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修滿懷惆悵地走進錄像帶出租店。

“要去喝一杯,對吧?我快下班了,再等一下!”雄介露出笑容。

修這才想起今早邀雄介去喝酒的事。

“嗯,酒還是要喝,可是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什麽事?”

“其實,”修搔搔頭說,“從今晚開始,可以讓我住你那裏嗎?”

“啊?”雄介仰起肥胖的身子,“你早上不是說籌到錢了嗎?”

“錢是籌到了,可是後來發生了很多事。”

修歎息著說出今天發生的事。

“那個房屋中介商太過分了。”雄介皺起眉頭,“好,在你找到住處之前,先到我那裏吧!”

“不好意思啊!”

“沒事!反正我一個人也住膩了,你來陪我剛好。”

雄介兼職下班以後,他們先去了居酒屋,又去了酒吧。兩邊都是修付的錢。明知自己沒有本錢請人喝酒,但之後就要麻煩雄介照顧,他想趁著還有點錢時先表達謝意。

“紀念成為無殼蝸牛!”

雖然情緒嗨了起來,但修惦記著賬單,所以盡管喝了不少,卻沒有半點醉意。

深夜抵達雄介住的公寓時,修隻剩下酒醒後的倦怠感。

亮著燈泡的昏暗玄關旁掛著塊字跡拙劣的手寫廣告牌:鬆木城。據說房東姓鬆木,但這棟木造灰泥的二層樓建築怎麽看都應該叫“××莊”才合適。

在玄關前的木地板走廊上,要先把鞋脫掉。雖然這裏設有鞋櫃,但聽說鞋子不收進房間會被偷走,所以鞋櫃裏沒有半雙鞋。雄介的房間在二樓,必須提著鞋子上去,非常麻煩。

“誰會偷鞋子啊?”上樓梯時修問道。

“不知道,有可能是外麵的人,也有可能是住戶。”

“居然會偷別人鞋子,這裏住的是些什麽人啊?”

“噓!”雄介豎起食指,“牆壁很薄,說話小聲點。”

二樓有三間房,雄介住的是最裏麵的那間。

打開仿佛輕輕一敲就會破掉的三合板門,迎麵就是廚房。與其說是廚房,更像是設置了燃氣灶和流理台的玄關。緊挨著流理台的是鋪了榻榻米的房間,不過四張半榻榻米,床鋪就占了將近一半的空間。床鋪旁邊的窗戶外隻有小小的扶手,連陽台都沒有。

修來過雄介的住處幾次,但重新審視時才發覺這裏實在狹小。雖然這裏是找到下一個住處前暫時的棲身之處,但一想到兩個大男人要擠在這種地方生活,修還是感到不寒而栗。但光是雄介肯收留,他就該感謝了,不能奢望太多。

“剛才我說過,”雄介小聲說,“住在隔壁的女人非常神經質,隻要聲音大一點,她就會跑來抗議。”

“怎麽不給她點顏色瞧瞧?要不然我幫你——”

“不要這樣。房東奶奶很好,可是她老公很囉唆。萬一發現我讓你住在這裏,我們兩個都會被趕出去的。”

“那樣也很麻煩。可是會不會就是她偷的鞋子啊?”

“不知道,還有幾個人也很可疑。”雄介歎了口氣,“對了,睡的地方,你睡**,可以吧?”

“我突然跑來,不能那麽厚臉皮。我睡榻榻米就行了。”

“那兒有我媽來過夜時用的寢具。”

雄介從壁櫥裏拖出薄薄的被褥。

修借了雄介的運動服當睡衣,但尺寸太大,穿上時鬆鬆垮垮的。平常的話,他早就“肥仔”“胖子”地調侃起來,但現在他不敢吭聲。

修躺在被子上,用手肘撐著頭說:“這種懷舊的老公寓也很有情調,不錯嘛!”不是奉承,他覺得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你說房租多少?”

“三萬。”

雄介很快就熄了燈,躺到**。

“真便宜。下回我就不要勉強了,也來租這樣的。”

“可是跟你以前住的大廈比起來,非常不方便。”

“沒問題的,我這個人適應力很強。”

“的確,你真的很冷靜!換成是我,早就沮喪得振作不起來了。”

“我一點都不冷靜,隻是慘到這種地步反而看開了。一切都得從頭來過。”

“東西不用拿回來嗎?”

“我是想拿回來,可是如果得付超過二十萬,還是買新的更便宜吧!”

“你的話,馬上就可以賺到。”

“希望如此吧!”

被雄介這種老好人安慰,修的心裏有些不是滋味。自己已經淪落到需要雄介安慰的地步了嗎?修忍不住胡亂想著。翻身仰躺,天花板上的木紋清晰可見。房間裏連站立的空間也沒有,但單看天花板,卻仿佛睡在日式旅館裏一樣,他總覺得好笑。

“像這樣蓋著被子聊天,感覺好像外出旅行啊!”修笑道。但雄介已經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修被雄介搖醒。他看看時鍾,才八點半,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原來是雄介要去學校。雄介是大學生,去學校理所當然,但自己已經不再是學生了,修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叫醒自己。

“我也想過不要吵你,可是一個人吃飯過意不去。”

修從枕頭上抬起頭來,聞到一陣飯香。房間角落裏,從折扣商店買回來的老舊電飯鍋正冒著蒸氣。

“好厲害,你自己煮飯?”

“早上還是吃剛煮好的飯最好。”

雄介還做了味噌湯和煎蛋,他說米是母親從老家寄來的。

很久沒有吃到這麽像樣的早餐了,修連添了三碗飯。

雄介迅速洗好碗盤,仔細地向修說明電視和錄放機遙控器分別是哪一個,卷筒衛生紙和紙巾的補充品在壁櫥裏,泡麵放在流理台上,以及燃氣灶不易點燃,要小心燃氣泄漏等注意事項。

“然後是洗澡,附近的澡堂最近倒閉了,走得到的地方就隻有投幣式淋浴間。”

“投幣式淋浴間?”

“投一百元,就會有五分鍾熱水。也就是投兩百元,可以衝十分鍾的澡。”

“那時間到了會怎樣?”

“水會停掉。所以最好一開始先洗身體。”

“投幣式淋浴間,我第一次聽說。都是些什麽人在用啊?”修也不反省自己,這麽問道。

“家附近沒有澡堂的人、想要省錢的人,或是不喜歡去澡堂的外國人吧!”

雄介在傳單背麵畫了去往投幣式淋浴間的地圖。毛巾和肥皂好像要自己帶,事到如今,修又怨恨起這裏沒有浴室,但他沒有資格抱怨。

至於房間鑰匙,修今天得去配一把備份的。

雄介站了起來,修微微地低頭向他行禮:“給你添麻煩了!”

“死黨有難,幫這點忙是應該的。”

雄介天真的笑容讓修忍不住眼眶一熱,但他不想表現得軟弱。

等到房裏隻剩自己一人時,修的心情瞬間跌落穀底。衣服、內衣褲、電腦、遊戲機、錄放機、音響,甚至連房間都失去了,僅剩的家當就隻有這身衣服、皮夾和手機。皮夾裏有健保卡、信用卡和提款卡,健保卡還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信用卡和提款卡已經毫無用處,存款當然是零。手頭的錢因為昨晚的揮霍,隻剩四萬元不到,必須在這筆錢用完之前找到兼職或全職工作,趕快逃離這裏。

昨天以前,修的目標還是設法籌到房租,想不到一個晚上過去,門檻變得更高了。他覺得這陣子發生了好多事,但從父母下落不明、被大學開除學籍到現在,也才過了一個月而已。修完全無法想象,這麽短的時間內竟會發生如此劇烈的變化。是哪一步走錯了?盡管他努力回溯,還是毫無頭緒。他自認已經很努力了,但每次的付出都適得其反。追究起來,都是不匯生活費就突然失蹤的父母不好,是不繳學費就立刻開除學生的大學不好,是不肯照約定發薪水的老板不好,是遲繳房租就拿房客家當要挾、把人趕出住處的東都不動產不好。總歸一句話,都是他自己的運氣不好。

修躺在陌生的房間裏詛咒自己,心情越發陰沉。他想立刻著手找兼職,但雄介家沒有電腦。沒辦法,他隻好掏出手機,卻看見晴香發來的短信。

“你為什麽沒去麵試?”

隻有寥寥幾字,但晴香不打電話而是發短信,表示她生氣了。應該是聽在那兒做兼職的同學說的吧!

都到這種時候了,修不想把晴香的心情搞壞,但自己現在可是被逼到無家可歸、窮途末路了。他甚至想豁出去,破口大罵:“你要怪我就怪吧!”

修趁著學校午休時間,撥了通電話給晴香。這次他不想再找借口粉飾太平,而是直接據實以告。不出所料,晴香對他沒去麵試的事相當生氣,但一聽到他被趕出公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目前暫時借住朋友家,我會馬上振作起來的。”

“那就好……”晴香的語氣聽起來沒什麽把握。

自己拚了命地故作開朗,晴香卻意誌消沉,害他都提不起勁來。

修重新振作起精神說:“等你下課再碰麵吧!”

“可是我今天還有課題作業要寫……”

“你就不擔心我嗎?”話才到嘴邊,修又吞了回去。

“好吧,那先拜了。”

他笑著掛斷電話,對到了這步田地還得顧慮對方的心情感到憤憤不平。

為了散心,修到車站前打備份鑰匙,順便在量販店買了換洗的襯衫、牛仔褲、內衣褲和襪子。他已經將就地挑選便宜貨了,但皮夾裏的錢還是轉眼就隻剩三萬多元。或許是天氣好的緣故,買完東西後他滿身是汗。

修先回住處,然後拿著雄介畫的地圖按圖索驥,前往投幣式淋浴間。

老舊的投幣式洗衣店裏有三個淋浴間。他打開門一看,裏頭有狹窄的脫衣處和折疊式玻璃門,推開玻璃門才是淋浴的地方。或許因為水垢累積,淋浴間裏有股下水道般的惡臭,地板也濕濕黏黏的。修忍不住想掉頭就走,但又覺得總比不衝澡渾身汗臭來得好。他往脫衣處旁的投幣口投了三枚百元硬幣,準備衝澡。

雖然可以衝上十五分鍾的熱水,但因為沒有地方顯示剩餘時間,修覺得熱水隨時會停,他洗得相當緊張。可能是因為洗得太匆忙,身子沒有暖和起來,離開投幣式淋浴間時,修冷得直打哆嗦,脖子也涼颼颼的,還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好像快感冒了。他急忙回到房間,穿上雄介的運動服,用手機瀏覽招聘信息。他看著看著,身體漸漸倦怠起來。

“這下糟了。”

修扔下手機,躺在**。

手機的振動聲吵醒了修。

窗外的天色漸暗,他似乎已經睡了一段時間。

是晴香打來的。

“我想現在過去……”

身體好像比睡前更沉重了,但修還是急忙出門迎接。

晴香一到公寓,就瞪圓了眼睛。

“我第一次看到要在入口處脫鞋的公寓。”

“我也是。”

進到雄介的房間後,晴香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這麽小,住得下兩個人嗎?”

“可以啊,如果是跟你一起,更小的房間都沒問題。”

修笑鬧著把嘴唇湊上去。

“不可以在別人家做這種事。”

晴香搖頭閃避,接著遞出紙袋。紙袋裏裝著T恤和襪子。“你沒有可以替換的衣服吧?”

襯衫和襪子,修已經買了,但這種東西不嫌多。

“本來想幫你買**,可是太丟臉了,我買不了。”

“謝謝你。”修垂下視線。

晴香果然在為他擔心。白天打電話時自己卻生她的氣,真是太對不起她了。

這時,門忽然開了,修嚇了一跳。

“咦,我打擾到兩位了嗎?”

政樹從門口探進頭來,雄介也跟在背後,兩人都提著超市的購物袋。

“我今天提早下班。”雄介說,“政樹說要幫修辦場搬家派對,買了很多東西來。”

“搬家派對?我是被趕出來的,有什麽好慶祝的?”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我們覺得你一定很沮喪,想幫你打打氣嘛!”

“我又沒有沮喪。”

政樹接二連三地從購物袋裏拿出食物和酒:“哎,有什麽關係,很久沒有聚一聚了,大家一起喝吧!”

雄介負責料理,政樹則不停地倒酒。晴香和兩人幾乎不認識,有些緊張,但也漸漸融入大家。

“修因為晴香長得可愛,都不肯把你介紹給我們呢!”

政樹伶牙俐齒地說,逗得晴香發笑。

雄介不愧天天開夥,做了一些媲美居酒屋的小菜。

“雄介好會做菜啊!”晴香佩服地說。

雄介得意忘形,在狹窄得幾乎卡住肚子的廚房裏秀刀工、耍平底鍋,忙得不可開交。

修好像真的感冒了,隨著夜色漸濃,他的喉嚨開始痛起來,但是看著眼前的三個朋友,他的胸口還是充滿了暖意。雖然沒工作、沒錢、沒住處,但自己有兩個死黨和晴香。隻要有他們三個,將來無論碰上什麽事都不害怕,他開始這麽感覺。

然而,愉快的時光總是轉瞬即逝。一過十點,牆壁突然“咚”地一響,窗戶玻璃也隨之震動。

“不好了。”雄介把食指豎在嘴前低聲說,“是隔壁的女人,她在抗議我們太吵了。”

“哪裏吵了?根本沒出什麽聲啊!”政樹故意說給對方聽。

話音剛落,牆壁又“咚”地一響,聽起來像是用腳踹的。

“幹什麽?有事不會說話嗎?”政樹厲聲說道。

雄介小聲製止他:“不要這樣!萬一刺激到她會很麻煩的。”

大家隻好靜靜地吃喝起來,但興致因此大打折扣。

“我宿舍的門禁時間快到了……”

晴香開始洗起碗盤,這場派對也就宣告結束了。

雖然昨晚的派對草草結束了,但在睡著以前,修的心中都充滿了幸福感。

然而,一到早上,他卻發起高燒,腦漿仿佛要沸騰起來。他被雄介叫醒過一次,但意識模糊,無法從枕頭上抬起頭來,雖然蓋著從壁櫥裏拿出來的被褥,身體依舊冷得發抖,鼻涕也流個不停。喉嚨因為扁桃體腫脹,連吞口水都痛得不得了,完全沒有食欲,隻能勉強喝水。因為沒有體溫計,不知道燒到什麽程度,不過就算燒得厲害,他也沒有去醫院的力氣。

修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直到傍晚晴香打電話來。

一聽到他沉重的鼻音,晴香立刻送來感冒藥。

“到底要害我多擔心你才罷休?”

晴香在枕邊低聲歎息,但修病得沒有力氣開玩笑逗她。

他用晴香倒的水吃藥,這時雄介回來了。

“糟糕,早知道就買別的了。”雄介笑道,從藥店的袋子裏拿出感冒藥。

“對不起,我沒先問一聲就買了。”晴香說。

“哎喲,沒什麽好道歉的!”雄介一臉慌亂地揮手說,“比起我的藥,晴香,你的藥一定更有效。”

“謝謝你啊,雄介。”修說罷,再次倒回被窩裏。

這陣子的疲累似乎隨著感冒的症狀一口氣爆發出來。

第二天,流鼻涕變成了嚴重鼻塞,修不停地吃感冒藥,高燒仍舊不退,還外加劇烈咳嗽。第三天,高燒才稍微退了,但他還是咳得很厲害,無法成眠。病倒後的第四天,修總算能夠走動,但他仍繼續乖乖養病,直到次日早上,身體才完全複原。

修看看鏡子裏的自己,消瘦的臉上布滿了胡茬。因為好幾天沒洗澡,全身濕濕黏黏,散發陣陣汗臭。修去了投幣式淋浴間,仔細清洗過身體後,感覺如獲新生,清爽極了。

“你感冒剛好,再休息一下吧?”

雖然雄介這麽說,但修覺得不能再一直依賴別人的好意。

因為重感冒痛苦不堪的那段時間,晴香每天都過來看他,替他買需要用的東西。雄介也為他煮稀飯,或是準備冷毛巾,悉心照料他。要想回報兩人的心意,他必須盡快找到工作,讓生活穩定下來。

修一邊這麽想著,一邊從早到晚不停地查閱招聘雜誌和手機上的招聘網站。他雖然幹勁十足,卻找不到合適的招聘信息。不管全職或兼職,條件好的崗位都需要大學以上學曆或相關工作經驗,修根本不符合。不過,這也不是最近一兩天才知道的事。修明白自己沒得挑,但被趕出公寓前的那種緊張和焦躁的感覺早已消失無蹤,一旦決定“先做這份兼職好了”,馬上又猶豫了起來。

因為先前的一連串失敗,修不想再中途受挫。而且除了生活費,他還得賺到租房子的錢,所以一般兼職的薪水根本不夠。晴香、雄介和政樹一定也期待他這次能成功吧!這麽一想,他就更不能輕易妥協了。

小學的時候被問到將來想做什麽,修總是回答當醫生或律師,也曾說過要當運動員。雖然他對這些工作都不感興趣,但隻要這麽回答,父母就會開心。

到了高中,碰到相同的問題,他會回答當美術設計師或程序員。他對這些職業同樣不感興趣,但如果還做出和以前一樣的回答,一定會惹來嘲笑,所以他才選擇這些聽起來還算不錯的職業,僅此而已。

到了大學,選項就更少了,這時已經不是思考“想要成為什麽”,而是思考“似乎做得來什麽”的階段。

自從被學校開除,修就更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但他不想做覺得做得來的工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所以盡管到了這個非下定決心不可的時期,他也還是繼續拖延。修以這種心態無所事事地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那天晚上,政樹帶著女友憐奈過來玩。“喏,帶東西來給你吃了。”

兩人剛吃完飯回來,政樹遞出打包的壽司。

修已經好幾年沒吃到像樣的壽司了。一聞到醋飯的味道,肚子便餓得咕嚕咕嚕叫,但雄介還沒有回來,他不好意思一個人獨享。

“好厲害,這年頭還有這種公寓啊!”憐奈稀奇地環顧四周。

政樹慌忙說:“喂,你這樣太沒禮貌了。”

“我又沒有瞧不起的意思,隻是覺得稀奇而已。”

憐奈不愧是立誌要當女明星的,不僅臉蛋漂亮、打扮不俗,身材更是標致。她待在這屋齡不知道幾十年的公寓裏,顯得完全格格不入。

“的確很罕見呢!我已經習慣了。”修苦笑道。

政樹立刻改變話題:“你還沒有找到工作嗎?”

“嗯,沒看到什麽合適的工作。”

“你還真好意思說!我介紹你做電話營銷,你還不是很快就辭職不幹了?”

“那個不適合我的個性!”

“唉,世上才沒有什麽適合自己的工作,我對現在的兼職也有點膩了。”

“你的兼職很有賺頭吧?雜誌模特不是隻要給人拍照就行了嗎?”

“才沒有外人想的那麽輕鬆呢!這不是可以長久做下去的工作,而且我父母也開始嘮叨,叫我準備求職了。”政樹歎了口氣說,“在這方麵,你就輕鬆多了!”

“哪裏輕鬆了?爸媽下落不明,我又被學校開除了,連住處都沒了。”

“可是換個角度想,你很自由,不是嗎?不必上學,也沒有人嘮叨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

“什麽自由?寄人籬下一點都不自由!沒有錢,什麽事都幹不了。”

“你是說寄人籬下不輕鬆嗎?”

“說輕鬆是很輕鬆,雄介很會做菜嘛!”

“那太好了,你就這樣繼續住下去,跟他湊成一對吧!我們可以當你們的媒人。”

“你別鬧了!這種破公寓,誰待得下去啊!”

這時,雄介突然走進來,修嚇了一跳。

“喲,太太回來了。”政樹打趣地說。

雄介微笑道:“咦,這是在說什麽?”

“政樹說我跟你就像一對夫妻!”修板起麵孔回道,內心卻鬆了一口氣。

政樹和憐奈離開後,房裏的氣氛頓時沉重起來。

雄介連壽司都沒怎麽吃就上床睡覺了。修雖然不困,但也不好意思一個人醒著,便鋪開被子。他拉扯繩子關掉熒光燈,鑽進被窩。

“我說修啊,”雄介喃喃地說,“我從前就覺得……”

那陰沉的語氣令修不安,他等著下文,但雄介沉默著。

修按捺不住地問:“覺得什麽?”

“你跟政樹在一起的時候,態度就會跟平常不一樣呢!”

“咦?”

修內心一驚,從枕頭上抬起頭來。雄介眼睛盯著天花板說:“會突然變得很冷漠,或者說變得很壞。”

“你是說對你嗎?”

“嗯。”

“是嗎?我自己倒是不覺得……”

“那就算了,我隻是這麽覺得而已。”

雄介說完就不再開口了。他果然在門外聽到他跟政樹的對話了,一定是不高興才會這樣說吧!可是這是雄介第一次說這種話。

雖然修沒有意識到,但和政樹在一起時,兩人確實會聯手嘲弄雄介。不過他們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朋友關係,所以修並沒有惡意。或許修是想在政樹麵前逞強耍帥吧!他之所以會這麽做,可能是因為政樹在許多方麵都讓他羨慕。

被老好人雄介說中,修覺得心有不甘,差點陷入自我厭惡。為了甩開這樣的情緒,他在被窩裏連翻了好幾次身。

從那天晚上開始,雄介的態度出現了微妙的轉變。

之前大部分家務都由雄介負責。當然,不是修不願意幫忙,而是雄介總會率先去做,所以修就順理成章地讓他去做了。然而,最近雄介卻異於以往,不肯做家務,而修又不是勤於打掃的人,房間自然越來越髒亂。雄介看不下去,低聲說:“可以麻煩你洗一下碗嗎?”

“不好意思,丟一下垃圾,好嗎?”

“今天洗一下衣服吧!”

雖然他的口氣就像平常一樣溫和,卻帶有不容分說的意味。每回被雄介這麽一說,修就努力裝出輕快的語氣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來弄。”然後去做。

修還是一樣無所事事,成天窩在房裏,所以做家務也算寄宿者應盡的義務吧!雖然他自認並未特別感到不滿,但一股汙泥般的情緒在心底不斷地累積。

“我們之前的關係明明不是這樣的。”

對雄介,修一直有種與對政樹相反的優越感。對好友有這種感受或許不太自然,但每個人心中都有優越感或自卑感吧!他覺得,就是這些感情糅雜在一起,才塑造出自己對他人的印象。就這個意義而言,雄介是專門被欺負的角色,以相聲來比喻,就是被吐槽的笨角。在政樹、修與雄介三人的關係中,雄介也有主動扮演這種角色的傾向。

可是現在這種關係已經逐漸逆轉。改變的不止雄介一個人,不知不覺間,修變得怯懦,開始看起雄介的臉色。他害怕再這樣下去自己會變得越來越卑躬屈膝,要想消弭這種不安,隻能盡快找到工作。

雖然事實早就擺在眼前,但可能是一開始衝得太快,修對工作的欲望早已萎靡。寄人籬下的生活也讓他的身心變得懶散,證據就是他已經逐漸習慣這四張半榻榻米的生活空間了。

雄介因為要上學和做兼職,隻有早上和晚上在家,因此房間的狹小並不令人介意。三餐也是,米多到不用愁,隻要不奢侈就不必擔心沒飯吃。以前隻要一天不洗澡,修就渾身難受,最近就算三四天不洗也不以為意,覺得有味道的時候再去投幣式淋浴間就行了,況且不去還可以省錢。

“你到底什麽時候才開始工作?”晴香受不了地說。

“我就快整理好心情了……”

修用連自己都覺得含糊的借口蒙混,讓晴香很不高興。

晴香一不高興,修就介意起她的情緒來,無心做其他事。雖然不想轉嫁責任,但周圍對他越是冷淡,他就越提不起勁來。

這天,他也為了討晴香歡心,邀她去約會。晴香答應了,但修沒有錢,哪裏也去不了。如果想討女友歡心,就算勉強,至少也該請頓飯吧!但收入還沒有眉目,自己還欠晴香錢,在這種狀況下請她吃飯或許會惹她生氣。

寄住雄介家快一個月了。修雖然能省則省,但付了手機費後,手頭就隻剩兩萬元了。

傍晚,他去大學前的公園接晴香。

修躲在樹下,避免碰上老同學。這時,忽然飄來一股酸臭味,接著一團髒抹布般的東西從他眼前晃過。是許久不見的天蛾人。

都十一月中旬了,天蛾人卻還是老樣子,渾身披掛著破爛的毛毯。

修嘖了一聲:“髒死了,滾開!”

他自以為說得很小聲,天蛾人卻慢慢地回過頭來,一雙赤紅充血的眼睛盯著他看。

修急忙別開臉去,那不祥的氣息讓他背脊發涼。天蛾人一生氣眼睛就會變紅的傳聞應該是胡說八道的,可是每回碰上他總是倒黴連連。盡管修認為那是迷信,但或許是精神狀況不佳的緣故,他就是沒辦法一笑置之。

與晴香約會時氣氛一直熱絡不起來。兩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晃,修還讓她請客吃了漢堡,接著就無事可做了。晴香一副想回去的樣子,但剛入夜,修不想就此結束。無處可去的他隻好把晴香帶回雄介的住處。

“雄介真的很了不起!”晴香說完,歎了一口氣。

“哪裏了不起了?”

“他完全沒有拿家裏的錢,靠自己賺取生活費,不是嗎?”

“就算家裏沒給錢,還是會寄米啊、吃的給他啊!”

“就算這樣還是很了不起啊!自食其力,自己煮飯,甚至還照顧你……”

“我又沒有靠他照顧,我隻是暫時借住他家,也會幫忙做家務。”

“是嗎?”

“你到底在同情誰?雄介有爸媽,還是大學生,還有這個住處,就算遲繳房租也不會被趕出去,倒黴淒慘的人是我才對吧?”

“嗯,是這樣沒錯。”

“那你怎麽不多安慰我一點?看到你這麽冷淡,我都心灰意冷了。”

“我沒有冷淡,隻是擔心你而已。”

晴香的表情突然變得柔和。修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一把摟住她的肩膀。“不行啦,雄介回來怎麽辦?”

晴香一如往常地抵抗著,但修一把嘴唇湊上去,她的身子就軟了。

兩人就這樣倒在榻榻米上。

“沒關係,他還在做兼職呢!”

自從寄人籬下以來,修就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所以格外急切。

這時,房門“哢嗒哢嗒”地響了起來。修提起褲子。

“王八蛋,有完沒完!”

他猛地開門,隻見雄介站在門外眨著眼睛。

“啊,你回來了。”修僵硬地微笑。

第二天開始,修認真找起兼職。

昨晚的事讓他受夠了寄人籬下的日子。雖然習慣邋遢的生活後忍不住就鬆懈下來了,但住在別人家還是太拘束了。如果就這樣妥協,以後隻會越來越卑躬屈膝,毫無發展可言。什麽樣的兼職都好,修隻想賺錢,找回自己的生活。他把領日薪、周薪的招聘電話全打了一遍,不管是發紙巾還是清潔工作,什麽都不挑了。不過,為了減輕交通負擔,他集中選擇公寓附近的地點。然而,招聘公司不是已經招到人,就是還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開始工作,修遲遲問不到麵試機會,有些地方甚至以修不是學生為由拒絕了他。

修還是不氣餒,繼續打電話,終於有地方願意讓他麵試了,但是隻有一家,總讓人覺得不安,於是他又繼續打電話。最後他要去麵試的是居酒屋外場人員、警衛和揀貨員,麵試時間剛好錯開,哪家錄取他就去哪家上班。

最近的一個是後天的警衛麵試。

第二天,為了準備麵試,修久違地寫了簡曆。他沒有告訴晴香和雄介麵試的事,打算等到工作後再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們,讓他們大吃一驚。不過是開始做兼職罷了,他們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多吃驚,但在修的心中,這是個重大決定。

傍晚時分,他去了投幣式淋浴間。明天的麵試在上午,他想趁今天先衝個澡。他來到投幣式洗衣店前時,政樹剛好打電話來。

“你現在在幹嗎?”政樹問。

修不想說出麵試的事。

“沒幹嗎,散步啊!”

“你也過得太爽了吧!雄介課題作業寫不出來,在那裏唉聲歎氣呢!”

“你們是學生,寫課題作業是沒辦法的事吧!我已經不必努力學習了。”

“也是,可是雄介埋怨說在房間裏很難寫作業。”

修咽了一下口水:“因為我在嗎?”

“別誤會了,雄介不是討厭你,不過他說他都等到你睡著後才弄作業。”

“什麽意思?我在的時候照常寫就行了,幹嗎那麽見外?”

“他是顧慮你啊!一方麵你不是學生了,而且如果你在看電視之類的,他也沒辦法專心吧?”

“那是他的房間,幹嗎那麽客氣!”修隱藏內心的情緒,以開朗的語氣這麽說道,但一股怒意衝上心頭。

“你有一個人獨處的時間還好,雄介他老是跟你在一起吧?”

“可是他跟我是死黨啊!換成是我,我才不會介意呢!如果覺得礙事,叫我出去一下就行了!”

“你也知道雄介不是那種個性。”

“既然不是那種個性,幹嗎不直接跟我說,跑去跟你抱怨?”

“所以叫你別誤會!他叫我絕對不可以跟你說,他會忍耐到你找到兼職搬走為止。”

“用不著他忍耐。好,我今天就搬走!”

“又沒人這樣說。”政樹歎了口氣,“我是相信你一定會理解,所以才不顧跟雄介的約定,打電話告訴你的!”

“那你希望我怎麽樣?”

“我們是好兄弟,我隻是希望你多為他著想一點。”

“我為他著想了啊,所以今天——”修差點說出兼職的事,但又覺得空虛,打消了念頭,“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以後我會注意。”

“不好意思!跟你說這些。那你暫時先不要跟雄介說——”

“我不會說的!抱歉讓你擔心了。”

修明快地說完後掛上電話,卻仿佛當頭淋了盆泥水,餘味糟透了。他不想去投幣式淋浴間了,轉身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他沒想到雄介居然承受了那麽大的壓力,還以為是自己一直在顧及雄介。

先不論雄介那種不敢抱怨的個性,修還是覺得他向政樹吐苦水明顯是找錯對象了。政樹也是,修知道他很擔心,可是他那種說法是自以為在幫自己和雄介調解嗎?

修悶悶不樂地走在傍晚的路上,忽然好想喝一杯。

他已經好一陣子沒碰酒了,但是這種時候不來上一杯,實在睡不著覺。

明天一早再去投幣式淋浴間就行了,今天還是喝個爛醉,早早上床睡覺最好。萬一拖得太晚,雄介恐怕又要抱怨什麽了。雖然手頭的錢所剩無幾,但反正要開始做兼職了,喝一點無所謂吧!就在修接連想著喝酒的借口時,他的腳已經不由自主地往居酒屋的方向走去。

修喝得東倒西歪回到公寓時,已經十點了。雖然煩躁的心情仍未平息,但意識已經模模糊糊,應該睡得著覺。他爬也似的上了樓梯,才來到門前,就聽見房裏傳來女人的笑聲。

是誰?修用醉醺醺的腦袋想著,但雄介一向和女人無緣,所以他完全沒頭緒。好像打擾了人家,他覺得過意不去,但已經不能再喝了,也沒地方可去。

修下定決心打開門的瞬間,心髒猛地一跳。房間裏的是雄介與晴香。

矮桌上擺滿了酒和料理。看到這一幕,修心裏那股漆黑的情緒瞬間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