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才短短兩天……”修走在夜晚的路上,心中喃喃自語。

這指的是他在犬丸組工作的天數。一想到又要失去工作和住處,腳步就變得遲緩。如果現在回宿舍,事情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吧!可是加治木揚言明天要把他派到最辛苦的工地去。昨天和今天的自己就已經形同奴隸了,要是碰上比這更累的工地,身體一定不堪負荷。

修甩開猶豫的情緒,往池袋車站走去。

可能是發燒得更厲害了,意識變得模糊,路上的霓虹燈在眼前暈成一片。

喉嚨渴了,他在便利店買了罐咖啡。在店前喝著咖啡時,修注意到旁邊有個煙灰缸。他摸摸屁股口袋,有包被壓扁的煙,裏頭隻剩一根。修用一次性打火機點燃香煙,但才吸進一口,就劇烈地嗆咳起來。修立刻熄了煙,卻嗆咳不止。他咳到喉嚨幾乎要斷了才總算平靜下來。以感冒來說症狀太嚴重了,或許是生了別的病。

健保卡被偷了,他不能上醫院。他不知道八千元夠不夠付醫藥費,就算夠付,生活也是個問題。

修想先找個地方過夜,等病情好轉再說。說到能過夜的地方當然是網咖,但池袋車站前每個地方都很貴。他覺得再拖拖拉拉下去,遲早會被犬丸組的人抓回去,於是焦急起來。

蒲田的GET一小時隻要一百元,也不必擔心被人找到。雖然可惜電車錢,但修覺得這是最保險的選擇。

在池袋車站坐上電車,約四十分鍾就到了蒲田。

時間還早,GET應該有空位吧!想起那極端狹小的包廂和店內異樣的臭味,修就覺得鬱悶,但在那裏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總比犬丸組的工寮來得好。

然而,他來到GET櫃台前時,三十多歲的男員工卻麵無表情地說:“我們不接受沒有身份證明的客人。”

“我的會員卡和健保卡被偷了,能不能通融一下?”他雙手合掌懇求。

男人搖了搖肥肉鬆弛的脖子,臉上露出欺淩弱者的喜悅。

“我之前也來過,你應該記得我吧?”

“就算記得,沒有身份證明也不能進店裏。”

“你不是有保險卡的複印件嗎?隻要看那個——”

“複印件是不行的,這是法律規定。”

那冷漠的態度讓修感到憤怒,但他沒有力氣反抗。

修重重地跺著腳離開GET,走進下一家網咖,但那裏一樣說沒有身份證明不能入店。下一家,再下一家,他都因為同樣的理由吃了閉門羹。

“去強製收容所吧!那裏不用身份證明也可以進去。”在最後一家店,中年員工這麽說。

什麽叫強製收容所?修正覺得納悶,員工蹙起眉頭說:“就是一小時一百元的GET!這一帶都這麽稱呼那家店。”

那家GET也拒絕了他,他丟臉到不敢說出來。隻不過是在網咖過個夜,何時開始非要身份證明不可了?現在這個社會,越淪落底層就越寸步難行,令人憤慨。既然如此,就隻能在桑拿店過夜了,雖然比較貴,但是和GET比起來,睡覺的空間更寬敞,而且還可以泡澡。不過站前的幾家桑拿店好像聯合起來對付他似的,全部客滿。

隨著夜越來越深,車站前的馬路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臨時工和貌似遊民的男人。他們似乎和自己一樣,正在尋找過夜的地方。因為四處走動,咳嗽與高燒越來越嚴重,修不舒服得隨時都會倒下。

他進入快餐店,點了百元咖啡,上到有卡座沙發的二樓一看,座位被外貌寒酸、與店內明亮的氛圍格格不入的男人們占領了。修勉強坐到角落的座位上,但詭異的氣氛還是令他坐立難安。

鼾聲大作,睡到幾乎快從椅子上滑下來的四十多歲男人;麵前擺了個空杯,茫然地望著窗外的三十多歲男人;翻看免費招聘雜誌的中年女人;四處搜集煙灰缸煙蒂的五十歲左右的男人。

年輕男員工朝他們投以尖銳的視線,故意以大動作清掃地板。每當碰到男員工的視線時,修就覺得對方仿佛在說“快滾”,便趕緊別開臉去。

這下他連打個瞌睡都不行了,卻也沒有力氣離開店裏。咖啡連一半都還沒有喝完,修的眼皮就重得蓋了下來。

“吵死了!”男人的怒吼讓他回過神來。

修以為自己靠在椅子上打盹,卻在不知不覺間趴到桌上,咳個不停。他剛剛似乎睡暈了過去,用手背抹抹嘴巴,全是濕黏的唾液。他從桌上抬頭一看,年約五十歲的男人正以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他,是剛才在搜集煙屁股的男人。

“咳咳咳,吵死了!身體不舒服就滾去醫院!”男人布滿汙垢的臉扭曲著,用下巴朝店外一指。

不管再怎麽嫌吵,對病人說這種話未免也太冷血了。修想要反駁,但咳嗽依然止不住。

周圍的客人也頻頻朝這裏瞄。

修受不了沉重的氣氛,站了起來。沒有人為他說話,他們似乎都讚成他離開。

修來到外麵,夜風冷冽極了。臉頰因為發燒而熱烘烘的,不覺得多冷,但脖子到肩膀一帶就像被什麽附身似的,惡寒不止。修垂著頭咳嗽著,走在夜晚的路上。

站前廣場上有幾張長椅,但已經有好幾個遊民在那兒了。感覺在這裏也會被當成礙事者,修不敢在長椅上坐下。哪裏都好,他想在可以不必顧忌他人眼光的地方躺下。

他沿著鐵軌走著,咳嗽總算停下來了。

周圍的景色從鬧市區變成了住宅區。

住宅區相當安靜,但突然有狗放聲吠叫,嚇得修心髒一震。也有居民聽到狗叫聲後打開窗戶。他覺得自己仿佛成了闖空門的竊賊。

修快步走著,找到一處小公園。

公園裏剛好沒有人。修鬆了口氣,正要在長椅上坐下時,警車緩緩駛過。如果以這副模樣遭到警察盤問,可能又會被抓進拘留所。修連忙起身離開公園。

他的喉嚨就像破掉的紙門,不停發出咻咻聲。喉嚨深處卡著痰,非常不舒服,但隻要稍微一動喉嚨就咳個不停,所以他連痰都不敢清。

走了大約三十分鍾,視野忽然變得開闊,他來到一處大河的堤防邊。

說到這一帶的大河,應該就是多摩川吧!堤防下是一片寬廣的河岸,長滿了茂密的雜草。除了遠處停著幾輛車子,四周不見人影。在這裏應該能不被任何人抗議而一直待到早上。現在還是四月上旬,深夜的氣溫可能會很低,但也隻能忍耐了。他打算天一亮就回到車站前,找家桑拿店休息。

修在河岸中央一帶坐下,聞到青草和泥土的氣味。他不想弄髒屁股,便將半路撿來的便利店購物袋鋪在地上,一開始還抱膝坐著,很快便躺倒在草地上。

想到要露宿在這種地方,修覺得自己已經淪落到最底層了。

當務之急是養好身體,但就算病好了,工作也沒有著落。失去手機已經是個致命的打擊,現在連健保卡都被偷了,修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證件了。不僅如此,被偷的健保卡還有可能被盜用,但是修連向消費者信貸借錢都沒辦法辦到,歹徒就算想拿去作奸犯科也是白費力氣吧!雖然這一點可以放心,但前途仍充滿不安定因素。要是手頭的錢用光,就隻能再到犬丸組那樣的工寮工作了,或變成真正的遊民,靠翻垃圾維生。當然,兩者修都不願意,但他早就失去了選擇的權利。

自從被大學開除,修一直對各種工作單位心懷不滿,但能埋怨表示他還有工作可挑。幾天前第一次投宿GET的時候,他也還有幾個選項。當時他認為情況已經夠糟了,但現在又比那時還糟,而且還生了病,簡直走投無路了。

“就這樣在東京橫死街頭吧!”篤誌這麽說過,他的預言似乎很快就要成真。

修仰躺在草地上,就像在乞求什麽似的仰望著天空。

夜空一片混濁,看不見月亮,也看不到星星。修歎息著合上眼皮,濕暖的眼淚滑落。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陣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將他吵醒。

日本饒舌樂手的嘻哈音樂以大音量傳來,其中充斥著有關愛情、幸福等的廉價的歌詞。修從草叢裏撐起身子,發現附近停了一輛黑色廂型車。車子周圍有三個年輕男人,十八九歲的樣子,穿著一身鬆垮的嘻哈服裝。修希望他們快點離開,但他們一會兒跳舞,一會兒蹲在地上抽煙,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樣子。

他想忽略他們繼續睡覺,但那刺耳的嘻哈音樂把他發燒的頭震得發痛。

在快餐店會被趕走是因為他咳嗽很吵,那或許是他的錯,但這回不對的應該是三更半夜製造噪聲的年輕人吧!然而,修卻隻能轉移陣地,理由不必多說,因為他沒膽量向他們抗議。

“糟透了……”修自言自語地站起來,往反方向走去。

突然,背後傳來“哇”的一聲驚叫。

修嚇了一跳,回頭看去,一個男人正指著這邊大呼小叫。因為音樂太吵,一開始他什麽都聽不到,但好像有人把音量調小了,男人的聲音這才傳入耳中。

“嚇死我了,突然有人冒出來,我還以為見鬼了!”

修忍不住苦笑,又轉過身去。

“喂喂喂!”另一個男人出聲了,“你在這種地方幹什麽?”

不能理這種人。修假裝沒聽到,繼續往前走。

“喂,小兄弟,回答一聲啊!”

“欸,你要去哪裏?”

不出所料,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找碴兒。如果這時拔腿就逃,隻會刺激他們,最好裝作什麽都沒聽到,盡快離開這裏。修忍住想要奔跑的衝動,往堤防走去。

男人們糾纏不休,從後方追了上來。

“等一下,喂!”

“裝什麽死啊!”

罵聲從背後傳來,修無奈地停下腳步。就算想跑,憑現在的體力也跑不動吧!修別無選擇地轉過頭去,頂著倒豎金發、眼神凶惡的男人正對著自己賊笑,他穿著迷彩連帽外套,脖子上有部落圖騰的刺青。

男人上下打量修的身體:“小兄弟,很年輕嘛!多大了?”

“二十一……”

“什麽啊,是個大哥啊!”另一個男人說。他理的是大平頭,鼻子和耳朵都穿了許多環,脖子上戴了條墜子,手上戴著風格粗獷的戒指。

“大哥在這種地方幹什麽?難不成是遊民?”

“不是,我隻是在這裏休息。”

“瞎扯!”第三個男人說。明明是夜晚,他卻戴著墨鏡和連帽外套的帽子,雖然看不出長相,但聲音聽起來很青澀。

“年紀輕輕就成了遊民,丟不丟臉啊?怎麽不好好努力工作?”

“喂喂喂,別欺負這位大哥嘛!雖然人家看起來又土又矬,但也不一定是遊民啊!對吧?”金發男說完,親昵地把手搭上修的肩膀。

修忍不住把他的手撥開,金發男誇張地攤開雙手:“哎呀,被討厭了。本來想攀點交情的!”

“大哥有點過分啊!”

墨鏡男說完,耳環男也點點頭說:“真讓人惱火。看這樣子,大哥不請我們喝杯酒,可能會不太妙啊!”

“不太妙啊!不太妙啊!”

情況正慢慢朝著凶險的方向發展。修額頭冒汗,強忍屈辱低頭說:“放過我吧!我沒有錢,身體也不舒服。”

然而,墨鏡男卻噘起嘴巴說:“放過你?放過你什麽?幹嗎說得一副我們欺負你的樣子?”

修想開口說些什麽,卻突然咳了起來。他蜷起身子不停猛咳。

“這家夥怎麽了?真惡心!”

“想假咳蒙混過去嗎?你其實很有錢對吧?”

“哎,等等嘛!”金發男說,“大哥才不會撒謊!既然他說沒錢,那就是沒錢啦!”

“那我們就來檢查看看唄!”耳環男卷起T恤袖子說。

“如果搜到錢怎麽辦?”

“對兄弟撒謊可不對吧?要是找到錢,就‘全力攻擊’囉!”金發男說完靠上前來。

“大哥,讓我們看看你的口袋嘛!”

因為恐懼和緊張,修口中幹巴巴的。雖然挨揍也很可怕,但修更害怕錢被搶走。如果身體沒事,就算一對三贏不了,至少還可以虛張聲勢。現在因為咳嗽,修連正常說話都沒有辦法。

忽然間,堤防亮了起來。修朝那邊一瞥,有輛車子駛近。隻能向那輛車求救了,修轉過身子拔腿就跑。喉嚨“咻咻”地響了起來,但一旦停下腳步就完蛋了。修在草叢裏連滾帶爬地跑。然而,他才剛跑到堤防,帶著笑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

“大哥,你跑什麽跑啊?”

修驚嚇地轉頭,瞬間金發男的拳頭陷進了臉裏,眼前爆出蒼白的花火,鼻腔深處一陣被棒子插進般的劇痛。

修捂著臉蹲了下去,背部被踹了一腳後向前撲倒,他就這樣被壓倒在地。對方的手伸過來摸索他的褲袋,修拚命掙紮,但被三人壓著,根本無從抵抗。

才一眨眼的工夫,他所有的財產全被抽走了。

耳環男數著千元鈔票說:“明明就有錢嘛!雖然隻有一丁點。”

“大哥真是個騙子。”

“來,‘全力攻擊’囉!”

金發男話音剛落,三人便朝他全身一陣亂踹。

修像蝦子一樣蜷起身體,雙手護住頭部,但他們仍踢個不停。

隨著劇烈的嗆咳,胃液湧了上來,從口鼻噴出。或許是肋骨被踹裂了,一陣無情的踢踹過後,修光是咳嗽,胸口就劇痛不已。

三人似乎正俯視著他,修渾身緊繃。

“大哥好像真的身體不舒服呢!”

“本來就夠髒了,這下臉和衣服上都是嘔吐物了。”

“真可憐,到河裏洗一洗吧!”

“可是大哥這麽不舒服,如果在河裏洗澡,可能會死掉喲!”

“大哥是遊民,死掉也沒人在乎!”

“沒錯,那幫他洗一洗吧!”

這樣下去會被殺掉的。修覺得非逃不可,身體卻動彈不得。金發男抓起他的雙手手腕,耳環男與墨鏡男一人抓住一隻腳踝,把他抬到河邊。

“一、二!”男人們發出吆喝,抬著他的身體左右搖晃。

“住手!”修大喊,喉嚨發出的卻隻有咳嗽聲。

下一瞬間,身體飛過半空,背部撞擊水麵。激烈的水聲響起,身體隨之下沉。耳朵也聽不見聲音了,隻有咕噗咕噗的悶響震動著耳膜。不小心從鼻子吸進去的水帶著泥巴與藻類混合的氣味。

修一邊嗆咳一邊劃水,但河裏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他想踩著河底浮上來,但不知道哪邊才是上方。修屏住呼吸胡亂掙紮,身體不斷往下沉。

“已經不行了……”意識某處傳來這樣的聲音。

為了設法脫離現在的生活,他做了許多努力,然而全是枉然。他被那些小鬼當成玩具,毫無招架之力,就要溺斃了。

據說,人死前,過去會宛如跑馬燈般一一浮現,但修沒看見什麽跑馬燈,眼前隻有漆黑的河水。

不管怎麽掙紮,身體都宛如陷進焦油之中,抓不到任何東西。氣也已經憋到了極限。修再也無法忍受,張口的瞬間,胸口感到一陣被壓扁般的痛楚。水灌進肺裏了。下一瞬間,腦袋熱得仿佛快要燒起來,他昏過去了。

修清醒過來時,四下一片漆黑。他覺得快要窒息,但還能勉強呼吸。這表示他已經不在水中了嗎?一想到這裏,意識就像從黑暗深淵浮起來似的漸漸恢複。

自己身在何處?不,他連自己是不是還活著都不清楚。一切仿佛噩夢般模糊不清,但隨著意識逐漸清晰,猛烈的頭痛與傷口的痛楚席卷而來。

睜開眼一看,刺眼的光線射入瞳孔。低矮的天花板角落吊著燈。燈泡的形狀古怪,仔細一看,原來是機車燈。說到古怪,天花板也很古怪,是在交錯的木材上覆上了藍色的塑料布。牆壁也是同樣的構造,但橫木條上懸掛的物品琳琅滿目,像是手電筒、平底鍋、酒店的月曆等。某處傳來古老的歌曲,留神一看,地上放了台老舊的收音機。不管怎麽想,這都不像死後的世界,看來自己還在人世。

這裏究竟是哪裏?修提心吊膽地抬起頭,發現自己正躺在簡陋的被褥上,不知道是誰把他搬來的。旁邊鋪著另一套被褥,但不見人影。脖子以下蓋了條肮髒的毯子。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是幹的,掀開毯子一看,他在沒意識的情況下被換上了襯衫和褲子。兩件衣服都很眼生,而且尺寸很大。

“是我的衣褲,不好意思啊!”

忽然傳來男人的聲音,修嚇得心髒頓時一縮。

一個五十歲左右、體格壯碩的男人走了進來。男人頭戴棒球帽,穿著成套的工作服。修不知道他是誰,全身緊繃著,男人那張布滿胡茬的臉笑了開來:“你總算醒啦!”

修戰戰兢兢地點點頭說:“呃,請問,這裏是……”

才一開口聲音就哽住了,他嗆咳起來。

“這裏是我家。”男人在旁邊的被褥上坐下,“我發現你時,你溺水失去意識。我本來猶豫要不要叫救護車,但身份不明的人,隻會被當成人球丟來丟去。我把你拖上岸,壓了壓胸口,結果你把水吐了出來,所以我想應該是沒事了。”

看來是這個人救了他。

修向男人行禮道謝,男人揮揮厚實的手說:“要道謝,去謝巴巴吧!是巴巴說有人溺水,叫我去河邊看看的。如果不是巴巴發現你,你早就溺死啦!”

“巴巴?”

“很快就會讓你們碰麵的。那麽,你叫什麽名字?”

“時枝修。”

“時枝修啊,叫你修就行了吧?”

修點點頭。

“話說回來,你怎麽會掉進河裏?是跳河自殺嗎?”

修一邊咳嗽,一邊說明被三名年輕男子攻擊的經過。

“這一帶到了夜裏,就會有那類壞小子跑來玩!前陣子我也有朋友遭到攻擊,受了重傷呢!”男人握住靠放在房間角落的鐵管說,“如果我在,就拿這玩意痛揍他們一頓了。”

“沒有報警嗎?”

“雖然報案了,可是連對方身份都不清楚,警察根本不會好好調查。也有些警察會說‘誰叫你們要睡在河邊’。”

修無力地笑著說:“那我也是不該睡在那種地方,活該被打嗎?”

“哪有那種事?不過既然睡在外頭,你也是遊民嗎?”

“也?那麽你……”

“我叫熊西。說到多摩川的阿熊,在遊民中可是小有名氣。嘿嘿!”男人害臊地笑了,用粗壯的手指擦了擦鼻子。

這天晚上開始,修在熊西的帳篷裏住了下來。

盡管打從心底感激熊西救他一命,寄住遊民家中還是讓他不知所措,但他身無分文,身體狀況又糟透了,根本無法行動。

不過,帳篷裏相當寬闊,也打掃得十分幹淨。除了有股酸臭味,也沒有廁所、浴室,待起來並非特別不舒服。帳篷角落裏擺了好幾個貼著燒酒標簽的大寶特瓶,裝的是生活用水。

熊西說,他以前是跟朋友兩個人住的。

“我的朋友去年冬天過世了,你睡的床就是他的,不過可別覺得不舒服啊!”

感覺被子裏似乎滲透著死者的體臭,讓人渾身發毛,但修沒有力氣離開床。雖然燒稍微退了,但還是咳個不停,全身的傷也在發熱作痛。

剛開始的兩天,除了到河邊的草叢裏排泄,修幾乎成天躺著。

他走出帳篷察看四周,發現有五六頂和熊西家一樣的藍色塑料帳篷呈環狀搭建著。這裏好像就是所謂的帳篷村,但他第一次來到河岸時,並沒有注意到這些東西。從附近的景色判斷,這裏似乎是他遭到不良分子攻擊的地方的下遊。

帳篷村的中央廣場上有棵大樹,周圍好幾隻野貓野狗遊**著,好像跟自己一樣正等著遊民分它們一杯羹。

“你就在這兒待到身體好起來吧!”

熊西說完,勤快地為他煮烏冬麵、咖喱飯、關東煮等餐點。

想到是遊民煮的東西,修一開始不敢動筷,但終究還是抵擋不了饑餓。他下定決心嚐了一口,每一樣都格外好吃。

熊西會帶回來據說是被便利店下架的便當和飯團,也用卡式爐煮水泡咖啡或茶給他喝。因為熊西的照顧,修的燒退了,咳嗽也漸漸好轉。黏答答的衣服和內衣褲,也是熊西拿到投幣式洗衣店幫他清洗幹淨的。

為什麽熊西要這樣照顧自己?修害怕熊西事後會要求報答,但目前還沒有這樣的跡象。

熊西說他以前是建設公司的監工,但是四十多歲時碰到裁員,失去了工作,現在靠回收空罐維生。熊西會趁著家家戶戶拎出垃圾的時間段,一早出門撿拾空罐。上午回來後吃過飯,接著動手壓扁搜集來的空罐,然後睡個午覺,聽聽收音機,優哉地休息,晚飯後再次出門撿拾空罐。晚上去有交情的餐飲店等地方回收垃圾,回來時已經是深夜了。壓扁的空罐則趁空閑時送到廢品回收者那裏賣掉。熊西一天可以撿十至二十公斤的空罐。鐵罐不行,隻有鋁罐才能換錢。一公斤的回收價格將近一百元,因此月收入有四萬元左右。不過,這幾年的行情似乎逐漸下滑。

“我幹這行大概八年了,但打亂地盤的遊民越來越多,錢就越賺越少。像上個月,整整工作了一個月,連四萬都沒賺到。”熊西歎息著說。

“這樣說很冒昧,不過靠撿空罐居然能維持生活啊!”

“就看怎麽下功夫啦!三餐基本上自己煮,如果想吃別的東西,就用便宜的價錢向同伴買。有同伴會搜集店裏下架的便當或漢堡,那些東西隻是過了保質期,味道還是跟店裏賣的一樣。”

定價五百元的便利店便當,隻是過了保質期幾個小時,就變成一百元。漢堡則是三十元以上。

“電飯鍋、收音機跟家電全是撿來的,電是從汽車電池牽來的,所以不用錢。沒有自來水不太方便,但眼前就是河,附近也有公廁。得花錢的大概就隻有這個了吧!”熊西仰頭做出飲酒的手勢。

修客氣地問:“他不考慮重新謀職嗎?”

“都已經五十五歲了,沒人雇啦!剛被公司裁員時拚命找工作,但那個時候已經隻剩洗碗工可以做了。”

對於自己的過去,熊西不再透露更多。他也沒有探問修的往事,但人家這麽照顧自己,默不吭聲也讓人內疚。修說出他成為遊民的來龍去脈。

“最近有很多像你這樣的年輕人變成遊民呢!不過沒有多少人像我們這樣,住在同一個地方。”

“為什麽呢?”

“因為還年輕,不好意思住紙箱屋或帳篷吧!”

“如果沒有住的地方,也沒辦法回收空罐吧!”

“就算是這一行,也不是門外漢隨便就能上手的。撿空罐有訣竅,也有地盤,如果外地來的隨便闖進地盤,可是會有苦頭吃的。”

熊西說,遊民之間有時也會因為工作上的糾紛和地盤之爭,鬧出死傷事件來。修沒想到就連遊民也得麵臨這樣的勞苦,實在太殘酷了。

“那年輕的遊民都怎麽生活?”

“隻要翻垃圾,吃的不成問題,過夜的地方每天都不一樣。也有些人會配合愛心廚房的行程,在東京到處移動。”

“愛心廚房是義工主辦的那種……”

“嗯,教會、寺院也會舉辦。東京的話,幾乎每天都有地方供應街友熱食,遊民就跟著這些活動移動。不必工作是很輕鬆,但沒有家實在很難受啊!”

聽到熊西的這番話,修想起寄住在雄介住處的那段日子。雄介一開始很歡迎他,但後來受不了他賴在房裏無所事事,態度漸漸變得冷淡。當時的修滿肚子不滿,隻想快點搬到幹淨寬敞的公寓裏去。

與現在的帳篷生活相比,雄介的破公寓形同天堂。熊西雖然現在對他很好,但也許已經開始對他的存在感到有負擔了吧!如果熊西改變心意把他趕出去,修立刻就會成為露宿街頭者的一員。到了那個時候,自己甚至會覺得帳篷生活宛如天堂吧!撿空罐和愛心廚房都不再是事不關己的事了。想到不久之後,自己也可能過著那樣的生活,修就欲哭無淚。

這天晚上,一個略顯老態的瘦削男子來到帳篷裏。

“他是住在隔壁的芹澤先生,是這一帶長得最帥的美男子。”熊西說。

芹澤苦笑:“什麽美男子,我都六十多了。”

不過他看起來很年輕,頭上套頂毛線帽,戴著看似高級的無框眼鏡,衣著是短外套配牛仔褲。他現在的工作好像是賣撿來的雜誌,但十年前可是印刷公司的老板。

“新來的難民是個小兄弟啊?”芹澤以清晰的口吻說。

“嗯,也不算難民,是遊民……”

“遊民這個字眼聽起來就像沒有地方住的人,我不喜歡。我們是因為戰爭被奪走了住處,所以是難民沒錯。”

“戰爭?”

“沒錯。小兄弟也是在爭奪金錢的戰爭中打輸了,才會在這裏的吧?”

“嗯,或許吧!”

“這裏說起來就像是難民營。好好休養吧!”

芹澤留下這句話就回去了。

“難民營”這個稱呼很有意思,但如果是真的難民,一旦戰爭結束就能回到原本的住處吧!然而,這場爭奪金錢的社會戰爭,卻沒有結束的一天。

在阿佐穀鳴戶建設認識的小早川把現代社會比喻為搶椅子遊戲。小早川認為,搶不到一流企業這些好椅子,是個人的責任;但沒有半張椅子可坐,是因為椅子的數量根本就不夠,是社會本身出了問題。

像自己這樣的年輕遊民越來越多,果然是社會有問題吧!話說回來,修也不認為自己毫無責任。就連這幾天之內,他也做出了許多錯誤的判斷。如果現代社會是戰場,那麽他就是潰敗再潰敗,最後終於淪為遊民。不,別說是潰敗了,或許他根本就沒有抵抗過。他在尋找自食其力的出口時,就陷入了死胡同。如果把這都當成社會的責任,在心理上確實會好過一點,但對現狀依舊毫無幫助。

想改變現狀,必須先改變自己,必須有像篤誌的那種就算把別人踹下去也要活下去的力量。他實在不想為了賺錢泯滅良心,篤誌一定會罵他都自身難保了還想耍帥吧!

確實,修沒有餘力去關心他人,個性也沒有善良到那種地步。還是大學生的時候,他滿腦子隻想要錢,隻想玩耍。當然,修現在更切實地想要錢,他隻想有足夠的金錢過著普通的生活。然而,現在已經淪為不折不扣的遊民,再想東想西也為時已晚。

回想過去,他懊悔不已,但千金難買早知道。就算放眼未來,也隻有對前途茫茫的不安,毫無希望可言。或許,那晚被不良分子扔進河裏時,他就應該幹脆地死掉。盡管這麽想著,修還是依靠熊西過活,這讓他自覺淒慘。

帳篷生活過了四天。修身上的傷幾乎都好了,咳嗽也都停了。

一早醒來,熊西正從帳篷後方牽出一輛生鏽的自行車。

看著熊西像平常那樣去撿空罐,修便說:“我也去幫忙吧!”

既然身體恢複了,呆坐在這裏也沒用,修想多少回報一點熊西救他的恩情,但實情是,他害怕自己被熊西趕走。

熊西搖搖頭說:“撿空罐的地方是固定的,就算兩個人去,也不會撿得更多。”

“可是我總受你照顧……”

“看到別人有難,伸出援手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就算是這樣,我還是覺得很過意不去。熊西先生自己過得都不輕鬆了。”

“我也是年輕時過得太放肆,成了遊民後才總算了解別人的痛。雖然巴巴說我道行還不夠。”

“巴巴是你上次說的……”

“這麽說來,我還沒介紹你們認識呢!”熊西向修招手,往前走去。

修跟了上去,熊西在帳篷村廣場的大樹前停下腳步。

大樹下坐著兩個男人,一個約莫五十歲,穿著手肘處破掉的運動服配工作褲;另一個則是禿頭老人,蓄著長長的白須,身上裹著毯子,看起來七八十歲,或者更老。白須老人把手按在穿著運動服的男人額頭上,口裏念念有詞,像在念經似的。兩人的身邊,野貓野狗一派悠閑地躺著睡覺。過了一會兒,穿著運動服的男人向老人雙手合十,再三行禮後離開了。熊西抓住機會,走近老人附耳說了什麽。

老人緩緩抬起頭的瞬間,修的內心一驚。

“天蛾人!”

老人是以前在大學對麵的公園出沒的遊民,因為身上的肮髒毛毯和白須就像蛾一樣,大家才替他取了個綽號“天蛾人”。天蛾人是美國都市傳說中的蛾形怪物,據說隻要看見天蛾人,就會碰上災害與事故。

天蛾人怎麽會在這裏?大學的時候,大家都半開玩笑地說,看見天蛾人就會遇上倒黴事,但修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在這種地方再見到他。

天蛾人——現在被稱為“巴巴”的男人盯著他說:“我以前就認識你。”他的聲音沙啞,發出大地震動般的聲響。

一想到對方也認得自己,修就羞恥得滿臉通紅。直到去年他都還是個大學生,現在卻讓巴巴看到他變得如此落魄,實在令人丟臉。

就算巴巴笑他活該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然而巴巴卻一臉淡然地說:“我也早知道你會來這裏,也知道你來這兒以前做了些什麽。”

“為什麽?”修說,“你怎麽會知道?”

“巴巴有神秘的力量。”熊西替巴巴回答,“所以才會發現你溺水了。那個時候巴巴人明明在這裏,卻叫我去河邊。”

修覺得難以置信,但既然熊西說是對方救了他,他也不能裝作若無其事。

修以連自己都覺得不誠懇的語氣道謝,巴巴那雙埋沒在皺紋裏的眼睛卻發出光芒,對他說:“你吃了不少苦。”

修好久沒聽到這種安慰的話,忍不住動搖了。

“往後也會繼續吃苦吧!”巴巴又補了這麽一句,然後閉上眼睛,仿佛拒絕更進一步的對話。

“原來你認識巴巴?”折回帳篷的路上熊西問他。

“這是我們第一次說話。他是什麽時候來到這裏的?”

“我來這裏的時候,巴巴就已經在樹下了。不過他偶爾會消失不見,不知道去哪裏做了什麽。你就是在他離開的時候遇到他的吧!”

熊西說,巴巴的年紀和來曆都是個謎。修用手指在半空比畫著問:“‘巴巴’的漢字寫作‘馬場’(23)嗎?”

“不知道。有人說因為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在高田馬場,也有人說他是國外來的。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

“巴巴是遊民吧?”

“看上去是,但巴巴不是普通的遊民,我們每個人都很尊敬他。”

“那麽他是某種教主?”

“巴巴確實就像個教主,但是他不收錢,也不會強迫別人做些什麽。”

“剛才熊西先生說巴巴有不可思議的力量。”

“嗯,巴巴能讀懂別人的心情。”

“這樣的一個人怎麽會成為遊民呢?”

“因為沒有欲望啊!巴巴什麽都不想要。”

熊西似乎對巴巴深信不疑,但修可沒那麽容易接受。

況且,看修年紀輕輕就成了遊民,任誰都能想象到他過去吃了許多苦,往後也會吃苦吧!盡管用預言般的語氣那麽說,也完全打動不了修的心。但巴巴記得還是大學生時的修,一想到巴巴是用什麽樣的眼光看待那時候的自己,修就覺得內心發毛。

熊西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想法,接著又說:“如果你有什麽煩惱,就找巴巴傾吐吧!心裏會好過很多。”

“嗯……”修覺得跟那種人沒什麽好說的,但還是含糊帶過。

熊西跨上自行車,出門去撿空罐。忽然,他想到什麽似的回頭說:“如果你想找工作,可以去問問芹兄。賣雜誌的兼職仔剛好辭了,他正在煩惱。”

說到賣雜誌,就是在車站前或鬧市區街頭擺攤賣周刊和漫畫吧!修擔心自己不能勝任,但也不能永遠受熊西照顧。他應該盡快存錢,離開這裏才是。

修探看隔壁的帳篷,芹澤正一邊吃著泡麵一邊看著小電視。和撿空罐相比,上班時間似乎晚些。

修立刻提起找工作的事,芹澤露出嚴肅的表情說:“你要在我這裏工作也行,但賣雜誌不輕鬆,也賺不了多少錢!”

賣雜誌的工作,主要分成從車站垃圾桶搜集雜誌的進貨人與在街頭賣書的店員兩種。進貨人每撿一本當天發售的雜誌可以拿到五十元,日期越舊,收購的價錢就越低,所以幾乎是看業績。店員工作時間約半天,實領一千五百元。雖然視銷售情況也會有些福利,但薪水還是比法定的最低薪資少了許多。話雖如此,修沒有其他工作可做,也不想離開這裏,回犬丸組那樣的工寮。

芹澤點點頭說:“既然你這麽說,就從今天開始吧!不過我可不像阿熊那麽寬容,在商言商啊。”

芹澤問他要做進貨人還是店員,修回答說兩種都要。他覺得隻做其中一種永遠存不到錢。

下午,修和芹澤一起前往蒲田車站。兩人雙手都提著大紙袋。

抵達車站後,芹澤筆直地朝檢票口走去。

連車票也沒買,他要去哪裏?修正感到奇怪,隻見芹澤緊跟著前方上班族模樣的男人,就這樣直接穿過檢票口。

“啊!”

那意外的行動讓修停下腳步。

芹澤一臉嚴肅地在檢票口另一頭招手。他好像在叫修快點過去,但修沒有錢買票。要穿過檢票口,隻能用和芹澤同樣的方法。他東張西望。一名中年主婦一手拿著車票走在前麵,修急忙貼上主婦的背。

車票被吸入檢票機,門“吧嗒”一聲打開,修貼著主婦走上去。穿過自動檢票機隻要一瞬間,他卻覺得時間異常地久,警告鈴聲仿佛隨時都會響起,他心髒跳個不停。

穿過檢票口的瞬間,修安心地吐出一口氣。

“你還在拖拖拉拉幹什麽!”芹澤跑過來怒罵,“跟在那種大嬸背後,會被當成色狼抓起來的。”

“對不起。可是這樣不是逃票嗎?”

“就算上了電車,隻要不出站,就不算逃票。”

芹澤以完全不像六十多歲人的步伐快速跑上月台階梯。修大病初愈,氣喘如牛地跟在後麵。

進了月台,芹澤把手插進垃圾桶,接連挖出雜誌來。那利落的動作讓人歎為觀止,但修在意四周的視線,心跳再次加速。

芹澤把搜集來的雜誌放進紙袋,前往下一個月台。

“不要呆呆地看,你也照做啊!”

被芹澤這麽說後,修戰戰兢兢地把手伸進垃圾桶。

這是專丟報紙和雜誌的垃圾桶,洞口呈細長狀。修的手被卡住,因為遲遲撈不到雜誌,不耐煩了起來,於是硬是把手塞了進去,結果手臂的皮膚被刮破,滲出血來。

然而,芹澤不理他,衝進停靠在月台邊的電車,以飛快的速度撿拾放在網架和座位上的報紙及雜誌。修跟在芹澤後麵,在車廂內東張西望,被乘客們投以白眼。他強忍羞恥撿了幾本,卻沒注意發車鈴聲,差點被關在電車裏麵。

“不小心坐過站沒什麽,在下一站繼續撿就是了。”

芹澤若無其事地說。他說自己平常都會坐電車到遠方去。

“今天有別的進貨人,在這一站撿一撿就好了。明天開始,隻這樣撿是不夠的,在我說可以之前,要跑遍全東京的車站。”

“我知道了。”

“撿雜誌的訣竅是要果斷、迅速,如果介意別人的眼光,拖拖拉拉的,會惹來懷疑。萬一被站員盯上就麻煩了,要小心。”

“大部分都會睜隻眼閉隻眼,但也有些站員會故意找麻煩。那些人會說報紙和雜誌算失物,任意取走是盜竊。”

“要是變成盜竊就糟了呢!”

“明明是人家丟掉不要的,我們撿了有什麽錯?如果有人說什麽,就——”

見芹澤挺起胸膛,修重複他的話:“就?”

“低頭賠罪,然後拔腿就跑。”

那窩囊的答案讓修一陣虛脫。

手中的紙袋裝滿後,芹澤折回檢票口。

兩人又以相同的方法通過自動檢票機。今天順利通過了,但是萬一哪天失敗,門關上了該怎麽辦?修擔心地問芹澤。

“沒事的。可以用蠻力扳開,也可以跳過去。”

芹澤說,可以用別人掉落的車票,也可以以紙袋擋住紅外線傳感器,讓機器不要響,總之有很多方法穿過自動檢票機。

離開車站後,修和芹澤準備開店。

說是店,也隻是在鬧市區街頭鋪上塑料墊,擺上書本而已。設攤的時候,貌似遊民的男人們陸陸續續送來裝著書的紙袋。芹澤迅速地挑選分類,再付錢給男人們。他們似乎也是從別的地方弄來這些書的。這些書,一會兒就被眼尖的上班族和年輕人買走了。

太陽西斜,一輛黑色汽車停在攤子前,車裏走下一個年約三十五歲的男人。男人頭發理得很短,穿著成套的運動服,他從後車廂搬出裝滿DVD的紙箱,擺到書報雜誌旁。

芹澤向男人哈腰鞠躬,用下巴比比修說:“這位小兄弟是今天新來的,他叫,呃……”

“我叫修。”修向男人行禮,但男人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男人走後,芹澤咂了一下舌頭,踹了一腳裝著DVD的紙箱。

“那個王八小混混,收我場地費,還逼我賣這種東西!”

剛才的男人會向這一帶的攤商收取保護費。居然連遊民的錢都要坑,實在太貪得無厭了,但為了發生糾紛時有個靠山,還是必須跟他們打交道。

“如果出了什麽事,報警不就好了嗎?”

聽到修這麽說,芹澤哼了一聲:“去報警,反而會被抓起來。在路邊賣東西,是違反《道路交通法》的。警察和站員一樣,對我們睜隻眼閉隻眼,但倒黴時還是會被扔進牢裏的。到時就做好心理準備吧!”

聽到這番話,修頓時感到毛骨悚然。他才不想因為效率這麽差的生意又被抓進拘留所。芹澤似乎察覺了他的想法,拍拍他的肩膀說:“放心,兩三年才會被抓上一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