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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總是以為,今天有的明天也一定會有。照這個道理,昨天有的,今天也非有不可。然而,眼前的鐵門卻是下拉著的,門上貼著一張紙,用黑色馬克筆寫著:“本店已因故停業,感謝各位三十年來的支持。”
“真的假的?”時枝修不解地歪了歪頭。
這是商店街上一家老舊的中國料理店,雖然店內角落裏布滿黏膩的油垢,但飯菜的價錢便宜且分量充足,很受年輕人歡迎。自從上了大學,修成了這裏的常客。
經營這家店的,是一對神色憔悴的老夫婦。
修不知道這家店已經開了三十年,它怎麽會突然停業呢?生鏽的鐵皮屋頂上站著一隻身形碩大的烏鴉,總讓人覺得不吉利。
不過商店街上還在營業的店早已稀稀落落。
在這種冷清寥落的“卷簾門街”(1)上,店鋪倒閉不是什麽稀罕事,自從前年春天修搬來這裏之後,就有越來越多的店鋪相繼歇業。
“明明昨天還開得好好的。”
修咂了一下舌頭,在烈日暴曬的馬路上邁開步伐。
已經是九月中旬,殘暑卻絲毫沒有消退的跡象,連日氣溫超過三十攝氏度,暑氣持續逼人,宛如夏天卷土重來。
這裏位於東京近郊,距離市中心搭電車約三十分鍾車程,雖然有段時期曾是繁榮的大型衛星城鎮,但隨著人口老齡化,這裏已經日漸失去活力。這塊土地原本是山區,因此綠意盎然,但除了車站,前方幾乎全是住宅區,缺乏觀光魅力,跟修印象中的家鄉北九州島半斤八兩,讓人沒有身在東京的真實感。不過如果住得離大學太遠,上下學也麻煩。
在車站前的烏龍麵店扒了碗丼飯(2)後,修的眼皮沉重了起來。他想回公寓再睡一覺,但昨天暑假就結束了,今天下午有課。盡管年年如此,暑假結束後的第一天還是讓人提不起勁。
尤其今年酷熱異常,就算坐著不動也會消耗體力。每天躺在空調風口正下方猛灌冷飲,就像在泳池裏浸泡過久一樣,身體機能都紊亂了。
至於暑假期間都在做些什麽,盂蘭盆節(3)以前他在便利店做兼職,與晴香約了幾次會,跟政樹他們喝了幾次酒,之後還換了新手機,玩彈珠機(4)贏了五萬元(5),在遊戲廳打出高分。除此之外,他什麽都不記得了。正因為整個暑假都是這副德行,課題作業完全沒做。一想到這裏,修就更加憂鬱了,想著要不要幹脆逃課,今天繼續放假算了。
他離開烏龍麵店折回公寓時,政樹發來短信說他在公園。一時間,修又動搖了。他覺得既然政樹也在,去上個課也好。修猶豫不決,最後又往回走。
大學前的公園非常寬闊,甚至可以打棒球,但總是一片冷清。
附近或許是因為老年人口居多,完全不見半個孩童的蹤影。以前好像還有秋千和滑梯,現在隻剩地基,唯一稱得上遊樂設施的隻有生鏽的單杠。看起來曾經是玩沙區的地方,現在長滿了雜草。
公園的一隅有幾頂藍色塑料布搭成的帳篷,數名中老年遊民在此進進出出。他們似乎是被人從市中心驅離至此,當中隻有一位是老人。老人身上裹著肮髒的毯子,靠坐在公園樹下。他的禿頭被太陽曬黑,布滿皺紋的臉完全看不出年紀,嘴邊白得嚇人的胡須如雜草般叢生,因此看不出表情。或許是因為他那異於一般遊民的詭異的外貌,學生們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天蛾人”。據說,天蛾人是美國傳說的一種。
公廁的後方,長發瘦子和短發胖子正蹲在地上。
瘦子是島村政樹,胖子是保阪雄介,他們和修一樣是經濟係三年級的學生。
“你完蛋了!”政樹一看到修劈頭就說。
“什麽完蛋了?”
“跳蚤剛才打電話找你!”
“又是為了學分的事吧?暑假前就被他罵了一頓。”修哼了一聲,在兩人麵前坐下,“但他為什麽不直接打給我呢?”
“不知道。他說打不通。”
“啊,”修點點頭,“之前換了手機號碼,沒告訴跳蚤。”
“跳蚤”指的是輔導員野見山(6)。
“跳蚤真是太煩人了。”雄介嘟噥說,“什麽‘明天一定要乖乖出席喲!’‘課題作業寫了沒有?’他以為自己是小學班主任啊!”
“像我們這種三流大學,不這樣千叮萬囑,學生很快就會退學了。要是學生跑了,老師也不用混了,所以他才會嘰嘰歪歪,囉唆死了!”
“三流大學就該有三流大學的樣子,讓我們多放一點假嘛,國立大學和公立大學都放到這個月月底呢!”
修一麵說著,一麵注視著公園前高聳的玻璃牆建築。這棟由知名建築師打造的校舍,外觀像辦公大樓,一點書香氣息也沒有。
這所私立大學是二十幾年前社會正景氣時創辦的。創辦這所大學的法人在東京市中心一帶從事教育事業,校長和理事長等管理層人員都是同一個家族的人。辦校之初錄取分數也很高,但或許是因為受夠了家族經營模式,優秀的教授們陸續離開,學校的錄取分數就跟著一落千丈。
修報考的時候,這所學校已經被評價為“隻要能用漢字寫出名字就能考上”。修會刻意選擇這種大學,除了因為以他的成績隻能上這種大學,還因為他想擺脫父母的幹涉。
修的父親浩之在家鄉經營設計事務所。他在人前總是故作豪邁,但骨子裏是個會為工作上的一點小失誤煩惱到失眠的焦思苦慮人。母親惠美子的個性和丈夫相反,她不拘小節,做的菜粗劣無味,打掃和洗衣服也往往敷衍了事。唯一不敷衍的隻有美容,化妝品換了一種又一種,她整天去美容中心和健身房,為保持年輕的外貌傾注全部心血。
也許是因為被夾在焦思苦慮與粗枝大葉之間,修養成了半吊子的性格。這種個性說得好聽叫圓融,說得難聽就是優柔寡斷。他認為原因出在父母身上,兩人又反過來責備獨生兒子個性消極。
修沒有特別想做的事,也沒有任何目標。雖然補習過幾次,也請過家教,但成績還是不理想。他好不容易擠進縣立高中,但那也是普通班錄取分數最低的學校。上了高中以後,修的成績依然毫無起色,就這樣到了必須決定出路的時期。
“別上什麽大學了,來爸的公司幫忙吧!”
“就算得重考,也要讀所像樣的大學,進大公司工作。”
父母的意見同個性一樣南轅北轍,但修這次難得有主見,兩種出路他都不要,他想上東京見見世麵。而位於東京又不必擔心考不上的學校,就是現在這所大學。修的父母當然不同意,他們說,這年頭就算從籍籍無名的大學畢業,對求職也沒有幫助,但修以從未有過的主見力爭到底。
“我想離開家,試著一個人生活看看。”這樣的懇求並非全是謊言。他想離家是真心話,他也期待一個人在東京的生活能帶來某些改變。
實際上,來到東京以後,修的生活確實改變了。無論睡覺、吃飯或玩樂,他都可以不必顧忌父母的眼光,隨心所欲,愛幹什麽幹什麽。
剛開始,他感到無比自由,認為這就是大人的生活。習慣以後,這種自在逍遙的感覺就消失了,他開始萌生許多不滿:大學就算再爛也要求修學分,所以他必須去上課,也得寫課題作業;光靠父母親給的生活費根本不夠玩樂,所以他非做兼職不可。
修明白,這樣就心生不滿,未免太不知足了,但同學裏不必做兼職,光靠父母給的生活費就能住高級公寓、開進口車的大有人在。
眼前的政樹有個在大企業擔任高管的父親,生活費是修的好幾倍,就連做兼職也是憑借俊朗的外表當上時尚雜誌的模特。盡管他不是隨時有工作可接,但換算成時薪,讓修在便利店的兼職收入望塵莫及。
相較之下,雄介就讓人安心多了。他胖到被取了“代謝障礙”這個綽號,毫無女人緣可言。他父親是中小企業的上班族,完全不能提供資助。整個暑假,雄介埋頭拚命做兼職,一會兒當泳池救生員,一會兒又幫忙布置活動舞台,努力賺取生活費。
校舍裏傳來上課鈴聲。
“差不多該走了!”修站了起來。
政樹卻搖搖頭說:“不,我明天再去。”
“什麽意思?你不是要上課才找我來的?”
“本來是,可是那家夥發短信來了。”
政樹翹起小指(7),說現在要去看電影。
“噢,這樣啊。”修噘起嘴唇,拍拍雄介的肩膀,“別管那個叛徒,我們一起努力學習吧!”
雄介忸怩地晃動著肥胖的身軀說:“可是我現在要去做兼職……”
“上次那個活動布置的工作不是剛結束嗎?這次又是什麽工作?”
“在錄像帶出租店。”
“整天做兼職,你哪有時間上課?”
“可是不做兼職就沒錢吃飯啊!”
“肉這麽多,少吃一點又不會死。萬一再被扣學分,你就要留級了!”
雄介鼓起肥厚的臉頰說:“你修的學分明明比我少,還好意思說?”
“算了,”修再次蹲下來,點燃香煙,“既然你們都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你快去吧,學分修不夠的話,你就真的——”
“我才不去!”修吐出煙來,把剛吸了幾口的香煙扔在地上,“我懶得一個人進教室。”
“你再逃課,跳蚤又要打電話來了。”
“幫我問他有什麽事,我回去了。”修邊打哈欠邊說。
這時,天蛾人忽然從身後的公廁裏冒了出來,修嚇了一跳。隻見天蛾人撿起修剛剛扔掉的煙屁股,悠然地離開。
修聳了聳肩:“那家夥搞什麽啊!”
“啊——你完蛋了!”政樹瞥了修一眼。
“又來了!這次又怎麽了?”
“你知道嗎?天蛾人會招來不幸!”
“胡扯!”
“我才沒胡扯。在美國,天蛾人一出現就會發生災難。”
“他又不是真的天蛾人。”
“可是他一生氣,眼睛就會變成紅色的。”
“那隻是結膜炎吧?”
“聽學長們說,天蛾人眼睛一變紅,就會發動超能力!”
“這種屁話你也信嗎?”
“總之,跟那家夥扯上關係準沒好事。之前有人朝天蛾人丟石頭,第二天騎車就出車禍住院了。”
“我又沒幹嗎,是他撿了我的煙屁股!”
“說不定他對你有意思,想用煙屁股跟你來個間接接吻之類的。”
“咯咯咯——”政樹爆出笑聲,雄介也不好意思地跟著笑了。
“有什麽好笑的!”修揮起拳頭抗議。
“抱歉啦!”雄介抬眼跟他道歉。
兩人回去以後,修仍留在公園裏。他本來已經離開了,但沒走幾步就接到晴香的短信。晴香以為修在學校,約他下課後一起回家。修回了“知道了”,但還是不想去上課。他決定課間去找晴香,讓她早退。
吉永晴香是比修小兩歲的大一學生,是他在今年春天的迎新活動上認識的。從那之後他們就開始交往,但晴香與修不同,她不僅從不缺課,而且連課題作業也都按時交。不過,晴香要是真的那麽認真地學習,就不可能進這種大學。不論她本人有沒有意識到,她都應該是個喜歡裝乖的人吧!
到了課間,修打電話給晴香,但信號不好,電話沒能接通。如果不快點找到晴香,就得等到下節課結束。修跑進學校,往晴香上課的教室走去。
他快步經過走廊時,輔導員野見山正好從其他教室出來。
如果這時候被野見山逮住,課間就都要耗在這裏了。修別開臉想蒙混過去,沒想到野見山出聲叫住他:“時枝同學。”
“啊,老師好。”修裝作一副這才發現的表情,連忙行禮,“我有點不舒服,所以遲到了。”
如果是平時,野見山一定會嘮叨起來,但他今天很幹脆地點點頭:“你的手機一直打不通,真傷腦筋。”
“對不起,我換號碼忘記通知老師了,我稍後去教務處改資料。”
“那倒是可以,不過我有事跟你說。”
“學分的事,對吧?但今天不太方便,可以明天再談嗎?”
“不,不是這件事。”
修再次凝視著野見山的臉。
“那是什麽事呢?”
“你沒從父母那兒聽說什麽嗎?”
“沒有……”
“其實,你的學費一直沒有繳。”
怎麽會呢?修眨了眨眼睛:“我會立刻聯絡家裏,請他們快點繳清。”
“不必了。你家人之前已經通知過學校,請求暫緩繳費。”
“什麽時候?”
“確切的時間我沒有聽說,不過現在肯定還處於欠繳狀態。所以……”野見山支吾了一下,“非常遺憾,時枝同學,你在上個月就被開除學籍了。”
怎麽可能!修想一笑置之,嘴唇卻僵住了。
“開除?什麽意思?”
“就是你在學校裏沒有學籍,已經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了。”
“這我知道,可是怎麽會這樣?”
“因為你沒有繳學費啊!”
“那我要怎麽辦才好?”修喊道。
上課鈴聲響了,野見山不耐煩地說:“嗯,就算被開除,隻要補繳學費,應該就能複學吧!”
“什麽叫應該?”
“不好意思,我要去上課了,詳細情況你自己去問學務處吧!”野見山逃也似的進了教室。
“上學期學費的繳納期限是四月底,從那時起一直欠繳到現在。”學務處職員是個戴著銀框眼鏡、年約三十的男人,他以公事公辦的語氣這麽說道。
“都欠那麽久了,為什麽沒有人通知我?”修的身體探向櫃台。
“延期繳納的事,令尊請我們對你保密。”
的確像是愛操心的父親會做的事,修歎了口氣。
“付不出學費的原因是——”
“隻說是經濟因素,他希望我們無論如何同意延期繳納。”
“既然都已經延期到現在了,可以再等一陣子嗎?”
“令尊付不出學費時,我們請他填了一份學費緩繳申請書,但也隻能延兩個月而已。本來你在六月末就該被開除了。”
根據職員的說法,是因為父親的懇求,校方才勉強延後開除手續。
“如果成績再好一點就可以辦理臨時獎學金,不過以你的現狀來看,恐怕不行啊!你連學分都沒修多少。”
“可是,”修的聲音變了調,“老師說隻要付清學費就可以複學!”
“當然,繳清的話我們會再研究看看,但這個月月底已經是下學期學費的繳納期限了。”
“我上、下學期的學費都一定會付清的,請問還可以繼續上課嗎?”
“這樣我們很為難,開除就是開除。”
“可是複學的時候,我的學分——”
連修自己都覺得現在還提學分未免太自以為是了,但職員態度依舊冷淡:“別說什麽學分了,點名簿上已經沒有你的名字了。”
“怎麽這樣……”修的聲音哽住了。
父親隱瞞學費欠繳的事固然令人氣憤,但職員的態度更讓他不快。修打算等繳清這筆錢後,再連本帶利地投訴他們一頓。
“那就算了。”
修無計可施,頹喪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外走,職員卻叫住了他。“幹嗎?”
“請歸還學生證。”職員麵無表情地伸出手說。
修懷著難堪的心情離開學校,往公園走去。他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回家。話筒裏隻傳來冷冰冰的錄音女聲:“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修臉色大變。打到父親的公司,一樣傳來電話號碼失效的錄音。這麽一來,就沒辦法了解狀況了。他從來沒打過父母的手機,甚至沒有把號碼輸入通信簿。
究竟出了什麽事?修在公園裏來回踱步。
家裏也就罷了,連公司的電話都成了空號,事態非同小可。父親的公司雖然員工不到十人,但仍是一家不折不扣的事務所,電話打不通,恐怕意味著已經停業了。父親之所以無法支付學費,肯定是因為公司的經營狀況出了問題。
“倒閉”兩個字冷不防地掠過他的腦海。
家裏最後一次打電話來是剛放暑假的時候。母親問他盂蘭盆節回不回家,修說今年不回去。兩人就隻聊了這些,沒什麽特別奇怪的地方。生活費也是,直到上個月都確實收到了。不過大約一個月前,修在喝完酒回家的路上弄丟了手機,因為想換新機型,索性也把手機號換了。他沒告知家裏新的手機號碼,所以他們就算打也打不通。
學務處職員說,上學期欠的學費大約是五十萬元,加上下學期學費,合計約一百萬元。這麽一大筆錢,修不可能付得出來。如果父親的公司真的倒閉了,別說複學,連生活費也會沒著落,修隻能自食其力,但他完全無法想象那種生活。
不知不覺間,下課鈴響了,學生們魚貫走出教室。
修前一刻還是他們中的一分子,現在怎麽會變成這樣?不,準確說來,他從上個月起就不再是大學生了,隻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盡管這麽想,他仍無法相信自己已經被開除學籍的事實。
修回神一看,晴香站在眼前。
“你在發什麽呆?我從剛才就一直給你打電話!”
“抱歉,出了一點事。”修強打起精神,露出微笑。
“出了什麽事?”
被開除學籍實在難以啟齒,但就算他隱瞞,晴香也會很快知道的。他簡短說明狀況後,晴香瞪圓了眼睛。
“怎麽會這樣!那你沒辦法再回學校了嗎?”
“不,隻要付清學費,好像還是可以複學。”
“可是還不清楚你家裏出了什麽事吧?”
“嗯,完全不清楚。”
“都大三了,不讀完太可惜了!”
“沒關係!反正我的學分也很危險,再說從這種大學畢業也找不到像樣的工作。”修像要說服自己似的喃喃道。
“今天就來狂歡一場,慶祝我被開除吧!”
這天晚上,修和晴香到公寓附近的居酒屋喝酒。
雖然現在不是優哉喝酒的時候,但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想來一杯。
“人家不是說危機就是轉機嗎?垂頭喪氣也不是辦法。”
隨著醉意漸濃,修變得越發亢奮,仿佛想對抗心中的不安。
晴香卻一臉冷靜地問:“你之後有什麽打算?”
“我會先找份全職工作。比起當學生混吃等死,早點步入社會更好。”
幾個小時前,修的腦海中完全不曾出現“工作”這個選項,現在他卻滔滔不絕地說著,仿佛想說服不安的晴香似的,拚命描繪著未來。當然,他根本沒有那樣的雄心壯誌,隻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好像隻要說個不停,事情就會有轉圜的餘地。或許因為酒精的催化,修覺得靜靜地聽著自己說話的晴香看起來分外可愛,便產生了占有她的欲望。
“要不要來我家?”走出居酒屋,修隨即開口邀約,但晴香以宿舍門禁為由拒絕了。
修回到家,趴在**。
今天發生了這麽多事,修實在睡不著覺。他打了通電話向政樹說明事情的經過,政樹表示他會馬上趕來。
修聽見門鈴聲,開門一看,雄介也跟來了,應該是政樹聯絡的。
“果然人生最少不了的就是死黨!”修藏起低落的情緒,以興奮的口氣說道,“雖然晴香沒有來,但就算是三更半夜,你們兩個還是會為了我過來啊!”
“那當然了。你突然說你被開除了,我們都嚇到了。”
政樹和雄介在木地板上坐下。
這是一棟專門租給年輕人的公寓樓,不收押金和禮金(8),也不需要保證人。
“我們已經不是同學了,”修歎息著說,“但還是朋友吧?”
“廢話,你怎麽這麽悲觀!”政樹好像剛洗過澡,撩起潮濕的頭發說。
“就是,”雄介也附和道,“要是碰上什麽困難,別客氣,盡管說。”
“我還沒有慘到需要你幫忙呢!”
修討厭自己都到了這步田地還想打腫臉充胖子,但要向一向是調侃對象的雄介低頭求援,他心理上還是很抗拒。
“都是政樹害的!說什麽天蛾人會招來不幸,害我真的碰到這種倒黴事。”
“別怪我,那隻是玩笑話!”政樹苦笑,“可是學校也太狠了吧,不繳費就馬上開除學籍?”
“算了,我明天開始就要去找工作了,要比你們早一步進入社會囉!”
“找工作之前,先回家看看比較好吧!”雄介低聲說。
“我也想啊!可是做兼職賺來的錢都花光了,根本沒錢回家。”
“到北九州島要多少錢?”
“新幹線來回要四萬多。坐飛機會便宜一點,可是機場離我家很遠。”
“要四萬啊!我們是很想借你的,可是沒那麽多錢啊!”政樹說著,瞟向雄介。雄介怯怯地點頭表示同意。
“不用擔心,我會自己想辦法。”
“不能把漫畫或者遊戲拿去賣嗎?”
“嗯……”修環顧四周。
漫畫和遊戲是有,但數量不多,就算全部賣了也值不了多少錢吧!
他既沒有名牌衣服,也沒有貴金屬,眼下唯一值錢的就隻有剛進大學時買的筆記本電腦,但機型老舊,就算賣也換不了幾個錢。修舍不得,而且要是把電腦賣掉,他就不能上網了。
政樹和雄介像在物色值錢的物品般,在房裏四處走動。雖然他們是好意,但修心裏還是很不是滋味,連忙出聲製止:“等賺到錢我就會回家,而且說不定在那之前就聯絡上父母了!”
第二天早上,修再打電話到老家和父親的公司,但電話依舊不通。
在這種非常時期,家鄉連半個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實在麻煩。修的親戚們都住在遠方,他已經不太記得他們的名字了,也不知道聯絡方式。他也想過請高中同學去家裏看看,但電話號碼已經換了,而且他家與鄰居不太來往,老家附近應該也沒人知道狀況。
修試著通過免費的招聘雜誌和網絡找工作,卻毫無頭緒。對於行業類別、工作內容和公司好壞,他一竅不通,就連寫簡曆和麵試,也隻有便利店兼職那一次經驗。早知如此,大學期間就去修求職營銷課了,修現在隻有後悔的份。
他想先寫簡曆,但被大學開除這種事在學曆欄上該怎麽寫才好?修不知所措。因為沒有大學文憑,他隻能應征要求高中學曆的公司,但這類公司多半條件很差。修隻能說服自己:當務之急是找到工作,不能挑三揀四。不過,即便想去麵試,他也沒有一套像樣的西裝。
最大的問題還是修覺得踏入社會很不真實,無法想象自己進入某家公司任職的模樣。但已經對晴香和政樹他們誇下海口了,不找到工作實在很沒麵子。但照目前的狀況來看,這根本難如登天。他仔細想想,就算現在找到工作,也得等上一個月才能領到薪水,在那之前生活費會先見底,還要等上更長的時間才回得了老家,而一旦成為正式員工,想回老家也很難請太多天假吧!
逃避問題時,借口就接二連三地找上門來。
“比起找全職,先籌錢才對。”
修一下子就妥協了,開始改找兼職,卻沒看到什麽像樣的工作。
便利店、餐廳、居酒屋、卡拉OK、彈珠店、快遞、大樓清潔、工廠或倉庫的捆包工……兼職的招聘信息大抵不出這幾項。便利店兼職他做過,可是再做同樣的事未免太無趣了。跟過去隻是想賺點零用錢不一樣,為了賺取生活費,修想找時薪較高的兼職。他心猿意馬,精神散漫,連找兼職都專心不起來。
修還是記掛著老家的事,他擔心父母,也希望能順利複學。如果想厘清現狀,在找兼職前還是先回家一趟比較好,但是要想回家,必須先設法籌到交通費。
修再次環顧房間。然而,就如同昨晚確認過的,不管賣掉什麽,都不夠拿來當交通費。唯一的出路隻剩借錢一途,但應該沒有地方願意借錢給無業遊民吧!就算有學生貸款,他已經不是學生了,連學生證都歸還了。
修正煩惱該怎麽辦時,晴香打電話過來。
“還是聯絡不上家裏嗎?”
“嗯。既然這樣,隻能回家一趟了。”
昨晚才說要開始找工作的,修覺得尷尬,但晴香沒說什麽,這讓修動起了歪腦筋。他和晴香約好下課後碰麵,就掛了電話。
傍晚,修站在公園的樹蔭下。昨天以前,公廁後方還是他的老地盤,但現在他不想撞見同學。
校舍的玻璃牆麵反射著夕陽的餘暉,修看著看著,漸漸不安起來。
在昨天得知被開除的消息以前,他滿腦子隻想著逃課;不再是學生之後,卻莫名地懷念起學校。平時不當一回事的學生身份,現在反倒寶貴極了。修覺得自己就像被拋到了不同的世界。
“要是能設法籌到錢,恢複學生的身份,我一定會好好上學。”這個連自己都覺得太過像模範生有的想法浮上心頭,但修自己也清楚,這念頭根本就靠不住。
下課鈴聲響起,晴香來到公園。
修提心吊膽地說出請求,隻見晴香白皙的臉微微一沉。
早知道就不說了。就在修覺得後悔時,晴香點了點頭:“你一定會還我吧?”
“這還用說?”修鬆了口氣,笨拙地道謝。雖然向比自己年紀小的女生求助,讓人過意不去,但他也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這時,天蛾人冷不防地從他們眼前晃過,修牽起晴香的手,快步離開公園。
第二天下午,修在東京車站搭乘下行的新幹線。他也想過省點錢坐飛機回家,但又懶得提早起床,而且從機場回老家很不方便。坐新幹線的話,既可以抽煙,又能舒服地睡上一覺。事實上,開往北九州島將近五小時的車程裏,修幾乎一路都在睡。
走出車站月台,修覺得胸口像被緊緊揪住般呼吸困難。上一次返鄉是去年夏天,但他覺得仿佛離家已十年之久。踏出車站時太陽早已西下,四周暮色沉沉。為了慎重起見,他再次打電話到家裏和他爸的公司,但依舊不通。
久違的故鄉比東京涼爽許多,空氣也十分清新,充滿濃濃秋意,但修沒有心思享受這些。等著自己的會是什麽狀況?一想到這裏,他就像個等候宣判的被告,心中惶惶不安。
修踩著沉重的步伐,走過亮起霓虹燈的街道。
父親的公司位於車站前繁華地帶的巷子中。
小巧的灰色大樓一樓掛著“時枝建築設計事務所”的招牌。修咽了下口水走近一看,明明是工作日,入口的卷簾門卻拉了下來,連張公告都沒有,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修無可奈何,隻好搭出租車前往老家所在的住宅區。
他不敢一路坐到家門口,在離家還有很長距離的地方下了車。
老家是兩層樓的木造房屋,以建築師的家來說造型過於平凡,毫無特色。由於母親生性疏懶,庭園缺乏照料,每年夏天他都會被抓去拔草。他去東京以後,這個差事似乎就落到父親頭上了。
修從門縫窺看家中情形。
屋裏沒有半點聲息。不出所料,庭院雜草叢生,但別無異狀。他悄悄打開大門,東張西望。明明是回自己家,卻好像闖空門似的,修緊張極了。他站在玄關前,提心吊膽地按門鈴。希望母親會若無其事地出來開門。修以祈求的心情等待著,卻無人應門;轉動門把手,門也鎖著。他繞到庭院裏,透過簷廊那一側的窗戶向裏窺看,但家中一片漆黑,似乎沒有人在。
雜草叢生的樹叢處,秋蟲唧唧。他抓住窗框扳了扳,窗戶同樣上了鎖。
修走出大門,確定四下無人後,爬上圍牆旁的電線杆。從電線杆中央伸出腳,可以夠到一樓屋頂,爬上屋頂後能看到一道窗,那裏是修的房間。
高中時多虧了這根電線杆,他才能避開父母的視線,在深夜進出家門。直到某次被母親發現後上了鎖,夜歸時不得其門而入,他才動手腳調鬆窗鎖的螺絲。從此,隻要搖動窗框,就能打開窗子進家。隻要窗鎖還沒修好,他就能靠這招進去吧!
果然不出所料,修搖了幾下窗框,鎖便鬆開了。他進了房間,脫了鞋,摸索著按下電燈開關。日光燈亮起的瞬間,修啞然失聲。
八張榻榻米(9)的房間空****的,就像人已經搬走一樣。床鋪、書桌、衣櫃、書架全都不見了,他上大學時因為機型老舊而沒帶走的電視及CD播放器沒了,明明不會彈還硬是買下的吉他也沒了,甚至連牆上的海報都不見蹤影。
“王八蛋!”修對著空氣大罵一聲,氣急敗壞地衝下樓梯。
每個房間都空空如也。是父母把家當都搬光了嗎?還是別人幹的?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麽,他僅存的一點希望都破滅了。家裏肯定出了什麽不好的事。
這棟房子是父親在修小學一年級時建的,他還記得從原本棲身的公寓搬過來時,父母臉上燦爛的笑容。
修在沒有沙發也沒有地毯的客廳中仰躺下來。原本垂吊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值錢,也被拆走了,客廳裏沒有一絲燈光。木地板很硬,修躺得背和腰都痛了。肚子很餓,口也很渴,但他完全不想動。
父母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家了。他隱約有這樣的預感,也覺得自己往後大概也不會再回到這裏,於是想在自己家過上最後一晚。他閉上眼睛,一股寂寥湧上心頭。高中時,他隻想盡快離開這個家。這裏沒有特別快樂的回憶,也沒有太多值得依戀的東西,然而,濕熱的眼淚滑下眼角。
聽見玄關處傳來開門聲,修睜開眼睛。
先前他在不知不覺間沉沉地睡著了。修揉著眼睛,抬起頭來。
有人經過走廊。從腳步聲判斷,不止一個人。
瞬間,修的心中又湧現期待。他以為是父母回來了,但腳步聲很響亮,像是穿著皮鞋直接進了屋。
修急忙起身。客廳門被打開,兩個男人走進來,他們似乎發現了修,驚呼一聲:“啊!”
修還搞不清楚狀況,眨著眼睛。其中一個男人厲聲叫道:“你是誰?”
男人體形圓胖,但光線昏暗,看不清楚長相。
“什麽誰……”
修被男人的口氣嚇到,一時語塞。不過這可是他的家!
修重新振作起精神說:“你們才是誰?居然隨便闖進別人家裏。”
“什麽別人家?這裏是我大哥的家!”另一個男人吼道。
這個男人個子極高,頭頂幾乎碰到天花板。
“我知道了,”矮個子的男人說,“你是時枝的兒子,對吧?”
修咽了咽口水。他覺得不該承認,但又想知道父親的下落。
“是又怎樣?”
“果然。”
他抬了抬下巴,高個子靠了過來,修這時才發現兩人都穿著鞋子。他覺得苗頭不對,連忙起身。
“我爸在哪裏?”
“我還想問你呢!你爸跑哪去了?”
“我不知道。”
“你是獨生子,怎麽可能不知道?沒關係,等會兒就來慢慢盤問你。”
“好了,走吧!”
高個子說罷,一手搭上修的肩膀。修瞥見那隻手,嚇得心髒幾乎停止跳動。眼睛熟悉黑暗之後,可以清楚看見那隻手缺了根小指。
“你說走,是要去哪裏?”修的聲音沙啞了,眼睛直盯著客廳的門。
“上哪兒去還輪得到你管?少囉唆——”
高個子話還沒說完,修就使盡全力衝了出去。他穿過兩人跑出走廊,再衝上樓梯。
“給我站住,喂!”
隨著令人恐懼的怒吼,腳步聲從身後追趕上來。
修衝進自己的房間,兩腳趿上脫放在窗邊的鞋子。
“媽的,想往哪兒逃!”
修將身體探出窗外,背部卻被男人的手碰著了。他甩開那隻手,沿著屋頂跳上電線杆,也沒有工夫踏穩,便滑也似的到了馬路上。男人們仍在身後追趕不休。
為什麽是我?修懷著泫然欲泣的心情,在夜晚的街道上不停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