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廂型車由篤誌帶來的男人駕駛。

離開公園後,車子開進宿舍,篤誌要他們收拾東西。一想到再也沒辦法回到工地工作,修感到一陣心酸,但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更令他恐懼,沒有餘力繼續沉浸在感傷裏。

廂型車從澀穀穿過明治大道朝品川開去,完全不知道目的地是哪裏。篤誌和男人們就像約好了似的,始終閉口不語。

廂型車開了一個多小時,駛進一條疑似港口附近的道路。周圍的大型拖車往來行駛著,道路兩側高高地堆滿了貨櫃。沒過多久,廂型車便在老舊的倉庫前停了下來。

窗外,夕陽即將西沉,隔著海的對岸,紅白相間的起重機映入眼簾。

修和順矢一下車就被帶進倉庫。

倉庫裏又濕又暗,充滿黴味與灰塵的味道。木箱直堆到天花板,看不到倉庫深處。

水泥地上有幾條肮髒的墊被和毯子,四周散落著泡麵碗和空瓶。有人在這裏寢居的痕跡讓人覺得詭異。

“這是什麽地方?”

“大井碼頭。”篤誌說,“今晚就會出船。在那之前,你們先在這裏等著。”

“出船?”修和順矢異口同聲地問。

修以為是捕魚船,但篤誌說:“去A國的船,你們要去A國工作。”

“怎麽會……”順矢呻吟著說。

“我們不會說外語啊!”

“不必擔心,工作對象會說日文。”

順矢說過還不出債會被賣掉,修當時沒當一回事,他以為頂多是留在店裏,被當成牛馬使喚。

沒想到居然會被逼著上船,被載到外國去工作。這簡直是電視或電影裏才有的情節,修無法相信自己會遇到這種事。但無論再怎麽荒謬、離譜,一旦成為現實,也隻能相信。

修感到一陣眩暈,問道:“我們去幹什麽?”

“運送商品。”篤誌說,“隻要忍耐個兩三年就可以回來了。”

順矢以驚駭的表情問:“你說運送商品,該不會是運毒吧?”

“天知道!不管是什麽,你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會想辦法還錢,請不要把我們送去運毒!”順矢拚命懇求。

篤誌搖搖頭說:“已經跟對方說好了,你們已經被賣掉了。”

“請放過我們吧!”順矢雙腿跪地,額頭抵在水泥地上。

修也跪在地上說:“求求你,隻要能留在日本,什麽事我都願意做!”

“不想送貨也可以,不過會被用在別的地方,那樣一來,回到日本的可能性就是零了。”

“什麽叫用在別的地方?”順矢趴在地上問。

“你們為什麽不必接受製裁?為什麽刻意讓你們偷渡?仔細想想其中的理由吧!”

順矢忽然從地上抬起頭來說:“如果我說出瑠衣在哪兒,可以放過修嗎?”

“不可以說!”修大叫。

篤誌嘲笑著說:“那種瘋婆子賣不了幾個錢,不過我可以成全你。如果能從瑠衣的父母那裏拿回一大筆錢,我就放了修。”

“順矢,絕對不可以說!”修吼道。

“修還是老樣子,真是個善良的好青年。我就看在你們的友情上,放過瑠衣好了。不過你們的爛攤子就自己收拾吧!”篤誌說完轉身離去。

篤誌離開倉庫以後,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們靠了過來,脫掉他們的外套。皮夾和手機都放在褲袋裏,所以外套被搶也沒有多少損失。

最令人擔心的是皮夾。皮夾裏裝著修全部的財產二十五萬元。一想到這些錢隨時可能被搶,修的內心七上八下,但男人們的目的似乎隻是監視,沒有要他們把錢吐出來。

然而,他們要求交出手機,修慌了手腳。如果把手機交出去,就沒辦法向任何人求救了。修想拒絕,但是看到男人們銳利的眼神和摔跤運動員般的體格,不由得軟弱下來。

如果和順矢聯手反抗,就是二對二的局麵,就算打不贏,或許還是有機會逃走,幹脆豁出去大鬧一場怎麽樣?修這麽想,看看身旁,順矢似乎察覺到他的想法,搖了搖頭。

修小聲地問:“為什麽?”

“沒用的。”順矢帶著歎息地說,把手機交給男人們。一個人抵抗毫無勝算,修不甘願地也交出了手機。

兩人的手被綁在身後。修偷偷往後看,發現他們被捆電線用的尼龍束帶綁住雙手。

修和順矢聽從男人們的命令坐下。兩人的外套都被沒收了,隻剩一件單薄的T恤,水泥地冰涼,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一個男人把鋪在地上的墊被和毯子拖過來說:“暫時還不會來接人,你們兩個都先睡吧!”

修覺得不可能睡得著,但還是受不了寒意,就鑽進了被窩。墊被和毯子不曉得被多少人用過,滲滿了汗臭味,熏得鼻子都快麻木了。

過去被偷渡的人恐怕也都睡過這些被褥吧!其中或許也有人被逼著運毒,成了死刑犯。一想到這裏,修就不寒而栗。

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去運毒,可一旦上了船,想逃走也難吧,隻能趁還在這裏時一決勝負了。話雖如此,但雙手都被綁住,想抵抗也沒有辦法,隻能伺機而動。

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們坐在折疊椅上監視著這裏。他們極度寡言,隻是偶爾掏出手機,和什麽人簡短地對話幾句,此外幾乎沒有開口。

修趁著他們不注意,在被窩裏對順矢說:“剛才為什麽不動手?或許可以逃走……”

“你以為手無寸鐵打得過他們嗎?要是弄不好,會更難跑掉。”

“可是不試試看怎麽知道?”

“篤誌不是說了嗎?叫我們想想為什麽我們沒有受到製裁。”“為什麽?”

修想繼續追問,但看到監視的男人作勢起身,隨即閉上嘴巴。

被帶到倉庫後過了多久?

因為看不到時鍾,修不知道幾點,隻覺得時間漫長得難熬。盡管覺得不是睡覺的時候,疲勞還是讓眼皮沉重了起來。

修打著盹,忽然被子被一把掀起,他醒了過來。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們也掀開了順矢的被子,扔到倉庫角落。

很快,倉庫門打開了,一群陌生男子魚貫而入。

一共有五個人。其中兩個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個留長發,染成金色,另一個則理了個大平頭。兩人麵相凶惡,像是混混,但手被繩子綁在身後,似乎碰到了和修他們相同的遭遇。兩人眼神銳利地朝他們一瞥,席地坐了下來。

其餘三人光是外表就散發出詭異的氣息。

一個是四十出頭的胖男人,穿著不合年紀的鮮紅色西裝,全身戴滿金飾。另一個戴著墨鏡,蓄著胡子,看不出年齡。最後一個看上去五十左右,光頭上有蛇的刺青。這三個人似乎就是毒販。

兩個穿黑色西裝的男人向毒販打完招呼後離開倉庫,看來他們的監視任務結束了。

胖男人和墨鏡男留在原地,光頭男則提著像是工具箱的皮包走進倉庫裏的辦公室。

沒過多久,裏頭便傳出類似馬達運轉的“嘰嘰”聲響。

“好了,各位。”胖男人以古怪的語調說,他的臉光滑得詭異,沒有眉毛,“各位從現在開始就是我們的夥伴。要刺上代表‘同伴’的圖案記號。”

“刺青?”金發年輕人怪叫道。

“對。”胖男人點點頭說,“現在阿毒在裏麵的辦公室準備,大家輪流刺青。”

“什麽樣的刺青?”

“不必擔心,日本的年輕人都喜歡刺青。”

“別鬧了,別隨便在別人身上亂刺!”

金發男拚命扭動身體,試圖掙脫束縛雙手的繩索。

胖男人皺起隻有肉沒有毛發的眉毛說:“你不想當我們的夥伴?”

“廢話!不就是欠地下錢莊錢沒還,為什麽就得當毒販子的走狗!”金發男吼著,雙手在背後不停掙紮。

隻見繩索漸漸鬆脫,被他一口氣扯開後掉到地上。

毒販還沒有發現。修屏住呼吸看著,結果金發男立起膝蓋,從襪子裏抽出折疊刀。

金發男以熟練的動作舉起刀子說:“這下子形勢倒過來了。誰敢礙事,我就不客氣地給他一刀!”

胖男人誇張地聳聳肩,墨鏡男毫無反應。

金發男繞到被一起帶來的大平頭背後,準備割斷他的繩子。

這時墨鏡男迅速逼近兩人。

“不是說了別礙事嗎!”金發男吼道,同時揮舞著小刀。

就在這時,墨鏡男的身體輕盈地騰躍起來,下個瞬間,他的腳尖陷進金發男的臉中。金發男像個破娃娃般被踢飛,一頭撞在牆上。這是個完美的回旋踢,簡直就像在看動作片。

“如果加入我們,我可以忘了剛才的事。”胖男人說。

金發男靠在牆上,用手背抹掉嘴唇上的血:“開玩笑,我遲早要宰了你們!”

“這樣啊,那沒辦法了。”胖男人說完,向墨鏡男比比下巴說,“這家夥就拿去做‘貨’吧!”

墨鏡男點點頭,撿起掉在地上的折疊刀。金發男慌忙想爬起,卻被墨鏡男揪住頭發,強按在地。

墨鏡男騎跨在金發男腰上,右手拿刀抵住他的脖子,左手手指沿著背部遊走。

金發男扭頭朝背後大罵:“你在幹什麽?快滾開!”

墨鏡男默默地將刀尖刺入金發男背部。

金發男下巴一仰,發出呻吟。

他雙手撐地,但似乎使不上勁,站不起來。他仍掙紮著想要爬起來,但他至多隻能伸直雙臂撐起上半身。

胖男人在大平頭麵前蹲下說道:“你是不是也不想加入我們?”

大平頭拚命地點頭:“我要、我要加入!”

“那從你開始刺青。”

大平頭急忙站起來,往倉庫裏麵走去。

雖然不想刺青,但看到躺在眼前的金發男的下場,修根本不敢有反抗的念頭。麵對暴力,隻能屈服,他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窩囊。

大約過了三十分鍾,大平頭苦著一張臉回來了。

T恤袖口露出一點藍色圖案,修想看看是什麽刺青,但大平頭一坐下,就背對他們躺了下來。

接下來是輪到順矢還是自己?既然逃不掉,誰先誰後都一樣了。

盡管這麽想,但修從來沒有刺青過,不安極了。他緊張地觀望著,墨鏡男朝順矢比了比下巴。

順矢露出徹底死心的表情站了起來。

順矢離開後沒多久,胖男人便打起電話,他以高亢的聲調說著外語,修完全聽不懂。

墨鏡男突然往這裏走來,修全身緊繃。

“下一個,你。”

聽到墨鏡男這麽說,修無奈地點頭。結果墨鏡男咂了一下舌頭說:“什麽,廁所?”

修呆呆地盯著他看。

修並沒有說自己想上廁所,但墨鏡男用下巴指了指倉庫門。或許是自己聽錯了,墨鏡男可能是在叫他刺青前先去上個廁所。修滿懷不安地跟在墨鏡男身後。

離開倉庫後,一股帶著潮香的溫暖夜風吹了過來。港口的燈光下,如重油般漆黑的大海波浪起伏著。

修正納悶要在哪裏小解時,墨鏡男忽然指著綁住他雙手的束帶說:“那束帶,橫的拉不開,可是,從垂直方向就拉得開。”

“咦?”

“去阿毒那裏的時候,用力把手往腰上撞,就可以掙脫。”

這個人為什麽要告訴他這些事?修莫名其妙地眨著眼睛,男人摘下了墨鏡。

看到那張臉,修大吃一驚。他正疑惑是在哪裏見過時,記憶忽然在腦中蘇醒。

“你、你是一起在拘留所的……”

男人微微揚起嘴角說:“我是張。”

“果然!”修大叫。

是去年年底被關進新宿署拘留所時住在同房的張,懷念與驚訝讓修忍不住提高聲調。

“沒想到居然會在這種地方見麵……”

“安靜,沒時間敘舊。”張麵無表情地說,“解開束帶,進去辦公室,用力打阿毒。辦公室裏麵,有緊急逃生門。”

“這……你叫我揍他,可是我打不贏的。”

“放心,阿毒是毒蟲,身體虛弱。”

“可是你為什麽要救我?”

“你在拘留所,給我東西吃,我要還人情。”

“那、那順矢也……請放我朋友一起逃走吧!”

“不行。放兩個人走,我會完蛋。還有,”張接著說,“不要報警,如果警察來,我馬上殺掉你朋友。”

修含糊地點點頭,張抓住他的肩膀,強迫他麵向前方。

接下來,張不再吭聲,進倉庫後也完全不靠近他。修裝作若無其事,但意想不到的發展讓他亢奮不已。

丟下順矢讓他感到內疚,但如果兩個人都被丟上船,就再也沒有逃生的機會了,看來隻能先脫離這場危機再去求救。

話說回來,隻是把手用力往腰部撞,真的就能解開束帶嗎?即使順利解開,還有揍倒那個麵相凶惡的阿毒這個難題在等著他。如果逃生失敗,自己可能會像金發男一樣的下場。

修需要更多時間思考,但順矢比預期的更早回來。修立刻看向他的手臂,還滲著血的皮膚上一片藍色刺青,看了就痛。圖案是數字“39”,旁邊圍繞著兩條蛇,這個數字有什麽意義嗎?

“刺青這麽小,在街上走都嫌丟臉。”順矢小聲罵道,“回到日本以後,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弄掉,然後重新刺個像樣一點的。”

修無力地回以笑容。

一想到即將麵臨關鍵時刻,刺青的圖案便無關緊要了。修緊張得雙腿發軟,他努力撐住,搖搖晃晃地走過去。

穿過木箱堆與牆壁之間的走道,是一間用三合板隔出來的辦公室。走進辦公室之前,必須先解開束帶才行。修確定自己的位置不會被人看見,接著做了個深呼吸,將被綁住的雙手高高舉起,往腰部用力撞擊。

然而,束帶沒有鬆開。

再來一次,比剛才更用力地撞擊,結果還是一樣。

就在修焦急地想著該怎麽辦時,**著上身的阿毒從辦公室探出頭來問話。

雖然聽不懂,但從詫異的表情來看,應該是問他在幹什麽吧!修急忙擠出笑容,往辦公室走去。

阿毒嘴裏嘀咕著,轉身背對他。

要是錯過這一刻,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修用力舉起雙手,使盡渾身力氣把手朝腰上一撞,束帶鬆脫掉到地上。修把雙手背在身後,走進辦公室。辦公室約三坪寬,隻有一張辦公桌和一把椅子。

阿毒手裏拿著刺青機器,坐在椅子上。他的身體各處刺著蛇、龍、蜘蛛等嚇人的圖案。一想到要毆打這種人,修就覺得害怕,但既然束帶已經解開,就再也沒有退路了。

往辦公室裏麵望去,就像張說的,有道緊急逃生門。

阿毒用下巴指了指前方的圓凳子。

修點點頭,站到圓凳前,但還是下不了決心。就算揮拳打阿毒,修也沒有一拳打昏他的臂力。萬一演變成扭打,張出於立場,不可能放過他吧!

要怎麽做才能讓阿毒閉嘴,來爭取逃走的時間?修絞盡腦汁,這時發現阿毒背後的桌上有捆封箱膠帶,似乎是轉印刺青圖案用的。用膠帶封住他的嘴巴,再綁住他的雙手,或許就能成功。

“坐下!”阿毒指著圓凳子吼道。

修在圓凳子上慢慢坐下,握緊身後的拳頭。阿毒卷起修的T恤袖子,將臉靠近他的肩膀。

下一瞬間,修使盡全力朝阿毒的鼻子揮出拳頭。

拳頭打中軟骨,阿毒從椅子上翻倒在地。修立刻伸手要拿桌上的膠帶,但阿毒左手按著滿是鮮血的鼻子,右手把膠帶抓了過來。沒空再拿膠帶了。

修用膝蓋往阿毒胸口一踹,頭也不回地跑了。他打開緊急逃生門衝出室外,背後傳來阿毒的叫聲。想到他的同伴恐怕已經察覺了,修就嚇得雙腿發軟。

他在夜晚的碼頭沒命地狂奔。

穿過碼頭進入倉庫街時,修氣喘如牛,停下了腳步。

似乎沒有人追上來,但還不能就此放心,他按住疼痛的側腹部再次往前跑,邊跑邊想該如何救出順矢。

張說警察一來就要殺掉順矢,想到他們是一群亡命徒,所以那番話應該不是唬人的。

如果不可以報警,能與他們談判的就隻剩下篤誌了,但把自己和順矢賣掉的就是篤誌,跑回去向他求救未免太可笑了。篤誌那裏應該也接到自己逃走的消息了吧!

雖然對順矢過意不去,但現在或許應該忘了他,先考慮自己的人生。修的手上有二十五萬元,暫時不愁生活。隻要再去住網咖、打零工,很快就能存到租房子的錢。隻要租到房子,就可以找到像樣的全職工作,重建生活。

雖然順矢是他的好朋友,但要是沒被篤誌抓到,他現在應該已經到秋田找瑠衣了吧!也就是說,橫豎他們都是要分別的。

都是自己不小心把工作的事泄露給小茜,才會害他們被篤誌逮到,修對此感到自責,但追根究底,都是瑠衣跑掉才引發這一連串的災禍。順矢自作自受,演變成這種狀況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隻要這麽想就可以了。

不過,順矢為了救修,竟打算把瑠衣的所在地告訴篤誌。一想到這裏,修就覺得胸口一陣苦澀,但他也曾向小茜借錢幫助順矢,所以算是扯平了。

過去,因為自己的天真,一路吃了許多虧。那是對自己的縱容,也是對別人的縱容。

該切割的時候就切割,如果不想著怎麽做對自己有利,就永遠無法脫離現在的生活。更何況這次的麻煩攸關自身性命,實在沒有必要為了講義氣犧牲自己的人生。

“順矢,對不起。”修自言自語地說,放慢了腳步。

馬路的另一頭停了一輛空的出租車。

先到沒人的地方去吧!修這麽想,上了出租車。

“去哪裏?”上了年紀的司機問。

修想要隨便說個去處,思緒卻平靜不下來。

順矢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好朋友。不管對方怎麽想,現在能讓他敞開心扉的人就隻有順矢了。而自己對這樣的摯友見死不救,究竟打算逃去哪裏?

當然,想逃是他的真心話。要是就這樣投宿某家旅館,鑽進床鋪,不曉得該有多舒服,但舒服的隻有肉體而已,背叛好友的痛楚一輩子都不會消失吧。話雖如此,但隨著時間過去,痛楚或許會跟著轉淡。如果試著努力遺忘,或許就能忘懷。

但修不想變成一個能忘掉那種痛楚的人。

“喂,客人——”司機發出不耐煩的聲音。

明知道自己又在感情用事,但修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

“去歌舞伎町!”他吼道。

由於時間已晚,久違的歌舞伎町一片冷清。

下出租車時,修向司機問時間,居然已經淩晨一點多了。

修走在霓虹燈稀稀落落的馬路上,總覺得有人在看他,內心緊張萬分。

因為手機被搶,他沒辦法聯絡篤誌。想見篤誌,就隻能到暮光去,但修覺得這麽做太有勇無謀,事到臨頭又猶豫了起來。

今晚船就要出海了,不快點做點什麽,就算想救順矢也為時已晚。修放空意識,什麽都不想,在歌舞伎町跑了起來。

推開暮光的門,前場的清掃時間剛好正要結束。

以前的同事一臉驚訝地看著他,七嘴八舌地叫嚷了起來:“你來幹什麽?”

“來這種地方,你不要命了嗎?”

修無視他們,衝進店裏。

篤誌正在洗手間洗臉。

他以為篤誌會大吃一驚,沒想到他映在鏡中的表情卻毫無變化。

篤誌用毛巾擦臉,看著鏡子說:“我就知道你會來。”

這句出乎意料的話令修手足無措。

“剛才我接到電話,說你跑了。”

“光是這樣,你就知道我會來?”

“你不是那種會獨自逃跑的人。就算先暫時逃走,也會設法搭救順矢吧!但你一個人沒有勝算,又不能報警,既然如此,就隻能來找我了。”篤誌咧嘴一笑,“你這種天真的行動,我了如指掌。”

篤誌滿不在乎的態度讓修感到難以捉摸的恐怖,但既然都被看透到這種地步,事情也就好談多了。修向篤誌深深地低頭說道:“求求你,救救順矢吧!”

“你知道求我也是白費工夫吧?沒有想過呆呆地回到店裏,會被抓起來交給那幫人嗎?”

“就算被抓回去也沒辦法……”修低著頭說,“可是如果我籌出錢來,可以救我和順矢嗎?”

“你們兩個總共被賣了七百萬。要贖回順矢,需要三百五十萬。你去哪裏籌這麽一大筆錢?”

修掏出皮夾,抓出所有的萬元鈔票遞給篤誌。因為搭出租車用掉了一些,萬元鈔票剩下二十四張。

篤誌轉過身來,一把抓過鈔票:“這麽一點,連擅自離職的罰款都不夠!剩下的打算怎麽辦?”

“現在我隻有這些,但剩下的我會賺來還你。”

“你背叛了我,這種人說的話我怎麽能信?再說,我哪有時間等你這種沒用的廢物慢慢賺錢!”

篤誌說完,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修納悶他要打去哪裏,聽到篤誌說起外語,嚇了一跳。

篤誌果然要把他交給毒販嗎?如果真是那樣,一切都泡湯了,修感到眼前一片黑暗。這時,篤誌掛上電話說:“因為你跑了,他們說出海的時間推遲了,正睜大眼睛到處找你。”

“你要把我交給他們嗎?”

“我還在考慮。”篤誌說。

“讓你跑掉是他們的疏失,我沒必要幫他們收爛攤子,但如果把你交出去,倒是可以賣他們一個人情。”

“我什麽都願意做,請救救我們!”修一再低頭懇求。

篤誌嗤之以鼻地說:“天真到這種地步,也真令人佩服。唉,好吧!再給你一次機會。喂!”篤誌一出聲,就過來了三四個人。

“把那家夥帶來。”他們點點頭,轉過身去。

修奇怪那家夥指的是誰,但篤誌就像拒絕接受發問似的離開了洗手間。

修坐在待機用的沙發上,等待篤誌的指示。

大約過了二十分鍾,店門打開,他們回來了。一個小個子男人被拖也似的帶進店裏。看到那張臉,修瞪大了眼睛。

“小次郎哥!”修低聲說。小次郎露出卑賤的笑容。

“你們一跑掉,我們就在北陸逮到他了。”不知不覺間,篤誌站到修身旁,“夜晚的世界看似寬闊,其實很小。不管逃到哪裏,很快都會有消息傳來。”

“既然找到小次郎哥了,那順矢的錢應該也拿回來了。”修興奮地說。

篤誌搖搖頭:“沒那種事,這家夥居然每晚跑去夜總會揮霍。”

小次郎的臉色比以前更暗沉了。明明帶了一大筆錢逃走,為何還要耽溺酒鄉?自己和順矢會被賣掉都是小次郎害的,但看到他那憔悴無比的模樣,比起憤怒,修更感到憐憫。

“這家夥身體已經搞爛了,所以隻能給他投了保險。”

“我讓他在宿舍從早喝到晚,等他喝到掛,但怎麽都喝不掛,所以才想給你個機會。”

修有了一股不祥的預感,問道:“什麽意思?”

“你來讓小次郎解脫吧!這麽一來,保險金立刻會下來,就可以救順矢了。”

“什麽解脫,難道……”

篤誌用下巴指了指,有人拿碎冰錐過來。篤誌接過冰錐:“你跟小次郎也有仇,有足夠的動機。我們會做證,說你是在衝動之下失手殺人。如果順利,關不到十年就會被放出來了。”

“這……我不能殺人。”

“你不是說什麽都肯做嗎?偶爾也該對自己的話負起責任吧?”

“修。”小次郎跪在地上,“不用管我,一口氣殺了我吧!”

“喏,你看,小次郎也想快點解脫。”

篤誌說完,把碎冰錐塞進修的手中。修逼不得已接了下來,但木柄很快就被汗水染得濕滑。接待者們正在鋪塑料墊,讓小次郎躺在上麵,似乎是為了避免弄髒地板。

小次郎指著自己的胸膛。

“心髒在這裏,刺這裏吧!”他神情平靜地說。

修歎了口氣:“小次郎哥,為什麽?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

“已經無所謂了,我的人生老早就完蛋了。如果最後能幫上什麽人,也算死得瞑目。”

“好了,動手吧!隻刺一下死不了的,要在心髒上刺上好幾下啊!”

在篤誌的催促下,修膽戰心驚地舉起冰錐。

冰錐銳利的尖端前方是小次郎的胸口,他似乎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閉上了眼睛。

如果就這樣把冰錐刺進去,會穿過肋骨之間,刺進心髒吧!到了準備動手的關頭,修卻全身顫抖,沒辦法對準方向。雖然進監獄讓他害怕,但殺人更讓他膽寒。這麽做是為了救順矢,但殺死小次郎這樣的考驗他還是難以承受。

篤誌從後麵拍修的背說道:“快點。再拖拖拉拉下去,後場的人都要來上班了。”

修重新鼓起勇氣,舉起冰錐。

反正小次郎也來日無多,就算自己不動手,他也會每天被迫灌酒,注定死期將近。既然如此,為了救順矢,隻能殺死小次郎。

修這麽告訴自己,腦袋卻猛地熱了起來。

修做了個深呼吸,使勁握住冰錐。

“下手啊,修!”篤誌吼道。

下一瞬間,修扔開冰錐跌坐在地。一股灼熱從喉嚨深處湧了上來,淚水泉湧而出。

“你想救好朋友的決心就隻有這麽點程度嗎?”篤誌以幹冷的聲音說。

修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默默地拭淚。

篤誌哼了一聲,對眾人說:“把修攆出去,帶去後麵的停車場。”

修立刻被揪住雙臂,拖出店外。小次郎神情哀戚地跑了過來,卻被他們抓了回去。

自己接下來會怎麽樣?修已經沒有力氣思考了。

在他們的包圍下離開商場大樓後,修被帶到無人馬路旁的投幣式停車場。裏頭隻停了兩輛車窗貼著黑膜的進口車,其他車位全是空的。四周被大樓包圍,一片幽暗。

“這家夥我來收拾,你們回店裏去。”

篤誌吩咐完,其他人便轉身離開。

“好了,我說修老弟啊,”篤誌說,“你又背叛我了!”

“我不是有意背叛的,可是要我殺死小次郎哥,實在……”

“你沒想到得做這種事是嗎?你老是這樣。”篤誌脫下外套丟開,向修逼近,“隻知道任性妄為老是說大話,連自己的爛攤子都收拾不了,還蹚別人的渾水。不知世事卻瞧不起社會,看到你這種根性爛到家的家夥,我就惡心!”

篤誌忽然大吼,拳頭飛到修的眼前。

修來不及閃避,下巴“喀”地一響,眼底爆出一陣火花。瞬間腳絆纏在一塊,跌了個四腳朝天,緊接著胸口也吃了一記狠踹。

修無法呼吸,嗆咳了起來。這回一個飛踢撞進肚子裏,隨著腸子糾結般的痛楚,一股酸液湧了上來,從口鼻噴出。

修痛苦地彎著身子,篤誌用腳跟踏住他的側腹部。

這樣下去真的會被活活打死。修覺得恐懼極了,篤誌失心瘋似的瘋狂踹他。

就在修痛得快要失去意識時,篤誌的腳總算停了下來。

修用被淚水沾濕的眼睛張望四周,隻見篤誌身子前屈,肩膀上下起伏喘息著。

“本來想宰了你……”篤誌一邊喘氣一邊說道,“但是為了你這種雜碎進去也太蠢了。就像小次郎一樣,就算丟了不管你也會橫死街頭!”

修艱難地爬了起來說:“我也要和順矢一起去A國,請讓我上船。”

“蠢貨,太遲了!”篤誌嘲笑,“船早就開走了。”

“啊?!”修忍不住驚叫,腫起的嘴唇劃過一陣刺痛。

“那、那你剛才說延後出船……”

“騙你的。我隻跟那些人說找到你會和他們聯絡。”

“請立刻聯絡他們,我想去順矢那裏!”

“你就那麽想死嗎?”

“順矢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就像你說的,我待在東京恐怕也一事無成。既然如此,幹脆去救朋友——”

“別天真了!”篤誌打斷修的話,“連殺小次郎的膽量都沒有,還說什麽好朋友!讓你去A國很簡單,但我就是不想成全你。你就這樣留在東京橫死街頭吧!”

修垂下頭,視線落在地上。

終究沒辦法解救順矢。他像以往那樣胡亂掙紮,結果就隻是讓狀況更加惡化而已。修對自己的無能感到厭惡,一想到順矢的心情,眼前更是一片漆黑。

順矢正在怨恨丟下他逃走的自己吧!如果是這樣倒好,要是順矢不恨他,就更令人難以承受。嘴上說著順矢是自己唯一的好朋友,結果卻連他也背叛了。

“最後我再告訴你一件事。”

聽到篤誌出聲,修慢慢地抬起頭來。

“順矢的確麵臨危機,但還是有生路的。”

“可是要怎麽樣……”

篤誌不知道在想什麽,忽然解開襯衫紐扣,露出肩口。

上頭有個刺青,是蛇圍繞著數字“13”的圖案。

“動動腦子吧!像我這樣。”篤誌留下這句話就走了。

修啞然失聲,目送篤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