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兩天後,管理公寓的房屋中介公司來信。郵差要求蓋章簽收,修覺得訝異,開封一看,映入眼簾的卻是“租賃契約解除通知書”這樣一行文字。
“台端以如下租金租賃下列建築物”,信上以嚴肅的字句開頭,文末則寫著“請於本通知書寄達後一周內補齊欠繳之金額。若未於期限內繳納,我方將直接解除與台端之租賃契約,恕不另行通知”。文字底下印有房屋中介公司商標、遲繳的一個月份房租金額和一個星期後的付款期限。
“怎麽會這樣……”
修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才遲繳房租兩天,竟會接到解約通知。
過了一星期後的付款期限,真的會被趕出去嗎?或許是嚇唬人的,但真的公事公辦也不無可能。不過,皮夾裏隻剩少得可憐的九千元了。兩天前才向晴香借了一萬元,現在已經少了一千元。修原本打算在找到工作之前不抽煙也不喝酒的,但斷酒還可以,煙實在戒不掉。話雖如此,修還是把一天一包半的煙量減少到一包,三餐吃的也是比杯麵更便宜的袋麵,將一天的飲食費控製在五百元左右。
這種生活不可能永遠繼續下去。
房租也是,加上上個月欠繳的,這個月的房租很快也非付不可了。但修還是茫然想著,隻要找到工作,總有法子可想。
修受夠了上次的派報兼職,也向晴香表明了他會努力,所以就算是進小公司,也是全職工作更好。今天他在網絡上找了一整天全職工作,可見已經沒辦法再這麽優哉下去了。
修坐立難安,毛毛躁躁地環顧室內。他想找可以變賣的家當,但就算賣了衣服、漫畫和DVD,甚至賣掉唯一值錢的筆記本電腦,也不夠付房租吧!他連回老家的旅費都湊不出來了,還有什麽可想的?如果有自己的家電也就罷了,但電視、微波爐、冰箱和洗衣機都是出租屋提供的。進大學後他會選擇住這裏,是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這裏不必付押金、禮金,還附有家電,他那時覺得非常劃算,但現在看來打錯了算盤。如果當時不顧慮父母的開銷,租一般的公寓或大廈,今天就有更值錢點的東西可以變賣了。
修絞盡腦汁為自己找出路,突然靈光一現,想起政樹說過有更賺錢的兼職,便立刻打給政樹。
“那是存證信函吧!”
“什麽是存證信函?”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在告人之前要留下已經通知過的證據吧!”
“那上麵說的解除契約是什麽意思?”
“應該是要叫你滾蛋吧!房租才遲繳幾天就把人趕出去,未免太狠了。”
修哼了哼,說:“就是,這家房屋中介公司還在電視廣告裏說什麽支持年輕人,太過分了!”
“你那邊的房租是多少?”
“六萬兩千二。”
“六萬太多了,要是我能借你就好了——”
政樹還是老樣子,提到錢馬上拉起防線,但修打從一開始就不指望他會借錢。
“我不是打電話跟你借錢。你上次不是說有賺更多錢的兼職嗎?我是在想你能不能介紹給我。”
“哦,”政樹鬆了口氣似的喃喃地說,“是電話營銷,就是打電話推銷。”
“電話營銷?那是要到處打電話嗎?”
“對,隻要打電話,時薪就有一千八百元,很好賺吧?”
“是很好賺,不過,要打給誰啊?”
“是家教中心,應該是打給家庭主婦。”
“家庭主婦啊……電話營銷,我做得來嗎?”
“幾乎都是大學生在做,我想,應該沒問題吧!”
“不過,要好一陣子才拿得到錢吧?”
“應該是沒辦法馬上領到,不過,聽說是付周薪。要我幫你問問還招不招人嗎?”
因為沒做過,修猶豫了一下,但無法再奢求什麽了。
“好啊,拜托你了。”
掛了電話之後,修深深地歎了口氣。
回到久違的老家,卻被莫名其妙的男人們追趕,接著又被追討房租,這一切都是父母下落不明害的。他們到現在仍音訊全無,是有什麽原因無法聯絡嗎?還是想和兒子斷絕關係?即使聯絡上了,父母的狀況也不是他能依賴的吧!盡管這麽想,修還是無法拋開對父母的期待。
一直等不到政樹的電話。萬一對方已經不招人了,修就得尋覓其他兼職機會,但無論結果如何,都不可能趕得上在房租的支付期限內繳清房租。
晴香那裏已經不能再借了。雄介本來就沒什麽錢,而且自從上次搞砸了派報工作以後,修就沒再和他聯絡了。如果房屋中介公司的井尻向錄像帶店店長抱怨,事情也會傳入雄介耳中吧!雖然修不認為自己有錯,但好像搞得雄介很沒麵子,實在沒臉再去見他。
修把水煮開,泡了已經吃膩的泡麵。
進入十月以後,氣溫持續轉涼,就算不開空調也沒關係了。這些日子以來,修除了找工作和吃飯,根本無事可做。
還是大學生的時候,修一想到上課就覺得渾身無力,如果能每天放假,不知道該有多好。如今他真的如願以償,但有假沒錢,隻是閑得發慌,一點意思也沒有。
修看著電視上的秋季美食特別節目,藝人從中午就開始大啖牛排。想到自己今天吃的仍是泡麵,他就覺得淒涼極了。修以為自己對吃應該不怎麽執著才對,但口袋一沒錢,食欲就不可思議地變得強烈。
“這就是所謂的貧窮嗎?”
修啜飲著碗裏的湯汁,盯著電視裏的牛排看。
入夜以後,政樹總算打電話來了。
“電話營銷的兼職公司叫你明天過去。”
“真的嗎?那確定沒問題了?”
“嗯。以往還要經過麵試,不過,因為我的關係,對方馬上就決定錄用你了。”
政樹說,他的高中學長就在這家電話營銷公司裏。
“他叫峰岸,大我們兩屆,好像賺了不少。你要好好向他討教!”
“我知道了。那明天幾點過去比較好?如果要穿西裝——”
修打算開口向政樹借,但話才說到一半就被他打斷:“不用穿西裝!發型和服裝也沒有特別的規定。工作從下午兩點開始,隻要能做三小時以上就好,這麽好的兼職沒處找囉!”
“你說三小時以上,意思是做更久也行嗎?”
“那當然了,聽說工作日也是自己決定。”
“時薪一千八百元的話……”修急忙打開電腦的計算器計算著,“如果一天工作七小時,就有一萬兩千六百元。五天是六萬三,六天就是七萬五千六百元。順利的話,就算付了房租還有富餘!”
“太好賺了,對吧?等你賺了錢,記得要請客啊!”
“嗯。”
“那家公司在澀穀的……”
修還以為已經走投無路了,沒想到一絲光明照了進來。早知如此,他就不去派什麽報,直接去做電話營銷就好了。雖然現在高興還太早,但修還是喜不自勝。
和政樹通過電話後,修順勢打給晴香。晴香以冷靜的聲音說:“你說的電話營銷就是家裏常接到的那種吧?‘恭喜您中了大獎!要不要考個證照’那類的推銷電話。”
“是嗎?聽說是家教派遣,我覺得應該不一樣。不過,不管是什麽樣的地方,總之,我會先工作,把房租付掉。何況我還欠你錢。”
“我的錢先不用管,不過……”
“不過什麽?”
“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去找務實一點的兼職。”
“不會怎麽樣的!如果是什麽不正經的地方,我賺到錢就離開。”
“那就好。總之,加油!”
還以為晴香會替他開心,誰知反應竟如此冷淡,修失望極了。
“慶祝你找到兼職,我們去吃點好的吧!”他本來還期待對話會如此發展,他想得太簡單了。然而,已經湧上來的食欲卻怎麽也抑製不了。明天開始時薪就是一千八百元了,花個一千元也無所謂吧!
這天晚上,修去便利店買便當,順便買了罐啤酒。可能是因為這陣子吃的淨是泡麵,便當和啤酒都美味得讓他難以置信。
第二天下午,修搭上久違的電車。
做兼職的那家公司所在的商住樓,距離澀穀車站約十分鍾路程。修打開貼著“家教中心GOOD”貼紙的大門,一個褐色頭發的年輕女人走出來向他打招呼。假睫毛配上濃濃的眼線,讓她看起來活像隻熊貓,實在不像教育行業人士。事務所裏的人也半斤八兩,十幾個年輕人不是和朋友閑聊,就是趴在辦公桌上。每個人都穿著便服,發型不一,頭發除了染成褐色,也有人一頭金發或理成光頭、朋克頭,甚至有人穿鼻環。他們看上去幾乎都是大學生的年紀,也是來做兼職的嗎?
修正疑惑著,一名穿西裝的長發男子跑了過來。這個男的也是,劉海兒挑染成金色,怎麽看都不像從事教育工作的人。
“你就是時枝嗎?我聽政樹說了。”
男人瘦削白皙的臉笑開來。他大概就是峰岸,聽說比他們大兩歲,看起來卻將近三十歲。
“聽說你想從今天開始做?”
“是的。”修點點頭。
“那我把你介紹給大家。”
“喂!”峰岸喊道,那些年輕人慢吞吞地轉過頭來。
“他是今天新來的時枝,大家多關照!”
“是——”眾人拖拖拉拉地應聲後,又恢複原本的姿勢。所謂的介紹就隻是這樣,修連開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
“那現在就請你開始。不過,在這之前,先填一下這個。”
峰岸說完,吩咐修在椅子上坐下,接著在桌上攤開一份文件,上麵印有修聽過的信用卡公司名稱。
“這是什麽?”
“信用卡申請書。在我們這裏做兼職的都辦了。”
“一定要申請嗎?”
“嗯,也不是強迫,不過,有一張比較方便,有急需的時候也可以借錢嘛!”
聽到可以借錢,修心動了,但是他沒有辦過信用卡,覺得不安。
“可是我沒有工作,這樣也可以辦嗎?”
“這是以學生為對象的信用卡,沒問題的。”
“可是我已經不是學生了。”
“咦?你不是政樹的同學嗎?”
“本來是,可是上個月被開除了……”
“這樣啊,那辦一般的信用卡就行了。”
峰岸拿出另一張申請書,放到桌上。那不容分說的氣勢,讓修隻能不情願地握住筆。
“工作地點就寫這裏,寫工作一年。年收入,我看看……就寫兩百萬好了。”
峰岸一一指示他填寫。修不懂為什麽做兼職還得申請信用卡,而且填的是假數據,萬一到時候穿幫怎麽辦?峰岸毫不理會他的擔憂,滿不在乎地說:“附近有家文具店,等會兒你去買個姓名章蓋下去就行了。”
填寫完信用卡申請書後,峰岸又搬來一遝文件。
“這是名單,這邊是工作手冊。簡而言之,就是照著名單上的電話一個個打,照著工作手冊說話就行了,然後把對方的反應記錄下來。”
峰岸說,名單上都是家中有中學生的家庭,工作內容則是打電話推銷家教老師或體驗課程。隻要對方願意進一步了解課程內容,接下來公司就會派推銷員登門拜訪,推銷教材。
“咦?不是家教派遣嗎?”
“也不是完全沒有啦!如果對方要求的話。不過,基本上還是販賣教材。”
修覺得,既然這樣,公司就不應該叫什麽“家教中心”。他越想越覺得可疑,然後峰岸又說了更可疑的話:“還有,打電話的時候,你要說‘我是××大學的學生’。”
××大學是一流的私立學校,和修原本念的大學有天壤之別,何況他現在連學籍都沒了,卻自稱××大學的學生,真的沒問題嗎?
修猶豫了,不敢答應,峰岸笑道:“不會有問題的,實際去推銷的是××大的畢業生,沒錯啊。”
“如果有人問起××大學的事,你就看這份資料。”峰岸拿出學校簡介,“那你加油吧!如果成功拿到約訪,時薪也會調高。”
“啊,現在立刻開始嗎?”
“沒有慢慢來的,總之,你先試試看吧!”
峰岸拍拍修的肩膀,離開事務所。
不知不覺間,周圍的年輕人都手握話筒熱情地打著電話。
好像隻有自己在偷懶似的,修覺得心虛,連忙打開手冊。
“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擾您。我是××大學的學生,敝姓××。請問是××同學的家長嗎?我們幾個同學組了個家教社團,今天打電話給您是想關心一下府上小孩的功課……”
手冊上的推銷話術寫得就像劇本台詞,還附有許多詳細的注釋,幫助他們依據對方的反應變換不同的台詞,但修沒有自信能把話說好。但既然峰岸都說隻要照著手冊說就行了,就表示有人會上鉤吧!修提心吊膽地握住話筒,按下名單上的第一組電話號碼。電話鈴響了幾聲,一個似乎是家庭主婦的女人接了電話。
“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擾您。我是××大學的學生,敝姓××……”
“哦……”
“請問是××同學的家長嗎?”
“是,有什麽事嗎?”
“我們幾個同學組成了一個家教社團——”
修以沙啞的聲音說到這裏時,對方突然打斷他:“所以,是什麽事?”
“呃,我們想要關心一下府上小孩的功課——”
“我們家不需要。”
電話被冷不防地掛斷,修大大地歎了口氣,放下話筒。和不認識的人說話讓他格外緊張,說了不到一分鍾手心就冒汗了。
修再次拿起話筒,撥打下一個號碼。這次也在他切入正題之前就被掛斷了。下一通,再下一通,依然如此。
修厭煩不已,正要撥下一通時,“啊,不行不行!”不知不覺間,峰岸站到他的背後。
“彎腰駝背的,聲音會出不來,打電話要抬頭挺胸。還有,剛才我監聽了一下,你說話還是很僵硬!”
峰岸說,兼職人員與客人的對話內容全都通過線路被監聽著。一想到自己爛到家的談話內容被聽到,修覺得丟臉極了。
“來這邊,我讓你聽聽什麽是模範話術。”
峰岸招手叫修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峰岸來到辦公桌前,按下電話按鈕,把話筒放到修的耳朵旁。裏邊傳來口齒清晰的男聲:“我們幾個同學組了個家教社團,今天打電話打擾,是想關心一下府上小孩的功課……”
“哦,我們家不用。”
聽到女人冷漠的聲音,修在心裏暗自竊笑。他以為對方會跟自己一樣遭到拒絕,沒想到男人繼續說下去:“好的,我了解了。那麽我想請教一下,您的小孩在上補習班,對吧?”
“對。”
“我們派遣家教老師到府上授課,有不少家長反應,在補習班很難開口請教考試的準備方法和平日的課業問題,請問府上怎麽樣呢?”
“我也這麽覺得。可是家教太貴了,我們請不起。”
“說得也是。其實呢,針對這樣的家長,現在有一種很熱門的學習方法。冒昧請教一下,府上的孩子現在念幾年級?”
“初一。”
“咦?是這樣啊,”男人誇張地說,“我聽您的聲音很年輕,還以為是小學低年級!”
隻要看過名單就知道小孩的實際年齡了,演成這樣未免太假惺惺。
然而,女人好像很吃這一套,嗬嗬嗬地笑了。
“初一的孩子最適合這種學習法了。不過,這不是可以介紹給每一位孩子的方法,因為需要家長的配合與協助。在這方麵,媽媽您沒問題嗎?”
“啊,隻要是我能辦到的事……”
“好的。那麽我們有免費的體驗學習課程,會派專人到府上向您說明。明天的話,上午和下午哪個時段您比較方便呢?”
女人遲疑了,但男人繼續說服,她便答應了到自家訪問的事。
修咋舌不已,放下話筒。
“好厲害,打電話的是誰?”
“那家夥。”
峰岸用下巴指了指梳朋克頭、穿鼻環的男人。
“啊!是那個人……”
那副完全無法從電話聲音中想象出的外貌,讓修驚訝得直眨眼睛。
“他叫穀岡,才大學一年級,可是每天都能拿到三個約訪。”
“他剛才也成功了!”
“那是碰巧。一百通電話裏麵,隻有一半打得通,這一半當中又隻有一半願意稍微聽一會兒。其中,又隻有一通電話能成功拿到約訪。”
“那如果想要拿到約訪,就隻能打一堆電話了?”
“沒錯,穀岡每天都會打五百通左右。”
“那麽多?像我,光打一通電話就緊張死了。”
“反正他們看不見你。碰上討厭的家夥,掛他們的電話就行了。當然,話術很重要,不過,打多了自然就熟練了。”
聽完峰岸的話,修心情輕鬆多了。
修模仿剛才穀岡的說話方式,繼續打電話,不過,幾乎都跟一開始的那通一樣,切不進正題。雖然有兩通稍微表示出興趣,但其中一通碰上對方有訪客就被掛了,另一通則在最後關頭拒絕了。
直到下班時間九點,修打了近兩百通電話,但一個約訪都沒有拿到。
或許是因為長時間以不習慣的敬語說話,修覺得疲憊極了。“不需要!”“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主婦們那種歇斯底裏的反應,也造成了精神的嚴重損耗。
才上工一天,本來就不可能輕易拿到約訪,或許久了就習慣了。盡管這麽想,但是第二天、第三天,修還是沒有拿到一個約訪。
事務所牆上貼的業績直方圖上角落處也加上了修的名字。長條柱最長的是穀岡,其他人也都有不錯的成績。雖然沒有業績要求,但一連三天都沒有半點成果,還是讓修倍感壓力。如果兼職人員裏有可以商量的朋友就好了,但每個人上班的時間都不一定,工作時又得不停地打電話,根本沒有機會交談。
這天,信用卡公司打電話到事務所,確定持卡人身份。修擔心自己謊報工齡和收入的事會被曝光,極其緊張。
晚上九點離開事務所時,他剛好和穀岡搭乘同一部電梯。修向他點點頭,穀岡也有禮地低了下朋克頭,微笑問道:“成果如何?”
穀岡的態度就和他電話裏的說話方式一樣異於外表,十分和藹可親。
“完全不行,連一個約訪都拿不到。”
“一開始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剛開始做這份兼職的時候,我也是連續三天都沒有成果。”
“可是現在你成了第一名呢!”
“還好吧,我打的電話比別人多嘛!”
“隻是這樣而已嗎?應該有什麽秘訣吧?”
穀岡笑而不答。機會難得,修想向他討教工作上的訣竅,但穀岡應該不願意向別人透露吧!電梯門打開,兩人離開大樓。
“再見。”修向穀岡道別。就要離開時,穀岡突然說:“你想知道嗎?”
穀岡的眼睛莫名地閃閃發亮,那詭異的氣氛讓修猶豫了,但他還是很想知道電話營銷的秘訣,便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
穀岡邀修來到附近的漢堡店。
一坐下來,穀岡就說要玩角色扮演,一方扮客戶,另一方演推銷員,練習電話話術。
“手冊你已經會背了吧?”
“大概。可是要在這裏練習嗎?”
穀岡不理會修的問題,接著說:“好,那你當推銷員,我是主婦客戶。鈴鈴鈴,喂,這裏是穀岡家。來,說話吧!”
周圍都是年輕女客,穀岡卻以大得離譜的音量高聲說話。修不想在這種地方練習話術,不過是他要求指導的,而且穀岡異常熱心的態度也讓他無法拒絕。
“電話營銷得在一開始的三十秒內決勝負。如果默不吭聲,客人會掛電話的。”
修意識到自己的臉因為害羞而紅了起來,連忙說:“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擾您。我是××大學的學生——”
“聲音太小了!重來。”
修不敢反抗,重複說了好幾次開頭的台詞,引來周圍一陣竊笑。光是跟一個朋克頭在一起就夠引人注目了,這樣簡直是丟人現眼。
“今天打電話給您,是想關心一下府上小孩的功課——”
“不需要,謝謝。”
明明是練習,穀岡卻拒絕了,對話沒辦法繼續下去。修苦笑著,穀岡卻說:“對方說不需要你就掛電話,怎麽可能拿得到約訪?碰到拒絕就該反問回去,這是基本。”
“怎麽說?”
“如果對方說不需要,你就問‘那孩子在上補習班嗎?’如果對方說補習班跟家教都不需要,你就問‘那您對孩子現在的成績滿意嗎?’如果對方說孩子念的是私立中學,你就說‘私立的課程進度很快,課業一定很繁重吧?’總之,別讓對方掛電話就是了。”
“原來如此。”
“可是家教很貴——碰到這種反應,就先肯定地說‘是啊’,然後用‘不過’來回應。好了,別光顧著佩服了,現在就來試試看。”
接下來,修不斷練習著話術。雖然周遭的視線還是令人在意,但他的臉皮也漸漸厚了起來。
“我們有免費的體驗學習課程,派專人到府上向您說明好嗎?”
“這樣收尾不行。收尾很重要,它是推銷的最後一個步驟。”穀岡維持著一貫高亢的情緒說,“這時候不能說‘我們派人去做說明好嗎’,而是要篤定地說‘我們會派人過去說明’。不能讓對方有選擇的餘地。然後要求對方給出一個明確的拜訪日期跟時間。”
總算練習完時,已經快十一點了。
“我還有很多技巧要教你,不過,今天就先到這裏吧!”
修鬆了一口氣,擦拭額頭上的汗水。
“謝謝你,我學到很多。不過,你對電話營銷真有一套呢!”
“還好,我從高一就開始做這個了。”
穀岡從高中到大學一直在做電話營銷的兼職,同時擔任朋克樂團的主唱。這下修總算理解為何他會是那副外表了,但電話營銷和朋克樂團,他怎麽都無法聯係在一起。
“我想在大學畢業後專心搞樂團,所以正在存錢,雖然才存了五百萬而已。”
“五百萬!”
修瞪圓了眼睛。聽說穀岡讀大一,所以比他小兩歲,今年十九,這樣一個年輕人居然有五百萬的存款,令人驚歎。
第二天,修鉚足了勁去上班。比自己小兩歲的穀岡都能賺到五百萬了,自己也不能輸。他碰上冷淡的反應也不氣餒,每通電話都誠心誠意地去打。
昨晚的特訓有了成果,修的說話方式和以前截然不同,對話也不再無疾而終。盡管沒能成功拿到約訪,但有幾通電話一直說到最後。照這樣下去,或許很快就可以拿到約訪了。修剛這麽想,接電話的主婦突然說:“如果是××大學的學生,很歡迎來我們家當家教。我們正好在找家教呢!”他還沒說明目的,所以有些錯愕,但順水推舟,很快就敲定了訪問時間。
峰岸察覺到狀況,探頭看他的名單。
“噢,拿到約訪了!”他大聲說,“喂,有空的人聽我說,時枝拿到第一個約訪了!來,掌聲鼓勵鼓勵!”
掌聲響起,修的耳朵熱了起來。
雖然隻是運氣好,但乘著這股氣勢,晚上他又拿到了一個約訪。這個約訪是他鍥而不舍才拿到的,因此更加感動。他向穀岡道謝,穀岡滿意地點點頭說:“幫到你就好。不過,昨天的隻是基礎中的基礎,還得進一步鍛煉話術才行。要不然幹脆今晚……”穀岡的眼睛亮了起來。
“下次再麻煩你。”修急忙揮手婉拒。
工作結束後,修找晴香去居酒屋。晴香不太願意,說時間已經很晚了,但修無論如何都想喝一杯慶祝一下。當然是晴香請客。
“這份兼職說不定還挺適合我的。”
修興高采烈地喝著燒酒兌蘇打水。
“雖然一開始做得不甘不願,可是成功拿到約訪真的非常痛快!”
“這麽順利,不錯嘛!”
晴香似乎非常討厭電話營銷的兼職,反應還是一樣冷淡。
“你對我做兼職的話題好像沒什麽興趣?”
“沒有啊!”
“我以為你會更為我開心的。”
“我很開心啊!可是,說是家教派遣,事實上卻在推銷教材,不是嗎?客人不會在事後提出抗議嗎?”
修後悔不該透露太多工作細節,連忙解釋:“如果真的不需要,應該會拒絕啊,而且我聽說那套教材挺不錯的。”
“那你沒有實際看過教材了?”
“嗯,公司裏好像沒有。”
“明明是公司賣的教材,公司裏卻沒有,也太奇怪了。再說,那種教材比一般教材貴很多吧?”
“是嗎?這麽說來,真不知道賣多少錢呢!”
晴香輕歎了一口氣說:“你做得開心就好,但我有點擔心。”
難得的高昂興致被這句話硬生生地澆熄。他希望晴香多鼓勵他,晴香卻總是潑他冷水。修想質問她是不是真的喜歡自己,但在這種狀況下他強勢不起來。
第二天,他對峰岸說想看看教材。
“這裏是專門做電訪的,教材放在營業處。”他以一副“問這種問題做什麽”的表情說。
“教材很貴嗎?”
“算貴吧!七十萬左右。也有更貴的。”
“這麽貴!”
“不過,那是依據教師指導手冊編寫的,內容很紮實。”
也許是不想被問到教材的事,峰岸的表情變得不悅。
修不再追問,但心裏留下了疙瘩。學曆造假,借家教派遣之名行教材推銷之實已經讓他很有罪惡感了,沒想到教材的價格竟如此誇張。如果這套教材真的有價值,他當然可以接受,但聽穀岡說,在書店買隻需要花十分之一的價錢。修目瞪口呆地說:“那不就是欺詐嗎?”
“隻是賣得比市麵上的貴一點,才不算欺詐呢!是他們自己不小心買下來的。”
“這……不是我們慫恿他們買的嗎?”
“是又怎麽樣?電視廣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慫恿大家買東西,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可是總有個限度吧?”
“沒錯,這確實是暴利生意!以各種理由不接受試用期退貨,所以買了教材的人家隻能不停地分期付款,公司卻可以立刻從合作的信用卡公司那裏拿到現金。”
“信用卡公司明知道是這種生意,還跟這裏合作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就算知道,出了問題也會推說不知道吧!剛開始做兼職時,你也辦了卡,就是那家公司。”
“太過分了!早知道是這樣的工作,我就不做了。”
“你大我兩歲,想法怎麽這麽幼稚?像這樣滿口漂亮話,到死都存不了錢。”
“存不了錢也沒關係,我才不想為錢不擇手段。”
“咦?你是在影射我為了錢不擇手段嗎?我甚至撥出自己的時間教你推銷話術呢!而且連一毛錢的酬勞也沒拿。”
“這我很感激,可是……”修支吾了起來,他沒辦法好好地說明內心的想法。
“我明白你的心情!”穀岡微笑著說,“我也曾經煩惱過,覺得犧牲別人來賺錢是不是太沒良心了。可是搞樂團是很花錢的。如果自己很窮,就沒辦法為別人做什麽了吧?”
修默然不語,陷入沉思。穀岡說得也有道理,如果經濟拮據,連請晴香吃頓飯都沒辦法,隻會不停欠別人,搞得自己越來越動彈不得。
“快點賺錢實現夢想,也是為別人著想啊,我們一起加油吧!”
穀岡似乎沉醉在自己的話裏,眼睛又開始閃爍光芒。修無法反駁,隻好含糊地點點頭,但對工作產生懷疑之後,他就變得心不在焉了。
修以連自己都覺得無精打采的聲音打著電話,接二連三地被掛斷了。
隻是這樣也就罷了,沒想到還有主婦反問:“你真的是××大學的學生嗎?”
他回答“當然是”,結果對方追問:“那告訴我你念什麽係?幾年級?”
修急忙翻開××大學的介紹:“呃,法律係三年級。”
“咦,法律係?那你叫什麽名字?”
“敝姓時枝。”
“名字。”
“呃,請問您問名字要做什麽?”
“我現在就打去你們學校問。”
“啊?!”
“你是××大學的學生吧?那就告訴我你的全名!”
萬一真的被查證身份就完了。修渾身冷汗地掛了電話。
連續兩天,修都沒有拿到半個約訪。他幾次試著振作起來,卻還是沒用。
不過,開始做電話營銷兼職到今天已經是第六天了,一想到至少賺到了房租,修肩上的重擔就稍稍卸下。
到了晚上,峰岸招手叫他過去。修知道做兼職領的是周薪,以為準是為了這件事,沒想到峰岸一臉不悅,托著腮幫子問:“你知道‘沙西米法則’嗎?”
這個奇怪的問題讓修覺得困惑:“沙西米?生魚片嗎?”
“不是,是這樣寫,念作‘沙——西——米’。”
峰岸在便條兒上寫下“三、四、三”這三個數字。
“假設客戶總數是十,那麽有三成會劈頭就拒絕,四成是不一定,剩下的三成是有點興趣。這個法則適用於任何集團。”
“我第一次聽說。”
“我們這裏的兼職人員也是一樣。有三成打從一開始就沒幹勁,四成是不一定,剩下的三成還算有幹勁。”峰岸惡狠狠地瞪著修說,“我們公司隻需要有幹勁的那三成。”
“意思是我沒有幹勁嗎?”
“我不知道你怎麽想,不過,從數字來看,你就是沒幹勁。”
修垂頭咬住嘴唇。
“如果你真的有心要做出成果,我願意再觀察一陣子,要不然的話……”
又不行了嗎?修心想,情緒卻沒有因此消沉。以現在的心態繼續做這份兼職,也隻會被拿不到約訪的焦急與罪惡感夾擊,被客人責備的壓力也深深地刺痛他的神經。這麽一想,辭職的決心頓時湧現。
“我懂了,那我就做到今天為止。”
“這樣啊,雖然遺憾,不過也沒辦法。”峰岸的表情忽然明快起來,“那麽關於兼職的薪水,平常在實習階段辭職是不算薪水的,不過,你是政樹的朋友,我就特別算給你吧!”
這是修第一次聽到“實習階段”這四個字,不過,隻要能拿到錢,他也沒什麽好抱怨的。接過峰岸遞出的信封,修行禮道謝。
他原本準備就這樣回去,但信封薄得讓人起疑。修回到辦公桌前,偷偷打開信封查看,眼睛眨個不停。裏麵隻有三張一萬元鈔票和幾枚硬幣。時薪是一千八百元,一天工作七小時,一共六天,理應要有七萬五千六百元才對。他急忙向峰岸確認,得到的回應卻是:“那是實習結束做出業績之後的薪水。這次我特別算你時薪八百元,我們虧大了呢!我都沒叫你謝我。”那種極度冷漠的說法,讓修隻能摸摸鼻子認栽。一開始沒有先確認時薪是他的疏忽,事到如今也無可奈何。
修離開事務所時,穀岡麵露冷笑地看著他。
第二天,修嚴重宿醉。
昨晚回到住處以後,他一個人借酒澆愁。因為想喝醉,便在便利店買了廉價威士忌,結果卻弄巧成拙,如今都睡到中午了,宛如腦袋中央被釘了枚釘子,痛楚揮之不去。
修大口灌著礦泉水想要醒酒時,手機響了。看到屏幕顯示時,他更不舒服了,是管理公寓的房屋中介公司打來的。房租的支付期限是昨天,但他以為今天再匯款也沒關係,當然,前提是拿到全額的兼職薪水,但現在一切都太遲了。他歎了口氣,按下通話鍵。
“昨天是房租繳納期限,本契約今天正式解除,可以請你立刻搬出去嗎?東西收拾好了吧?”
“怎麽突然要人搬出去——”
“一點也不突然,一星期以前應該已經寄出書麵通知了。”
“對,可是我還沒有籌到錢。我一定會付的,可以再寬限幾天嗎?”
“今天已經預定刊登廣告征求新房客了。房租支付的問題,今後將轉由債務管理部門負責。”
“怎麽這樣!拜托再等幾天。”修在電話的這一邊低下頭來。
“你說‘幾天’是我們再要等幾天?這個月的房租繳納期限也快到了。”
“那,最晚可以等到什麽時候?”
“那就特別等你到後天吧。如果後天還是沒收到錢,就請你立刻搬出去。”
這麽短的時間內不可能籌到錢。他要求對方再多寬限幾天,但對方不理他,掛了電話。
“王八蛋,每一個都把我當笨蛋耍!”
頭痛和怒意讓修用力地撓抓腦袋。從上個月開始,他就一直努力地籌錢,沒想到一切都成了泡影。火燒眉毛下,他甚至沒有力氣去找下一份兼職。也想過幹脆把手上的三萬元當成本錢再去打彈珠,但要是輸光了,他真的會徹底崩潰。話說回來,房租可以催繳得這麽急嗎?大學同學裏也有好幾個人遲繳房租,但從沒看見他們被趕出住處過。這麽說來,雄介也說過他曾經遲繳房租。
“你怎麽了?一直都沒聯絡,我很擔心你!”修給久未見麵的雄介打了通電話,雄介以毫無芥蒂的聲音說道。
修還以為雄介會為了派報的事說他什麽,但是沒有。雄介還是老好人一個。
“房租?我的房東是個老婆婆,人很好,就算遲繳兩個月,她也不會說什麽。”
“一般都是這樣的吧?為什麽我住的公寓就這麽不懂通融?”
“要不要找個熟悉法律的人問問看?”
“也對,可是我又沒有熟悉法律的朋友……”
說到這裏,電話另一頭傳來上課鈴聲。
“抱歉,我得去上課了。你方便的話,晚點再來店裏吧!”
“上課”這兩個字聽起來好刺耳,修再次羨慕起大學生的身份。
傍晚時分,修來到雄介做兼職的錄像帶出租店。
他走進店裏時,一個熟悉的胖男人正好從成人區探出頭來,是之前派報兼職的房屋中介公司老板井尻。井尻雙手抱著一遝DVD,“咦”了一聲。
“你是上次來做兼職的……”
“你好。”修苦笑著,微微低頭行禮。
雖然他認為兼職被開除並非自己的錯,卻還是有些尷尬。井尻似乎也想起了當時的事,沒有再同他攀談。
可能因為井尻是店長的朋友,雄介向他鞠躬哈腰,把DVD放進購物袋裏。
忽然間,修想到井尻是做房屋中介的,或許熟悉房租問題。
“呃,我想請教一下。”他叫住正要離開店裏的井尻。
修還是禮貌地問:“呃,就是我住的公寓,因為上個月的房租遲繳,叫我搬出去。”
井尻不感興趣地“哦”了一聲,說:“那是房東隨便說說的。《租地租屋法》這條法律會保障房客的權益,就算另外簽約說何時之前必須遷離,租屋契約也不能單方麵解約。”
“所以我不立刻搬出去也沒關係了?”
“除非法院判定房客已破壞租屋契約上的信賴關係,否則欠繳兩個月左右是沒問題的。不過,就是有你這種人,我們做房屋中介的才為難。”
井尻哼了一聲,離開店裏。
“太好了!”雄介說,“我還在想,如果你被趕出去,可以住我那裏。”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可不想借住在那種連浴室都沒有的小房間裏。下回房屋中介公司再打電話來,我就狠狠地罵回去。”修笑著揮出拳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