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進入三月中旬,天氣一天比一天緩和。
由於白天變得溫暖,加上漸漸熟悉作業內容,工作也變得輕鬆許多。在澡堂照鏡子一看,修覺得自己的肌肉稍微增加了,可能也因為這樣,他不再像過去那樣飽受肌肉酸痛的折磨。
順矢還是成天發牢騷,但表情變得明朗,連一開始嫌棄得要命的餐廳飯菜也吃得一幹二淨。
“流汗之後的飯果然特別香。”順矢像個獨當一麵的師傅般說出這種話。
確實,開始在工地工作後,飯菜和酒都變得異常美味,雖然價格低廉,完全無法和當接待者時的飲食相提並論,卻覺得奢侈許多,真是不可思議。
由於酒變得特別好喝,從澡堂回來後的宴會也比以前更令人期待。雖然每次的話題都不同,但隻要小早川談到工作與社會議題,就會令修獲益良多。
“並非凡事隻要花錢就好。人最重要的是心,隻要心境對了,就有辦法變得幸福。”有天晚上小早川這麽說。
花井搔著蓬亂的頭發說:“可是,沒錢什麽都不能買啊!”
“你會買的就隻有煙和酒,要不就是浪費錢打彈珠而已。”長沼就像平常那樣抬杠說。
小早川接著說:“會去打彈珠,是因為想賺零用錢吧?現在這個社會被設計成沒錢就無法得到幸福,所以人們隻能把錢花在浪費上。”
“隻要衣食住能獲得滿足,就很足夠了是嗎?”修問。
小早川“嗯”地低吟了一下說:“隻有這樣,大家是不會滿足的吧!可是現代社會實在太過頭了。美容整形、減肥這些產業就是例子,連外貌與健康方麵都開始營造流行,拚命煽動人們消費。想煽動消費,就必須讓消費者感到不滿足,比方說沒有什麽東西就等於落伍。”
“像手機就是!明明還能用,可是新機型一推出,就覺得不買就太丟人了。”
“沒錯。新商品、新流行,說得好聽,其實隻是在製造新的不幸。想獲得幸福,就隻能得到它。結果人人都變得隻能通過消費來換取幸福。”
“我老婆和女兒也是,成天想要名牌衣服跟新手機,真是沒救了。”
“就是因為長伯不買給她們,老婆、女兒才跑了的!”
“放屁!一家之主都被裁員了,居然還把人家的離職金全部卷走,真是為了錢連良心都不要了。”
“我也是這樣!”順矢喃喃地說,“不管是吃的、穿的,都覺得貴的東西才好。以前我都覺得把錢花在昂貴的東西上才叫奢侈。”
小早川點點頭說:“浪費與奢侈是兩回事,但年輕時是分辨不出來的。”
“開始在這裏打零工以後,我發現其實靠這點薪水也可以過得很奢侈。現在的年輕人都被媒體和大企業控製了。”順矢說。
“來到東京的年輕人全是如此,他們從小就被教育‘金錢就是一切’,誤以為不快點到大都市賺錢就會變成人生失敗者。”
“我也是這樣。從小就隻關心錢,想要發大財。”
“可是,”修說,“每個人都想過得富裕,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修,你認為什麽叫富裕?”
聽到小早川的問題,修沉思起來。
“我不太懂。大學的時候,我滿腦子隻知道玩,覺得金錢就是一切。現在我還是想要錢,不過我更想有個歸宿。像是自己的住處、有意義的工作……”
“就算有辦法擁有自己的住處,想找到有意義的工作還是非常困難!社會高度成熟之後,能從事專門職業的機會就減少了。幾乎所有工作都變得像便利店或快餐店的工作那樣一切照著手冊來,已經沒有像以前的師傅那樣仰賴個人技術的工作了。”
長沼歎了一口氣說:“我也是。以前當電氣工師傅的時候,是人生最快樂的時期!”
“我當季節工的時候就很好,雖然沒什麽意義,不過不必擔心住的地方。”
“像我這樣年過六十的,連公寓都租不到。萬一這個公司不要我,第二天開始就是遊民了。”
“這都不是花哥和長伯的錯,千萬不能自暴自棄。”小早川說,“保障國民最起碼的生活是國家的責任。憲法第二十五條規定,所有國民都享有擁有健康而文明的最低限度生活的權利。”
“連住的地方都沒了,還談什麽生活補助。”
“原本就算居無定所也能獲得生活補助。比方說,可以進入自立支持中心,用那裏當住址,但以現在的情況來看,幾乎所有的遊民都沒有領到生活補助。”
“那國家豈不是根本沒在保障國民的生活嗎?”順矢噘起嘴巴說。
“沒錯。而且光靠生活補助,沒辦法幫助到真正有困難的人。所以‘無條件基本收入’的引進才會變成話題。”
“無條件基本收入?”
“就是無條件發給所有國民維持最低限度生活所需的金額。據說是大約兩百年前一位英國思想家所提倡的,不過到了最近才漸漸有實現的可能性。”
“真的嗎?真希望能早點實現。”長沼說。
“這樣好是好,可是不是說‘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嗎?”花井說。
“現在這個時代,就算想工作也無事可做,所以那種‘自己的人生自己負責’的論調已經是過去式了。就像我之前說的,是搶椅子遊戲的椅子不夠,不能歸咎於個人!”
“我從小就覺得哪裏怪怪的,原來真的不是我們的錯嘛!”順矢說。
修納悶起來:“這樣太極端了吧?我們自己還是有責任的吧?”
“你是站在哪一邊的?你要把這歸為自己的責任嗎?”
“也不是站在哪一邊,但我覺得不了解這種社會形態,是自己不夠上進。”
“真是不可救藥!你一直那麽努力,卻處處碰壁不是嗎?”
“即便如此也不能放棄努力吧?就算說國家或社會不對,對我們也無濟於事啊!”
“你真的太笨了!小早兄就是在說你那種想法不行。”
“沒這回事,”小早川苦笑著說,“修說得很對,但是還能自己謀出路的,就隻有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了。接下來的時代,聘雇隻會越來越不穩定,即使從一流大學畢業,坐上一流企業的椅子,也不能保證一輩子安泰。因為現在所有企業都隻信奉成果主義。”
“成果主義,就像業績那樣嗎?”
“不一定是業績,但跟單憑成果來評價員工差不多。簡而言之,就是非得做出數字才行。”
“電話營銷的兼職就像這樣。拿到約訪就能賺錢,拿不到的就會被開除。”
“你居然做過電話營銷?”順矢說。
修幹咳了一下,催促小早川繼續說下去。
“如果奉行成果主義,工作的過程和資曆就變得無關緊要。因為不是根據資曆給薪,所以除非不斷做出成果,否則在公司的地位隻會日漸低微。即使待在一流企業,要是到了中老年後再被裁員,一樣會無處可去。如果還有親屬需要扶養,那就是攸關生死的問題了。”
“會裁員的公司還算一流企業……嗎?”
“我也這麽想,但日本聞名世界的一流企業,甚至會特別設立稱作資遣部門或清理部門的部署,逼員工主動提出辭呈。比方說大型電機廠商——”小早川說了幾家眾所皆知的一流企業,“我們把逼迫員工在惡劣環境或條件下工作的公司叫作黑心企業,而這類黑心企業正在不斷增加。或者說,現在每一家公司都成了黑心企業。”
“怎麽會這樣?”
“拿削價競爭和服務競爭打比方。我們消費者不斷追求便宜與便利,這樣的需求造成商品價格下降,可以用低廉的價格買到質量不錯的東西。隨著便利店和網絡日益發達,購物的便利性也大大提升,但是背後那些趕不上削價競爭和服務競爭的個人店鋪、中小企業接連倒閉,被高科技取代的專門技術勞工也因此失業。”
“所以很多地方的商店街才都成了卷簾門街呀!”
小早川點點頭。
“不過,”順矢說,“量販店和購物中心卻越開越多。”
“那些量販店和購物中心也都受到網絡商店的影響,以及被維持營運而產生的龐大支出壓迫得經營困難。不過,消費者想以更便宜的價格買到好東西的欲望永無止境,隻要在價格或服務上輸給其他店家,就會立刻失去客人的青睞。話雖如此,成本再怎麽削減還是有其限度,到了減無可減的時候,就隻能刪減人事費了。因此,勞力成本,也就是薪水,才會不斷往下降。我們以低廉的價格買到好東西,過著方便的生活,其代價卻是失去穩定的人生。”
“那該怎麽辦?”
“除非我們放棄現有的生活,否則是無解的,但是態勢一旦形成,就不可能回到過去,這樣的趨勢應該無人抵擋得了。那麽就應該重建安全網,至少讓人民能維持最起碼的生活。今後進入老齡化社會,創造工作崗位將更加困難。要拯救沒有搶到椅子或是從椅子上被趕下來的人,就必須啟動‘無條件基本收入’這種國家級的機製。”
如果小早川說的“無條件基本收入”能夠實現,高齡者和遊民或許能得到解救,但這麽做就能使生活富足嗎?修感到疑惑。他覺得,即使領到足以維持生活的補助,人們還是會有新的不滿和怨言。
別人的事姑且不論,修連自己在追求什麽樣的富足都不太清楚。當接待者時,他覺得隻要有錢賺就好,但開始打零工以後,比起奢侈,他更渴望安定。
修想抬頭挺胸地活下去,但給別人添的那些麻煩總讓他良心不安。他覺得最好向篤誌和同事們賠罪,也應該好好把錢還給小茜,但要是到店裏露臉,絕對不可能全身而退;而且他也沒辦法一下子籌出一百萬元。
那天以後,小茜天天打電話或發短信來,修覺得心煩,把她的電話設成拒接。連自己都覺得這麽做很過分,但想想現在的生活,他實在無能為力。
簡言之,他隻是依據當時的情況,提出對自己最有利的說法罷了。他冠冕堂皇地對順矢說什麽“我們也有責任”,實際上卻過著不負責任的生活。一想到這裏,修越發覺得自己沒用,憂鬱極了。
修懷著種種不安,過著表麵上平靜的每一天。勞力活除了讓飯菜和酒變得美味,還讓精神壓力減少許多。打零工的作業員,也就是雜工,在工地上身份是最低微的,總是被監工和師傅們呼來喚去,成天因為一點小事被罵得狗血淋頭。
不過,因為幾乎每天都會換工地,所以不管被罵得多慘也都隻有當下而已。隻要甘心處在最底層,就不會感到特別不滿,與當接待者時喝酒還必須看客人和同事的臉色比起來健康多了。
這天的工地是早稻田一座正在興建的大樓,工作內容是鑿削水泥。
鑿削水泥是非常耗體力的苦工。因為水泥粉塵會四處飛散,護目鏡與口罩絕不可少。師傅會先用機器大略處理過,雜工再以鑿子與鐵錘修整細節。修做的當然是後者,一早就被關在大樓地下,不停鑿削水泥。因為是費勁的差事,剛到工地報到時修覺得鬱悶極了。不過,這次的工頭人很好,時不時就讓他休息,倒是讓人感激。
這天據說廚房負責人休息,公司不提供便當,牛島說會把便當錢還他們,要他們自行解決午餐。到了午休時間,修正盤算著要去哪裏吃飯時,工頭從錢包裏掏出萬元鈔票,要他去幫大家買便當和飲料。他問師傅們要吃什麽便當,工頭給了他張便條,說:“你的那份也一起買吧!”
修開心極了,拿著便條前往工地旁的便當店。
正值正午,店門口前大排長龍,都是上班族。
修排隊時,一個貌似大學生的年輕女人回頭看他,皺起眉頭。那種仿佛看到髒東西似的眼神讓修感到惱火。他瞥向便當店的玻璃窗,玻璃窗映出身穿工作服的自己。頭發和工作服都被水泥粉塵染得一片雪白,難怪女人會表現出那種態度。
修忽然覺得不安,環顧四周。
因為這裏是早稻田,便當店前的馬路上許多貌似大學生的年輕人正魚貫往來著。也許是一流學府出身的緣故,個個看起來相貌聰穎,衣著也時尚高雅。有些人與朋友們一起談笑,也有情侶親昵地手挽著手。
他們與自己年紀相仿,境遇為何有天壤之別?
短短半年之前,修雖然念的是三流大學,好歹也是個大學生,現在卻已經是不同世界的居民。他們享受著大學生活,為何自己渾身水泥粉塵?為什麽在這裏排隊,幫師傅們買便當?
這樣的疑問湧上心頭。不過換個角度想,雖然自己渾身水泥粉塵,還被派來買便當,但也沒有必要感到羞恥。比起靠父母資助的大學生,自食其力的自己更該抬頭挺胸才對。
問題出在認為現在的身份見不得人的自己身上。
“喂,你要什麽?”
等回過神時,便當店的中年婦人正臭著一張臉嚷嚷著。
修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來到隊伍的最前方,便急忙念出便條上的內容。
這天一早就下起雨來。被分派到室內工作的人都上工去了,其他人則休假一天。室友今天都休假,長沼和花井結伴去打彈珠。
修與順矢碰上突如其來的休假,不知道該做什麽,隻好看電視。小早川趴在被子上,拿著鉛筆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
順矢探頭看著他的筆記本問:“你在寫什麽?”
“呃……稿子。”小早川的口氣異於平日,害羞地說。
“稿子?是小說之類的嗎?”
“嗯,差不多。”
“好厲害,小早哥在寫小說!”順矢回頭看修。
小早川搖搖頭說:“沒什麽,隻是隨便寫寫而已。”
“你要拿去投稿比賽吧?”
“我幾年前就一直在投稿,也有兩次進入終審。”
“太厲害了!那結果怎麽樣?”
“落選了。不過因為進入了最後終審,所以得意忘形,辭掉了原本的工作專心寫小說,結果卻連複審都進不去。如果那時幹脆收手就好了,但我到現在都還死不了心。”
“為什麽要死心?我最尊敬這種有夢想的人了。”順矢一臉興奮地說。
“小早哥說的話都很有趣,總有一天一定可以出書的。”
“謝謝。不過即使出書,因為是純文學,也不會賣得多好。”
“純文學是哪一類的小說?”修問。
“這叫私小說,多半以身邊的題材為主題。不過解釋各有不同,也有人說追求藝術性和文章形式的就叫純文學……”小早川說著,合上筆記本問,“修,你對文學有興趣嗎?”
“呃,還興趣呢,我根本就不看書。”
“最好趁年輕時多讀點書!”
“這我有切身的體會。什麽都不知道,就隻能吃虧。”修說。不過,看起來飽讀詩書的小早川也和自己打一樣的工,就表示再怎麽有知識,也很難混得好吧!
小早川或許覺得受到了修他們攀談的幹擾,拿起筆記本站了起來。
“賞花季就快到了,到時候就麻煩你們兩個占位了!”
小早川離開房間後,順矢咂了一下舌頭說:“看吧!都是因為你囉唆,小早哥才走了。”
“是你先跟他說話的!”
“啊,”順矢歎氣,“小早哥果然也想離開這裏。”
“那當然了,他才三十六歲,又從不錯的大學畢業,不會想永遠打零工吧!”
“像小早哥那樣堅持夢想,真的很帥氣。”
“你也有夢想不是嗎?不是要開拉麵店嗎?”
“拉麵店的夢想我還沒有放棄啊!倒是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我想等存到租房子的錢再找工作。”
“找什麽工作?”
“還沒有想那麽多,你不也一樣嗎?”
“也是!可是在工地工作久了,漸漸覺得流汗的工作也不壞。”
“開拉麵店也會流汗吧?”
“不隻是流汗而已,我想做這種可以活動身體的工作。”
“那你留在工地當師傅就行了!”
“那也有點不一樣。喏,瑠衣不是在她老家秋田務農嗎?我在想那種工作也不錯。”
修忍不住笑出聲來,說:“你也太拐彎抹角了吧,你就直接說想去找瑠衣唄。”
“笨蛋!我不是從一開始就這麽想的,是最近才漸漸這麽覺得。”
“瑠衣讚成嗎?”
順矢點點頭。
“那你去秋田唄,跟瑠衣一起務農。”
“不知道她的父母會怎麽說。”
“不去看看怎麽知道?”
“可是,”順矢說,“如果我走了,你怎麽辦?”
“不用擔心我!”
“可是你那麽笨。”
“我哪裏笨了?”
“為了我跟人家借一百萬,不但下不了手賣掉瑠衣,還辭掉工作……”
“又不是為了你,是我自己想這麽做的。”
“瞎扯。”順矢無力地說完後垂下頭去。
在東京車站與瑠衣道別時,修也這麽想過,順矢果然想去秋田,但他仍選擇留在東京,是因為擔心丟下他一個人吧。
雖然嘴上說要順矢去秋田,但要是順矢不在了,修也會覺得寂寞。與政樹和雄介斷絕關係以後,順矢是他交到的第一個好朋友。雖然認識不久,但他們曾一起工作,也一起經曆過許多事,所以才能觸碰到彼此的內心深處。
不過,如果順矢想和瑠衣一起得到幸福,身為好友,還是該笑著送他啟程吧。
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推了順矢的肩膀一把:“你要垂頭喪氣到什麽時候?”
順矢不安地抬起頭來,向上看的眼睛裏閃著淚光。
“修,你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
“笨蛋,我沒事的!”修也忍不住眼眶一熱,他不想被順矢察覺,別開臉說,“我沒問題的,你趕快去秋田吧!”
“謝謝你。”順矢用手指抹了抹眼眶說,“那我會待到賞花那時候。”
“為什麽?快點去找瑠衣吧!”
“我才不!不知道她給我們添了多少麻煩,最好再讓她多焦急一下,讓她反省反省。”
“你的個性怎麽這麽扭曲?”
“不是我的問題,是社會把我扭曲成這副德行的。”
到了三月底,東京櫻花盛開。
賞花當天,修和順矢一早就去占位置。賞花的地點是公寓附近的公園,隻比兒童公園大上一丁點,人潮應該不會太多,但這天是星期天,不能大意。
兩人挑了一棵開得最美的櫻花樹,在樹下鋪好藍色塑料墊後,坐下來打發時間。然而,過了中午時分,賞花的遊客依舊稀稀落落,公園裏一片冷清。偶爾會有一陣隆冬般的冷風吹來——這似乎就叫“花冷”,吹得人直打哆嗦。
順矢抱著膝蓋,嘴唇顫抖著說:“都是你說要早點來,才會在這兒受凍。”
“是你一早就鉚足了勁要來占位的吧?”
兩人互相埋怨,這時室友們帶著料理和酒過來了。
今天的主菜是烤肉,長沼雙手提的塑料袋裏裝了看起來多到吃不完的肉,有牛肋排、橫膈膜、內髒、瘤胃、牛肝等等。
“我在朋友工作的超市,用非常便宜的價錢買了今天到期的肉。”長沼得意地說。
修卻擔心會不會吃壞肚子。
小早川切起高麗菜、洋蔥、青椒等買來的蔬菜。修為他靈巧的刀工佩服不已,小早川苦笑著說:“我一個人生活久了,料理難不倒我。”
花井把說是從工地順來的鐵板放在卡式爐上,烤起肉來。油脂的香氣令人垂涎三尺。
大夥用紙杯裝的啤酒幹完杯後,不管是燒酒還是日本酒,有什麽就喝什麽,氣氛歡樂極了。可能是在外頭吃的緣故,便宜的肉也覺得特別美味。隨著酒足飯飽,他們漸漸忘了寒冷。
宴會接近尾聲時,順矢像在等待時機似的並攏雙膝說:“各位,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裏去秋田了。”
小早川三人的臉色稍微動搖了,但這是個同事來來去去的行業,他們似乎也習慣了,很快又恢複開朗的神情。
“那,這就算送別會了。”小早川說完再次幹杯。
“跟女朋友一起耕田,太令人羨慕啦!”花井說。
“就算去了秋田,有空也要回來玩啊!”長沼也說。
順矢聽到三人的話,紅了眼眶。
“坦白說,我一開始很瞧不起在工地打零工的工作,沒想到大家對我這麽照顧……”順矢哽咽了。
修一麵聽著順矢說話,一麵思考自己將來辭職的事。一點一滴存下的日薪已經將近十萬元了,加上之前的十五萬元薪水都沒有動,合計是二十五萬元。隻要再存一點,就能租個便宜的房間生活一陣子了吧!
雖然必須在那之後找到下一份工作,但因為勝任了自認最不拿手的勞力活,修有了什麽事都難不倒他的自信。雖然留在工地當個師傅也不壞,但他想探索自己的可能性,想找個麵對大學生時不會自卑、讓自己為之驕傲的工作。
“跟這裏比起來,上一份工作真是爛透了!”順矢拍拍修的肩膀說,“對吧?”
還以為他要說什麽,沒想到順矢說起了往事。之前他們沒有透露過,因此三人都睜圓了眼睛。
“每天晚上都能喝到好酒吧?”小早川問。
“沒錯。”順矢苦著臉說,“每天都灌香檳王,喝到想吐。應該說,是真的喝到吐。”
“那種酒,我都沒喝過!”
“真想在死前喝一次看看!”
“可是比起香檳王,在這裏喝的酒實在美味多了。在做香檳CALL的時候硬灌酒,真的覺得命都快沒了。浪費錢,還渾身不舒服……”修說。
長沼拍了一下膝蓋說:“對了,就當作賞花的餘興節目,讓我們看一下那個香檳CALL吧!”
“我也想看。”
雖然周圍沒什麽人,但修不想在公園中央喊什麽香檳CALL,所以拒絕了。然而,順矢大概是喝醉了,興致勃勃地說:“好哇!就當作道別,我來表演吧!”
“哪兒來的香檳啊?”
“用這個就行了!”順矢把罐裝啤酒倒進裝燒酒冰塊的桶子裏,“我會把它傳下去,要配合我們的口號一口氣幹杯啊!”
小早川他們點點頭,開始拍手。既然如此,修也不能掃興。
修被順矢抓起手臂,不甘願地站了起來。
“來,開始囉!”
“一、二!”修拉開嗓門。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男人的聲音:“玩得很爽嘛!”
聽見熟悉的聲音,修回過頭去,隻見篤誌站在那裏。
修頓時醉意全消,覺得口中幹巴巴的,想要咽口水,舌根卻湧出苦澀的**,引來一陣刺痛。
“啊哈哈!”篤誌低聲笑著說,“你們是笨蛋嗎?居然在這種地方對著工人玩香檳CALL?”
篤誌身後跟著兩個年輕男人,眼神陰沉得令人毛骨悚然,體格壯碩得宛如摔跤運動員。
順矢僵著一張臉,結冰似的杵在原地不動。
“你們怎麽知道這裏……”修總算擠出這句話。
“小茜說你們在阿佐穀打零工,我們就找遍每一家工人派遣公司。”
“茜小姐怎麽了?”
“為了還清借給你的一百萬,被賣到吉原去了。反正欠我們的賬也收不回來了。”
修咬住嘴唇。小茜出賣自己固然讓人震驚,但她的經曆更讓修難受。
篤誌以仿佛要射穿人的眼神瞪著修說:“我對你真是失望透頂,本來還覺得你很值得期待的。”
修無言以對,垂下頭去。
這時,順矢突然跑上去抱住篤誌的腳說:“都是我不好,請放過修吧!”
“不行。”篤誌說,“如果隻是擅自離店,還可以罰款了事,但居然放走瑠衣,不可原諒。”
“那也是我的責任,是我慫恿修的。”
“如果想要救他,現在立刻付錢。擅自離店一個人五十萬,兩個人一百萬;放走瑠衣損失的三百五十萬,再加上小茜借給修的一百萬,還有你的呆賬兩百萬,一共是七百五十萬。”
順矢垮下肩膀,無言以對。
“那走吧!”篤誌用下巴指了指。公園前停了一輛黑色廂型車。
修朝車子走去,卻覺得雙腳仿佛不是踩在地上,順矢也像個死人似的,搖搖晃晃地走著。這時,花井和長沼追了上來。
“到底怎麽啦?”
“我不曉得你們是誰,可是不要妨礙人家喝酒啊!”
兩人一臉凶相地叱嗬著。然而,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一擋到他們麵前,他們的氣勢便頓時萎靡。
篤誌嗤之以鼻地說:“你以為有多少工地是歸我們幫管的?敢隨便頂撞,從明天開始你們全都去當遊民!”
花井和長沼求救似的回頭看著小早川。
“小早哥……”順矢喃喃地說。
小早川坐在藍色塑料墊上,肩膀微微顫抖著:“對不起……不好意思,我無能為力。”
坐上廂型車時,一片櫻花花瓣飄落膝上。
修以空洞的眼神盯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