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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看漫畫邊吃東西是修的習慣。在自己的房間就不用說了;在外用餐時,隻要店裏有漫畫,他一定會邊吃邊看。他對漫畫沒什麽講究,隻要一邊嚼著飯或零食,一邊優哉地翻頁,就覺得好不愜意。
然而,這陣子或許因為沒有食欲,他都沒碰漫畫,三餐不是泡麵就是便利店的便當。今天他依然毫無食欲,中午起床後隻喝了一罐罐裝咖啡。過了三點總算覺得有點餓,他便泡了碗杯麵,卻忘了設定時器,加上又呆呆地看著電視,打開蓋子時湯汁都快被麵吸光了。
泡得軟爛的麵連一半都沒吃完,他把泡沫塑料碗丟進流理台旁的廚餘籃時,門口傳來輪胎尖銳的刹車聲。修急忙探頭看向窗外。
一輛黑色的小廂型車就停在公寓下方,他頓時心頭一驚。
車門一開,隨即傳出震耳欲聾的流行音樂。下車的是住在樓下的年輕小姐,也許是男朋友送她回家吧!修鬆了口氣。
從北九州島回來已經一個星期了,他依舊有如驚弓之鳥。
那晚被兩個莫名其妙的男人追趕,逃出老家後,修便沒命地跑,雖然勉強甩掉了他們,但怕得不敢在外頭閑晃,隻好在車站前的漫咖過夜。他原本想在家鄉待幾天,尋找父母的行蹤,但那兩個男人不管怎麽看都不像善良老百姓,如果是黑幫分子,他留在北九州島就太危險了。第二天,修搭上最早一班新幹線回到東京。雖然覺得他們不可能追到這裏來,但修也沒有十足的把握。那兩個男人基於什麽理由想知道父親的下落,修無從得知,但看他們那樣拚了命地追他,事態絕對非比尋常。
或許他們早就知道他在東京了,而且隻要向大學打聽一下,很輕易就可以查到這個住處。
“萬一他們找上門來……”回到東京以後,修時常陷入不安。
他住在三樓,沒辦法跳窗逃生,萬一樓梯也被堵死,他就真的完蛋了。
“還是先報警吧!”晴香說。
但修並沒有被人毆打,況且那是在北九州島發生的事,找東京的警察,他們不會受理吧?
政樹和雄介也叫他先觀望,真的出了什麽事就立刻打電話給他們。雖然朋友這樣說讓人開心,但修覺得等出事了就來不及了。
不過,令人擔心的事不止一件。
修還是不知道父母怎麽了。回到東京以後,他打了好幾通電話到父親的公司,但一次也沒有打通。父親的公司可以確定不再營業了,從老家的樣子看,父親可能是趁夜潛逃了。
但是,父母會不聯絡唯一的兒子一下就這麽做嗎?
沒有告訴父母換了手機號碼,是他的疏失,但他們還是可以寫信或打電報啊!不過,話說回來,父親連學費延繳的事都沒說,也有可能是不想讓他操心吧!無論如何,既然無法主動做什麽,就隻能等父母聯絡自己了。這段時間——不,可能從今以後再也拿不到生活費了。老家被那些男人霸占了,也沒有複學的希望了。換句話說,他必須完全自食其力才行。
這一整個星期,修都在看招聘雜誌和上網找兼職。他想找全職工作,也已經對晴香和政樹他們這般誇口了,但做全職得花上好一陣子才能領到薪水,這期間的生活根本無法維持。而且他原本以為父母會匯錢,所以連這個月的生活費都不夠用,即使勉強付得出水電費和電話費,也付不出房租。
距離月底的扣款日隻剩五天了,存款卻隻有四萬元。再扣掉水電費和電話費,就隻剩三萬左右。房租要六萬,所以還差三萬。除了存款,他還有一萬元左右的現金,但這是眼下全部的生活費了。不過,因為回北九州島的交通費是向晴香借的,所以這星期他過得很節儉,省下了這一點錢,平常在父母匯生活費的這個時候,他手上早就沒半毛錢了。
修再次體會到每個月十五萬的生活費是多麽龐大的一筆數目,不過這筆錢還包含房租,所以絕對稱不上多。許多同學付了房租和電話費,每個月還有二十萬元以上的零用錢,政樹就是其中之一。他們今天優哉地享受著校園生活,而修卻被學校開除,連學生都不是了。
“為什麽隻有我這麽慘!”
或許是因為無法接受事實,修找兼職總是心不在焉。不過就算是短期兼職,也得等上一段時間才拿得到錢,想在幾天內湊足房租差額,就隻能找領日薪的工作。
領日薪的兼職中,車流量調查或商品貼標好像還不錯,可惜時間配合不上;工地、貨物整理,或雄介之前做的布置舞台等勞力型工作,修憑現在的體力實在做不來;警衛工作不必操勞,可是他討厭穿製服。這樣挑三揀四的話,修開始覺得要在剩下的五天內賺到三萬元,實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麽就隻能向別人借錢了,但是向晴香借的錢都還沒還,他難以開口。
手頭闊綽的朋友隻有政樹。不過政樹對錢錙銖必較,修向他借過一千元,後來每次一碰麵就被催討;一起喝酒吃飯也是,付賬時他連十元都要求平分。政樹不可能借修三萬元,就算肯借,也不知道會被討債討得多凶。
雄介是個老好人,但他自顧不暇,哪有閑錢可以借人。除非萬不得已,修不想向朋友低頭。
他想來想去,可以依靠的就隻有晴香了。
這天傍晚,修和晴香約在大學前的公園見麵。
上次與晴香碰麵,是從老家回來的第二天,已經過了六天,會那麽多天沒見麵,一方麵是因為意誌消沉,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沒錢。
“找到什麽好工作了嗎?”
電話裏,晴香每天問同樣的事。
他知道晴香是為他擔心,但是每天這樣追問實在令人心煩,再加上欠錢心虛,他覺得晴香好像在催他快點還錢似的。
“已經拜托政樹和雄介幫我留意了,再等一下吧!”
修的口氣忍不住變得不耐煩,晴香敏感地回應:“幹嗎一副怪我的口氣?我隻是擔心你——”
“如果我的口氣讓你覺得不舒服,我道歉。”
明明是自己先煩躁的,又得為自己打圓場,實在很累,可是不能在這時壞了晴香的心情。
“或許在你眼裏我像是無所事事,但我可是在拚命找工作。”
“我知道。”
修催促著一臉不安的晴香快走。
暑氣總算轉弱,太陽西斜,把兩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
公園深處,天蛾人正靠在樹上抽著煙屁股。修見狀,又有了不祥的預感。
晴香略垂著頭,邊走邊問:“要去哪裏?”
“去哪裏好呢?”修停下腳步,抱起雙臂。
“要不要來我家?”
“可以是可以,不過我有點餓了。”
“那先去吃飯吧!”修喃喃地說,把手伸向褲子後口袋。
就在他想著皮夾裏還剩多少錢時,晴香似乎察覺到他手頭拮據,微笑著說:“我剛拿到生活費,我請客。”
兩人來到車站前的家庭餐廳。
修雖然沒有食欲,但想到等會兒要開口借錢,還是表現得開朗一點比較好,於是一邊說笑,一邊掃光了漢堡焗烤套餐。
看著晴香在收銀台結賬的樣子,他覺得應該沒問題,但是在一決勝負之前,還得再加把勁。
離開餐廳後,他們繞到平時常去的酒吧。修打算等喝到微醺時再邀晴香一起回住處。
他們在吧台前並坐,聽見了隔壁一對年輕情侶的對話。
“你去了哪家公司麵試?”
“這還用說嗎?”
男的說出某家電視台的名字。
“那是競爭最激烈的電視台啊!”
“我知道,畢竟在‘大學生最想進的企業’中排名第一嘛!”
“以你現在的成績沒希望吧!而且我們大學——”
從對話判斷,他們應該是市中心一所貴族大學的學生。
“所以呢,”男人用甜膩的聲音說,“靠關係的啦,你也知道,我爸是那家電視台的讚助商啊!”
“嗯。”
“所以我可以任意進出。隻要在那裏上班,就是人生贏家囉!”
修斜眼偷看他們,發現兩人身上的行頭價格不菲,一想到那個男人說他父親是讚助商的那番話應該不是吹噓,內心就一陣不爽。
修大口喝著波本威士忌兌蘇打水,在晴香耳邊輕聲說:“我絕對不會輸給那種人。”
晴香輕輕地點點頭:“你可以進更好的公司。”
但還有比去那家電視台更棒的工作嗎?不爭氣的念頭掠過修的腦際。
修改變話題,但鄰座依舊高聲炫耀著。這回他們聊起聖誕節出國旅遊的計劃,聲音刺耳,讓修和晴香的對話變得有一搭沒一搭。他希望那對情侶快點滾出店裏,但他們賴著不走。尤其那個女的姿色姣好,比晴香更符合自己的喜好,這讓修更加惱恨了。
“我們走吧!”修忍無可忍地說。
“這麽突然,怎麽了?”
修用下巴指了指旁邊:“聽了就生氣!什麽人生贏家?”
因為酒精作祟,修控製不住自己的聲音。一陣尷尬的寂靜後,他朝旁邊一瞄,與男人目光相接。
男人發狠似的蹙起眉頭:“什麽叫‘聽了就生氣’?”
“沒什麽。”
“少裝蒜了,分明是針對我!”
“是又怎麽樣?”修從高腳椅上站了起來。
晴香用力拉扯他的袖子。
修對自己打架的本事沒有自信,但是晴香正看著,而且那個男人看起來也不怎麽厲害,他覺得就算真的打起來,也總有辦法贏過對方。
然而,那個男人甚至沒有離開高腳椅,隻是賊笑著。
“你是大學生吧?既然會在這裏喝酒,是那所三流大學的學生嗎?”
那個男人說出開除修的那所大學。
“這跟我念哪所大學沒關係吧!”
“看你臉色大變,被我猜中了吧!是三流大學吧,畢業後哪裏也去不了,所以才嫉妒我們吧!”
“你放屁!我又不是大學生!”
“哎喲,高中畢業啊?真可憐,注定要窮一輩子了。”
“媽的,小心我揍你!”
修膽戰心驚地握起拳頭,晴香再度扯了他的袖子。
“好笑吧?這家夥偷聽別人說話,然後自己在那兒氣個半死!”那個男人回頭看著女伴說,“你說,是吧?”
女人點點頭,用鄙夷的眼神看著修。
“要動手就快來!看我告不告你傷害罪,把你關進拘留所,再敲你一筆賠償金。”
正當修舉著拳頭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店員從背後遞過來賬單。
離開酒吧後,兩人在霓虹燈閃爍的路上走著。盡管修試圖牽手討好,晴香還是垂著頭,盯著馬路看。
都是那對狗男女,毀了他一整晚的計劃!那種輕佻的男人怎麽可能輕輕鬆鬆就成為人生贏家?就算靠關係混進電視台,肯定也會鬧出醜聞,沒多久就會被開除。晴香也是,一副覺得他也有錯的樣子,她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憤恨的情緒狠狠地揪住修的胃。
但話又說回來,修不想被晴香討厭,也想繼續原本的計劃。
“剛才對不起。”他瞅準時機說。
晴香僵硬地點點頭,但還是不肯抬頭。
“我今天先回去了。”
她語氣中帶著歎息,慢慢地放開修的手。修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但因為氣憤難消,一時想不到恰當的話。
目送晴香離去的背影,修咬住嘴唇。搞砸了!他在心中呐喊著。他想追上去,又覺得糾纏不休可能會適得其反,隻好弓起身子,跨出步伐。
修想回公寓,可是一個人實在太難熬了。為了打發時間,他走向雄介做兼職的錄像帶出租店。
雄介正在櫃台整理DVD。他注意到修後,肥胖的臉上立刻堆滿了笑。
“客人,要找電影的話,這裏有不錯的可以推薦喲!”
“笨蛋,不用了!”
修為了不被看出沮喪的心情,刻意臭著臉環視店內。
這似乎是家私人出租店,窄小的店內沒有半個客人的身影。
“生意好冷清。在錄像帶店做兼職也挺輕鬆的嘛!”
“還好吧,不過這裏的客人都是來租電影的,過一會兒才是高峰期。”雄介的表情變得僵硬,“那……你家那邊怎麽樣?”
修默默地搖頭。
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突然從櫃台裏探出頭來。雄介說他是店長,修向他輕輕地點點頭。
店長看了看雄介和修,問道:“你們是同學?”
“嗯,不久之前還是。”
修說明他被學校開除學籍的事,店長說:“最近‘兼職族’很多,兼職的競爭也很激烈吧?”
“嗯,我正在找領日薪的兼職,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有沒有什麽建議呢?”修巴結地問。
他沒期待能得到回應,沒想到店長卻說:“想領日薪的話,派報怎麽樣?就是將廣告傳單投到信箱裏。”
店長認識的房屋中介正在尋找日薪兼職人員,兼職不但可以選擇自己方便的日子上班,而且視發送的數量,好像也有加薪的機會。
“沒經驗也可以嗎?”
“應該可以吧,也有家庭主婦兼職做這個。”
修聽說,做信箱派報走久了容易腿疼,但如果錯過這次機會,明天又得唉聲歎氣地繼續找兼職了。
“我想試試看,請幫我介紹一下。”修連忙行禮拜托。
雄介眨著眼睛,說了跟之前晴香一樣的話:“這麽突然,怎麽了?”
第二天早上,修來到錄像帶店店長介紹的房屋中介公司。
事務所位於老舊的商住樓一樓,生意看起來不是很好,好像也沒有職員。
出來招呼他的是個五十歲左右、姓井尻的男人。他身材肥胖,長相敦厚。
井尻隻瞥了一眼修遞過來的簡曆,便說:“那就請你開始上工吧!”他把一大遝傳單堆到桌上。單色的廉價紙張上印著鬥大的標題“物超所值的熱門對象”。
“你可以發多少張?”
突然被這麽一問,修不知所措。
井尻說,發出一張就是五元。修想回答“兩千張”,但他沒自信能派送那麽多。他還在猶豫,井尻隨即哼了一聲說:“你是新手嗎?那頂多一千五吧!”
他不等修回答,就把傳單塞進紙袋裏。
一張五元,發滿一千五百張,日薪就有七千五百元。
井尻在影印的地圖上用熒光筆框出範圍,交代他在這個地區分發。去那個地點搭電車單程要兩百元,但井尻完全沒有提交通費的事,他叫修發完後再回事務所。
修一抵達地點,立刻著手發傳單。
一開始他以為很簡單,沒想到卻沒什麽進展。這一帶是寧靜的住宅區,他一想塞傳單,就在意起居民和其他路人的眼光,好幾次都被人以懷疑的眼神盯著看,隻好把就要塞進信箱的傳單又收了回來。
這樣也就罷了,家家戶戶信箱的位置都不同,需要花時間找,從紙袋裏取出傳單也需要時間。要是走進複雜的巷弄,哪幾戶人家已經塞了、哪幾戶人家還沒塞,根本搞不清楚。
發了大概一個小時,修看看剩下的張數,差點昏倒。
“根本沒減少嘛!”
修歎了口氣,擦拭額頭上的汗水。
在獨棟樓房一戶一張地塞,不曉得何年何月才發得完。他踮起腳四處張望,發現遠方有一棟公寓大樓。修一邊朝大樓走去,一邊努力發傳單。
他總算抵達大樓,正要進門時,一道尖銳的男聲叫住了他:“喂!等一下。”
隻見一個禿頭老人在標有“管理員室”的窗口裏瞪著他。
“門口不是寫著嗎?這裏禁止發廣告傳單。”
修垮著肩膀,折了回去,繼續尋找公寓或大廈,但看上去戶數越多的地方,有管理員的概率就越大。
傍晚時分,修來到像是公營住宅的大型住宅區。這裏也貼了“謝絕推銷與廣告傳單”的告示,但這麽大的獵物,他沒道理放過。
修趁管理員不在,把傳單一一塞進信箱區的每個信箱。與在獨棟樓房分發的效率天差地別,一眨眼傳單就減少了。他覺得這樣下去一定可以發完,但塞完所有的信箱後,還剩下三四百張。
發完最後一張傳單時,已經六點多了,修從早上十點左右開始分發,算來竟花了八個鍾頭。中午他隻到便利店吃了個麵包,其餘的時間都在不停地走路。
修渾身是汗,加上平日運動不足,小腿腫得厲害,回到事務所時已經累到幾乎全身癱軟。
“辛苦了。好好地發完了嗎?”井尻似笑非笑地問。
修點點頭,井尻便從辦公桌裏拿出一個牛皮信封。
操勞成這樣才賺七千五百元,太劃不來了。不僅交通費自付,工作時還會口渴,所以修喝了好幾罐果汁。扣掉這些花費,實際收入比七千元還少一點。但是現在再開始找其他兼職的話,實在來不及付房租。再工作三天,包括今天的薪水在內,收入合計就有三萬元。如果交通費和果汁錢用生活費支付,就趕得上房租扣款了。
這天,晴香沒有打電話來。修很想打電話告訴她自己已經開始做兼職的事,但對昨天的事她或許還在氣頭上。修打算,如果付了房租還有多餘的錢,再找晴香出來吃飯。
第二天,修也一早就開始發傳單。
雖然是跟昨天不同的區域,但他還是花了將近兩百元的交通費。
他已經掌握訣竅,知道要挑選公寓或公營住宅,但雙腿疲勞未消,分發的速度比昨天慢。過了下午三點,傳單還剩下將近一半,照這個進度可能得發到晚上了。
走在沒有盡頭的住宅區內,修對每戶人家都住著人這件事感到不可思議。每個人都有家人、朋友或戀人,各自過著不同的生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而他自己卻沒有這樣的天經地義。
修無家可歸,也不知道父母在何方。他不久前還是學生,如今卻在陌生的街道上發傳單。
正當修沉浸在感傷裏時,天色忽然暗了下來。
剛感覺到豆大的雨滴打濕了肩膀,一陣土沙般的氣味隨即彌漫開來,這是他小時候常在傍晚嗅到的氣味。
“不好!”
修把紙袋夾在腋下,跑了起來。
瞬間,大雨就像蓮蓬頭開到最大似的傾注而下。修上身前傾,護著紙袋往前跑。馬路前方有個公寓的停車場,他連忙衝了進去。
進度已經落後了還碰上下雨,真是禍不單行。沒有雨傘寸步難行,但附近又不見便利商店。
修拍掉肩膀上的水滴。馬路的另一頭,一個褐色頭發的年輕人跑了過來。
男人一衝進停車場,就發出“啊”的一聲怪叫。
他將大紙袋放在地上,肩膀起伏喘著氣,看著修微笑。
“你也在投信箱?”
“投信箱?”
“派報的。你在發傳單,對吧?”
“嗯。”修點點頭。男人看起來年約二十五歲。
“領日薪,還是看數量?”
“一張五元。”
“那跟我一樣。今天發了幾張?”
“一早就開始發了,大概有八百吧!”
“你是菜鳥吧?”男人笑道,“我從中午開始發,已經發了一千五了。隻差五百張就發完了,卻碰上這場大雨。”
“你看。”男人把紙袋打開。裏頭確實有五百張左右的傳單。
“要怎麽做才能發那麽快?”
“當然有訣竅了!比方說,碰到獨棟樓房區的時候,隻走馬路的其中一邊。你看到信箱,都是左右左右來回發對吧?”
“嗯。”
“要是那樣發,很容易搞不清楚哪幾戶已經發過了,也會迷路,同樣的地方經過兩次,白白浪費時間。拿到地圖後,先想好要以什麽樣的順序發才是行家。”
“原來如此。”修點點頭。
男人一臉得意地點燃香煙。
“現在這種容易流汗的時候,礦泉水是必需品,萬一脫水就完了。買果汁很浪費錢,對吧?”男人指著腰包裏的礦泉水瓶說,“水分攝取太多也不行。要是在沒有廁所的地方突然尿急,可是會憋死人的。”
男人的經驗讓修佩服不已。
不知不覺間,雨快停了。男人一邊探頭查看雨勢,一邊說道:“還有一個必殺技。”
“什麽必殺技?”
“我可以教你,不過你得陪我一下。那邊有家彈珠店。”
“現在打彈珠的話,到晚上都發不完。”
“打完之後才能使出必殺技。做這種投信箱的兼職,偷閑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啊!我最多玩一個小時。”男人說。
翹班讓修覺得心虛,但他今天還沒休息過,也想知道必殺技是什麽。
男人自稱橫手。修問他是專門派報的嗎,他說偶爾。看來他似乎是個兼職族。
還不到下午四點,彈珠店已經人滿為患。大家也跟他們一樣,翹班跑來打彈珠嗎?這裏穿西裝和工作服像業務員似的人隨處可見。
“看著,一秒就中大獎給你看。”
橫手選好彈珠機,坐下來開始打,修在一旁看著。別說一秒中大獎了,橫手根本是不停地補買鋼珠,不過他卻意氣風發地說:“上個月我派報途中跑來玩,贏了四十萬呢!不但做兼職有工資,還贏了這麽多錢,世上還有比這更爽的事嗎?”
修不討厭彈珠,聽到這番話,手差點就往皮夾伸去。但現在是非常時期,必須節省一點,不能把錢投在不知道會不會中獎的彈珠機上。
三十分鍾過去了,橫手的彈珠機依舊毫無動靜。
修百無聊賴地在店內四處閑晃,橫手突然跑過來說:“可惡!隻差臨門一腳,居然沒錢了。”
“那我們走吧!”
“可是就隻差一點了。這就叫潛伏期,彈珠機內部已經開出大獎了!”橫手沒頭沒腦,胡亂地吹噓著,“借我一千,馬上就還你。”
“啊?”修往後仰著身子,“不行,我沒有閑錢借你。”
“不用擔心,馬上就還你。萬一輸了,我就去便利店提錢還你。”
修不知該如何回答,橫手卻連珠炮似的說了起來:“喂喂喂,你太冷漠了吧?虧我還教你派報的訣竅,你是想知道必殺技才跟到這裏來的吧?”
修不記得自己拜托過橫手教他什麽,但也不願意和橫手起爭執。他不甘願地掏出一千元,橫手隨即一把搶下,回到彈珠機前。
修覺得這次也不可能中獎,沒想到橫手的彈珠機很快開出大獎,而且是一波接一波。就這樣“連中”了好幾次,不一會兒工夫,橫手身邊就堆起一盒又一盒鋼珠。
“看吧!我就說會中。”橫手得意揚揚地說。
進店裏已經一個小時了,如果不快點繼續發傳單,就得忙到晚上了。
然而,橫手的彈珠機還在持續中獎。看這個樣子,他暫時是不會罷手了。
修拿起放在彈珠機底下的紙袋說:“我差不多得回去工作了,剛才借你的錢,可以先還我嗎?”
“幹什麽!現在換錢,好運會被打斷的,就不能再等一下嗎?”
“嗯,不好意思。”
修已經受夠這個來曆不明的家夥了。
“既然你要回去,沒辦法,我就教你一招吧!”橫手歎了一口氣,站起來說,“看看時鍾吧!已經五點多了,對吧?這個時間大部分公寓的管理員都下班了。也就是說,白天沒辦法進去發傳單的地方,現在你愛怎麽發就怎麽發。所以在這之前先設法打發時間,然後再一口氣解決會更快。”
修恍然大悟,但也不覺得多欽佩他,而且這份兼職也不能一直做下去。
“告訴你這麽寶貴的信息,一千元就當學費吧!”
“哪有這樣的?這算哪門子的必殺技!”
“你這人也太貪心了吧?好吧,那就告訴你我秘藏的絕招,過來一下。”
橫手離開彈珠機,走了出去。修追趕上去說:“我不想知道絕招了,把錢還我!”
“別囉唆了,過來吧!”
橫手來到店內角落,冷不防地搶過修的紙袋。
下個瞬間,橫手打開垃圾桶蓋子,把整個紙袋連同傳單全扔了進去。
“啊!”
修急忙伸手,橫手卻擋住他說:“這就是真正的必殺技。一個動作,今天的任務量就搞定了!”
“別胡說了,萬一被發現怎麽辦?”
“看把你緊張的。房屋中介公司的傳單根本沒什麽效果,不會被發現的!一半拿去發,剩下的一半丟掉就好了。”
就在修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時,橫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還在幹什麽?工作都做完了,快點回家吧!”
修膽戰心驚地回到事務所。
雖然他比昨天早回去三十分鍾,但井尻並沒有特別介意,照樣發了日薪給他。修覺得自己好像占了便宜,心生愧疚。
扣掉借給橫手的一千元,今天他隻賺了六千五百元。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剛剛選擇繼續發傳單,一定得再花兩小時以上吧!
“假設時薪是一千元,借給橫手的一千元就當打水漂了吧!”
明明是早已了結的事,修卻還在心裏計較個沒完。
這天晚上,政樹打電話來。
“我聽雄介說你在做派報工作?”
“嗯。”
“那賺不了幾個錢吧?你幹嗎找那麽沒效率的兼職?”
“還能為了什麽?這個月的房租付不出來,我隻能找領日薪的兼職啊!”
“那就沒辦法了。等你付完房租再打給我吧!給你介紹更賺錢的兼職。”
修問他是什麽樣的兼職,政樹卻賣關子不肯說。
修說下個月再麻煩他,就掛了電話。
晴香依舊沒有打電話來。連續兩天沒通電話,交往以來這是頭一遭。或許她還在生氣,不過那時修已經好好地向她道歉了。現在發球權在對方手上,修覺得自己如果先低頭就輸了。
可能因為昨天沒有認真派報的關係,第二天早上修的身體狀況很不錯。
修已經從那個叫橫手的口中聽到訣竅了,覺得今天一定進展神速。他打算努力到明天賺夠錢付房租,然後休息一天,再考慮是否要繼續做這份兼職。
修朝氣十足地打開事務所的門,井尻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早上好。”修打招呼。
井尻沒有吭聲,那張一向溫和的臉變得有些嚴峻。
修不敢多問,他把傳單塞進紙袋,想盡快離開事務所。
“你根本沒發吧?”井尻低聲說道。
瞬間,修心跳加速。
“我發了啊!”他故作平靜地回答,臉色卻逐漸發白。
“我都知道了。”
修心跳加速,等著井尻說出下一句話。
“把傳單丟進彈珠店的垃圾桶,人家當然會來抗議!如果偷偷摸摸地做,我還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想到你居然堂而皇之地這麽做。”
被發現了。修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但事到如今隻能低頭道歉。
“對不起!”修九十度鞠躬。
“不必道歉。”井尻以平靜的聲音說,“像你這樣的兼職工我看多了。你們這種人隻要沒人看著,就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道歉也隻是做做樣子,你們根本不會反省。”
“對不起,因為別人起哄,我忍不住就……”
“算了,做都做了,沒辦法。”
修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抬起頭來,沒想到井尻伸出手說:“我不會要你去警局說清楚,不過,之前的薪水,請全部歸還。”
修狼狽地說:“可是我不是完全沒發,前天就好好——”
“那我問你,”井尻那張滿月般的圓臉向他逼近,“盜用公款的上班族隻要說自己平時工作都很認真就可以繼續領薪水嗎?”
接下來的兩天,修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被井尻當成小偷看待讓他大受打擊,做兼職的收入全部泡湯更令他無法振作。就好像好不容易吹鼓的氣球突然泄氣,修提不起勁做任何事。他想過打電話給政樹,請他介紹賺更多錢的兼職,但如果不能領日薪,即使立刻上工也沒意義。
修把兩天的薪水一萬五千元還給井尻。因為為了這工作還花了交通費和果汁錢,所以他不僅做了白工,還倒賠一千多元。
他要求井尻至少支付交通費,但井尻堅持道:“我付了多少,你就還我多少。”
雖說錯在自己,但井尻那完全不聽辯解的態度還是令人氣憤。當然,最讓修生氣的還是橫手。
一想到橫手那張臉,修到現在還會腦門充血。他那麽熟悉派報工作,一定知道把傳單丟在彈珠店會有什麽後果。修借錢給他,他卻恩將仇報,實在太可惡了!要是知道他在哪裏,修真想痛揍他一頓。然而,除了橫手這個名字,修對他幾乎一無所知。
更重要的是解決燃眉之急。房租扣款日是今天,所以一定得遲繳了,既然如此,慌也沒用。
仔細想想,修也有好幾個同學欠繳公寓和宿舍的房租。被大學開除,父母又下落不明,都陷入這種窘境了,沒必要再老老實實地遵守期限吧,就算遲繳一個月,應該也不會有問題。
晴香到現在都沒有半通電話,這讓修的意誌更加消沉。
“要是關係就這樣淡去怎麽辦……”
盡管內心焦急,但晴香可能同樣心急如焚。修不想先低頭示弱,所以忍住,不打電話。
到便利店買午餐時,他在彈珠雜誌俗麗的封麵上看見幾個大字:驚人的新彈珠機登場!中獎不斷,十萬元立即到手!
修被勾起興趣,忍不住翻看內容。裏頭寫著贏得大量鋼珠是多麽容易,這讓他想起橫手說過自己趁著做兼職的空當打彈珠,一個月就賺了四十萬元的事。雖然不知道這事有幾分真實性,但連橫手那種騙子都能賺那麽多,他應該也不無機會,就算贏不到十萬元,小贏個兩三萬也不足為奇。事實上,他上個月光是玩老虎機就贏了五萬元。
修離開便利店,往車站前的彈珠店走去。不過,這時他還沒有決定要玩,隻是想去看看有沒有雜誌廣告上的新彈珠機。
彈珠店裏還真的有,但因為是新機型,全都坐滿了客人,沒有一台空著。而且就像彈珠雜誌上寫的,許多客人腳邊都堆滿了鋼珠盒。
“看這樣子搶不到了吧!”
修懷著既安心又失落的情緒,轉身準備離開。這時,一個客人忽然起身,下一秒,修就以連自己也難以置信的飛快速度坐到彈珠機前。
他正要從口袋裏掏出皮夾時,腦中響起一個聲音:“住手!”但是拿著千元鈔票的手停不下來。
和其他客人不一樣,修遲遲等不到大獎。每當三個數字似乎就要相同時,他都懷著祈禱般的心情緊盯盤麵,但結果全部落空。
三十分鍾後,修漲紅著臉衝向銀行。
皮夾見底了,他從三萬元的存款中提領了一萬。原本是懷著必勝的心情開始打彈珠的,現在卻得為了贏回輸掉的錢而拚命。他知道自己必須冷靜下來,但腦袋像著了火似的,隻想著要打彈珠。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裏,修往返銀行兩趟。
終於,最後一顆鋼珠被吸進最下方的洞孔。
“啊、啊、啊……”修內心呻吟起來。
別說房租了,就連生活費也輸得精光,一毛不剩。他的腦漿仿佛化成灰燼,腦海中一片空白。
已經不是賭氣的時候了。到了傍晚,修打電話給晴香。
在平時碰麵的公園會合時,修見晴香噘著嘴唇。
“為什麽不打電話給我?”
修才想問她這個問題,但現在不管晴香說什麽,修都不敢反駁。
他絮絮叨叨地說明狀況,晴香剛開始隻是默默地聽著,但當他說到想借生活費時,晴香的表情沉了下來。
“你的狀況,我真的很同情。可是我也是學生,能幫的有限,希望你能明白。”
“嗯。”
“不好意思,我能借的不多。”
晴香從錢包裏掏出一萬元鈔票,塞進修的手中。
就隻有這些?這是修最直接的反應。他急忙將這個念頭從腦海中驅離。光是肯借他一萬元,就必須感激了。隻要不抽煙、不喝酒,三餐吃得節省一點,就可以撐上好長一段時間。要是沒有這筆錢,他就隻能變賣家具了。
這天晚上,晴香去了修的出租屋。
久違的肌膚相親之後,修覺得總算湧出幹勁了。
修躺在**,將晴香緊緊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