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離開宿舍,約十五分鍾就到了暮光。

前場剛結束營業,店裏一片雜亂。亮晃晃的燈光下,一臉疲憊的接待者們正在收拾桌子和卡座沙發上的垃圾。

“早上好!”

順矢和小次郎跟同事們打過招呼後,走進廚房,修也跟了上去。兩人正在打卡,修覺得這裏與打卡製格格不入,但小次郎說,這裏每遲到十分鍾,就罰一千元。

打卡機上的時間就快淩晨一點了,修急忙尋找自己的卡。順矢笑他:“你是傻瓜嗎?連昵稱都還沒決定,哪來的卡?”

順矢把新卡和圓珠筆塞給他,催促著說:“你的昵稱要叫什麽?不快點決定就要遲到了!”

突然被這麽一問,修毫無頭緒。

“就叫修吧。”

“真的要用本名?幹脆叫修修怎麽樣?”

“千萬別。”

兩人正在說話時,一名膚色黝黑的男子走進廚房。

順矢突然臉色一變,一本正經地說:“總經理,早上好。”

“欺負新人幹什麽?好好關照人家。”男人吼道。順矢垂下頭來。

男人自稱篤誌,年紀近三十歲,五官端正,但眼神稍嫌尖銳。總經理的職位應該相當高吧!因為是初次見麵,修緊張不已。篤誌又問他昵稱想叫什麽。修猶豫了一會兒,他不想用奇怪的名字,於是還是決定用本名“修”。

篤誌在考勤卡上寫上昵稱和全名後,匆匆地說:“那我說明一下這裏的製度。”

薪水以日計算,即使沒有業績,一天仍有六千元的保障薪資。過了三個月的保障期,如果還是達不到規定的業績,薪水就降到五千元。

“規定的業績是多少?”

“一個月至少得有三十萬,否則拿不到六千。一旦超過四十萬,就可以抽成。其他的就看你的本領了,想賺多少都行。”

如果一個月的業績超過四十萬,日薪會調高到七千元,還可以抽業績的一成;如果業績超過六十萬,就不算日薪,業績的五成都歸為薪水。

“簡而言之,如果能做出六十萬以上的業績,薪水就是三十萬。業績超過百萬,抽成就升到六成,也就是六十萬。三百萬以上則是七成。”

“那薪水就是兩百一十萬?”

篤誌點點頭。

不過,能達到這種業績的很少吧!

或許是修的臉上藏不住心裏話,篤誌揚起嘴角說:“三百萬算不了什麽,業績超過一千萬的到處都是。”

數字太過驚人,修嚇呆了。篤誌接著說:“在這個世界裏,一切都看業績。隻要有業績,不隻是薪水,還有津貼可以拿。指名費和出場費全歸員工,全勤獎金是兩萬元,達成業績也會有獎金,每一百萬一萬元。”

指名分成兩種,進店前就被指名的稱為“正式指名”,指名費三千元;進店後的指名叫“場內指名”,指名費兩千元;出場費則是三千元。

獎金這麽豐富,感覺好像可以大賺一筆,但罰款也不少。就像小次郎說的,每遲到十分鍾罰一千元;若在店內舉辦活動時遲到,再加罰一萬元。無故缺勤扣三萬元;當天缺勤或活動缺席卻沒有預先通知,罰一萬五千元。

“還有,在營業時間內醉倒的話,就當場打卡下班,從薪水裏扣錢。”篤誌這麽說。

如果像今天早上那樣在香檳CALL中一口氣幹杯,無論如何都會醉到不省人事吧!一想到這裏,修就不安極了。

入職後的第一件差事是店內打掃,新人得從打掃廁所做起,小次郎教他怎麽打掃。修覺得掃廁所不用人教,但實際一試,才發現遠比想象中辛苦。廁所的小便池和馬桶不必說,連水箱後方都要以清潔劑擦拭幹淨。化妝室的鏡子必須擦到一塵不染,還得補充各種用品。用品有梳子、香水,甚至連衛生棉、吸油紙巾和棉簽都得準備。

看這個樣子,光是打掃廁所就得大費周章了。修這麽想時,小次郎突然用雙手按住肚子,做出嘔吐的模樣說:“今天算輕鬆的,有時候也會有這樣的客人嘛!”

打掃完廁所後,接著是清潔桌子和地板。桌子和廁所一樣,桌底和桌腳等看不見的部分都要以清潔劑擦拭後再幹擦。地板也要徹底打掃,沙發和地毯下方都得用拖把拖。全部打掃完得花上整整一個小時。聽到後場營業結束後還要再來一遍,修大感吃不消,但聽說領導們會來檢查,隻要有一點沒打掃幹淨,就要從頭再來一遍。

打掃完後,修到卡座沙發那兒去向順矢學習待客的基本技巧。

如何打招呼、如何遞熱毛巾、如何調飲料、如何幫客人點煙、如何更換煙灰缸,有太多事要學了。順矢教得很隨便,也不肯讓他練習。

“其他的就一邊做一邊學吧,吊兒郎當的可幹不來這一行啊!”順矢說完,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好了,接下來去上街推銷吧!”

沒有散客會自己晃到店裏,如果想開發新客源,就隻能上街推銷。社會條例禁止這種行為,所以表麵上一般偽裝成發廣告。

“小次郎,把那個拿來。”

順矢點點下巴,小次郎便拿出裝了紙巾的籃子。紙巾上寫著一小時千元喝到飽。雖然隻限燒酒和便宜的白蘭地,但一千元還是很便宜。不過,這樣的優惠隻適用於首次光顧的客人,以後就依照一般的價格收費。

“隻要說是在發廣告紙巾就行了。”

“發紙巾我做過。”

修總算發現自己擅長的事,音量忍不住變大。

順矢哼了一聲,接著說:“我們可不是時尚養生館,不管發出多少紙巾,都不太會有客人因此上門。得跟他們說上話,讓對方指名自己,否則不會有業績。”

順矢匆匆走出店門口,但距離開店還有一段時間。“拉到客人要怎麽辦?”修問。

“先要電話或e-mail!”

任何一種兼職,就算看上去很輕鬆,輪到自己還是緊張萬分。

和順矢、小次郎一起站在街角,路人的眼光讓修如坐針氈。雖然大多數路人都漠不關心地經過,但偶爾還是會有疑似同行的年輕人,或麵相凶惡的中年男子投以纏人的視線。也因為時間段的關係,有不少醉漢,感覺隨時可能被找碴兒,修的內心忐忑不安。而順矢卻一臉若無其事地東張西望。

沒過多久,一個年輕女人從麵前經過。

順矢立刻拍修的肩膀:“好,就那個女的。”

突如其來的指令讓修嚇了一跳,但順矢又推了他的肩膀,修隻好不甘願地追上去。

“你……你好。”

修從後方打招呼,但女人頭也不回。他急忙繞到女人前方。

“你要去哪裏?這裏有一小時一千元喝到飽——”

修竭盡全力擠出笑容,遞出紙巾。

女人一看到修,立刻皺起眉頭說:“喂,煩死了!”然後趕狗般地揮揮手。

“對不起。”修小聲地說完又折了回去。

順矢捧腹大笑:“你在幹什麽啊?你剛才明擺著就是推銷嘛!”

“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都說了要跟他們說上話!放輕鬆點,說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之類的。來,下一個。”順矢指著另一個女人說。

修再次跑到女人身旁,照著順矢的指示,邀請對方喝酒。然而,女人卻連應聲也沒有。

“是比剛剛好一點,可是完全被忽視了,不夠自然!”

順矢話才說完,兩個貌似二十歲左右的女人走了過來。

一個滿頭金發,另一個戴著豹紋帽,雖然外貌年輕,但衣著和皮包價值不菲。金發女人好像正在發短信,但很快又合上了手機。

順矢抓準時機走上前去。

“哇,你的手機弄得好可愛。”

“哦,你說這個?”金發女人愉悅地說。仔細一看,粉紅色的手機殼上貼滿了心形的水鑽。

順矢端詳著手機,接著又問:“喂喂,這是在哪裏買的啊?”

“哪裏?美甲沙龍啊!”

“真的嗎?美甲沙龍也賣這種東西?喂,告訴我是哪家店吧!下次我也去買。”

“欸,你是男生,對手機貼飾也有興趣嗎?”

“有哇有哇,喏,你看我的手機!”

順矢掏出手機,黑色的機身上貼滿了鑽石般的貼飾。另一個女人見狀問:“好厲害!你的那個是施華洛世奇水鑽?”

“對,我自己設計的。我的手很巧吧!”

“我看你們兩個,是來搭訕的吧?”

“啊哈哈,看得出來?要不要找個地方喝一杯?”

“咦?今天不行,我們現在要去卡拉OK唱通宵。”

“卡拉OK的話,來我們店裏——”

修才一開口就被順矢瞪了一眼,隻好趕緊閉上嘴巴。順矢打開自己的手機說:“那告訴我手機號碼吧!”

金發女人順著他的話說出號碼,順矢輸入手機。

“重要的是觀察力。”和女人們道別後順矢說,“觀察對方對什麽感興趣,然後立刻切入共同話題,這樣才行。所以也要做功課。”

順矢說他平時常翻周刊和時尚雜誌。修感到佩服,但他和順矢同歲,就算不看時尚雜誌,也沒道理跟不上年輕人的話題。

修鉚足了勁和下一個路人聊天,但他既無法像順矢一樣找到共同話題,也無法輕鬆交談。他磨磨蹭蹭,結果被罵惡心、快滾,直到必須回店裏的時候也沒要到一個電話。

修垂頭喪氣地走著,順矢似乎同情起來,安慰他說:“哎,第一天都是這樣的!”

修更沮喪了。

“即使問到手機號,會上門的也不到一成。就算成了客人,隻是點燒酒賴在店裏的小戶也沒用!”

順矢說,貢獻少的客人叫“小戶”,肯撒大把鈔票的客人叫“大戶”,自己的客人中,最肯花錢的叫“王牌”。

回店裏的途中,修開始介意小次郎從不上街推銷。小次郎個子矮小,相貌說不上帥氣,也許不適合吧!但如果什麽都不做,就無法增加客源。然而,順矢什麽都沒說,修也不好意思問本人。

開店前,員工在代表優鬥的主持下舉行早會。

優鬥說完注意事項後,向大家報告今日預計來店的客人和業績目標。修在最後自我介紹,但他很緊張,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麽。

早會結束後,大家陸續進休息室打理外表。說是休息室,其實隻是廚房旁一個細長的房間,才四五個人就擠滿了。修也走了進去,但裏頭的香水味和發膠味,嗆得他沒多久就跑了出來。

開店時間六點一到,店內播放起迷幻舞曲。過了約十分鍾,第一個客人進來了。被指名的上前接待,其他人則在稱為“待機席”的卡座沙發上坐著。

總經理篤誌環顧四周,分配哪個接待者到哪一桌坐著。這種職務在業內叫“店控”,在稱為“大箱”的大型店裏,通常由內勤人員負責,不過像暮光這種中型店,或是規模更小的“小箱”,則由接待者兼做店控。

隨著客人增加,待機席上的人數減少了,開店三十分鍾後,隻剩下修和小次郎兩個人。

修不著痕跡地掃視店內,發現多是二十到三十多歲的客人,氣質各有不同,有些明顯是常泡酒吧的那類人,但也有看起來很樸素,像是上班族的客人。前者應該剛從酒吧出來,但普通上班族不太可能一整晚喝到這個時間。

修覺得不可思議,詢問小次郎。小次郎說:“有的上班族是上班前過來喝一杯。”

上班前來店裏喝酒,能好好工作嗎?但現在不是擔心別人的時候。修想趕快開始工作,卻完全沒有人叫他。盡管對接待感到不安,但一直靜靜地坐在這裏也很窩囊。修坐立難安,最後被叫去參加香檳CALL。

他模仿同事吆喝鼓掌,結果有人說:“那請新人一口氣幹了吧!”

昨天早上修也因為一口氣灌酒而昏睡,要是現在又喝,根本沒辦法工作,但他無法拒絕,隻好把手伸向斟滿了香檳王的酒杯。這時,小次郎擋到前麵說:“沒關係,我來!”

小次郎做出戲謔的動作,逗得客人哈哈大笑,接著雙手捧起酒杯一飲而盡。在宿舍見到的小次郎一臉病容,但現在不曉得是不是酒精的緣故,看起來血色紅潤,回到待機席後也沒有喝醉的樣子。

“喝了那麽多居然沒醉,不愧是專業的。”

“我唯一擅長的就隻有灌酒了。接待也很笨拙,所以沒有客人指名我,上街推銷時也總是礙手礙腳,隻能負責這些雜事。”

小次郎說完,自嘲似的笑了。

這下修總算明白為何小次郎沒有去了。他想換個話題,便說:“為什麽要用香檳王一口氣幹杯呢?香檳王那麽貴,我覺得慢慢品嚐比較好。”

“像香檳王這樣的香檳不能寄存對吧,隻能當場喝掉,所以不像威士忌和白蘭地那麽占地方,是最好賺錢的商品。一口氣幹杯,是為了更快消耗掉。”

“可是居然讓我們喝掉那麽多瓶香檳王,客人也真是大方。”

“想讓人一口氣灌掉香檳王的不是客人,而是店家。白金香檳王一口氣幹掉的話,不用十分鍾,就有一百二十萬的業績進賬了。”

修總算了解香檳CALL和香檳王幹杯的意義了。這是在短時間內拿到大筆業績的好方法,但簡而言之,就隻是為了狠敲客人一筆。

不過既然自己也加入了,就不能淨說些漂亮話。離開拘留所時,他就已經下決心要在這條街上賺大錢了。正當修沉浸在這樣的思緒中時,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第一次接待當然不是被指名,而是協助順矢。

助手不會坐客人旁邊,而是坐在叫助手席的圓凳上,負責調酒、更換煙灰缸,或是客人上洗手間時遞熱毛巾等工作,但也要在不妨礙主要接待的人的大前提下與客人寒暄。

當主要接待的人被其他客人指名離開時,助手必須幫忙撐場子,免得客人無聊。然而,無論助手再怎麽努力接待,主角還是主要接待的人,業績也不會是自己的。話雖如此,如果能贏得客人的好感,據說有時也會以助手的身份得到場內指名。不過,指名是一次性的,客人一旦做出正式指名,就不能臨時更換。因此,助手即使得到場內指名,終究也隻是個助手,無法升格為正式指名。

客人回去時可以指名接待者送到門口,叫作“送客指名”。與其他的指名不同,送客指名不需花費,但被指名的接待者很有可能在下回得到正式指名。因此,在送客時詢問聯絡方式,努力推銷,也是接待者的基本功。

修擔任助手的客人是個年約二十五歲的女人。修向她寒暄致意,她裝作沒看見,始終跟順矢很熱絡。她不像第一次來的客人,但桌上隻放著白蘭地酒瓶,也沒有開香檳王的意思,看樣子應該是個小戶。修除了調酒幾乎無事可做。這時,順矢被其他客人指名離開,留下修和女人獨處,空氣瞬間凝重了起來。

“小姐常來我們店裏嗎?”

為了不讓客人無聊,修問了個無傷大雅的問題,但女人不發一語地抽著煙。

修拚命觀察女人,想尋找共同話題,卻因為太緊張腦袋一片空白。他不經意地望向桌子,發現女人的手機上掛著彈珠店的公仔吊飾。修客氣地指著它問:“這是打彈珠贏的嗎?我也喜歡。”

話音剛落,女人便用凶狠的眼神瞪他。修還以為總算找到聊天的話題,沒想到卻招來反效果。他失望地垂下頭去,這時——

“欸。”女人開口了。

“是!”第一次被客人搭話,修探出身體,開心地回應。

“你很吵啊!可以閉嘴嗎?”

接下來的每一秒修都如坐針氈,與女人在一起讓他痛苦不堪。

過了一會兒,順矢回來了,他才覺得仿佛得救。

可能是因為出師不利,後來修雖然也當了幾次助手,卻都無法輕鬆地和客人交談。每個受歡迎的接待者對話節奏都很快,他跟不上。

他們好像都會看電視做功課,不僅對搞笑藝人的梗了如指掌,也精通客人愛看的節目和流行事物,唱卡拉OK的歌喉更是媲美職業歌手,舞跳得又好。

修原本想趁著當助手時向他們學習,卻忙得團團轉,無法一直待在同一桌。因為店裏沒有服務生,幫客人去廚房點菜也是菜鳥的工作。

店內的餐點由一個叫末鬆,年約四十歲的男人負責。小次郎說他本來是日本料理師傅,脾氣極端暴躁。每次有人點錯或取消,末鬆都會額冒青筋,大發雷霆,把修嚇得心髒縮成一團。

但最大的問題還是香檳CALL。

跟客人聊天途中被叫過去不僅麻煩,大喊大叫也很累人,最難受的莫過於被逼著灌酒了,真讓人生不如死。雖然小次郎會率先幹杯,修不必一口氣喝光一整瓶,但一整天下來也會灌上將近兩瓶吧!

小次郎說,香檳的碳酸很重,事先用攪拌棒偷偷攪一下,讓碳酸揮發,入口時會比較輕鬆。學到這個竅門後,喝起來是輕鬆了點,但也不是連酒精成分都一起揮發了。

中午過後準備關店時,修已經醉到意識蒙矓,但工作還沒有結束。接下來還得收拾整理,然後像開店前那樣從頭打掃一次。

還以為這下就能回去了,沒想到優鬥又說香檳CALL不整齊,叫所有人都留下來練習。香檳CALL由主、副兩名接待者拿著麥克風呐喊,周圍的接待者們則負責吆喝、拍手,炒熱氣氛,但要想整齊劃一,必須非常專心。而且因為要扯著嗓門鬼叫,所以非常累。

練習結束後,修癱坐在沙發上,順矢咂舌說:“怎麽這樣就倒了?明天開始才是地獄呢!”

“明天有什麽嗎?”

“笨蛋,還用說嗎?平安夜啊。別總叫小次郎喝,你也好好幫忙喝!雇你來就是讓你喝的。”

修完全忘了明天是平安夜。

去年平安夜,修和政樹還有雄介一起去卡拉OK包廂聯誼。他與晴香是今年春天開始交往的,所以當時還沒有固定的女友,聯誼是他最期待的活動。當時他滿腦子隻知道玩,絲毫沒有考慮過將來。修做夢也想不到,短短一年之內,自己竟會淪落到這種境況。

如果父母沒有失蹤,今年的平安夜他應該會和晴香共度吧!不,隻要有參加臨床試驗賺來的錢,平安夜也是可以稍微奢侈一下的。但事到如今,埋怨也無濟於事。因為失去了那筆錢,他才會入行,也暫時不必擔心睡覺的地方。現在雖然難熬,但要是做到了頂尖,肯定會覺得幸好入行了吧!話雖如此,這條路似乎非常坎坷,修無法想象做到行業頂尖的自己。

下午兩點多,修終於打卡下班了。

他與順矢等人離開大樓。冬天的陽光刺眼極了,仿佛瞬間從夜晚變為白晝,讓人感覺神經也跟著失調。

修覺得越來越不舒服,一回到宿舍,就在廁所吐了。他一直吐到整個胃空掉,才搖搖晃晃地走出廁所。小次郎遞給他礦泉水和藥片。修問那是什麽藥,小次郎說了個他在廣告上看過的藥名。那種藥標榜能改善黑斑與美白,修還以為是女人吃的藥。

“半胱氨酸不隻可以淡斑,對宿醉也有效,是我們的常備藥。”

小次郎說他還有一大堆像是薑黃、蜆精等保肝用的保健食品,每天固定服用。

“肝髒壞到像我這樣,也隻能當心理安慰了。”

小次郎就快肝硬化了,醫生要他戒酒。

“不能設法減少酒量嗎?”

“我的工作就是喝酒,沒辦法!我以前的同事在被公司開除後進了現在的店,最後因為搞壞胃跟肝髒辭職了。”

“那個人現在在幹什麽?”

“沒聯絡了,不曉得。我猜可能變成遊民了吧!”

一想到那就是明天的自己,修覺得背脊一陣冰涼。

小次郎也許隻是說得比較誇張,因為就算沒有業績,還是有底薪可領。修覺得,如果隻求溫飽,應該還過得下去。然而,小次郎搖搖頭說:“光是這裏的宿舍費,每個月就得從薪水裏扣掉四萬元了。還有服裝出租費一萬元,再加上福利金、儲備金、旅遊費,又扣掉兩萬五千元。當然還要繳所得稅。”

修大吃一驚,在腦中撥著算盤。

罰款的事他已經聽說了,但並不知道還得支付宿舍費跟其他費用。

在三個月的保障期間內,日薪是六千元。假設工作二十五天,月薪就是十五萬元,扣掉一成的所得稅後,實領十三萬五千元。再從裏麵扣掉宿舍費和其他經費,隻剩下六萬元。而且三個月後日薪會降到五千元,除非有指名抽成,否則生活根本過不下去。

“福利金和儲備金我也很疑惑,可是旅遊費是什麽?”

“就是大家一起去泡溫泉。我進店裏後一次也沒去過,不過領導跟業績好的人都會去外國旅行。”

“那不是欺詐嗎?”修歎了一口氣問,“沒有加班費嗎?現在的工作時長,一天十小時以上了!”

“沒有。”小次郎冷冷地說。

“可是要打卡不是嗎?”

“那隻是內部管理用的,不是給外頭看的。而且得工作十小時以上的,隻有我們這些在底下的人,業績好的人就算遲到也不會怎麽樣。”

“隻要有業績,愛怎麽樣都行,沒業績的就任人踐踏是嗎?”

“沒錯。這一行是徹底的弱肉強食,就像現代社會的縮影。”

就像順矢說的,第二天早上忙得不可開交。

開店以後,修就不停地當著助手,屁股連沾到待機席的機會都沒有。當然,在當助手的空當還是得幫忙做香檳CALL,灌酒灌到肚子痛。或許因為事前吞了小次郎推薦的藥,修並沒有因此倒下。

小次郎穿著聖誕老人的服裝,像平常那樣一口氣幹杯,因為香檳CALL的次數很多,他看起來似乎不太舒服。

過了上午十一點,來了兩位客人。她們好像是看到紙巾廣告後過來的,選了一小時千元的暢飲套餐,但她們指名的人不知為何不久就離席了。

修和小次郎被吩咐去接待。

第一次來的客人幾乎都不指名,第二次以後才會正式指名。因此,也為了亮相介紹,接待新客的人會不停更換。可能是每個接待者都很忙,沒有人叫他們去接替幫忙。

兩名客人年約四十歲,外表看上去雖不怎麽光鮮亮麗,但這是修當助手以來第一次獨立接待,是得到指名的大好機會。

指名的人沒有過來,女人的表情顯得不滿。修借著酒意努力聊天,她們漸漸展現笑容。

“你還蠻有趣的嘛!”

被一個女人這麽說,修內心雀躍不已。

小次郎隻是討好地笑著,連個笑話也不說。修這樣的新手也看得出他接待得很糟。

一個小時一到,兩個女人各自付了一千元,離開座位。

回去時,篤誌問她們要指名誰送客,一個選了一開始指名的接待者,另一個指名修。看這個情況,或許下回就能得到正式指名。

修踩著輕快的步伐,送兩人到大樓外。

他詢問指名他送客的女人聯絡方式。

“我很快就會再來,到時再告訴你好嗎?”

聽到下次會被指名,修開心極了,歡天喜地地回到店裏,謝謝篤誌讓他接待。

然而,篤誌皺起眉頭說:“那兩個女人,我看過她們在其他店喝燒酒。大概是專喝第一次的。”

“專喝第一次的?”

“每家店都有第一次低價暢飲的優惠套餐不是嗎?她們就是專挑那種優惠到處去喝,同一家店不會再上門第二次,也貢獻不了業績。”

難得被指名送客,居然是這種客人,修失望極了。也總算明白篤誌支開一開始的接待者,叫他和小次郎去接待的理由了。因為是沒指望的客人,才叫他們去應付,修根本沒必要感謝篤誌。

關店以後,修憂鬱地收拾。順矢像打落水狗似的說:“明天也很忙!今晚是真正的‘平安夜’!”

一想到明天也得灌酒,修就厭煩透了。住網咖的時候,他想喝酒想到瘋,但喝酒成了工作以後,一看到酒就覺得累。修忘了曾經在哪裏讀過:無論什麽興趣,隻要成為工作就不再有趣。看來這句話是真的。

這個外表看起來糜爛奢華的行業,沒想到居然如此耗費體力。

第二天,店裏一早就坐滿了客人。

修漸漸習慣當助手了,但隻要主要接待的人離座,他就緊張得支吾語塞。有些客人會明顯表現出無聊的樣子,有些客人則像在強忍不滿,兩種都教人費神。

在後場營業時段,第一受歡迎的是代表優鬥,第二則是個叫飛鳥的男人。

擔任助手時和飛鳥稍微聊過,得知飛鳥比他大一歲,十八歲入行。飛鳥在工作的空當對他說:“幹這一行,起步是最關鍵的。必須抓到大戶才行。萬一被烙上失敗者的烙印,不僅好客人輪不到你,其他客人也會一個個離開。人啊,不管是對服務人員還是名牌,都喜歡搶手貨。”

飛鳥不愧資深,說話很有說服力。

但每個客人都有固定指名的接待者,修根本沒有對象可以發揮。今天早上,他也照常出門推銷,但頂多讓對方收下紙巾,沒有看起來願意上門的。如果遲遲得不到指名,等著他的將是最底層的生活。

正當修期待著散客上門時,兩個年輕女人走進店裏。

被叫到時,修以為指名的機會終於來了,結果卻隻是當順矢的助手,他失望極了。其中一個女人染金發、戴墨鏡,另一個穿著樸素,沒染發,以朋友來說,兩人很不搭調。

店內光線昏暗,修一開始沒有察覺,等到他單膝跪下遞出熱毛巾時,才驚覺金發女人是自己認識的人。順矢在女人身旁賊笑著。

“啊!”修忍不住叫出聲。這時,金發女摘下墨鏡說:“修修怎麽會在這裏?”

不出所料,女人是瑠衣。

一想到就是這個女人害他失去做臨床試驗賺到的錢,修不禁火冒三丈。

“你才是,居然還有臉來這家店。明明是你說要請客的,為什麽連一毛錢都不付就回去了?把我的薪水還來!”

“喂,你怎麽用這種口氣對客人說話?”瑠衣蹙起細眉說,“是你自己睡著了。而且居然叫比你小的女人付錢,還算個男人嗎你!”

“沒錯,修,你就像個男子漢認命吧!再說,也是托瑠衣的福,你才能進店裏工作啊!”順矢幫腔說道。

他是負責接待琉衣的,宛如共犯。不過,周圍還有其他客人,修無法追究下去。

修不情願地閉上嘴,瑠衣滿不在乎地笑著,把旁邊的女人介紹給他:“這個女生叫小茜,是我的超友。她今天第一次來,多多關照!”

叫小茜的女人害羞地頷首,她的年紀看起來比瑠衣大多了,但與俗豔的瑠衣不同,她的氣質清純。

“你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修轉換心情問道。

小茜歪起頭來:“什麽時候認識的?就是剛才啊!”

“剛才?”修眨眨眼睛。

瑠衣噘起嘴巴說道:“我們在開通宵的酒吧認識的,不行嗎?”

“不是不行,可是這樣就算超友了?”

“能不能變成超友,跟時間沒關係吧?跟年紀也沒關係。對吧?”瑠衣征求同意似的看著小茜,小茜靦腆地點點頭。

瑠衣接著說:“小茜二十七歲,是護士。才剛上完大夜班。”

接待者不能打聽客人的年齡與職業,但如果客人主動提起就沒關係。

修覺得,瑠衣和小茜的關係,與當時和自己是一樣的。瑠衣說她們是在酒吧認識的,但肯定是瑠衣向她搭訕,邀她來這家店的。

聽說瑠衣賒了很多賬,所以才會釣新的客人進來,好償還那些債務吧!而自己也完全上了她的當。照這樣下去,瑠衣一定會叫小茜付錢吧!但小茜知道這裏有多貴嗎?雖然事不關己,但修還是覺得不安。

“難得來這裏,要不要開個香檳王?”

不出所料,瑠衣向小茜提議。順矢立刻行禮說:“謝謝!”

瑠衣也不等小茜回應便說:“那要開哪種?粉紅色的好嗎?還是黑色或金色?”

粉紅香檳王就要十五萬元了,黑色要三十萬元,金色五十萬元。

修無法再默不吭聲下去,開口說:“茜小姐第一次來,香檳王當然是瑠衣小姐請客對吧?”

才剛說完,瑠衣就惡狠狠地瞪他。順矢也擺出臭臉。

“助手不要多話。”

“對不起,可是——”

修還想爭辯,這時小茜忽然開口:“我來請客吧!我剛領到獎金。可是太貴的我請不起,粉紅香檳王就好了。”

“謝謝!”順矢又行禮。

小茜輕笑道:“我一直很想喝一次粉紅香檳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