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筆記 水猴子

再有啥翹臀電眼也留不住我了,就是Lady Gaga來了我也非走不可。匆匆辭別張童之後,我坐上了去往新鄉的汽車。

新鄉,黃河流經之地,也是黃河邊上最古老的城鎮之一。在這段區域流經的河段因為將近百年都沒有發生過決堤改道的情況,所以也被稱為“黃河古道”。

我到新鄉的時候是暑期的八月份,正值黃河的汛期。河水的漲幅是一年之中的最高峰,放眼望去黃茫茫的一片,就像莊子書裏說的那樣: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我來到之後才發現,不僅是康錦在這裏,還有省裏科研所和動物研究所的好幾位專家同誌。其中動物研究所的一位專家還是康錦的老同學,他的嘴唇在上大學的時候被麻醉不成功的金雕抓了一下,留下了一道醒目的疤痕,康錦見了麵就稱呼他“老豁”,想必是年輕時候就得來的外號。

這些來自各個領域的專家聚集在這裏隻有一個原因——黃河裏不太平,有東西。

這裏是新鄉下邊的一個村,叫長盤村。據長盤村的村長介紹,今年的黃河汛期來得特別早,前兩個多月就已經開始了。自從汛期來臨以後,他們村裏就開始不太平了,先是晚上丟些雞鴨一類的家禽,後來就是豬羊一類的大型家畜。這一段時間裏光羊就丟了七八隻。據村民說,是黃河裏的“水猴子”晚上出來把這些家畜給拉到水裏去了。

“水猴子?”來的幾位專家麵麵相覷,從來沒人聽說過這麽個物種。我想了一下,也找不到能跟這個名字對應起來的生物。老豁是動物研究所的專家,據康錦介紹,他連上古時代的一些動物都研究得非常深入。但就是他也不明白水猴子是個什麽東西,問村長道:“有目擊者嗎?”

村長點頭:“有,這個有的。”

村長帶著我們去了離河灘不遠的陳寶栓家。陳寶栓是為數不多的跟水猴子有過“親密接觸”的目擊村民之一。他站在自家院子裏,噴著唾沫,手腳並用地給我們比畫著:“當時夜裏都下一兩點了,我睡得正死,院子裏的狗汪汪兩聲就把俺給吵醒了。狗叫了兩聲就不叫了,又害怕地吱吱叫喚起來,我心道壞了,弄不好是進來偷狗的了,就抄起頂門的棍子從屋裏出來了。”說到這兒,陳寶栓指著羊圈說,“就在這兒,那天晚上月明地也好啊,俺看見圈裏的羊嚇得在裏麵團團轉,全都湊在一塊兒。羊圈旁邊趴著一個影子,黑乎乎的,跟人差不多大小,腦袋正衝著俺家的狗。我提著棍子就上去了,還大喊一聲,‘什麽東西’!”

“你們猜是啥?”陳寶栓說到這裏,情景再現似的往後一仰身子,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乖乖,那玩意兒朝前跳了一步,對著我齜牙咧嘴,渾身濕漉漉的,帶著一股子河腥氣。我使勁一瞅,看那玩意兒滿臉都是毛啊!眼睛跟玻璃片似的,在月亮底下都反光!你們知道這是啥玩意兒嗎?水猴子啊!水猴子多少年才出一回?我奶奶那輩才出過一次啊。這是天要給咱降災了,黃河想不太平啊……”

幾個研究所的專家尷尬地咳嗽了幾聲,村長打斷他說:“栓子,說重點!”

“重點,重點。”陳寶栓咽了口唾沫,繼續說,“我就拿棍子這麽一掄,水猴子就跳開了,隨後翻過牆頭跑了。我想帶著狗去攆,可狗了,趴在地上哼唧死活不出門。我一咬牙,拿著手電筒拎著棍子自個兒就追過去了,一直追到河灘邊上,眼看著它鑽進河裏就沒影了。第二天俺還領著其他人過來看腳印呢,你們問村長……”

老豁看向村長:“那東西留下腳印了?”

“留下了。”村長點點頭,“就在河灘邊上,一趟子腳印,全是五個爪的,比人的手還大一圈兒。仔細看的話,腳印上還有些紋路,跟掌印似的。”

專家們都激動起來:“在哪兒?快領我們去看。”

村長搖頭道:“都上個星期的事了,腳印早就沒了。”

“那拍照了嗎?”

“拍照?沒拍。”村長啞然笑道,“俺們村沒人有照相機。”

大家便都有些泄氣。康錦忽然問道:“老哥,這‘水猴子’的說法在你們村裏一直就有?”

“啊,一直都有。”村長點頭。

“據你了解,流傳多長時間了?”

“你讓我想想啊。”村長眯著眼想了一會兒,“具體說不上來,反正有好長時間了。都是從老一輩那兒傳下來的,其實水猴子到底長啥樣,誰也沒有見過。寶栓這還算是看得比較清楚的了。”

我接過話來問道:“原來水猴子出現過嗎?”

村長說:“出現過,也都是聽老一輩的人說的。說是清朝亡了,清帝退位那一年出現過一次。還有就是1944年出現過一次,出現沒多久,日本人就打進河南來了。”

“嗯,這樣啊。”康錦點點頭,又看看我,若有所思。

專家們圍著黃河周邊勘察,希望能采集到一些有用的樣本。老豁跟康錦走在一起,敘著舊。老豁看著蒼茫一片的河水,感慨地說:“老康啊,咱們倆有快十年沒見過了吧?”

“是,快十年沒見過麵了。”康錦拿出煙,兩人背著風點上了。

老豁問:“你還是教授?副的?”

康錦自嘲地笑笑:“副的,一直沒評正。”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老豁噴出一口煙霧說,“多少年了,也沒見你這脾氣改了。我早就跟你說過,學校其實就是社會,不,比社會還社會。你以為搞教研、搞學術就是一方淨土了?你還得混。在中國,不管你在哪兒都得混。學術搞得再好,混得不好,評正教授有你的份兒?不是我說你,要是你能改改操性,說不定現在院長都當上了。”

“大半輩子都這樣了,改不了了。就這樣吧,省得再晚節不保。你怎麽樣,動物研究所那邊聽說快當所長了?”

“嗨,什麽所長,說得好聽點罷了,其實都是幹活的。我這人就是懶散,你也知道,上學時候就這樣。我要是有你一半的認真勁兒,估計現在已經調部裏去了。”

康錦笑笑,深吸一口煙又隨風吐出:“不談這個了,說說正事吧。老豁,你覺得水猴子是怎麽回事?”

老豁想了一下:“沒有毛發,沒有血液,沒有照片,還真是不好下結論。不過根據他們描述的腳印的形狀,應該是屬於哺乳綱的兩棲類靈長目動物。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個物種的存在絕對會震撼現在的動物生態研究界……不管怎麽說,目前這個事情還很蹊蹺。”

康錦沉默,未置可否。老豁斜著眼看了他一眼,問:“怎麽,你有什麽看法?”

“我覺得,”康錦頓了一下說,“凡是越蹊蹺的事情,其實就是越不蹊蹺的。”

老豁不解地看著他:“你什麽意思?”

“我不是學動物研究的,也不清楚水猴子這種東西對於動物研究界有什麽樣的重要意義。但老豁,你還記得人類行為學的準則之一嗎?越是看似不可思議的事情,越是有人在背後操控著一切。在這個世界上,最難以揣測的不是鬼神,而是人類的思想和欲望。”

老豁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老康,你是說,水猴子這件事情是有人在背後暗中搗鬼?”

康錦認真地看著他:“我就是這個意思。”

老豁搖搖頭:“我想不明白。”

“很簡單,人類本身的欲望。”康錦伸手把煙頭彈了出去,淡淡地道,“越是貧瘠愚昧的山村,裝神弄鬼越是行之有效的方法。他們的目的也很簡單,隻有一個——求利。”

老豁拍了一下腦門,明白了過來:“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有人偽裝成了水猴子,從而用這個作為身份掩飾,盜取家畜?”

康錦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我被康錦的想法給折服了。其實我也一直在懷疑,水猴子這種東西我以前根本未曾聽說過。另外,如果它在兩個月的時間內盜吃了那麽多的家畜,為何不見屍骨?不會連骨頭都給吃了吧。還有其他一些疑點不得要領,如今被康錦一語點醒夢中人,一切疑問都有了合理的答案。

老豁沉思良久,最後也認同了康錦的看法。但他還有一個疑問:“黃河邊上在這之前就有關於水猴子的傳聞,這個怎麽解釋?”

康錦看看我,示意我替他回答。我跟了他那麽長時間,怎麽著也學了一點東西,當即便整理了一下思緒:“傳聞是最不可信的東西,研究過社會學的都知道這一點,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傳聞大部分都是以訛傳訛。這個人正是利用了長期以來有關於水猴子真假莫辨的傳聞,才讓村民產生了恐懼,以為是天降的無妄之災,從而掩蓋了他真正的作案動機。”

老豁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讚賞地對康錦說:“老康,你後繼有人啊。”

康錦微微一笑,倒是我,被老豁這麽一誇,感覺挺不好意思的。老豁又道:“要是這樣的話,目擊證人陳寶栓的可疑性很大。你覺得會不會是他?”

“這一點還無法判斷。”康錦思量了一下,“或許他也是受害者之一,被偽裝的水猴子給蒙蔽了。這個偽裝的人是誰,甚至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團夥咱們都不能確定。不過既然是狐狸,總有露出尾巴的時候。貪婪,是人類永遠無法克服的本性。”

科研所和動物研究所的專家們很認真,連著好幾天在黃河周邊勘察情況,但並未發現任何有用的線索。在這期間,也一直沒有發生水猴子襲擊牲畜的事件。於是大家最後想了一個辦法——你不出來,我們就引誘你出來。

這個法子其實挺老土,有點像在山裏打狼的時候下的圈套。就是將一隻羊拴在河邊上,餓得它咩咩直叫。到了夜晚派人輪番把守,一旦發現有水猴子的蹤跡立刻采取行動。考慮到水猴子體格龐大,攻擊性又強,兩三個人拿著家夥說不定也弄不過它,就在拴著的羊附近下了一圈捕網,一旦有獵物觸碰到區域內的機關,捕網就會從地裏彈出來整個撒開,進入區域內的任何獵物都插翅難逃。

這個套下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竟然一點動靜都沒有,眼看著那大山羊都給餓瘦了。本來大家興致還很高漲,到了最後漸漸失去了耐心,每天晚上留守的人也是一個兩個的。又過了幾天的一個早晨,科研所的小劉從帳篷裏鑽出來,揉著惺忪的睡眼開始放尿,放著放著就不動了,任憑尿液淅淅瀝瀝地淋了一褲子,因為他發現拴著的羊不見了!

專家們著急了起來,忙著在現場勘測情況,提取腳印,村民們圍了一圈看熱鬧,議論紛紛的。村長跑過來小心翼翼地問:“咋樣,能找到水猴子不?”

老豁歎了口氣,沮喪地說:“不行,昨天夜裏正好下了場雨,把腳印都給衝了,一點痕跡都提取不出來。這東西下手可真是時候。”

拴羊的繩子從中間斷了,切口很齊,像被擁有利齒的動物咬斷的。最讓人奇怪的是,竟然沒有東西觸碰到捕網的機關!老豁問夜裏負責看守的小劉:“晚上有沒有聽見什麽動靜?”

小劉仍然一臉懊喪的表情:“啥都沒聽見。其實我也沒睡著,整晚上就輕飄飄地迷糊著,要有動靜我肯定就醒了。可早晨起來這羊就沒了,你說這……”

現場一片嘈亂,村民們已經是談猴色變。我瞅了一眼康錦,他不動聲色地看著發生的這一切。

很快,研究所聯係的兩名民警從縣裏趕了過來,還帶著一條黑背警犬。讓它停就停,讓它臥就臥。村民們從來沒見過這麽聽話的狗,都圍著看熱鬧。老豁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固體香精交給民警說:“警察同誌,辛苦了。”

我一下就明白了他們的意圖,其實他們一早就打算好了,這個根本就不是給水猴子下的圈套,而是一個給人下的套!民警拿過固體香精給警犬聞了聞,然後發出了一個搜尋的指令,警犬立刻行動起來,聞了幾處氣味後帶著人就往村裏奔去,直接衝進了陳寶栓的院子裏。

後麵跟著看熱鬧的村民把陳寶栓家院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都在好奇到底是怎麽回事。警犬進了院子,兩隻前爪扒在羊圈上,對著一隻大山羊狂吠不止。

雖然山羊的個頭和模樣都差不多,但注意區分的話,那隻山羊有些例外。跟其他的羊比起來,它明顯偏瘦了一些,因為之前它已經在河灘上餓了一個多星期!

村長眼尖,一下就看出了端倪。他聲色俱厲地喝道:“栓子,這是怎麽回事!這羊怎麽會在你家羊圈裏!”

陳寶栓一下慌了,雙手擺動得像跳霹靂舞一樣,他的肢體語言還真是豐富:“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村長!我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啊,你相信我……”

兩個民警喝止了警犬的吠叫,隻聽得堵在門口的村民們議論紛紛。老豁這時麵向大夥,拿出那盒固體香精解釋道:“大家靜一靜,聽我說。其實剛來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差不多分析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鄉親們,黃河裏根本就沒有水猴子,那都是捕風捉影的傳聞。但是,咱們村裏卻有人利用了這個傳聞,幹些偷偷摸摸的勾當,不僅散布有水猴子的謠言,還偽裝成水猴子的模樣,來掩蓋自己盜取家畜的行徑!我們假裝給水猴子下圈套,事先在羊角上抹了香精做了氣味標記,其實這是一個給犯罪分子下的圈套!趁著昨天夜雨,他終於按捺不住,又一次假扮水猴子實施了盜竊行徑!”

這番話落地,無異於一石激起千層浪。村民一片嘩然,我看到有個媳婦一蹦老高,扯嗓子指著陳寶栓大罵起來:“好啊姓陳的,原來你是個賊!你賠俺雞!你賠俺鴨!你賠俺鵝……”

人群差點失控,一幫村民要衝進來圍毆陳寶栓,幸虧兩個民警在現場維持了秩序。陳寶栓急得就差用頭撞牆了:“我不是,是水猴子,不是,我不是水猴子啊……”

又有個小媳婦一蹦老高:“行了陳寶栓!到現在了你還裝什麽裝,我從嫁到你們村後就發現你不是什麽好人!”

各種謾罵鋪天蓋地,陳寶栓欲哭無淚。兩個民警給他戴上了手銬,對村長說:“這個人我們就先帶走了,詳細情況等調查結果出來再說。需要的話,也會請你們配合調查。”

“謝謝,謝謝兩位警察同誌,還有研究所的領導。謝謝你們,要不是你們,我們還不知道這個水猴子,啊不,這個陳寶栓幹的好事呢!”村長忙不迭地挨個握手,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民警又交代了幾句,就要帶著陳寶栓回去。還沒出門,那隻警犬忽然無端地發起狂來,對著羊圈狂吠不止。

民警見狀嗬斥了一句,但警犬根本不聽口令,就是對著羊圈的方向狂吠。兩個民警心覺有異,便放開了警犬,警犬“嗖”的一下躥到了羊圈裏麵,嚇得其他的山羊驚跑跳開。警犬嗅了一陣,在原地扒了起來,不一會兒土裏就露出了一個東西。警犬咬著給拽了出來,我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差點沒惡心得當場暈過去。

土裏埋的是陳寶栓家的那條大狗,黃毛白尾巴尖。剛進這院子的時候總覺得少了點什麽,現在才知道原來是狗沒了。這狗死狀極慘,脖子給劐開了大半個口子,黑血粘在狗毛上已經凝固了。整個肚皮被剖開了,腸子拖出去老遠,跟泥土和羊糞混在一起。死狗被拖出來以後,腥味立刻彌漫開來,戴著手銬的陳寶栓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大黃!”

兩個民警立刻勘察了一下現場情況,下了結論說:“狗應該是剛死不久,被埋得很淺。羊圈裏的臭味太濃,正好掩蓋了狗屍的腥氣。再加上警犬剛才的注意力都在香精的味道上,所以一開始沒有發現這個情況。”

老豁跳進羊圈裏翻看著死狗的屍體,愁眉不展。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說:“民警同誌,你們先放了陳寶栓吧。”

傍晚的黃河邊上,風微涼。康錦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說:“老豁,我不覺得一條死狗就能推翻咱們的結論。”

老豁也使勁抽著煙:“那狗死得很奇怪,致命傷在脖子上,但肚子又被殘忍地剖開了,應該是在撕咬的同時被劃開的。”

康錦說:“這或許就是陳寶栓搞的障眼法,他就是為了迷惑人……”

“老康!”老豁轉過頭來,表情有些動容,“你應該明白,狗頸部的傷口是大型犬齒類動物撕咬造成的,這種裂痕就是專家也很難模仿出來,何況是這窮鄉僻壤的一個村民?”

康錦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攤開雙手問:“好,那你說說現在怎麽想的?”

老豁說:“我覺得,是水猴子幹的。”

“水猴子?”

“不錯,水猴子。隻能這樣解釋,它趁夜裏下雨的時候偷走了山羊,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嫁禍給陳寶栓。但它潛入院子的時候被陳寶栓養的狗發現了,於是水猴子又殺死了它,把狗屍埋在了羊圈裏。”

康錦緊緊皺著眉頭,“水猴子,水猴子能有這種智商?”

老豁說:“隻能這樣解釋,老康,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我們不了解的地方。”

康錦的下頜肌肉緊了一下,說:“好,就算它是水猴子,就算它真有這個智商,那為什麽在偷走山羊的時候沒有觸發捕網的機關?智商再高的生物,也不能做到未卜先知吧?”

“關於這個問題,我剛才就已經想過了。”老豁轉過頭,看著夕陽輝映下的河麵,一字一句地說,“隻能這樣解釋,在我們布置陷阱的時候,它就在那裏靜靜地看著。”

夏天這個尚還悶熱的傍晚,我看著緩緩流淌的寬闊黃河,卻沒來由地感覺到了一股惡寒順著脊梁骨慢慢爬升。

陳寶栓並未被民警帶走,村民們很疑惑,而研究所的專家們也沒對他們解釋太多。在村長的介紹下,他們去六十裏外的鄰村見了“草鴞”——草鴞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群體,確切地說,是一個家族,一個住在黃河邊上世世代代靠水吃水的家族。研究所的專家們不習慣叫“草鴞”這麽匪氣的名字,便稱呼他們為手藝人。

草鴞是一個很獨特的群體,他們是曆史變遷中遺留下來的一群人,就像人類的盲腸——是作為進化的失敗品而存在的。草鴞的先人們其實就是水賊,靠鑿沉過往船隻或者在水上搶劫謀利,甚至還可以水下盜墓。到了今天,他們早已不是那群順河而下打家劫舍的草鴞,但身上的匪氣卻遺傳了下來,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子江湖味道。除了匪氣,他們還保留了另外一個重要特質——熟悉水性。

研究所的專家們接觸了很多草鴞“手藝人”,但他們一聽說是跟水猴子打交道的事情,沒有一個願意幹的。就在專家們一籌莫展的時候,有個草鴞給他們推薦了大雷,說如果村裏有人夠膽量幹這一票的話,也就隻有他了。

大雷是草鴞窩裏比較猛的一個家夥,說他猛是有依據的,在老草鴞們大都改行搞生意做買賣的今天,他還保留著草鴞血液裏的那股蠻勁——攔河劫道是不能幹了,但在過往的貨輪上偷摸幾把的營生倒是沒少幹過,還因為盜掘了一個水下古墓在裏麵蹲過四五年。從各方麵來說,這都是一個理想的人選。

我們見到大雷的時候,他正光著膀子坐在村口小飯館外麵喝紮啤,剃了個麻蛋腦袋,一身黑黝黝的腱子肉。聽我們說明來意後,他歪著腦袋皺著眉頭問:“啥?抓水猴子?”

老豁說:“對,你可以提任何要求,我們會盡一切努力配合你的工作。”

“你們瘋了吧?”大雷又愣了一下,隨即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不,不行,這活兒沒法幹。”

這多少讓人有些意外,本來以為像他這種混不吝的猛人應該天不怕地不怕的,沒想到也是這種反應。老豁激他說:“怎麽,你怕水猴子?”

“不是怕不怕的事!”大雷瞪著眼說,“那根本就不是什麽水猴子,那是河伯啊!軍閥混戰那會兒,每逢大水的時候還都得挑個黃花大閨女扔下去給河伯做老婆呢,要不黃河發起怒來就會決堤的。”

河伯的神話在中國廣為流傳,傳說為了爭女人,後羿曾經以箭射瞎了河伯的左眼,所以他性情變得很暴虐,沒有老婆的時候就會發怒,使河水泛濫成災,所以各地自古就有“河伯娶婦”的惡俗。無獨有偶,日本也有類似的傳說,不過河伯在他們那裏成了“河童”,被描述成一種貌似西遊記裏沙僧模樣的怪物。

老豁問他:“你知道‘西門豹治鄴’的故事吧?”

大雷疑惑地抓抓腦殼:“西門豹……好像聽過,忘了。”

我在一邊強忍著笑,這個是小學語文課本裏的一篇課文,不過看他這樣也知道小時候沒好好上過學。老豁無奈地歎口氣說:“你說的那些河伯什麽的,都是迷信。現在怎麽還有人信這個?”

“甭管迷信不迷信,這活兒你們去找別人幹吧,我做不了這個。”大雷擺著手說。

老豁說:“不是無償的,給你錢。”

大雷愣了一下,隨即又擺手說道:“不,不,給錢也不幹。”

大夥最後實在沒了辦法,隻能悻悻地離開了這裏。老豁問村長:“這個村子裏的人封建迷信思想怎麽這麽嚴重?”

“這是一種社會適應行為。”康錦替村長回答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為了能夠長久存在,每個古老的行當都衍生出了一套切合自身的習俗和規矩。草鴞的職業特性決定了他們會有如此多的禁忌,禁忌越多,越雷池的事情就越少,相對就越安全,否則很難在動**而漫長的曆史裏生存下去。”

說到動物研究,康錦不如老豁他們。可說到人類社會心理行為研究,康錦的見識可謂是精辟透徹,老豁他們隻能自歎弗如了。

我們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走到村口正要回去的時候,卻意外地看到大雷騎著自行車又追了過來。他騎到跟前一把扔下車子氣喘籲籲地看著我們,問:“是不是給錢?”

老豁說:“我們是省裏科研所的,是帶著任務來的,你替我們工作就是為國家辦事……”

“我不管為誰辦事!”大雷打斷他道,“我就問是不是給錢?”

“給,隻要下水就是五千。能見到水猴子,兩萬!”

“日他姥姥的!”大雷脫了上衣用力甩在地上,原地轉了兩圈朝老豁猛地一伸手,“這活我幹了!”

在確定了陳寶栓家的狗死於非正常原因後,研究所立刻調來了專業的探測工具——水下聲呐探測儀。前後對處於汛期的黃河進行了五十公裏河段的探測,意外地發現了一個讓人驚訝的情況。反饋回來的波像顯示在長盤村附近的流域內有一個河底深穴,直徑在兩米左右,洞口呈不太規則的圓形。這一情況的發現實在讓人愕然。大家都知道,黃河屬於流沙沉積河,尤其流經新鄉的河段已經趨向於寬闊而緩慢,河床內應該有更多的流沙沉積,按常理說是不應該出現如此口徑的河底洞穴的。研究所的專家們很快達成了一致意見——那裏應該就是水猴子的藏身之處。

而這個任務,交給水性過人的草鴞來執行,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聽說大雷要下黃河捉水猴子,不僅長盤村,就連鄰村的老草鴞們都趕了過來看熱鬧。他們在黃河上縱橫馳騁了幾百年,卻是頭一次有膽大的敢跟水猴子,也就是他們嘴裏的“河伯”過不去。以人犯神這種事情在他們眼裏簡直刺激極了。在大雷下水的那天,河灘上密密麻麻地站了有上百號人。

簡陋的機動船在距離洞穴十幾米外的水麵上就停住了——害怕驚動了水猴子。幾個人動手給大雷全副武裝起來,潛水衣、護目鏡、強光頭燈、水肺。大雷看著水肺說:“不是我吹牛,就是下到河底盜墓的時候,我也沒用過這玩意兒。”

“即使你水性再好,我們也要為你的生命安全負責。”老豁給他裝好水肺,又把水網槍遞給他說,“這個槍扣動扳機後,會彈射出一張網捕捉住獵物,讓它不能動彈。”

大雷好奇地掂量了一下網球拍大小的水網槍,背在了身上問:“彈出來的網,結實不?”

“放心吧,凱夫拉材料的,用刀子都割不斷。”

大雷嘿嘿笑了一聲,眼睛裏閃過一絲凶光。他拔出插在腰裏的虎牙軍匕說:“比起來,我還是比較喜歡用這個。”

一切準備就緒,大雷的麵色嚴肅了起來,他朝我們看了一眼,就要潛入水中。在他跳下船的那一刹那,老豁忽然喊住了他:“記住,能活捉的話,就盡量別傷害它!”

大雷點了一下頭,隨即入了水中就不見了蹤影。即使帶著那麽多的裝備,他還是靈活得像一條水蛇。大雷身上捆綁的繩索源源不斷地被拉進水裏,逐漸接近那河底。一個研究所的專家問老豁:“你覺得他能傷害到水猴子?”

老豁站在船頭,看著輕輕抖動的繩索,沉默不語。他回頭看了康錦一眼,那眼神就像下了重注的股民在等待開盤一般,除了期待,更多的還是忐忑不安。

時間過去了七八分鍾,什麽情況都沒有發生,連在大雷身上的繩索還在一點點地被拉進水裏,保持著不緊不慢的速度。所有人都在盯著不遠處的河麵,即使那裏除了渾濁的水以外什麽都沒有。下午的河風吹過來,我脖頸上的皮膚繃得緊緊的,這才發覺手心裏麵全都是汗。

繩索猛然間跳了一下!

連在大雷身上的繩索忽然跳動了一下,接著以極快的速度向水裏滑去!老豁立刻喊了起來:“有情況!快拉繩子!”

我第一個撲到了前麵,用力拽住了正在不停滑向水裏的繩索。那力量大得出奇,瞬間我的手就被繩子磨得生疼,根本止不住它的動勢!我忽然意識到凡是水裏的生物,就像魚一樣,在水下的時候力量是在陸地上的幾倍!船上的所有人都在我後麵拉住了繩子,那股強大的力量被遏製了,繩子瞬間被繃得筆直。老豁喊道:“向後拉!”

那巨大的力量猛地卸去了。隨著我們的拉動,不遠處的河麵上有氣泡冒了起來,仿佛有巨大的東西正在向上湧出。接下來的一幕嚇呆了我們所有人,頃刻之間,河麵上被染成了一片殷紅,又跟滾滾的泥沙混合在一起變成了恐怖的暗紅色。大雷在那一片暗紅色裏浮出了水麵,身上的潛水衣已經被撕爛了,腹腔上一道被劐開的口子正在肆無忌憚地向外湧出鮮血。

“大雷!”我忍不住喊了一聲,莫名地感覺到一股鑽心的疼痛。

大雷剛被我們拉到船上的時候,腸子都已經掛在了外麵。他的臉色煞白,在“咻咻”地急速喘息著。船上的醫生立刻給他清理傷口,因為腹腔內河水倒灌,腸子還不能塞進去,要馬上送醫院做手術。大雷攤開手掌,露出一個帶有奇怪紋飾的青銅吊墜,虛弱地說:“這是,我從水猴子身上拽下來的……”

老豁急得都快哭了:“兄弟,你要挺住啊,馬上就送你去醫院!”

大雷忽然目露凶光,一把攥住老豁的手腕氣若遊絲地說:“那血不光是我自己的,還有水猴子的,我也捅了它兩刀,過癮……”

我算是領教到什麽是真正的草鴞了。

大雷被火速送到醫院進行了手術,大難沒死,但已經是元氣大傷,從那以後身體就很虛弱了,再也沒有幹過水裏混飯的營生。老豁沒有食言,盡管沒有抓到水猴子,兩萬塊錢還是一分不少地發到了大雷手上。從那以後,尋找水猴子的項目就擱淺了,沒有任何人敢拿生命開玩笑,所幸水猴子再也沒有出現過。用他們村裏人的話說,下一次水猴子出現可能會是幾十年以後了。

大雷丟在河裏的裝備被打撈了出來,專家們想從虎牙軍匕上提取一點纖維細胞,可附著在上麵的東西已經被衝刷得幹幹淨淨。至於那枚有奇怪紋飾的青銅吊墜,老豁後來交給了康錦,希望他能夠從上麵研究出一些東西出來。

那個青銅墜差不多掌心大小,呈粗略的六棱狀,上端有一個穿繩子用的圓孔。青銅墜上雕刻著一種奇怪的紋飾,非常抽象,有點類似雲紋,但又不太像。我們回去以後查閱了很多古籍記載,可是並沒有找到任何關於這種雲紋圖案的資料。從先秦到晚清,在幾千年浩如煙海的曆史記錄裏,沒有這種雲紋圖案的一點蹤跡。

這不符合常理,再細微的痕跡,都會在曆史中留下蛛絲馬跡。比如《考工記》和《天工開物》兩本書,幾乎記錄了中國古代所有式樣的青銅紋飾,卻唯獨沒有這個雲紋圖案。在所有可查的典籍中,雲紋圖案的信息都是空白的,就像是有人故意把它從曆史中抹去了一樣。

每當想到這裏,我都會不寒而栗。曹金花、木匠老頭、水猴子,這幾件事情密集地發生在一起,讓我感覺有什麽龐大事件的序幕要拉開了。

就在我每天翻查資料,想從中找到蛛絲馬跡的時候,又有一個事情跳了出來。在長州的茂家營,發生了一起離奇的“見鬼”事件。這種在農村發生的詭異事件是我畢業論文寫作的絕佳素材,得到消息以後,我跟康錦收拾了一下就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