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離開吉原約二十分鍾後,三人來到東京車站。

順矢催促還在抽噎的瑠衣,要她買好到秋田的車票。

“沒空送你了。等你回老家安頓好,再聯絡我。”

瑠衣怯怯地點點頭說:“你們兩個接下來要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回宿舍收拾東西跑啊!”

“對不起,都是我害的……”

“吵死了!別擔心別人了,快點回家。”

順矢把雙手插進口袋,別開臉去。瑠衣抱住順矢的肩膀,號啕大哭起來。

修懷著複雜的心情看著兩人。

雖然是自己先開口的,但事情的發展讓修始料未及。他雖然反對把瑠衣賣掉,但並不打算辭掉工作。既然放瑠衣走,就不可能再回店裏了,不僅如此,他連新宿都待不下去了。

修知道自己又做錯決定了,但他沒辦法對瑠衣見死不救。

“這樣就好了。”他對自己說。

“修修,謝謝你!”

瑠衣跑過來向他行禮。可能是因為眼淚衝掉了妝,她的臉變得像少女般天真無邪。修覺得胸口一陣難過。

“保重啊!”他勉強擠出這句話。

順矢催促著,修走過中央大廳,瑠衣也追了上來。

“你快回去,萬一被人看見怎麽辦!”

順矢吼她,但瑠衣就是不肯離開。

他們從中央線的月台上了車後,瑠衣在車窗另一頭揮手。修也向她揮手,順矢依舊別過臉去:“又不是在演電視劇,少裝模作樣了!”

電車開動,等瑠衣的身影消失後,順矢深深地歎了口氣。

其實順矢是不是想一起去秋田?修忽然這麽覺得。他選擇留在東京,可能是擔心因為瑠衣而失去工作的修。如果是這樣,就太讓人過意不去了,但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必須盡快回宿舍收拾行李,否則會被篤誌他們逮住。

在新宿車站下車後,他們全力衝刺。

回到宿舍時,幸好前場的兩個同事仍在熟睡,但隨時有人會破門而入的感覺還是讓修緊張極了。

他和順矢收拾出兩個人帶得動的行李,衝出宿舍。

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四點,到了夜晚男人們開始活動的時刻。這時候靠近車站太危險了,加上行李很多,因此他們決定搭出租車到阿佐穀。

順矢說,他高中的學長在阿佐穀經營拉麵店。

“他叫逢阪,比我大兩歲,是個學霸。可是他沒有上大學,高中一畢業就開了拉麵店。”

“真果斷啊!”

“這就是逢阪大哥的厲害之處。他說上班族賺不了錢。他是我崇拜的對象。逢阪大哥長得帥,又能幹,煮的拉麵美味極了。”順矢在出租車裏熱情地說著。

修身邊沒有崇拜的對象,所以很羨慕。不過,突然跑去投靠學長,對方願意收留他們嗎?修客氣地提出疑問。

“放心,放心。”順矢一派輕鬆地說,“逢阪大哥很樂於助人。我去他家玩過一次,他家是大豪宅呢!就算我們兩個跑去住,也完全不成問題。”

“就算這樣,也不能白吃人家的飯吧?”

“幹脆在他的拉麵店幫忙好了。然後請他教我們秘方,我們倆一起獨立開店,怎麽樣?”

修覺得這個想法太跳躍了,但合夥做生意的提議又十分吸引人。

出租車進入阿佐穀的住宅區,停在三層樓的大樓前。

外牆的鋼筋**,格調類似精品店或酒吧,一樓的抽風機傳出豬骨拉麵的香味。

順矢指著店招牌說:“這是逢阪大哥自己題的字呢,很厲害吧?”

木製廣告牌上煞有其事地以毛筆字寫著“麵王”兩字。穿過不像拉麵店風格的黑色門簾走進店內,裏頭空****的,不見半個客人。

吧台的另一頭,身穿黑色T恤的男人正在大湯鍋裏攪拌,胸前印著白色的文字“麵王”。

“學長,好久不見了。”順矢打招呼說。

男人抬起頭來:“噢,好久不見!”

這個人似乎就是逢阪,他的頭發染成褐色,臉部皮膚也像在日曬沙龍曬過般黝黑,不像拉麵店老板。

“他是我的好兄弟,叫修。”順矢介紹。修向逢阪行禮。

修在吧台的椅子上坐下,正納悶著自己何時升格為好兄弟時,順矢與逢阪深談了起來,似乎在向他說明狀況。

修無所事事,環顧四周。

店內和外觀一樣,是**的水泥牆麵,牆麵上貼滿了藝人與運動員的簽名板,也有許多逢阪和他們的合照。這表示拉麵店非常有人氣,但遲遲不見客人上門。雖然生意清淡,但抽油煙機和排氣管周圍很髒,令人介意。

不久後,順矢談完,拍了拍修的肩膀說:“不愧是逢阪大哥,他說現在就可以介紹工作給我們。”

“什麽工作?”

“在工地打零工。從今天開始就有宿舍住,還供三餐。”

“啊?不是要在拉麵店幫忙……”

“總不能一下子就強人所難吧?逢阪大哥很忙的。”

“可是我沒有做過工地的工作。”

“我也沒做過,但現在也不能奢求什麽吧?”

都是你害的。修很想這麽說,但會變成這樣也有自己種的因。

“是正規經營的建設公司,不需要專門技術,任何人都做得來。”

逢阪說完,將兩碗拉麵放到吧台上。

“吃吧!我請客。”

修道了謝,但這急轉直下的發展讓他困惑不已。短短幾小時之前,自己還是個接待者,現在卻向陌生男人低頭道謝,還即將成為工人。與其打零工,還是當接待者比較好。修一邊懊悔著一邊吃起麵來。

這時,修明白為什麽沒有客人了。拉麵的口味似乎是豚骨醬油,但湯頭不夠熱,麵也泡得有些爛了,味道不濃鬱。他覺得與其吃這種東西還不如吃泡麵,菜單上最便宜的拉麵也要六百五十元。

順矢目不斜視,默默埋頭吃麵。

他還把湯喝得一滴不剩,讚歎道:“啊,真好吃!”

逢阪滿意地點點頭說:“雖然也想把這味道傳授給你,但我最近很忙,沒空收弟子。”

逢阪沒空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修覺得就算學了這種味道也毫無用處,但要他去打零工,他也提不起勁來。

修坐立難安,等待著建設公司的員工。這時,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著篤誌的名字,讓他毛骨悚然。放瑠衣逃走的事終究還是曝光了。這電話當然接不得,但手機響個不停,除了篤誌,也有其他同事來電。

“我已經關機了。他們會打上一陣子,你也關機吧!”

修照著順矢說的關掉手機電源。

雖然是為了救瑠衣,背叛篤誌還是讓修覺得不安,他想至少道個歉,但一想到對方會說什麽,他就沒有勇氣打這通電話。

三十分鍾後,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來接他們。

男人自稱牛島,生著一張和善的圓臉,胖到肚子幾乎要撐破工作服。他與逢阪好像是舊識,一派輕鬆地打招呼。

“噢,說要找工作的就是你們兩個嗎?”牛島露出友善的笑容說。

“我們的員工個性都很好,環境很不錯!安全帽、工作服之類的,需要的東西都會提供,完全不必擔心。也有宿舍,還供三餐。”

修原以為到工地工作,會被脾氣火暴的男人當牛馬使喚,但聽牛島的口氣,這份工作好像還挺優哉的。

“日薪有八千元喲!別的地方差不多都是七千元,薪水很高對吧?雖然會扣掉宿舍費和夥食費,不過比起自己付房租電費什麽的,還是很劃算的。”

“會扣掉多少?”修問。

牛島說住宿費和夥食費是兩千五百元。

等於實領五千五百元,和之前的底薪差不多。修不知道這樣的條件算好還是不好,但情況不容許他拒絕。

明明是順矢請人介紹工作的,他卻默不吭聲。

“那請你們簽個約,我帶你們去公司吧!”

兩人坐上牛島開來的廂型車,十分鍾後就到了掛著“鳴戶建設”招牌的大樓。

事務所很整潔,感覺就像一般的公司,除了穿工作服的男人,也有女職員和穿西裝打領帶的男職員。不過,打零工的年輕人對他們而言似乎無關緊要,沒有半個人抬起頭來看他們。

牛島指著寫滿了工人名字的白板說:“每天早上會在這裏分配工作。明天是第一天,六點集合就行了。”

一聽到是六點,修覺得太早,但又聽說平常五點就得起床,他嚇了一大跳。而且契約為期十五天,他擔心會不會十五天一過就要被開除。

“幾乎都會續約,放心吧!”牛島說。

“你們還那麽年輕,努力一點,還有可能轉全職呢!”

他們在辦公桌上填了契約書。契約書的內容非常簡單,隻需要填寫姓名、住址、年齡、血型和電話。問題是地址要填哪裏。

他與順矢麵麵相覷,牛島笑道:“填哪裏都可以。如果想不到,我可以借你們地圖。”

修像過去那樣填了雄介的地址,但又覺得萬一聯絡上雄介,會被他知道自己正在做這種工作。他畫了兩條線塗掉雄介的地址,重新填上之前的宿舍的地址。

填好契約書後,他們被帶到了餐廳。

說是餐廳,其實隻是一個擺著長桌和圓凳的簡陋房間,兩個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正配著炸鯵魚吃飯。餐廳裏頭是廚房的出菜口,那裏堆滿了塑料托盤和茶杯。牛島說,在那裏報上名字,飯菜就會送出來。

“晚飯五點就可以開始吃了,你們晚點再過來吃吧!”

但剛才的拉麵堵在胃裏,修沒有食欲。

宿舍位於離事務所步行不到五分鍾距離的巷子裏。反正一定髒亂無比吧!修雖然早有預感,但看到建築物的瞬間還是覺得渾身無力。

那是一棟兩層樓的木造公寓,疑似興建於昭和時代,老舊的外觀像極了雄介的公寓。修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寄人籬下的時光,憂鬱極了。

“這是公司整棟租下來當宿舍的,所以住戶很單一。”牛島得意地說。

修和順矢被分配到二○三號室,是沒有隔間,六張榻榻米的房間。

修以為會跟順矢兩個人住,但牛島說還有三名室友。可能是為了增加居住空間,壁櫥的紙門被拆掉,裏麵鋪著被子。

廁所就隻有走廊上那間肮髒的公共廁所,房間裏頭沒有。既然廁所都這樣了,當然不可能有浴室,必須上附近的澡堂,洗衣服也得去自助洗衣店。

狹窄的房間裏丟滿了室友們的衣物與私人物品,連下腳的空間也沒有。

而且還彌漫著一股酸臭味,也許是汗味和體味滲透了整個房間的緣故吧!榻榻米上都是沙土,踩起來觸感粗糙,襪底都變成了灰白色。至於電器用品,就隻有一台小電視和冰箱。

雖然今天上午以前住的宿舍也好不到哪裏去,但這裏又更糟了。

一天的夥食費算一千五百元,每天的宿舍費也要一千元,等於一個月要為這個房間付出三萬元。即使得多付點錢也沒關係,他真想住在人少一點的房間裏。

他問牛島還有沒有其他房間。

“很快就會習慣了,有同伴會更開心的!不過錢一定要好好保管!”

說什麽住戶很單一,還不是有人被偷嗎?關於盜竊,小次郎的事已經讓修吸取教訓了,但住在這麽破舊的公寓裏,再怎麽小心也無濟於事,就算自己人信得過,外人也能輕易入侵。

“最好把錢藏在肚圍裏。”

牛島這麽忠告著,但修才不想穿什麽肚圍,隻能買個腰包,或是拿個袋子掛在脖子上了。

牛島說明完澡堂和自助洗衣店的位置,就回事務所了。

順矢放下行李,在榻榻米上盤腿而坐,依舊不悅地沉默著。修拍掉附近的沙子,在順矢身旁坐下來。

“不是說逢阪大哥家是豪宅,寄住在他那裏沒問題嗎?”

“他說他把房子賣了,搬到小地方了。”順矢憤恨地說。

“不是說逢阪大哥的拉麵特別好吃嗎?”

“以前很好吃的。”

“不是說逢阪大哥特別樂於助人嗎?”

“他說經濟不景氣,日子過得很苦。”

“就算不想讓我們在店裏幫忙,逢阪大哥就不能介紹更像樣一點的工作嗎?”

“好像不行!”

“這跟說好的不是不一樣嗎?”

順矢咂了一下舌頭說:“你有完沒完,不要一直用那種口氣問,行嗎?很惡心!”

“你是前輩,我是在請教你!”

“我們已經改行了,我現在也不是你前輩了!”

“那我就直說了,”修尖起嗓子說,“總之,就是指望落空了?”

“對!”

“之前瑠衣跑掉的時候,你說要是還不起債,就會被賣到工寮對吧?”

“嗯。”

“這裏跟工寮有什麽兩樣?”

“笨蛋!被賣到工寮,你想跑也跑不了。這裏很自由啊!”

“還自由呢,反正哪兒也去不了!而且這房間這麽髒……”

話才說到一半,幾個穿著工作服的男人鬧哄哄地走進來。一股汗臭味撲鼻而來,修忍不住皺起眉頭。這三個男人好像就是他們的室友。

“噢,新來的嗎?房間又要變窄了。”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說。

那禿頭又粗獷的相貌把修給嚇到了。這時,另一個年約三十五歲的男人接著說:“長伯,別這樣說,人家都是夥伴!”

男人戴著銀框眼鏡,留著長發,外表像個精英分子。

“塞了五個人,轉都轉不開!你說對吧,長伯?”另一個男人傻乎乎地笑道。

他看上去四十多歲,一頭亂發,活像個遊民,門牙還缺了兩顆。

眼鏡男苦笑著說:“我叫小早川,你們呢?”

修和順矢報上名字後,自稱小早川的男人開始介紹他的兩個夥伴。

禿頭男叫長沼,長伯;亂發男叫花井,花哥。

“你們可以叫我小早。”小早川說。

看見眼前的新同事,修內心一陣淒涼。倒也不是上一份工作更了不起,但髒兮兮的工作服與帥氣的西裝,落差還是太大了。

他們正準備去澡堂,也邀請了修和順矢,但兩人不想跟剛認識的人裸裎相見,聊些有的沒的。或許是因為從早到現在都不曾合眼,眼皮也沉重了起來。

三人離開後,他們鋪開堆在房間角落的被子躺下。墊被和毯子不知道多久沒曬了,濕氣都很重,滿是汗臭味。

如果樣樣挑剔,肯定沒完沒了。順矢似乎也抱有同樣的想法,他裹上毛毯,背過身子。

感覺就像被放上輸送帶,人生不斷隨波逐流。

今天早上為止那紙醉金迷的世界宛如一場夢,修還沒有成為工地工人的真實感。

“感情用事的人是喪家之犬。”

篤誌說得沒錯,自己確實是喪家之犬。

不忍心看瑠衣被賣,這番說辭對篤誌而言隻是漂亮話吧!以篤誌的標準來看,修都自身難保了還想耍帥,但他不願違背自己的意誌也是事實。

不過,他很擔心小茜。過年時小茜給他多達十萬元的小費,還為順矢出了一百萬元的巨款。雖然小茜最近的賬越賒越多,態度也越來越粗魯,但難得小茜那麽支持他,要是知道他無故辭職,一定會大失所望吧!想到這裏修就心痛不已,但他還不想聯絡小茜。

修在被窩裏左思右想地煩惱著。這時,男人們從澡堂回來了,每個人手裏都提著便利店塑料袋,裏麵裝著酒和小菜。

“怎麽,已經睡了?不嫌棄的話,要不要一起喝?”

小早川說完,把杯裝的日本酒和燒酒放在榻榻米上。

“不,我累壞了。”

雖然這麽婉拒,但說句老實話,他隻是不想喝那種便宜的酒。一想到要是沒有辭掉之前的工作,高級酒愛喝多少就有多少,修又戀戀不舍了起來。

小早川他們圍成一圈,吵吵鬧鬧地喝著,但可能因為要早起,大夥九點多就熄了燈,鑽進被窩。

“還是該賣了的。”順矢在一旁的被窩裏低聲說道。

修忍著哈欠問:“賣什麽?”

“瑠衣。”

“事到如今,這是什麽話!”修吼了回去。

不知道為什麽,順矢竟“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第二天早上,修五點半就醒了。平常這個時候,修早就因為開店而忙成一團,但從今天開始他是一個工人了。小早川他們似乎已經上工去了,房間裏隻剩下順矢。

到了事務所,牛島給他們兩個紙袋。

大紙袋裏裝著二手安全帽、工作服、手套、安全帶和安全靴。工作服和安全靴的尺寸都太大,但牛島要他們暫時將就一下。安全帶是進行高處作業時綁在腰上當救命繩的,上麵有繩索和鉤子,鉤子要鉤在鷹架上。

另一個紙袋裏裝了兩個便當,好像是這裏的廚房做的。

“便利店的便當更好吃點!”順矢嘀咕說。

“快點吃飯,要出發了!”

兩人在牛島的催促下到了餐廳。

早餐是生雞蛋、海苔和味噌湯。雞蛋好像不太新鮮,吃起來軟軟爛爛的,味噌湯裏的料也隻有高麗菜絲。因為肚子餓,修吃個精光,然後坐上牛島駕駛的車。

牛島一邊操作方向盤一邊說:“今天的工地我會帶你們去,明天開始要自己去。”

工地基本上每天都會換,工作內容也都不同。聽到前往工地的人員和人數每次都不一樣,修不安了起來。

“會碰到什麽樣的工地就看運氣了。有時候很累,有時候很輕鬆。視對方要求,有時候也會在同一個工地連續待上好一陣子。”

牛島的車停在中野一帶的商業街上。

他們在綠網覆蓋、興建中的大樓前下了車。二月底的冷風吹過,修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仰頭望著漆黑的建築物。

“進到事務所後,說是鳴戶建設來的就行了。”

牛島留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兩人提心吊膽地走進大樓,向一個剛好路過、貌似師傅的男人詢問事務所的方向。

走進鐵皮搭建而成的事務所小屋,報上公司名後,監工走了出來,是個近三十歲的男人,態度極其冷漠,兩人向他行禮,他卻連聲招呼也不打。

“八點要開早會,在事務所前麵集合。”

他話才說完就要離開,順矢臭著一張臉問:“那我們要做什麽?”

男人訝異地眯起眼睛:“等一下會有指示。難道你們是第一次來工地?”

“嗯,是。”

“不要妨礙大家。工期落後了,師傅們都很暴躁。”

男人匆匆說完便轉身離去。

順矢氣得跺腳:“那家夥裝什麽裝!看了就生氣。”

修也覺得生氣,但他曾聽父親說過,監工夾在公司與業主之間,是壓力很大的工作。

仔細想想,下落不明的父親做的就是建築設計,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成了工地的臨時工,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他們在稱為工棚的鐵皮屋裏換上工作服。

“你穿這身一點都不搭!”

“你也半斤八兩好嗎?”

修和順矢看到彼此的模樣,哈哈大笑起來。

修從沒戴過安全帽,覺得頭皮發癢,而且還是二手的,不知道被什麽人戴過,光想想就覺得不舒服。

這天的工作是清運廢料。

將木材、水泥碎塊等廢料收集起來,搬上卡車。雖然工作內容簡單,但廢料堆積如山,又因為平時運動不足,手臂肌肉不一會兒就酸痛起來。

監工的態度依然冷漠,但不隻是他,工地裏的每個人都不苟言笑。也許從他們的外貌和態度就看得出他們倆是新人吧,就連年紀比他們小的說話口氣也同樣粗魯。

“喂,讓開!”

“別拖拖拉拉!”

隻是走在旁邊也會無端挨罵。每次挨罵血壓就跟著升高,但看見對方壯碩的身材,修也就敢怒卻不敢言。

早上十點有一次休息時間,但隻能休息十分鍾左右,抽根煙就差不多了,到午休時修已經累壞了。

他和順矢到工棚吃便當。飯和配菜都涼了,而且滿嘴都是沙,難吃死了。

“得買個口罩才行!”修喃喃地說。

順矢嘲笑他:“佩服佩服,很有幹勁!”

“才不是有幹勁,需要的東西也隻能買吧?”

“這種認真到可笑的精神就是你的長處!那時候也是,明明沒錢還跑來喝酒,結果就那樣賴在店裏工作了。”

“那個時候我是被瑠衣騙了!”

“誰叫你看上那種女人,你這個色鬼!”

“你說什麽?你這個騙子!”

“你說誰是騙子?”

“說你啊!說什麽逢阪大哥樂於助人,居然給我們介紹這種爛工作!”

“你敢說我學長壞話,小心我揍你!”

“好啊,要打架就來啊!”

兩人先是互瞪,後來不知道哪一方先歎了口氣,最後雙雙無力地垂下頭來。

填飽肚子後,下午的工作幹起來更吃力了。

順矢不停地吵著要翹班去別的地方,但不知道有沒有人盯著他們。修拒絕了,又被罵死腦筋、不知變通。

傍晚,修和順矢兩人合力扛著水泥袋,卻被中年的師傅罵:“那樣要搬到什麽時候,去拿貓來!”

順矢納悶地歪頭問:“拿貓幹什麽?”

“笨蛋,連貓都不知道嗎?”師傅罵得更大聲,指著單輪推車。

兩人這才知道原來單輪推車被叫作貓。工地上還有許多專門用語,像是四方形鐵鍬叫方鏟,尖頭的叫尖鏟,去除油漆和鐵鏽的刮刀叫湯匙,補強鷹架的X字管叫叉杆。

到了五點,工作總算結束了。

兩人坐牛島的車回到事務所,領了裝有日薪的信封。信封裏裝了一張五千元鈔票,但日薪應該是五千五百元。修急忙向牛島確認,牛島說:“五百元是昨天晚上的夥食費和宿舍費。”

“可是昨天晚上我們沒有吃飯……”

“是你們自己不吃的,沒辦法!”

累得像頭牛,竟然隻賺得五千元,太不劃算了,但爭辯也無濟於事吧!薪水比想象中少,任何一種兼職都是如此。順矢一副累到極點的模樣,好像連埋怨的力氣都沒了。

他們在餐廳吃了晚餐,菜色是可樂餅和肉丸。接著先回宿舍,然後去了澡堂。衝洗了黏膩肮髒的身體,在寬闊的浴缸裏泡過澡後,似乎舒服了些。

兩人在便利店買了罐裝啤酒後回到宿舍,三名室友今晚也在飲酒作樂。

修和順矢在房間角落打開罐裝啤酒。做過苦力、泡過澡後喝啤酒,那滋味格外沁人脾肚。

長沼的禿頭冷不防地湊了過來,他看了看罐上的標簽說:“居然喝啤酒,小兄弟們真有錢。我們都隻喝發泡酒。”

“長伯也買得起吧,隻差一百元而已!”小早川說。

長沼搖搖頭說:“這一百元可是很寶貴的。隻要有一百元,就可以喝一杯杯裝燒酒了!”

花井用門牙縫吸吮著魷魚絲說:“年輕人可以奢侈,真羨慕!”

“你才四十五歲吧,還年輕得很,哪像我都年到花甲啦!”長沼說。

小早川轉向修和順矢,接著說:“三個人裏麵我最年輕,不過也已經三十六歲了。”

“我們二十一歲。”修說。

三人聞言發出感歎聲。

長沼身體探過來說:“還這麽年輕,怎麽會跑來這種地方?”

“還有更像樣點的就業啊!”花井也說。

總不能說是逃出來的。就在修不曉得該怎麽回答時,小早川說:“不要探人隱私,現在這麽不景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聽到這番話,長沼和花井都噤聲了。雖然小早川是三人之中最年輕的,但其他兩人好像都對他另眼相待。

罐裝啤酒才一眨眼的工夫就喝光了,但筋疲力盡的身體還想再喝。修與順矢猜拳決定誰去便利店,結果小早川遞出杯裝日本酒說:“如果不嫌棄,喝這個吧!”

昨晚修瞧不起廉價酒,根本不想喝,今天卻老實地伸出手去。酒很甜,味道一直殘留在舌頭上,但也可能是身體疲累的緣故,喝起來特別美味。

順矢也咕嚕咕嚕地喝著杯裝酒,臉一下子就變得通紅。他平常醉酒都不會現在臉上,果然還是太疲勞了吧!順矢很快就醉得口齒不清:“每個工地都像那樣嗎?像今天去的地方,簡直把我們當奴隸使喚……”

“啊哈哈!”小早川笑了。

“工地上有鷹架、泥水、木工、水電等各種師傅,像我們這種打雜的叫雜工,是身份最低的。”

“這不是歧視嗎?”

“要說歧視的確是歧視,不過雜工替換頻繁,又不是專職的,被瞧不起也是沒辦法的事。問題是壓榨這些身份低微者的製度。”

“這裏的夥食費和宿舍費簡直坑人,對吧?就算不吃也照扣,而且中午的便當難吃死了……”順矢越說越來勁,埋怨個不停。

修提心吊膽,生怕惹他們不高興,但三人隻是默默地聽著。

“提供食宿的公司要抽頭獲利,所以是當然的。不過實際支付的日薪,有一半從一開始就被抽走了,坑人也要有個限度!”順矢埋怨著。

但比起在酒吧當接待者,這還不算多坑人,直到昨天為止,他們還在向客人榨取貴得不合理的酒錢。

“不過這裏的工作還算好的!”花井說,“以前我待的工地在深山裏,隻能在福利社買東西,一包煙五百元,小小一罐啤酒要六百呢!”

“花哥以前待的是工寮嘛,都是因為向地下錢莊借錢,才會被捶得那麽慘。”長沼笑道。

花井歪起沒有門牙的嘴巴說:“可是我在汽車工廠當季節工賺來的錢全被彈珠店坑走了!消費者信貸又不肯借錢給我,我連吃飯的錢都沒了,沒辦法隻好借高利貸了!”

“誰叫你都一把年紀了還成天打彈珠,才會連老婆都討不到。”

“長伯你還不是一樣,老婆、小孩都跑了還敢說別人。”

“沒錢就沒緣!我隻是被裁員,可沒侵占公款什麽的。”

“我也是,除了愛打彈珠,其他方麵都很認真啊!”

“好了好了,”小早川插嘴道,“你們兩個都沒有錯,不對的是這個世道!修和順矢也是,淪落到在這裏工作也不是你們的錯。”

“是嗎?”修問。

“是啊!難道你們認為沒辦法好好找到工作,是因為自己不夠努力嗎?”

“別說進公司了,沒考上好大學,我就覺得是自己讀書不夠認真。”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是就算從好大學畢業,在現在這種社會,也不一定就能進好公司吧?”

“因為一直不景氣嘛!”

“不景氣是原因之一,但還有更根本的問題。我常拿這打比方,就是搶椅子遊戲。有好幾張椅子跟好幾個參加者,音樂響起,參加者就繞著椅子轉啊轉,在音樂停止的瞬間,搶到椅子的人就是贏家,沒搶到椅子的就是輸家。把這遊戲當成求職活動來想想看吧!”

“公司就是椅子嗎?”

“把椅子分等級就更容易懂了。比方說一流企業的椅子、二流企業的椅子、中小企業的椅子。這樣來看,一流企業的椅子數量最少,所以競爭激烈;中小企業椅子很多,所以競爭沒那麽激烈。能坐到哪張椅子跟學曆有關,也和學曆以外的能力有關,所以個人的努力占了相當大的比重。但是如果沒辦法搶到任何一張椅子,就不是個人的錯了吧?”

“呃,沒辦法坐到好的椅子,可能是個人的問題,但沒辦法坐到任何一張椅子,是因為椅子的數目不夠……”

“是現今社會本身有問題。椅子的數目根本就不夠,人們努力也無濟於事。所以大家不必太苛責自己,該責備的是製造出這種社會的人。”

“原來是這樣!”順矢佩服地點點頭。

“小早是精英分子嘛!他本來是精英上班族,再怎麽說,大學念的都是——”

長沼說了一家知名私立大學的名字。

“那不重要!”小早川蹙起眉頭說,“在過去被稱為‘一億總中產’(21)的時代,國民的經濟差距是燈籠形的,中間人數最多,頂端和底層的人數最少。簡而言之,沒什麽貧富差距。現在卻成為一座隻有頂端和底層的金字塔,中間一片空洞,也就是常說的經濟兩極化。”

“隻剩下億萬富翁和窮人,是嗎?”

“說是窮人,也不隻是貧窮而已。在這個毫無安全網可言的現代社會,隻要走錯一步,每個人都有可能淪為遊民。”

“什麽是安全網?”

“就是在緊急狀況下能保障個人生活的保護網。簡單地說,有國家、家庭和企業這三種。在過去的日本,國家不會提供太多援助,但因為有另外兩者,所以人們都熬過來了。現在少子化越來越嚴重,幾乎每戶人家都是核心家庭,遇到困難時能提供照顧的親人變少了。企業也是一樣,成天搞裁員,不再珍惜員工。這三個保護網都失去了功能,個人就隻能任憑沉淪了。”

“變成遊民是嗎?”

“沒錯。20世紀90年代以前的遊民,幾乎都長年從事打零工的工作,因為年紀大或生病而無法工作,才變成了遊民。”

“那就是長伯了!”

“放屁!你不也半斤八兩嗎?”

“確實,長伯所處的那個年代是危險水域。現在,因為安全網的崩壞,像花哥這樣四十多歲的人和我這樣三十多歲的人,連你們這種才二十多歲的人,都流落到打零工來了。沒有家,靠打零工維生,離遊民隻有一步之遙。”

修點點頭說:“這我有切身之感。”

“兼職族和尼特族(22)之所以沒有變成遊民,是因為還有父母的支持。再過幾年,父母的支持消失了,遊民人口就會一口氣暴增吧!當然,靠打零工維生的人口也會急速增加,所以貧窮產業會更賺錢。”

“貧窮產業?”

“就是專靠剝削窮人賺錢的生意,像這裏的工地派遣、彈珠和地下錢莊,網咖和漫咖或許也算貧窮產業的一種。不過,既然國家不肯伸出援手,窮人需要貧窮產業也是事實。”

小早川的這番話讓修想了很多。原本他以為自己會陷入這種困境,都是因為父母突然失蹤,現在他開始覺得原因不止如此。話雖如此,他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第二天起,修和順矢就被分派到不同的工地,工作內容也不一樣。

修做了“拆養護”的工作,幫忙拆除鷹架、搬入石膏板模等工具,才短短幾天,他就經曆了形形色色的工作。所謂的養護,就是擦油漆時使用的紙膠帶,還有搬運時避免碰撞而覆蓋的塑料護材。

時序已經進入三月,工地的早晨還是冷得像隆冬。因為不習慣勞力活,肌肉酸痛得非常厲害,結束一天的工作後,修的手腳都嚴重浮腫。

在高處進行拆鷹架的工作時,修怕得不敢動,作業速度緩慢,被鷹架師傅惡狠狠地臭罵了一頓。

“這種爛工作誰幹得下去,我們快點跑吧!”

明明是自己朋友介紹的工作,順矢卻自私地這麽說。

修雖然也想辭職,但還是想先多存點錢。

當接待者賺來的十五萬元薪水他還沒動,而且每天都有新的收入。雖然買煙和餐飲會用掉一些錢,但隻要不亂花,一天還是可以存下將近四千元。

隻要工作一個月,存的錢就能租間附衛浴的房子吧!修打算找到能穩定居住的地方後再找新工作,他把這個想法告訴順矢,順矢卻說:“找工作?找什麽工作?”

“還不知道,所以才沒辦法行動。”

“再繼續拖拖拉拉下去,你會被這裏的生活同化。”

“不會的。今天我也緊張得要命,擔心會被分到什麽工作。”

“可是我看你每天晚上都喝得挺開心的。”

“因為沒別的事情可做啊!”

雖然這麽說,但從澡堂回來後的酒宴,是修每天唯一的期待。

當接待者的時候,修喝得心不甘情不願;開始勞動後,就連便宜的酒也變得美味極了,可以感受到酒精循環全身,紓緩肌肉的疲憊。

順矢和小早川他們很快就打起鼾來,但修不知為何神誌清醒,遲遲無法入睡。九點的熄燈時間一過就不能開燈了,所以也不能看電視或漫畫。

修悶得發慌,拿起手機。篤誌他們應該打過好幾次電話,但他沒有開機,不知道有多少未接來電,卻收到數不清的短信。幾乎都是篤誌和同事們發來的,不是要他快點聯絡,就是問他人在哪裏。沒有恐嚇的言辭,反而讓人內心發毛,但修也覺得內疚。

修懷著難受的心情看著短信,發現了小茜發來的信息。

“怎麽突然辭職了?我好擔心你。請聯絡我,隨時都可以。”

看到這樣的內容,他頓時濕了眼眶。

修悄悄溜出被窩,一手拿著手機,來到公寓外麵。

他隻想通知小茜一個人自己的現狀,並向她道歉。為了紓緩緊張的情緒,他在附近的小巷來回踱步了好一陣子,才下定決心打給小茜。

“對不起,都沒有聯絡……”修開口說。

他以為會聽到驚慌失措的聲音,沒想到小茜的聲音卻意外地冷靜:“你現在在哪裏?”

“在阿佐穀打零工。”

“順矢也在那裏嗎?”

“嗯。”

“這樣啊,”小茜冷淡地應道,“公司叫什麽?”

“這不太方便說……”

“你不相信我?”

“不是的。我不知道會在現在的公司待到什麽時候,所以……”修支吾其詞,“等我稍微穩定下來再去找你。”

“這樣啊,那好,錢快點還我啊!”

“啊?”

“你裝什麽傻?我借給你的一百萬啊!”

小茜的態度突然轉變,讓修感到害怕,他回想起收下錢時的情形。

小茜去銀行取了一百萬元,修說不知何時才能還她,她當時的回答應該是“不還也沒關係”。

“那、那筆錢不是給我的嗎?”

“那時候說好要在店裏好好招待我的,你卻突然辭職,連通電話或短信都沒有,這算什麽?”

“對不起。”修低聲說。

就像小茜說的,辭掉工作卻沒有聯絡是自己的錯,但話說回來,要他把原本說要送給自己的錢還來,他也沒辦法一口答應。當然,不論想不想還,修都沒錢可還。他正煩惱著該怎麽回應時,小茜厲聲吼道:“你幹嗎不吭聲啊,毀約的人是你吧!”

“我是打算等到穩定下來再聯絡你,而且我也想再見到你。”

“不好意思,我可不想。隻要把錢還我就好了,再說,那筆錢是我用信用卡透支的現金,是為了你而借的錢,你要怎麽賠我?而且我還有其他欠債,店裏賒的賬也沒還……”

這麽說來,小茜從銀行ATM取出一百萬時修就覺得古怪。

他聽說一天的提款金額上限是五十萬元,原來小茜是向信用卡公司或高利貸透支的現金。

小茜還在電話的另一頭大吼大叫。

“我懂了。”修插嘴說道,“錢我一定會還,可是沒辦法一次還清。如果每個月還一點——”

“不行!我也被逼到走投無路了,現在立刻還我!”

“我沒辦法……”

“電話講不清楚,我現在就過去,把地址告訴我!”小茜歇斯底裏地吼道。

她凶狠的氣勢把修嚇得將手機拿遠,卻不小心掛斷了電話。小茜立刻回撥過來,但這次修把電源也關了。他連看到手機都覺得害怕,急忙將手機收進口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