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修幫芹澤賣雜誌已經一個星期了。

他已經習慣了在街頭賣雜誌這份工作。雖然一身寒酸打扮蹲在鬧市區街頭,一看就像個遊民,剛開始內心還有些抗拒,但覺得丟人現眼也隻有一開始,很快修就不在乎路人的眼光了。因為他做過發紙巾的臨時工,早就習慣冷漠的視線,隻要明白沒有人對自己感興趣,羞恥心便隨之煙消霧散。

不過,雜誌不是擺著就會賣掉的,還是需要攬客、賠笑。

“今天發售的雜誌,每本隻要一百元!”

芹澤教他的話術就隻有這麽一句,不過大聲招呼和默不吭聲地坐著,效果還是截然不同。向人群吆喝這一點,修已經在電話營銷和接待者工作中鍛煉過了,所以駕輕就熟。比較麻煩的是上廁所,獨自看店時隻能拚命忍耐,要是無論如何都忍不住,就到附近美食街的公共廁所解決。隻是一想到書可能在自己離開時被偷,就上得提心吊膽。

管店的是芹澤,店員除了自己,還有一個叫幸田、三十出頭的男子。幸田個子高挑,長相端正,服裝也很新潮;不過仔細一看,他的臉很髒,還缺了一顆門牙,衣服上的汙垢也很醒目。據說,幸田四年前還在IT相關企業任職。

“我是業務員,為公司努力賣命,結果卻搞得患上抑鬱症而被開除,還被趕出公寓,走投無路。”

幸田的老家在北海道。

“不過我跟父母本來就處得不好,幾乎是斷絕關係了。”

幸田住在四張半榻榻米的公寓裏,但房租遲繳了將近半年,好像就快被停電了,他卻連兼職都找不到,隻能靠著變賣家私過日子。電視和電腦都賣掉了,閱讀每本一百元的過期雜誌是他唯一的娛樂。幸田幾乎每天都來芹澤這裏買雜誌,但後來他連雜誌都買不起了,隻能從攤子前麵經過。芹澤也許是看他日漸消瘦而擔心,便開口向他攀談,結果就這樣,幸田開始幫起芹澤的生意。不過,他隻會幫忙擺書,不進貨也不攬客。

“如果小幸也幫忙進貨,就可以賺得更多!”芹澤這麽勸幸田。

幸田隻是搖搖頭。他不做進貨可能是抑鬱症的緣故,精神壓力太大。不過修也還不習慣進貨。他對沒買票就穿過檢票口感到心虛,也討厭翻月台的垃圾桶找雜誌。

“隻是把別人丟掉的東西撿起來而已,又不會給誰添麻煩,抬頭挺胸地撿吧!”

盡管芹澤這麽說,但分明就有人覺得困擾,證據就是站員會瞪他們。

跑遍整個車站和電車車廂,卻隻能搜集到幾本雜誌,修覺得悲慘極了,但如果芹澤沒有雇用他,他根本不知道怎麽維持生存。雖然有錢拿就該心存感謝,但一天不到兩千元的日薪,實在毫無前景可言。

盡管修的處境已經跌破最底層了,但永遠還有更差的。還有許多人沒有住處也沒有工作,露宿街頭,四處翻廚餘垃圾維持生存。

天蛾人——熊西和芹澤稱為巴巴的老人,比這些人更誇張,他甚至連廚餘垃圾也不翻。巴巴會在帳篷村廣場的大樹下就這樣坐上一整天,日複一日。至於巴巴都做些什麽,他隻會對遊民們說些類似神諭的話。盡管如此,帳篷村的人似乎都會為他張羅住處和三餐。靠著遊民的供應過活,簡直就是敲詐弱者的寄生蟲。

熊西和芹澤說他們很尊敬巴巴,但修不懂巴巴到底好在哪裏。因為他很老了,所以敬老尊賢嗎?或者隻是被他的花言巧語給騙了?不管怎麽樣,修都覺得大家對他太好了。因為修自己也寄住在遊民的帳篷中,所以沒資格說別人。盡管想快點過上普通的生活,修依然對此毫無自信。手機和健保卡都丟了,也聯絡不上任何人,甚至無法證明自己是誰。再這樣下去,還有希望回歸社會嗎?

深夜,修在熊西的帳篷裏裹著散發汗臭的毯子,多摩川的水聲聽起來哀淒極了。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得一輩子當遊民了,心情慘淡卻又無力回天。

盡管修內心焦急,卻還是有些小樂趣。雖然環境糟糕透頂,飯吃起來卻是前所未有地香。和工地臨時工一樣,賣雜誌與進貨都需要活動身體,所以回到帳篷村時,肚子早就已經餓扁了。

還是大學生的時候,修當然也有食欲,但由於隨時都能吃到想吃的東西,沒怎麽有過饑餓的感覺。忙著玩樂時懶得吃飯,也常常以零食和果汁隨便果腹。現在與過去則完全不同,每一粒米飯都顯得寶貴,舌頭似乎變得敏感,米飯配醃菜這種簡陋的菜色,也美味得令喉嚨發顫。

飯多半是熊西在煮,但修覺得白吃白喝過意不去,一開始也會買些過期的便當和漢堡來吃。

賣這些東西的,是一個叫梅吉的四十歲左右的遊民,大家都喊他梅叔。他個頭矮小,而且胖胖的,總是背個大背包。梅吉不知道有什麽門路,不隻是食物,還會進一些舊衣物和家電用品。

修正好想要換洗衣服,便向梅吉買了舊衣褲和毛線帽,全部隻要八百元,便宜得難以置信。對頭發容易蓬亂的遊民來說,毛線帽是必需品。

據說,梅吉直到三十多歲,都還在大阪郊區經營食品店。那是從他祖父那一代就開始經營的老店,但因為附近開了量販店,生意大受影響,又碰上員工卷款逃走的倒黴事,搞得梅吉自己也被迫連夜逃走。

“我被黑道抓住,差點被抓去灌水泥。”

梅吉是個天生的生意人,身段很低。

“修哥啊,謝謝你嘍!真是幫了我大忙。”

隻是向梅吉買點東西,他也會誇張地低頭道謝。修被他的熱情所吸引,幾乎每天都向梅吉買吃的,結果熊西卻要他吃自己煮的飯。

“不必花的錢,最好都存下來,否則需要錢的時候就麻煩了。”

“那至少讓我付個房租吧!”

“誰要你的房租啊。如果你真的那麽在意,就自己搭個帳篷吧!”

熊西說會幫他搭帳篷,但修支吾帶過。他覺得要是有了自己的帳篷,一定會深陷現在的生活不可自拔,他對此感到害怕。

這天,收工比較早,修傍晚就回到了帳篷村。

因為一直坐在路邊,臉和身體都沾滿了灰塵,但修舍不得花錢去澡堂,隻是用浸了熱水的毛巾擦拭臉和手腳。熊西都在附近的公廁洗澡,修還沒有膽量那麽做。

修正盤算著今天要吃什麽,打開電飯鍋一看,飯沒剩多少。熊西就快回來了,最好先煮個飯。

他用塑料桶裏的水洗著米時,梅吉探頭進帳篷說:“我弄到了這個。”

他雙手各拿著一瓶一升裝的日本酒。在帳篷村看到的都是寶特瓶裝的便宜燒酒,梅吉手上的日本酒就顯得特別稀有,況且還是知名品牌。好一陣子沒喝酒了,修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但知道不能亂花錢。

修把洗好的米放進飯鍋裏,按下開關說:“我是很想喝,可是這不便宜吧?”

“不用錢。不過是十年前的酒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喝!雖然要看怎麽保存,不過一般日本酒的保質期大概隻有一年吧!”

雖然尚未開封,但瓶中的**有些泛黃。梅吉叫修試喝看看,修還在猶豫,熊西正好回來了。

“哎喲,酒過了十年還是酒啦!”熊西開封,喝了一口說,“好喝。”

有了酒之後,宴會便開始了。下酒菜是各自帶來的熟食和零食。梅吉帶了炸雞和沙拉過來,當然都過了保質期。

巴巴靠在大樹上,小口小口地喝著倒在紙杯裏的酒。他還是老樣子,身上裹著毯子。遊民們圍繞著巴巴坐下,相互舉杯。周圍的野貓野狗正等著分一點殘羹剩飯。

十年前的酒有點酸,但依舊美味。時序已經進入四月中旬,到了傍晚也不再寒冷,倒映在多摩川河麵上的夕陽,看在微醺的眼中十分美麗。

宴會一開始很熱鬧,但話題在中途轉為消沉。

據說,日本各地都在製定新的條例,禁止回收空罐、紙箱、舊報紙等資源垃圾。將來隻有專門從業者能夠回收這些東西,違者將處以罰金。東京都內有些地區已經開始施行這樣的條例,靠資源回收維生的遊民失去了收入渠道,變得更加窮困。

“如果這一帶也製定出那樣的條例,我就完啦!”熊西說完,仰頭飲盡紙杯中的酒。

芹澤苦著一張臉說:“因為條例的關係,撿雜誌的競爭也變得激烈,因為有很多人不再撿空罐,改來做我們這一行。可是這一行的利潤根本不夠新來的分。說什麽為了防止恐怖襲擊,越來越多的垃圾桶設計成沒辦法翻撿東西的樣子,警察也取締得越來越嚴格了。”

“怎麽會有那種條例?”修問。

熊西歎息著說:“因為居民抗議,說什麽遊民四處遊**,會危害婦孺,或者破壞市容什麽的。”

“真敢說!這個年頭隻要走錯一步,誰都有可能變成我們這樣,卻還相信自己能獨善其身,真可笑!以前怎麽樣我不知道,但最近的難民,很多都是老實打拚卻淪落到這種下場的。”

芹澤堅持把遊民稱呼為難民。

“這已經不是認真苦幹就有辦法生存的時代啦!但還是有一堆人誤解,把我們說得像一群懶鬼。”熊西指著河川對麵的高樓大廈說,“那些大樓全是我們汗流浹背蓋起來的,卻沒有任何人感謝我們。上了年紀,沒了工作,就把我們當成累贅。”

“我已經習慣被當成累贅了,可是那種條例真的很糟!如果回收垃圾被當成犯罪,我就走投無路啦!”梅吉說。

芹澤咂了一下舌頭說:“我們已經被當成懶鬼、壞蛋了,要是再被當成罪犯,世人對我們的眼光就更苛刻了。一堆小鬼認為,如果是罪犯,就算欺淩也沒關係,對難民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往後攻擊遊民的事件隻會越來越多。之前千代田區的公園就有遊民被中學生澆開水,差點沒被燙死。而且那個遊民還是個失聰的老年人,真是太殘忍了!”

“我們沒辦法抵抗年輕人。要是隨便對他們動手,反而是我們被關進拘留所,所以不管碰到什麽事,都隻能忍氣吞聲。”

“可是該反抗的時候還是得反抗,所以我才在帳篷裏放鐵管。”

“不行啊熊哥,要是拿那種東西打人,你會被丟進監獄的。”

“到我那裏賣書的人說,他們晚上遭小鬼頭攻擊,怕得不敢睡覺,但是白天又忙著撿書,所以睡眠嚴重不足。”

“這什麽世道啊!我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熊西歎了口氣,對巴巴說。

巴巴還是老樣子,啜飲著紙杯裏的日本酒說:“別煩惱,隻要有人需要你們,總有辦法的。”

“但根本沒有人需要我們啊。”

“同伴需要你們,還有……”巴巴指著天空。

太陽即將西沉,把天空染成一片紫色。

“又是神嗎?”

巴巴點點頭。

“抱歉老是問同樣的問題,不過世上真的有神嗎?”

“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若不放下執著,看得見的也會看不見。”

“可是,在這裏的不都是些沒有執著的人嗎?每個人都隻能勉強糊口。”

“貧窮與不執著是兩回事。貧窮不一定清潔,有錢也未必肮髒。”

“聽起來太深奧了,不過我們維持現狀就行了嗎?有同伴為了反對禁止回收空罐的條例示威抗議,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參加……”

“我不會阻止你,但時代潮流不可違。我們就是生活在這樣的時代。”

“意思是雖然這個世界這麽爛,還是要忍耐著過下去嗎?”

“無論如何歎息,世界都不會就此改變。與其改變世界,改變自己容易得多。接納一切吧!”

熊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熊西說過巴巴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但修覺得巴巴根本是個騙子。大家都在苦苦掙紮,巴巴卻隻會擺出教主的姿態,淨說些世上有神之類的屁話,根本毫無用處。跟之前想的一樣,巴巴就是個寄生在遊民身上的老頭。

隨著宴會人數增加,兩升的酒才一眨眼的工夫就喝完了。有人拿出了寶特瓶裝的燒酒。四周天色轉暗,點亮吊在大樹上的自行車車燈,宴會繼續進行。那仿佛遲來的賞花氛圍,讓修想起在阿佐穀當臨時工的日子。現在順矢怎麽樣了?如果他在A國的某處活得好好的就好了,但幫忙走私可不好過。一想到順矢天天在走險路,修便擔心得胸口難受。可能是因為想到順矢,修失去了酒興,離開原地。

後方的野狗們以為他會賞點什麽,搖著尾巴,貓也諂媚似的伸起懶腰。修從小菜碟子裏拿了一些炸雞肉屑丟給貓狗,忽然腳下一陣瘙癢。這才發現一隻小狗在他的腳邊玩耍,是隻圓滾滾的小狗,似乎混有柴犬血統。修蹲下來,摸摸它的頭。小狗用牙齒還沒長齊的嘴巴輕啃他。看看它的下腹部,是隻小公狗。修突然想起小學三年級時在附近草地上撿到小狗的事。他被父母惡狠狠地罵了一頓後,隻好哭哭啼啼地把小狗放回草地上,眼前的這隻小狗像極了那隻狗。

“喂,你叫什麽名字?”修讓小狗啃著自己的手指,喃喃地問。

“很可愛,對吧?”

忽然傳來一道女聲,修抬頭一看,一個年約二十歲的女人站在那裏。她和自己一樣穿著連帽外套和牛仔褲,黑色的頭發在腦後綁成一束。

女人臉上脂粉未施,微笑著說:“它叫小圓,是我取的名字。”

比起小狗叫什麽,修更在意怎麽會有年輕女人在這裏。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應,眨著眼睛,結果芹澤和熊西大聲說:“噢,這不是真理嗎?”

“你來得正好,一起來喝吧!”

女人也沒有猶豫的樣子,加入遊民,拿起紙杯。

“那我隻喝一點,馬上就得回去寫課題作業了。”

要寫課題作業,她是大學生嗎?修更不明白她的身份了。

修抱著小圓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女人就坐在對麵。仔細一看,她生了張清爽的瓜子臉,眼睛很秀氣。感覺就快四目相接時,修別開臉去,熊西卻指著他說:“我來幫真理介紹一下,這位小兄弟是新來的,叫修。”

修害羞地點點頭,女人露出大方的笑容說:“我叫光本真理,今年升大三。我在這兒當義工協助大家。”

“多謝你照顧了。”有人模仿她端莊的語氣說,惹得眾人都笑了。

真理除了上課,還參加義工社團,四處察看遊民的狀況,解決他們生活上的問題,或是給愛心廚房等活動提供幫助。今年大三,也就是小修一歲。真理問修年紀,他回答:“二十一。”

在這種地方跟年輕女人說話讓他覺得丟臉,於是口氣變得冷淡。

“還這麽年輕,真辛苦。有什麽困難請隨時告訴我。”

“嗯。”修小聲回答。

“最近,越是年輕人越容易勉強自己,也有人認為變成遊民是自己的錯,不願向任何人求助,結果卻生了重病。”

“我現在還可以。”

“你知道緊急暫時保護中心和自立支持中心嗎?”

真理說,緊急暫時保護中心,顧名思義,是暫時收容遊民的設施,由福祉事務所審核後方可進入,居住期限原則上是一個月,除了供應三餐和日用品,也提供健康谘詢服務。而自立支持中心則以緊急暫時保護中心的居民中有工作意願的人為對象,以更具體的方法協助他們回歸社會,基本居住期限為兩個月。

“如果你願意,我隨時可以介紹。”真理說。

修看看周圍說:“比起我來,還有人更需要支持吧?”

“我也一直請這裏的各位向中心尋求支持,但他們說大家互助著生活比較舒適……”

“沒錯。”熊西說,“就算隨便進去那類機關,這把年紀了也沒工作可以做,期限一到就會被趕出來。與其重當一次遊民,幹脆一直待在這裏更好。”

“可是,以後因為不景氣和社會老齡化,難民會越來越多;相反,街上卻越來越幹淨。所以,一般人會覺得我們這種人礙眼得要命。會不會過不了多久,這裏也被強製拆除啊?”芹澤說。

梅吉納悶地歪著頭說:“我聽說多摩川有很多人住在河邊,所以沒辦法那麽輕易把人趕走,不過以後的事誰知道呢?幹脆去找代辦生活補助的圈養人,或許可以圖個輕鬆。”

“不行,千萬不能去找那種人!”真理嚴厲地說。

“那是什麽?”修問。

芹澤皺起眉頭回答:“是剝削最底層的人、專吃人的惡質生意。他們會去找遊民跟卡奴,照顧他們吃住,然後給他們申請生活補助。說是提供住宿,住的卻是破公寓,吃得也比這裏還差。等到生活補助下來了,就以餐飲費、水電費、房租費等名目全部扣走,被圈養的人最後領到的隻有一兩萬元。”

“現在怎麽樣我不清楚,但聽說有段時期,西成一帶有一大堆圈養人。”梅吉說,“表麵上他們用的是非營利機構或公司的名義,但聽說其實背後都有黑道,一旦被圈養,想逃也逃不掉。”

修想起池袋的犬丸組。那裏也有人盯著,不讓員工逃走,但圈養人更嚴格吧!

熊西咂舌說:“我以前的同伴也有幾個住在圈養人公寓裏,明明當遊民要自由多了。”

“雖然這麽說,但總比餓死強吧!”

“我可不要!與其一輩子被養在那裏,我寧願死在外頭。”

“就是說啊,還是要活得自由自在啊!”

“等到連空罐都沒得撿,又從這裏被趕走,我也隻能去死了。”熊西這麽說。

這時,小圓溜出修的手中,跑到巴巴那裏。

巴巴把手放在小圓的頭上說:“不必擔心。時候到了,不情願也得死;時候未到,怎麽想也死不了。”

修覺得巴巴這番話就像在嘲笑眾人嚴肅的煩惱,感到很不愉快。他再次站起來,回到帳篷裏。

進入四月下旬,修手上的錢還是未見太大起色。雖說不需要住宿費,夥食費也隻花一點點,但還是有不少開銷。澡堂錢、投幣式洗衣店的錢、香煙錢,加上偶爾也會喝酒,所以存得多的時候,一天也隻有一千元。

盡管如此,手上還是存了八千元。去網咖需要出示身份證明;特價桑拿的話,應該可以住上幾天。修也考慮過趁這段時間找工作,但沒有手機,應該也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吧!芹澤似乎也為他擔心。

有一天,兩人一起外出進貨。

“你還年輕,得快點想想法子啊!”他們在月台吸煙區抽著煙,芹澤這麽說。

“我之前做了很多工作,但到現在還是不明白該幹什麽才好。”

“可是一直當難民也不是辦法啊!”

“或許芹兄說得對,但我並不覺得不滿,而且大家都待我很好。”

“現在這季節還算舒適,你才說得出這種話,到了夏天你就知道了。又悶又熱,濕氣重得不得了,還有趕不完的蚊子,根本不是人過的。不過,夏天不怕被凍死,還是比冬天好一點。”

“熊哥要我自己搭個帳篷,我也正在猶豫……”

“混賬東西!”芹澤破口大罵,“阿熊跟我已經無處可去了,才會留在那裏。就連這個工作也不知道能撐到幾時。如果我是你這個年紀,就會重新做生意,設法東山再起。”

“再開一次印刷公司嗎?”

“在紙上印東西已經落伍啦!車站和電車上能撿到的書也一年比一年少。大家都不看書了,成天玩手機遊戲。明明就連看漫畫也比玩遊戲要像話些。”

“那芹兄想做什麽生意……?”

“我的事不重要!你要不要去真理之前說的什麽中心看看?如果是你,或許找得到工作。”

“哦……”修含糊地應聲。他對緊急暫時保護中心和自立支持中心有興趣,但手續好像很麻煩,也覺得自己這個年紀就尋求機構的保護,似乎太軟弱了。

看攤的時候,他把這些機構的事告訴同事幸田,幸田卻說:“我因為住在公寓被拒絕了,而且就算進了中心,也隻會介紹洗碗工之類的工作,與其去那種地方,領生活補助要快得多。”

“生活補助不是沒辦法工作的人才能領嗎?幸田先生還那麽年輕……”

“福祉事務所的人也這麽說,可是我生病了。”

“如果能領到補助,你會怎麽做?”

“在我的病治好之前,就一直這樣吧!就算一輩子都這樣也無所謂。”

修雖然同情幸田的病,但還是覺得領補助領到死的想法未免太自私了。雖然隻是坐在街頭看攤子,但也說明有工作能力,修覺得幸田應該專心休養,快點把病養好才對。如果連幸田這種年輕人都開始領生活補助,那麽真正有需要的老人或病人或許就沒辦法獲得補助了。

之所以思考起這些不像自己會想的事,是因為成了遊民嗎?大學時他滿腦子隻知道玩樂,對於遊民,隻覺得他們是社會邊緣人。同樣是大學生,光本真理卻在當義工,沒有錢拿卻仍在照顧別人,這是過去的自己完全無法想象的事。真理為什麽想救助遊民?帳篷村的人似乎都把她的幫助視為純粹的好意,但真的是這樣嗎?或許真理是想受老男人們的吹捧;也或許是出於自我滿足,想高高在上地看著他們,沉醉於為他們奉獻的自己。連修自己都覺得這種想法太扭曲了,感到自我嫌惡,但身為同齡人,他想知道真理真正的想法。

宴會後又過了五天,這天晚上真理來到帳篷村。她帶了一大堆說是自己做的飯團,分送給帳篷村的人。修不想主動去討,但還是若無其事地前往廣場,希望被她看到。

小圓立刻搖著尾巴跑了過來。自從上次宴會上跟它玩過以後,小圓完全對修放下心防,每次看到他,都會撲上來嬉鬧。雖然周圍有幾隻野狗,卻沒看到像是它媽媽的狗,小圓應該是棄犬吧!

修蹲下來跟小圓玩,真理走了過來。

“你跟小圓很要好呢!”

雖然她會搭話在意料之中,但修的心跳還是加快了。他無法回答,支吾其詞。

真理說:“你那份飯團我放在帳篷裏了。”

“謝謝。”修總算說了這麽一句。

真理點頭致意後轉過身去,修急忙追了上去:“呃,真理小姐——”

他下定決心叫住真理。她回過頭來,輕笑了一下說:“別叫我什麽小姐,直接叫我真理就好。”

修提心吊膽地點點頭說:“真理,你為什麽會來當義工?”

真理眨眨眼睛,很快地露出微笑:“因為很快樂。”

這過於單純的答案讓修一陣困惑。

“但是,”他反駁說,“你還在讀大學,不會很累嗎?當義工又賺不了錢,遊民也不全是好人……”

“嗯,不過還是很快樂。”

“什麽地方讓你覺得快樂?”

“跟大家聊天之類的。”

“要聊天的話,跟學校的同學聊天不是更愉快嗎?”

“是嗎?但長輩們的話讓我學到很多。”

修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真理露出困窘的表情說:“你看起來好像不能接受?”

“也不是這樣……”

“對不起,我不太會解釋。不過想到有人在等我來,我就覺得開心,我覺得我就是因為這樣才當義工的。”

“這樣說或許很怪,總之就是自我滿足嗎?”

才說出口,修就覺得這句話說得過分了,但真理的表情沒有變化:“我想應該也有自我滿足的成分。畢竟會覺得快樂,就表示自己的欲望得到了滿足。”

疑問被幹脆地肯定,修再度語塞。

“修,你怎麽變成遊民的?”

“這個嘛,說來話長……”

“下次請慢慢告訴我吧!”

“嗯……”

“那,拜拜。”真理揮揮手,走了出去。

修呆呆地停佇原地,目送她的背影。

忽然,他感覺到一股視線,回頭一看,巴巴正在大樹下看著這裏。

到了五月,陽光一天比一天燦爛。世人正在享受黃金周連假,但街頭的雜誌攤沒有連假。不過由於上班族都放假去了,雜誌進貨量銳減,DVD反而增加了。

送來DVD的,是向芹澤收取保護費的黑道。男人雖然還是一聲不吭,但偶爾也會朝修投以淩厲的目光。修是與篤誌發生糾紛後被趕出新宿的,所以很害怕身份曝光。芹澤說他不想賣低俗光盤,因為會被警察盯上。

“利潤又少,根本沒好處,但如果跟那幫人斷絕關係,生意也甭做了。”

修已經習慣賣舊雜誌了,但是要他在鬧市區中心,大白天的就擺出光盤賣,還是覺得丟臉。每當有年輕女孩經過麵前時,他總是忍不住想低頭。也有些高中生指著這裏嘻嘻哈哈,修怒不敢言。

這天,蒲田的街道上熙來攘往,好不熱鬧。

下午,幸田去吃飯,剩修一個人看攤。

“喂。”頭頂上忽然傳來男人的聲音。

修以為是客人,抬頭時卻嚇了一大跳。

站在那裏的是政樹,身邊則是他的女友憐奈。

修急忙別開臉,但已經太遲了。

“果然是修!你在這種地方幹什麽?”

“幹什麽,你看一眼就知道了吧?”

“幹嗎這麽冷淡?你一直沒有聯絡,我很擔心你!”

政樹說完轉向背後,朝馬路另一頭招手:“喂,這邊這邊!”

修看到雄介和晴香跑了過來,頓時麵紅耳赤,熱得幾乎要燒起來。雄介發現是修,瞪圓了眼睛;晴香則蹙起眉頭,別開頭去。

“你在這種地方幹什麽?”雄介瞪大了眼睛,提出和政樹一樣的疑問。

修歎了口氣說:“你們才是,在這裏幹什麽?”

“憐奈正式出道當女明星了,剛才在這兒有攝影工作。”

“這樣啊!”

憐奈頻頻瞄著這裏,對晴香咬耳朵。可能是受到憐奈的影響,晴香的妝容和服飾都變得招搖,手上還提了個名牌包。

政樹細細端詳DVD說:“那你怎麽會在這裏賣這些光盤啊?”

“今天是碰巧,平常都是賣雜誌。”

“上次遇到你,你看起來很闊氣。怎麽不幹了?”

記得上次遇到政樹,是剛過完年的時候。修把政樹叫到咖啡店,後來去了雄介的公寓,發現晴香睡在雄介的**。

修回想起當時的憤怒,說:“後來出了很多事!不好意思,不要管我。”

“你好像瘦了很多,還好嗎?”雄介問道。他關心的表情仿佛透露出優越感。

“我沒事。”修想要這麽回答,喉嚨卻哽住了,發不出聲音。

“我們現在要去吃飯,你要不要一起來?”政樹說。

修默默地搖頭。

“那我們走了。如果有什麽事,再聯絡我們啊!”

四人離去後,修抱住膝蓋,垂下頭來。他緊緊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想要阻擋湧上來的情緒。

這天晚上,修不想直接回去。雖然知道非節省不可,但就這麽清醒地回去,根本不可能睡得著。這幾天賺的錢讓他的存款增加到一萬多元。修在車站前的無座酒吧連續喝了幾杯兌冰燒酒,白天的屈辱感又湧上心頭。

修沒想到居然會碰上政樹和雄介,還被晴香看見自己那副模樣,實在窩囊到了極點。晴香一定會跟雄介一起嘲笑自己吧!一想到這裏,修覺得既悲傷又不甘心。直到去年秋天,政樹和雄介都還是他最好的朋友,晴香則是他的女朋友。曾經有段時間,他想讓他們對自己刮目相看,現在卻早已失去那樣的力氣,還淪為三人侮蔑的對象。今天碰到政樹他們時,他們看起來好耀眼,與自己截然不同。他覺得他們無比尊貴,遙不可及。從大學生淪為遊民隻要一刹那,然而要從遊民回到原來的位置,簡直比爬上垂直的斷崖還要難。

即使有朝一日能脫離遊民生活,自己也永遠無法追上他們吧!不過話說回來,修並不羨慕他們的生活。他已經不想像大學時那樣成天玩樂,也不想再賣弄虛榮。他隻想在這個世上有個棲身之處。

修回到帳篷村時,時間已近深夜。

熊西好像去做夜間的空罐回收了,不在帳篷內。修喝得酩酊大醉,怒意仍舊難消。在無座酒吧花錢買醉後,口袋裏隻剩下七千元。好不容易才存到一萬元,這下子又退回幾天前的水平,一想到這裏,修的脾氣就更加暴躁。

修離開帳篷,踩著不穩的步伐尋找小圓。他拿著小圓喜歡的魚肉香腸蹲在地上吹口哨。

平常小圓一聽到聲音就會飛奔過來,今晚卻不見蹤影。

“連它都拋棄我了嗎?”修自嘲著,向四周張望。

黑暗中,廣場上的大樹形成一團格外深濃的陰影。仔細一看,巴巴就坐在樹下。修正納悶他怎麽在外頭待到這麽晚時,巴巴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為何在意他人的眼光?”

“啊?”修忍不住站起來。

“同學、前女友,執著於無聊的過去,又能如何?”

“你怎麽會知道……”

或許巴巴是在哪裏看見了吧!但巴巴不可能連他和晴香交往過的事都知道。修感到古怪,向巴巴走去。

巴巴說:“你羨慕他們嗎?”

“羨慕也有,但被他們看見我成了遊民……”

“被人看見真實的模樣,有何丟臉?難道你做了什麽虧心事?”

“沒有,可是你怎麽會知道我的事?”

巴巴沒有回答,繼續說:“你的人生隻屬於你自己,無法過他人的人生。”

“這道理我也懂,隻是覺得為什麽隻有我這麽慘。”

“你放不下過去。過去會束縛人們,未來會迷惑人們。你僅擁有現在,究竟在煩憂些什麽?”

“煩憂什麽?當然是一切啊!”

“你想成為什麽?”

“不知道,我隻想普普通通地過日子。”

“什麽叫普普通通地過日子?”

“當然是有穩定的工作、穩定的住處……我想在社會上有個歸宿。”

“那就去找到歸宿吧!”

“就是因為做不到才煩惱啊!”

“還沒有做,怎麽知道做不到?”

“我不是沒有努力。先前也試過很多方法,隻是全都失敗了。”

“既然全都失敗,就從頭再來吧!會覺得不行,是因為對過去尚有執著。有這樣一句諺語:執著於昨日,夢想著明日,忘卻了今日。”

“執著於昨日,夢想著明日,忘卻了今日。”修鸚鵡學舌地重複著。

巴巴撫摩著白須說:“不要被過去束縛。無論過去如何,都予以肯定。如此,過去便能成為成長的糧食。”

“意思是要活用過去的經驗嗎?”

“一切選擇在你,過去以來一直都是。不過……”巴巴接著說,“你能活到現在完全是運氣,是外力讓你活下來的。”

修的腦袋還沒從醉意中清醒過來,不明白巴巴究竟想表達些什麽,但是聽到他說不要執著於過去,修的心情舒暢了一些。晴香就不必說了,被政樹和雄介看到自己淒慘的模樣也讓他深受打擊,但這是自己原原本本的模樣,而他們已經是沒有瓜葛的陌生人了,與其為他們沮喪,倒不如思考現在該做些什麽。自己擁有的隻有現在。

修一直把巴巴當成可疑的老騙子,但或許就像熊西說的,他真的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修想再問這件事,結果巴巴伸手指著他的腳。

不知不覺間,小圓在他的腳邊跑跳著。

修摸摸小圓的頭,再次抬頭時,巴巴已經不見人影。

從這天開始,修默默投入工作。不過,他不認為自己已經醒悟或是洗心革麵,隻是要求自己別再想多餘的事,做好當下能做的事。當前的目標是存到錢,讓自己可以自由行動。為了達到目標,他盡量不煙不酒。因為貧窮而忍耐著不煙不酒令人難受,但如果是依自己的意誌減少奢侈品的量,就不覺得多麽痛苦了。如果想抽煙喝酒,就做個深呼吸,告訴自己待會兒再做就好了。他學到了安撫自己的技巧。

工作結束用完晚飯後,修開始翻閱賣剩的書,聽聽廣播,如果興致來了,就到河邊散步。雖然沒有網絡和手機會有不便,但與這些信息來源隔絕以後,他發現時間多到用不完。當然,他還是會感到不安,仿佛被世界拋棄。世上有什麽他該追逐的事物也是個疑問。他為了趕上周圍的人而吃盡苦頭,可再焦急也不會賺得更多。他想不疾不徐,照著自己的節奏去做。

積沙成塔,到了六月,修已經存到將近三萬元。有了這筆錢,就可以脫離遊民生活,找到包住的工作了,但修下不了決心。他不想離開熊西他們,也習慣了帳篷生活。

更讓他在意的是巴巴。後來,他又有幾次機會與巴巴交談,每次巴巴都說出仿佛看透他內心的話。

有一次,巴巴一看到他,就咧嘴笑道:“存錢好玩嗎?”

“啊?”

“我問你存錢好玩嗎?”

“你怎麽知道我在存錢?”

“一看就知道。最近你沒喝酒,也不抽煙。”

“你在觀察我嗎?”

“誰觀察你了?你的想法全寫在臉上。”

“那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存錢嗎?”

“想存錢離開這兒吧?”

“嗯,沒錯!”修不滿地回答,“這種理由很容易猜到啊!我在這種年紀就成了遊民,說到存錢的理由,就隻有為將來的生活準備資金了。”

“沒錢不方便,但錢能買到的富裕,可想而知。”

“巴巴不想要錢嗎?”

“我對一切都沒有執著。”

“如果毫無執著,那不就是神了?你在搞宗教或是什麽嗎?”

“所有宗教都通往同一條路。”

修納悶了起來,他覺得話題偏了,但還是問:“同一條路?”

“通往神的道路。”

“既然說神,那果然是宗教嘛!”

“宗教是個人的信仰。任何宗教隻要成了組織,就會走向腐敗。”

修再次不解地歪著頭。

還有一次,修工作回來,買了酒和下酒菜去找巴巴。雖然神氣地說什麽對一切沒有執著,但巴巴畢竟隻是個老人。他不工作,隻靠同伴照顧,應該對酒和食物毫無招架之力才對。修想看巴巴向他低頭。

為了隱瞞意圖,他露出爽朗的微笑說:“如果你不嫌棄,這些請你吃。”

修把酒和下酒菜放到巴巴麵前。他觀察巴巴的反應,隻見巴巴連句道謝的話也沒有,徑自打開杯裝酒的蓋子,喝了一口,然後把裝魷魚絲的袋子扔到一旁。修見狀一陣惱火:“你討厭魷魚絲嗎?”

巴巴大大地張開嘴巴。嘴裏隻有數得出來的幾顆牙。

“對不起,可是也用不著丟掉吧?”

“不機靈的家夥,做任何事都不會成功。”

“何必這樣損人?我以為你會開心才買的。”

企圖仿佛被看透似的,修內心一驚,但這更令他氣憤難當。

“你都不感謝大家嗎?”

“感謝?感謝什麽?”

“大家都會照顧你啊,比如吃的還有睡的地方——”

“那都是多餘的。人各有職責。”

“那你的職責是坐在這裏嗎?”

“不一定是這裏,我會去需要我的地方。”

“你有信徒嗎?”

“沒有那種東西。你相信什麽嗎?”

“沒有,而且我也不知道該相信什麽才好。”

“相信是一種賭注。賭輸了就恨惡對方、怪罪別人,是沒道理的事。嫉妒會讓人成為敗者。”

修覺得話題又和往常一樣偏了,但重新再問也嫌麻煩,便說:“簡而言之,就是要自己負責嗎?全都是賭輸的自己不對——”

“沒必要責備自己,但沒辦法從過錯中學習的人不會成長。孔子也說:‘過而不改,是謂過矣。’過,也就是過去。”

“你說的肯定過去,就是這個意思嗎?”

巴巴喝了一口酒,沉默不語。

和巴巴交談時,修經常覺得牛頭不對馬嘴,不是無法理解他的用意,就是一陣雞同鴨講,不過也確實有股奇妙的韻味。當修思考著該如何反駁眼前這個老人時,便覺得又重新麵對了自己。

時間到了六月中旬。

根據廣播的天氣預報,似乎很快就要進入梅雨季了。濕氣一天比一天重,帳篷裏頭也逐漸悶熱了起來。如果為了改善通風而掀開入口門簾,蚊子就會飛進來。就像芹澤說的,住帳篷似乎也不輕鬆。

怕熱的熊西搔著因汗水而濕透的身體,用濕毛巾冰敷額頭和脖子。因為多了個寄住客,才感覺更加悶熱吧!修一想到這裏就覺得抱歉:“熊哥,抱歉!都是因為我……”

“別計較小事啦!不管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夏天都一樣熱。在決定怎麽做以前,你就待著吧!”

雖然熊西這麽說,但自己顯然給他造成負擔了。幹脆定下心來,自己搭個帳篷吧!他這麽想。

這天一早天色陰暗。晚上結束工作回到帳篷,熊西剛好出門去撿空罐。飯鍋裏還有剩飯,卻沒有可以下飯的配菜。修想去梅吉那裏買個便當,這時真理來了。

“晚飯吃了嗎?”

修搖搖頭。

真理說太好了,然後遞過來一個鋁箔紙包。

餘熱未散的鋁箔紙包裏裝著炒香腸和煎蛋。修問是她自己做的嗎。

“嗯。蛋煎得很醜,不好意思。”

真理露出羞澀的笑容,折起大紙袋。這一瞬間,修期待著她會不會隻送給他一個人,但真理似乎發給了每個人同樣的料理。修對忍不住萌生可笑期待的自己感到厭煩,向真理道謝。

“最好快點吃,我想應該還沒有涼掉。”

修拿碗盛飯。真理拿起熱水壺,以熟練的動作開始泡茶。

“不用幫忙那麽多啦!”

“沒關係,我自己也想喝。”

真理雙手捧著茶一邊喝著,一邊看著修吃飯。被盯著看令人緊張,修食不下咽,卻又不好開口要她回去。他覺得得說點感想才行,便用冷淡的語氣說:“很好吃。”

真理笑了。修胸口忽然怦怦亂跳了起來,便急忙把飯扒進嘴裏。他已經準備收拾碗筷,真理卻還不回去。坦白說,修並不希望她離開,但兩人在狹窄的帳篷裏獨處,令他尷尬。

“去呼吸一下外麵的空氣吧!”修喃喃說完走出帳篷。真理也跟了上來。

雲層密布的夜空下,多摩川的河水泛著黑光。河的對岸高樓大廈林立,夜景美極了。潮濕的晚風吹來,在四周的草地上形成陣陣漣漪。兩人離開帳篷村,在河岸上走著。

真理指著草叢說:“以前這裏好像也有螢火蟲呢!”

“這種地方有螢火蟲?”

“我聽說更上遊的地方現在還有。”

“我的老家在北九州島,不過得到很遠的郊外才看得到螢火蟲。”

“原來你的家鄉在北九州島。我從來沒去過九州島,真想找個機會去看看。”

“我可以當地陪——雖然想這麽說,但我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為什麽?”

“我因為學費遲繳,突然被大學開除學籍了,也聯絡不到父母,回到故鄉一看……”

父親經營的設計事務所鐵門深鎖,回到老家也不見父母蹤影,所有的家具用品全都消失不見,還被兩個疑似黑道的男人追趕,所以隻能拚命逃走。

“逃走之後怎麽了?”

“回到東京,然後變成現在這副德行。”

“不是,我想聽你回東京以後發生了什麽事。”

“別說我了!”

“不行,你上次說好要告訴我的。”

真理停下腳步,在河邊坐下。

修不情願地在她旁邊坐下,娓娓道出至今為止的遭遇。

自從被大學開除學籍以後,他做了形形色色的工作。派報、電話營銷、發紙巾、臨床試驗、接待者、工地臨時工,還在類似工寮的地方做過粗活。住的地方也輾轉流離。被趕出公寓後,一開始他寄住在雄介的住處,但後來待不下去了,開始睡在網咖。那時睡的是新宿的網咖,後來進入歌舞伎町郊區的暮光宿舍,再來是阿佐穀的鳴戶建設宿舍,然後是蒲田的網咖GET、池袋的犬丸組。最後回到蒲田,開始過起帳篷生活。修本來打算簡略地交代就好,結果越說越起勁。

真理誠摯地傾聽著。聽到順矢的遭遇,她濕了眼眶。

修說完後,真理深深地歎了口氣說:“你真的吃了好多苦。跟你比起來,我根本毫無人生經驗。”

“就算是隨波逐流,能體驗這麽多不同的工作,還是很厲害。”

“謝謝你。”

“可是,”真理露出調皮的笑,“你看起來不像當過接待者。”

“為什麽?別看我這樣,我也是有指名客的。”

“因為你看起來太老實了,態度也笨笨的。”

“大概是因為我現在很沮喪吧!”

“因為變成了遊民?”

“是。”

一意識到真理是大學生,而自己是個遊民,修的心情便不由得消沉起來。

修改變話題:“你的老家在哪裏?”

“我是東京人。”

“真的嗎?沒想到你是東京人。”修喃喃地說。

“為什麽?因為我看起來很土嗎?”

“不是,怎麽說呢……”

“因為我沒化妝,穿著又很樸素對吧?以前我可是很招搖的。高中時還打扮得像個辣妹呢!”

“那怎麽會改走現在這種路線?”

“大一時我和同學一起出國旅行。我們去了泰國,然後去了印度。本來打算到曼穀逛街,印度隻是順便去的,可是……”

真理在印度看到了許多貧窮的人。一偏離觀光路線,四處都是年幼的孩子沿街乞討。目睹他們悲慘的生活後,真理開始思考貧窮這個問題。對於物質生活從未匱乏,卻不曾認真生活也從不思考的自己,她感到羞恥。以此為契機,她對義工活動開始產生了興趣。

“日本也有很多人身陷困境,所以我想幫助他們。就算別人說我同情心泛濫也沒辦法。”

“沒那回事。熊哥和芹兄都很開心。”修咧嘴賊笑,“巴巴就不一定了。”

“嗬嗬,”真理也笑了,“巴巴是特別的。”

“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本名和年齡都不清楚,也不知道他從哪裏來,過去做了些什麽。”

“很可疑啊!該不會做了什麽壞事吧?”

“可是我很尊敬巴巴。巴巴知道很多事,而且跟他說話,會讓我思考很多過去連想都沒有想過的問題。”

“他確實懂得很多,可是乖僻成那樣,讓人想感謝也感謝不起來!”

“回到家以後,我告訴爸媽巴巴的事,他們說以前有很多這樣的老人家。”

“有那麽多那種乖僻老頭子,以前的人怎麽受得了?他訓了我很多,你是不是也被他說教了?”

“巴巴總是說要為了別人工作,人隻能從幫助他人中得到真正的喜悅。”

“對別人講這種話,自己卻無所事事地坐上一整天就能過活,他也太爽了吧?”

這時,夜空忽然變得一片燦亮。緊接著,一道震耳欲聾的雷聲響起。真理尖叫一聲,一把抓住了修。

她的體溫透過外套傳來,修心跳加速。

瞬間,像沙子撒落般“嘩”的一聲,豆大的雨珠傾盆而下。

真理急忙站起來說:“那我先回去了。跟你聊天很開心。”

話音剛落,真理便朝堤防衝了過去。

修目送她離開後,便沿河岸跑了起來。

那天晚上的雨似乎揭開了梅雨季的序幕,第二天開始便連日下雨。

帳篷裏雖然不會漏水,但十分潮濕不適。連日的降雨讓多摩川的水位上升、流速加快。熊西擔心地看著河麵說:“萬一河川泛濫,我們會最先遭殃!”

據說,幾年前的台風造成約三十頂帳篷浸泡在濁流裏,許多遊民受困水中,還驚動了消防隊出麵救援。

“當時這裏沒事,挺不可思議的。不過我認識的遊民,存款跟家私都跟帳篷一起被衝走了,變得一無所有。”

“真的很令人同情,不過幸好保住了一條命!”

“是啊。不過也有人說,救我們是浪費稅金。”

“太過分了,怎麽可以說那種話?”

“理由是我們沒有繳稅,還有非法占據河岸什麽的。要說稅金,我們還在工作的時候,可是繳了一大堆啊!”

在陰雨綿綿的日子裏聽到這種事,實在令人憂鬱。不過賣雜誌的工作更令人憂鬱。如果隻是小雨,還可以用透明塑料布蓋住書本繼續賣,一旦碰上大雨,就隻能把書堆在芹澤的手拉車上,等待雨停。

這陣子幾乎天天下雨,修隻好在拱頂商店街拉下鐵門的店前,或下雨打烊的商店屋簷下做生意,但業績還是大幅減少。路人不但會快步通過,而且因為撐著傘,根本看不見商品。

芹澤嘴上說每年都是如此,但心情仍然糟透了:“攤子修一個人顧就夠了!隻要我常來換班就沒問題了吧?”

“嗯,確實是這樣……”

“可是,阿幸也要維持生計啊!”

修知道芹澤想辭退幸田,他不敢亂說話。

而幸田似乎也察覺了芹澤的想法,在看攤的空當對修說:“自從阿修來了以後,芹兄就變得冷淡了。”

“沒有那種事!”

“不,芹兄想開除我。”

修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好沉默不語。幸田接著說:“阿修你會進貨,也會招呼客人,提升業績。而我隻會呆坐著,這也難怪。”

“我沒有什麽!你才是,還在公司的時候,不是個厲害的業務員嗎?”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現在就連這種工作也快被開除了。”

“我不認為芹兄想開除你,不過如果你介意業績,那就一起加油吧!”

“喂,”幸田歎氣說,“聽到別人說加油,最令人難受!”

修頓時狼狽萬分,連忙向幸田低頭道歉:“對不起。”

“我可是病人啊!如果勉強振作,抑鬱症會變得更嚴重的。”

“阿修,”幸田低聲說,“你可以辭職嗎?”

“啊?”

“開玩笑的,開玩笑!”幸田立刻收回前言,但眼神遊移著。

這天晚上,修回到帳篷,想著幸田的事。

幸田要他辭職,那應該是真心話吧!如果芹澤要幸田離開,幸田就失去收入來源了。他的公寓房租似乎仍然欠繳,也無法申請生活補助,要是失去工作,很可能得流落街頭。如果到時候幸田依然沒有工作,就隻能靠翻垃圾維生了。生了病,還成為不折不扣的遊民,實在太辛苦了。但自己也要生活。雖然存款超過了四萬元,但一想到要離開這裏,修仍然感到不安。他也不想為了幸田而辭掉工作。也就是說,即使要犧牲幸田,修還是想以自己的收入為先。連在日薪一兩千元的世界裏,也存在著攸關生活的競爭,這令他感到疲累。這種時候,巴巴會怎麽說?

真理說,巴巴要她為了別人而工作,還說人隻有在幫助別人過程中,才能得到真正的喜悅。這種老生常談,並沒有讓修特別感動,如果要遵守那種說法,自己是不是該為了幸田而辭掉工作?話又說回來,如果他辭職,應該也會給芹澤造成麻煩,所以在幫助別人的這一點上就有了矛盾。

如果幸田的狀況迫切呢?之前熊西說過,有人認為救助遊民是浪費稅金。如果棄幸田於不顧,自己不就與那些人一樣了嗎?

修想知道巴巴的答案,便走出帳篷。外頭飄著小雨,巴巴卻在大樹下打盹。

修怯怯地喊他,巴巴揉揉埋沒在皺紋裏的眼睛說:“我正在冥想,有什麽事?”

“冥想是睡覺嗎?”

巴巴沒搭理他。

這個老人一被惹毛,嘴巴就會像貝殼似的緊緊閉上。修覺得最好快點切入正題,於是提出剛才的疑問。為了不被知道是自己和幸田之間的問題,他編出一套話來。

“如果那個人辭職,雖然同事可以保住工作,但雇用那個人的老板會覺得困擾。要怎麽做才能同時幫助兩個人呢?”

“你加倍工作,扶養同事就好了。”巴巴當場回答。

“這怎麽可能?再說,什麽‘你’,這又不是在說我。”

“任誰都一樣。如果真心想幫助他人,就隻能獻出自己的性命。”

“那不就會死嗎?”

“沒錯。”

“那自己的人生怎麽辦?”

“就是那樣的一段人生。”

“啊,啊!”修歎了口氣,“我以為找巴巴商量或許能得到什麽答案呢……”

“別把自己不懂的事怪到我頭上。幫助他人並非如此單純的事。再說,你真能判斷是否能幫上他人嗎?”

“這……”

“有可能因為你隨便伸出援手,害得同事失去自立的機會。當然,也有可能恰恰相反。”

“人隻能通過主觀去看事物。也就是說,不管做什麽都是自我滿足。若是連自己都滿足不了,更遑論滿足別人。”

修心想,巴巴又一如往常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了。

巴巴說:“你的腦袋空無一物。想為人擔心,等自己的腦袋充實一點再去操心也不遲。”

“嗯……”修低吟起來,“意思是別管他嗎?”

“我已經回答過了。再說,你的關鍵時刻就快到了。”

“關鍵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