向政樹說你的壞話,你會生氣是理所當然的。”

“差不多是時候開口叫我回去了吧。”修心想。

但雄介完全沒提這件事,隻是不停地道歉,修按捺不住了。

“我在網咖住了一段時間,總算了解你那裏的好了,可是也不能自私地叫你再讓我寄住一陣子。”

“沒那回事!我也希望你回來住,可是……”

“怎麽了嗎?”

“隔壁的女人跑去向房東大罵,說我擅自讓別人住進來。”

“隔壁的女人?踢牆壁的那個嗎?”

那天晚上修惡狠狠地朝牆壁踹了兩次,似乎把事情搞砸了。

“你離開的第二天,房東爺爺罵了我好久,說我要是再讓別人寄住進來,連我也要一起搬走。”

修忘了掩飾真心話:“那我不能去你那裏住了?”

“嗯,不好意思……”

“別放在心上!我總有辦法過下去的。”修竭盡全力虛張聲勢。

電話掛斷的瞬間,他渾身虛脫。

這兩天盡管情況窘迫,修仍不至於緊張,因為他打定主意,真的撐不下去再回去投靠雄介就行了。如今指望落空,修頓時無助起來。如果錢用光以前沒有找到兼職,他就真的要流落街頭了。既然如此,應該向雄介借件外套的。不,在那之前,他不該那麽魯莽。修懊悔不已,心情更加沮喪。不論是否出自真心,他漸漸開始覺得是自己不好了。既然都向雄介道歉了,他也想順便向晴香道歉。但把現在的窘境告訴她,簡直就像在期待她什麽一樣,要是真心想道歉,應該等生活更穩定一點再說。修雖然這麽想,還是希望晴香多少為自己擔心一點;而且如果想破鏡重圓,就要越快越好。

修咽著口水聽著鈴聲,電話接通了。

“怎麽了?”晴香的聲音冷淡。

“我想為上次的事道歉。”

“不用了。”

“那個時候我喝醉了,才忍不住對你——”晴香打斷修的話:“不用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我們的關係也是嗎?”

“因為我說要分手,你也說好啊。”

“就說那個時候我喝醉了。”

“都無所謂了。”

那不帶感情的反應令人惱火,但修這時隻能委曲求全。他硬是換了話題:“我現在在歌舞伎町。”

“嗯。”

“我在網咖過夜,可是晚上都睡不好,白天也很無聊。”

“所以呢?”

“沒什麽,不過每天都很辛苦。”

“你很辛苦,是我跟雄介害的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聽起來就是在兜著圈子罵人。”

“我哪有?”

“明明是自己跑出去的,幹嗎一副像是我跟雄介把你趕走的樣子?”

“等一下!”修的嗓音尖厲起來。盡管知道不可以發火,他仍克製不住嫉妒。

“你從剛才起就一直雄介雄介的,難不成你在跟雄介交往?”

“什麽意思?你要道歉,結果又亂想。”

“我不是——”手機沒電的警告聲冷不防地響起,修慌了手腳,“對不起,因為你突然提分手,我以為你在跟別人交往……”

“不是提分手,是我們已經分手了,不要再打電話來了。”

“喂,你是認真的嗎?”修忍不住大叫,電話卻斷了。他立刻回撥,但屏幕全黑,毫無反應。離開雄介的公寓後,他就忘了給手機充電。

修想去買一次性充電器,卻在便利店前停下腳步。就算現在打電話,也隻是情緒性的指責,而且他也舍不得花這筆錢。要處理分手,還不得不把錢放在第一順位,修情何以堪。雖然演變成這種情況是自己的責任,但導火線還是晴香和雄介。晴香說他兜著圈子罵人,但不擔心男朋友的女朋友才有問題。晴香或許不把他當成男朋友了,才會擺出那種態度。他回想起剛才的對話,一股漆黑的情緒又在心中翻騰。

“王八蛋,每個人都耍我!”

修忘了雙腳的疲憊,大步往前走去。他向時尚養生館的玻璃牆望去,上麵映出一張卑下的年輕男人的臉孔。修認出那是自己,心頭一震。

第二天一早就下著雨。

進入十一月下旬後,早晚開始有些寒意,下雨後天氣變得更冷。修逛著折扣商店和書店打發時間,看到許多客人早早就披上了大衣。隻穿一件襯衫到處晃的他顯得很突兀。居無定所的日子已經進入第三天,襯衫也越來越髒,雖然還有可以替換的衣物,但洗衣還是得花錢。

裝衣服的紙袋被雨打濕,很多地方都泡軟了,萬一這時袋底破掉,就真的淒慘到家了。修認為要買就該買皮包,不想去找新的紙袋。

昨晚因為太無聊,他買了十小時的夜間套餐,手頭的錢隻剩下不到六千元。手機在網咖充過電了,但他已經不想打給晴香了。如果不能靠晴香和雄介,用光這筆錢後就得露宿街頭了。

晚上修隻吃了碗泡麵,然後不斷瀏覽招聘網站。但就連廣告舉牌、搬家工、晚班的勞力型工作這些他以前不屑一顧的兼職,都得參加實習或說明會。他應征了唯一不需要麻煩手續的發紙巾兼職,但不知道何時才會收到通知。

一早開始修就什麽都沒吃,到了下午,胃陣陣刺痛了起來。如果有煙還可以排遣饑餓,但昨天他就把最後一根抽掉了。

修懶得在雨中走來走去,就賴坐在百貨公司的長椅上,卻招來警衛懷疑的眼神。他隻能把玩手機,或東張西望地假裝等人,明明沒有犯罪卻感到心虛,連自己都覺得窩囊極了。

雨一停,修便離開百貨公司。

太陽就要下山了,到現在都沒有接到兼職的通知,明天的收入自然沒有著落。這意味著,從今晚開始,他就沒辦法再繼續享受奢侈的十小時夜間套餐了。為了讓錢撐到最後一刻,應該選擇五小時一千兩百元的夜間套餐,或尋找更便宜的網咖。

正當修盤算著該如何度過漫漫長夜時,手機響了。

他撲也似的看了屏幕顯示,是政樹打來的。

“聽說你成了遊民?”政樹的語氣中帶著笑意。

“還沒淪落到那種地步!”

“明明就是。沒有家,不就是不折不扣的遊民嗎?”

“你要這麽說,那或許是吧!”

“我上次打給你,不是為了搞壞你跟雄介的關係!隻是雄介很煩惱,我才希望你多為他著想而已,結果卻害你成了遊民,這不是反效果嗎?而且我們不是說好不會告訴雄介的嗎,你卻……”

政樹沒完沒了地埋怨著,聽起來就像在強調錯不在己,但追根究底,都是政樹告訴他雄介正因為他而煩惱才造成了這一切。修覺得都是政樹多管閑事害的。

“都是我不好!”修自暴自棄地說,“沒有一件事順利,所以我才會脾氣暴躁。”

“唉,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雄介也是,當初不該跑來找我抱怨,應該直接跟你說。”

“這話該我說才對。”修心想。他當時就是這麽說的,政樹卻要他別誤會,結果心裏想的不也是同一回事嗎?不過,現在不是翻舊賬的時候。

政樹雖然小氣,但也因為這樣,手頭相當寬裕。修開口問能不能借點錢給他。

“你身上沒錢,卻跑出雄介家?”政樹用難以置信的口氣說,“既然這樣,怎麽不早說?最近我因為模特的兼職去了澀穀,如果打通電話給我,我就帶錢去新宿了。”

政樹說他現在也在澀穀。感覺可以順利借到錢,修的聲音忍不住雀躍起來。

“不用特地拿來,我現在可以過去你那邊。”

“所以才說怎麽不早說!昨晚攝影結束後有聯歡會,現在隻剩下一千元了!”

修頓時失望不已,但就這麽沉默不語,場麵太難看了。他改變語氣接著問:“有沒有什麽可以馬上領到錢的兼職啊?”

“有嗎?可以馬上領到錢的,全都是3K(13)的兼職吧?”

“3K?是又累又髒又危險嗎?”

“IT業還有7K呢——辛苦得要死,回不了家,薪水少,規矩嚴,沒假休,不能化妝,結不了婚。”

“不能化妝?真奇怪。”

“好像也有些3K,公司就像廁所一樣又髒又臭又暗。”

“什麽都好,可是我不想做臭烘烘的工作。”

“那遺體清洗的工作就不行了吧?”

“遺體清洗?”

“嗯,聽說會搞得全身都是福爾馬林味,臭到連電車都不能搭。”

“以前我就聽說過這種兼職,可是真的有嗎?”

“天曉得,聽起來很像都市傳說。不過,如果是臨床試驗的兼職,倒真的有招聘的!”

“臨床試驗?”

“新藥的人體試驗,隻要住院吃藥就有錢拿。”

“可是那種工作要有人介紹才行吧?”

“我聽說最近有通過網絡招聘的。不過,那好像不叫兼職,叫自願受試者,但還是有錢拿。”

政樹說,憐奈的朋友住院十天就賺了二十萬元之多。雖然是藥物試驗,但大部分都是腸胃藥或感冒藥,所以好像也不必擔心副作用。如果是真的,那賺錢就太容易了。不過,住院前還是得參加說明會、接受體檢等,似乎很花時間。

“明明很適合你呀!隻要躺著睡覺就行了,沒得抱怨吧?”政樹不負責任地勸說著,但修急需用錢,沒那麽多時間等待,而且政樹那聽起來像在看好戲的口氣也讓他很不舒服。

掛了電話後,孤獨與焦躁感湧上心頭。政樹就算不願借錢,至少也該邀他喝杯咖啡,或許能解解悶。修因為沒那麽多時間慢慢賺錢而焦急,也為了打發時間而煞費心思,矛盾極了。

這天晚上,修賴在遊戲廳和快餐店,但還是無法消磨時間,隻好在外四處遊**直到深夜。他發現,與其一直坐著,走來走去更能排解情緒。他在路上找到幾家便宜的網咖,但每一家都客滿了,隻好回到先前的店裏。當然,他省了錢,隻買了五小時一千兩百元的夜間套餐。或許是走累了,一進包廂他就睡得像一攤爛泥。

修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了。

街上天色依舊昏暗,成群的烏鴉啄食著散落地麵的零食袋,人們從旁邊經過,它們也無動於衷,不僅沒有逃走,還威嚇似的呱呱大叫。

“連烏鴉都瞧不起我嗎?”

修衝進烏鴉群中跺腳,烏鴉才總算飛走。

手上的錢轉眼隻剩下四千多元,他想在今天找到兼職,但可能是因為睡眠時間太短,他的身體比平常更為疲倦。

修走累了,靠在彈珠店牆上,突然一陣風吹來,一張娛樂報紙纏繞在他腳上。他彎下腰想撥開報紙,廣告啟事欄上的三行廣告映入眼簾:“急招服務人員,日領兩萬,新宿上班。”廣告底下隻有電話號碼,不曉得招的是什麽服務人員。這個招聘啟事不管怎麽看都很可疑,但日領兩萬還是很吸引人。

問問看好了,修心想,詢問下工作內容,如果覺得不行,掛電話就是了。他握緊手機,按下廣告欄上的電話號碼。鈴聲響了一陣子都無人接聽,就在修準備掛電話時,話筒裏傳來女人困倦的聲音。

“喂。”

修以為自己打錯電話了,但還是說:“呃,我看到了招聘廣告。”

“哦!”女人說。

“上麵說的服務人員是……”

“酒吧服務人員,也要稍微接待客人。”

“光是這樣就有兩萬嗎?”

“對。”女人打著哈欠說,“今天就可以開始工作,你要來麵試嗎?”

修反射性地回答:“好。”

“那你中午到店裏來。有一家叫‘玫瑰’的店,從地鐵新宿禦苑站前……”

女人匆匆說明前往店麵的路線,隨即掛上電話。

那冷漠的聲音怎麽聽都覺得詭異,但酒吧行業的人也許都是這樣。反正像平常那樣在街上閑晃肯定找不到兼職,既然如此,不如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去麵試看看。雖然沒有做過服務業,不過倒個酒總難不倒自己吧?總之,去看看好了,修心想。如果麵試後覺得不合適,拒絕就是了;或是先做做看,如果不喜歡,做一天就辭職也行。要是真能領到兩萬元,那就太棒了。

修在百貨公司的廁所裏換上幹淨的衣物,把紙袋寄放在車站的投幣式置物櫃裏。他決定用之前寫的簡曆,住址填的還是雄介的公寓,沒辦法。

到了中午,他前去麵試。

修照著女人說的路線走,來到一處街景雜亂,似乎是小酒吧街的街區。夜裏這裏或許很熱鬧,但白天四周一片死寂。老舊的出租大樓二樓擺出了玫瑰圖案與黑底紅字的招牌。

“中午好。”修出聲的同時打開大門,但店裏沒有人。店內空間狹小,隻有吧台和兩張卡座沙發。昏暗的店裏亮著紫色的燈光。

這麽小的店,給得起兩萬元的日薪嗎?詭異的氛圍讓修納悶,這時背後傳來人的聲息。

是剛才的女人來了嗎?修回頭一看,嚇了一跳。一個麵相凶惡的光頭男子站在那裏,手裏提著便利店的塑料袋,看起來四十歲左右,臉部膚色黝黑,像是在日曬沙龍曬過,緊身T恤底下透出肌肉結實的上半身。

“不妙。”修在內心嘀咕著。他想立刻開溜,但該用什麽說辭才好?修尋思起來。

這時,男人扭動魁梧的身軀,以尖細的嗓音說了聲“哎呀”。

“你是來麵試的吧?”

“不,我是,呃……”一股異於剛才的恐懼感湧上來,修的舌頭打結了。

男人龐大的手掌抓住修的肩膀,用蠻力將他按在卡座沙發上。

“不用緊張,又不會把你抓來吃了。”

“噢嗬嗬——”男人尖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