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筆記 金店大劫案

長州的茂家營距離我們學校並不是太遠,兩三個小時的車程而已。但在我們要去那裏之前,有別的老師好心提醒道:“你們現在往那邊去小心點兒,那裏剛出過案子。”

他們說的“案子”指的是前不久發生在長州市區的一起金店搶劫案件,雖然官方沒有給出正式的報道,但我們學校裏有個老家是長州的老師,一些具體情況還是從他嘴裏得知的。據說,兩名悍匪在大白天,端著槍械衝進了位於鬧市區的一家金店,公然進行搶劫。將金店裏的珠寶財物洗劫一空後,又與聞訊而來的警察激烈交火,在金店內展開了槍戰。激戰中,兩名警員不幸中彈身亡,另有四名警察受傷,而兩名悍匪在十幾名警察火力的圍追堵截下竟然逃脫,到現在仍未被抓獲。為了不引起社會的恐慌情緒,官方並未就此事進行報道,但在全城以及周邊地區已經下發了A級通緝令,全城處於戒嚴搜捕狀態。

這起案件確實很恐怖,但跟我們此行的目的風馬牛不相及,所以也沒什麽好擔心的。我跟康錦此去長州,主要是調查發生在茂家營的一起“鬧鬼”事件。茂家營處於長州郊區的偏僻地帶,一個人口上百的小村子而已,跟搶劫案件根本扯不上聯係。

到了長州,我們坐的大巴車剛下高速就被攔停了,有荷槍實彈的武警上車來挨個檢查身份證。路口處的車輛排成一隊,不管是出城的還是進城的,都要經過嚴格的盤查,看來確實是處於戒嚴狀態。檢查完所有的乘客後,警察給每人發了一張通緝令,說一旦有消息請立刻聯係警方。

通緝令上的照片是“金店持槍作案”的罪犯之一。臉部比較瘦削,分頭,其中一邊有點遮住眼睛。像所有的通緝照片一樣,人物麵部毫無表情,眼神呆滯,總體來說沒有什麽顯著的特征。我看了幾眼,隨手就折疊起來放進了兜裏。

康錦說:“長青,分析一下。”

我一愣:“這有什麽好分析的?”

“不,這也屬於社會學的一部分。”康錦道,“悍匪,這些人物的行為也是有深刻的社會因素存在的。現代經濟的高速發展擴展了人的生存空間,卻壓縮了人的生存狀態,導致人們的心理處於一種弱肉強食的森林狀態中。如果政治結構和文化結構不隨經濟發展做出相應的改革,這種發展中的陣痛還會屢現不止。”

我笑了一下,說:“老師,這不是咱們考慮的事情,上麵的那些人幹啥吃的呀。”

康錦歎了一口氣,淡淡地道:“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他這是引用了《曹劌論戰》裏的一句話回答我。我看他又開始上綱上線,趕緊勸慰道:“算了,別想這些了,想了也沒用。咱還是考慮一下茂家營的事情吧。”

關於茂家營的事,之前大體上已經了解得差不多了,大概就是“死人複生”一類的鄉村式驚悚事件。說是這村裏有個叫魏蘭心的大娘,年輕的時候離異了,自己一個人帶著個叫誌強的孩子過。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了,長成了個挺壯實也孝順的小青年,可就在前不久,誌強在村頭水庫遊泳的時候淹死了。這相依為命的孩子一死,魏大娘悲痛欲絕,天天以淚洗麵,不僅田裏的農活不做了,就連自己吃飯有時候都會忘記。因為悲傷過度,整個人都有些癡癲了。街坊鄰居都好心,經常做好了飯給她送一碗過去。就這麽過了一段時間,魏大娘還是過不去心裏那個坎兒,經常一個人瞎念叨著“兒子,回來吧”之類的話。

話說有天中午她從外邊回到家,坐在**想起了兒子,又念叨了一陣“兒子,回來吧”。念完後一抬頭,看到屋子門口坐著個人,背對著她,穿著一身濕漉漉的衣服,還戴著一頂鬥笠。雖然看不到臉,但瞅著身形卻和誌強一模一樣。魏大娘半驚半喜地走過去叫了一聲“兒子”!那人卻忽地一下站了起來,摘掉鬥笠臉對臉地看著她,從幹枯的嗓子眼兒裏擠出來一個字兒:“娘!”

畢竟是已經死了的人,魏大娘吃了這一嚇,大喊了一聲倒在地上就不能動彈了。鄰居聽見喊聲衝進來,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薑湯,好不容易把魏大娘弄醒了。魏大娘哆哆嗦嗦地把事情講了一遍,以後再也不喊兒子了,卻被嚇出了別的毛病——恐懼症,一犯毛病就大呼小叫的,渾身直打哆嗦。

這麽離奇的事情,自然屬於社會科學研究中“人類行為學”的範疇,並且還是不可多得的案例素材。不僅是我,康錦也對這個事情極感興趣。

我們到茂家營的時候,村裏麵正在翻修祠堂,族長大體給我們講了一下村裏的情況。從血緣上來說,茂家營的村民都屬於一個大宗族,有主係,也有旁係,枝枝蔓蔓的,都有些親戚關係。魏大娘是從南方嫁過來的,離婚之後就一直住在村裏,倒也沒人把她當外人看。

族長請我們到祠堂後室稍事歇息後,康錦便開始了詢問:“嫂子(魏大娘)平時跟村裏人關係怎麽樣?”

族長說:“關係很好,幾十年沒見她跟誰紅過臉。誌強淹死那會兒,村裏麵有好多人都很難受呢。”

康錦又問:“出事兒那天,嫂子說她兒子就坐在屋門口,都有誰看見了?”

族長愣了一下,試探性地問道:“康教授,你覺得她兒子死而複生的這事,不會是真的吧?”

“這個說不準,現在還沒有確切的證據表明是真是假。所以要找目擊者,盡量能夠複原當時的情況。”

“要說目擊者吧,可能還真沒人看見……”族長仔細想了一下,“不過她鄰居家巧雲可能看見了什麽,當時聽見動靜後,巧雲是第一個跑過去的。康教授,要不咱現在去魏蘭心家裏看看?”

“那個倒不急。不過麻煩您先帶我去見一見巧雲吧,我有些話想問她。”

在村長的帶領下,我們見到了當時“死人複活”事件的第一目擊者——巧雲大嫂。巧雲正在哺乳期,農村風俗比較彪悍,婦女都大大咧咧的,見了我們也不知道避諱,就在那袒胸露乳地喂著孩子。族長和康老師都是過來人,見怪不怪的,可我這小青年就局促了起來,一雙眼睛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不小心瞄上一眼,白皙的奶子晃得我一陣眼暈。

巧雲一邊奶著孩子,一邊拿著板凳招呼我們落座,“早就聽族長說要來個有文化的人,還是在大學裏麵教書的,哎呀康教授,一見你就知道是個高級知識分子。我們這農村的都沒讀過什麽書,沒見過世麵,有啥話說錯了你可別笑話啊。”

康錦嗬嗬一笑道:“大妹子說話見外了,勞動人民才是最有智慧的,我們要向你們學習。”

巧雲高興地笑了起來:“哈哈,向我們學習,我們有啥能學的啊。康教授是想問問魏嫂子出事那天的情況是吧。”

“對,”康錦點點頭,“聽說你是第一個趕過去的?”

“哎,你還別說,那天的情況還真邪門,我現在想起來渾身還冷颼颼的。”巧雲忽然壓低了聲音,坐下來神秘兮兮地說道。她**在外麵的整個奶子在我麵前一覽無餘,我趕緊咳嗽了一聲扭過頭去。

“那天吧,我正在院子裏搭衣服,忽然就聽到魏嫂子家裏號了一聲。我心道不好,莫不是她家裏遭了賊了?當時我男人在田裏幹活還沒回來,我隨手抄把笤帚就跑過去了。事情邪就邪在這裏,你要說是假的吧,我剛拉開魏嫂子家院門的時候,還隱隱約約地看見有個黑影在屋裏站著。我愣了一下,再跑進去,那個黑影也就沒了,光剩魏嫂子在**躺著了。說實話,當時挺緊張的,我也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那個黑影,是個人影嗎?”

“當時太緊張了,沒看清楚。覺得像,不敢肯定。”

康錦思考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說:“好,我知道了。”

族長問:“康教授,還需要問其他什麽人嗎?”

康錦說:“你們村裏,跟她兒子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有多少?”

族長說:“有三十來個吧。”

“他們之間的關係怎麽樣?”

這時巧雲插嘴道:“都挺好的,誌強這孩子懂事,人緣又好,誰家有個難事都找他幫忙。這麽多年,我從來沒見過他跟村裏哪個年輕小夥子紅過臉、吵過架。”

族長搭話道:“對對,誌強跟他們之間處得都不錯。”

晚上,住在茂家營簡陋的村招待所裏,我洗完了腳,躺在**,卻不自然地想起白花花的大奶子來,便不由得一陣懊惱,暗罵自己沒有定性。同時埋怨了一陣張童,要不是這家夥前段時間給我灌輸了那麽多不健康思想,我也不至於這樣。

康錦坐在床邊看書,抬頭瞧了我一眼說:“怎麽,想巧雲了?”

我大驚失色,一骨碌坐了起來,連說話都結巴了:“你,你怎麽……”

康錦微微一笑,說:“從你白天的表現我就已經知道了。人家大大方方地喂孩子,你眼睛倒是沒地方放了,又是瞟這兒又是瞅那兒的,欲蓋彌彰。這會兒躺**又煩躁不安的,還能是想什麽?”

我一下臊紅了臉,坐著說不出話來,心中暗道康錦的觀察能力真是細致入微。

“老年人血氣既衰,戒之在得;中年人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年輕人血氣未定,戒之在色。長青,這些都是人生的必經階段,還需要慢慢磨煉啊。”

“嗯。”我含混地答應了一下,趕緊尷尬地轉移了話題,“老師,你覺得‘死人複生’這個事情是怎麽回事?我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啊。”

“當然不對勁。世上哪裏會有什麽死人複生,都是一些障眼法而已。”

我順著他的話說:“會不會跟村裏其他年輕人有什麽關係?”

“我也有這個想法。這樣,你明天找時間跟他們接觸一下,看能不能套點什麽口風出來。大家都是年輕人,也容易打交道。”

那幾天村裏的祠堂翻修,年輕人差不多都被招呼了過來幫忙。我跟他們混在一塊兒,很快就熟絡了起來。當我把話題有意無意地引到誌強身上時,一個小夥子歎了口氣說:“唉,其實他本來不應該死的。”

我心裏一驚,嘴上卻淡淡地問道:“這話怎麽說?”

“誌強去水庫遊泳那天,正好是小雨。天氣是有點悶熱,可忍忍也就過去了。那天我們還叫他一塊兒打牌來著,可他非要先去水庫遊個泳,涼快涼快再回來玩。沒想到,這一去……唉,當時我要是拉住他就好了。”

“那天去遊泳,哪裏不對嗎?”我疑問道。

“你不知道呀?”他有些意外地看著我說,“下雨天不能進水裏遊泳,那正是水鬼找替身的時候。”

“水鬼?”我皺起眉頭。

“水鬼啊。”他見我不信,一臉嚴肅地強調起來,“我知道你不信,可我們這兒真有那玩意兒。前幾年有個小孩下雨天的時候跳水裏洗澡,結果就被淹死了。屍體打撈出來的時候我們都去看了,腳踝上還留著黑紫色的手印呢。”

“不是吧,”我越發覺得玄乎了,“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旁邊一個人搭話道,“當時我也去看了,有四五年了吧這事。”

我說:“你們怎麽能肯定那就是手印呢?要是被水草什麽的纏住了的話,也會在皮膚上留下瘀痕。”

“嗨,手印還是水草我們能分不清楚嘛。五根手指頭,清清楚楚的,就跟人的一樣。”

我問:“那誌強出事的那天,從水庫裏打撈出來以後你們都去看了吧,他腳上有手印嗎?”

“這個倒是沒注意,好像沒有吧,不過……絕對跟水鬼有關係,要不然以誌強的水性,怎麽可能會出事?”

我問:“誌強的水性很好嗎?”

“還不錯吧,像我們都是從小在水裏泡大的。誌強小的時候,我們都叫他白條子。”

白條子,讓人想到浪裏白條張順。按照他們的說法,誌強的水性應該不錯,但善騎者墮於馬,善泳者溺於水。誌強淹死這個事情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的詭異“複生”。

回去後康錦問我有什麽收獲,我搖搖頭說沒,除了聽來一堆怪力亂神的東西外什麽收獲都沒有。

康錦問:“有沒有發現對誌強的死感到特別惋惜特別傷心的年輕人?”

我知道他心裏有譜,已經開始著手分析事情了。便仔細回想了一下,說:“沒覺出來有很特別的人,大家對誌強都感到挺可惜的,看來他跟村裏人的關係都不錯。”

康錦沉思了一下,說:“好,明白了,下午咱們去魏蘭心家裏走一趟。”

在族長和巧雲的陪伴下,我們第一次去了魏大娘的家裏。看到巧雲的時候,我胸口不自覺地一陣慌亂,喉頭發幹,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康錦扭頭看了我一眼,責怪的眼神似笑似慍。

魏大娘家裏很簡單,一個院子,兩間堂屋。除了農村的日常用具外,沒有擺放其他多餘的東西,打掃得倒也幹淨。魏大娘一個人在床頭坐著,聽到動靜也不抬頭,眼神直愣愣地不知道在想著什麽。

巧雲走過去隨口編了個謊話說:“嫂子,從縣城裏來的領導下鄉慰問來看你來啦!”

我站在後麵差點笑出聲來,這巧雲太能搞了,瞎話掂手就來,有我跟康錦這樣瘦不啦嘰一臉苦相的領導嗎?再說了,領導下鄉慰問,再怎麽寒磣也得跟幾個報社的記者啊。

別管怎麽樣,一提到領導,魏大娘倒是反應過神來了,“哦”了一聲站了起來,像個正常人一樣跟我們打招呼,還端茶倒水的,拿出板凳給我們坐,看起來沒有什麽問題。我們坐下來,隨便聊了兩句,康錦看似無意地說道:“嫂子生活上有什麽困難嗎?”

魏大娘稍顯有些局促:“沒,謝謝領導關心。生活上挺好的,沒什麽困難。”

“有什麽困難你就說,組織上會盡量滿足老百姓要求的。深入基層慰問群眾,就是為了貫徹‘三個代表’,更好地為人民服務。”

我心道康錦行啊,裝起領導來一點也不含糊,行話說得一套一套的。

魏大娘沒什麽,族長倒是插話進來了:“現在生活上都沒啥困難了,別管吃的是啥,反正是能填飽肚子了。再早幾十年,那才叫一個苦哩。三年困難時期那時候,我還小,記得我爸就是那時候餓死的,我們村裏當時餓死了一多半人啊,草根樹皮都吃光了,想吃牛糞都沒地方找去,慘啊,我是差一點兒就沒挺過來……”

我有些不耐煩地瞅了喋喋不休的族長一眼。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假戲真做了,有些尷尬地閉上了嘴巴。

康錦繼續跟魏大娘聊天:“嫂子平時一個人過,這家裏收拾得也很幹淨啊。”

“唉,幹淨啥啊。”魏大娘抿了抿半白的頭發,笑了一下說,“莊稼戶,家裏本來就沒什麽東西,一個人也沒事,有空的時候就收拾收拾。”

康錦說:“真是難為你了。誌強的事,我們也都聽說了,都感到挺難過的。”

“誌強?”魏大娘身體抖了一下,眼神發直,聲音忽然就變了調,“誌強變成鬼了,誌強又活了,誌強回來嚇我了,誌強,誌強的臉好可怕……”

事情的突然轉變出乎我們的意料,剛才還好好的魏大娘忽然站了起來,直愣愣地瞪著驚恐的眼睛,像被施了定身法。巧雲剛要去扶她,她卻揮舞著手臂把巧雲推開,一邊重複著“誌強,誌強好可怕”,一邊伸手朝空中亂抓,沒一會兒就像過電似的渾身顫抖,嘴裏還往外湧白沫子。族長見狀急忙控製住她,拿起茶杯強行給她灌水,看來處理這事已經是輕車熟路。巧雲無奈地對我們說:“看吧,一提到誌強,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突然犯病。”

在巧雲的安撫下,魏大娘終於沒那麽激動了,躺在**一下一下地喘著氣,看來情緒還不太穩定。為了不刺激到她,我跟康錦又查看了一下院子周圍的情況就回去了。在路上的時候族長還問道:“康教授,你看就是這麽個事情,不一定什麽時候就犯病了,相當於一個定時炸彈啊。”

康錦點點頭:“我以前接觸過這樣的案例。心理上的問題,恐懼症。”

族長問:“你看那能治好嗎?”

康錦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能治。”

族長急了,說:“能治?能治是啥意思?能治好不?”

康錦說:“別管能不能治好,我都要先經過你的同意。”

兩天後的一個中午,長州茂家營,魏大娘家裏。讓我先用第三人稱視角模式敘述一下這間屋子裏將要發生的事情。

魏大娘剛從田裏回來,感覺身體有些疲倦,便和衣歪倒在**準備歇息一下。她眯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在迷迷糊糊的午覺中,她感覺有什麽人影進來了,從她身邊輕輕地走了過去,但她隻是翻了一個身,倦意讓她重新回到了夢裏。

過了沒多久,一陣淡淡的風吹過去,魏大娘醒了過來。她感覺有些口渴,從**坐起來拿杯子,卻猛地像雕塑一樣停止了動作。因為她看到屋門口正坐著一個人,背對著她,穿著一身濕漉漉的衣服,還戴著一頂鬥笠。

魏大娘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感覺到自己頸部的肌肉都在**。她用手捏著自己的喉嚨,終於顫抖著說出了一句話:“你……是誰?”

坐著的人沒有回答,而是慢慢站了起來,轉過身,低著頭,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了過去。

魏大娘崩潰了,她手腳並用地退縮到床頭貼著牆壁,用自己平時根本發不出來的尖厲聲音喊道:“誌強,別過來!誌強,你別嚇媽啊!誌強你別過來啊!”

走過來的人慢慢抬起了腦袋,麵無表情地說:“你看我到底是誰。”

當魏大娘抬頭看到那個人的麵孔的時候,一切迷霧都將煙消雲散。她將第一次有機會麵對和澄清自己內心恐懼的根源。就像昨天康錦對我說的,要讓她解脫,必須先讓她正視。

我說:“老師,我差不多已經能分析出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康錦說:“說來聽聽。”

我說:“好。事情應該是這樣的,誌強出事以後,魏大娘很傷心,整天茶飯不思,身體都垮了下去。村裏有很多小青年都跟誌強生前關係很好,不想看到他出事後魏大娘天天這麽傷心。為了斷了魏大娘的念想,就有人想出了這麽一個法子,偽裝成誌強的樣子背對著她坐在屋門口。年輕人的體形本來就差不多,再加上戴著鬥笠掩飾,魏大娘思兒親切,很容易把那人當成誌強。然後在近距離的時候突然貼到魏大娘的臉上,嚇她一跳。在麵對麵的距離下,任誰都沒法看清對方的臉,所以魏大娘就想當然地認為誌強變成厲鬼了,所以才會心生恐懼,由此埋下了心理恐懼症的種子。那天巧雲聽到聲音以後趕過去,那個人就馬上從側門逃走了。我當時在她家裏查看過,堂屋側門外的圍牆很矮,普通人很容易翻過去。”

康錦點頭,麵帶讚許地說:“很對,跟我想的一樣。”

我說:“可是,到現在我還沒找出偽裝成誌強的那個小夥子是誰。”

康錦擺擺手說:“不用把他找出來了,他並不是壞人,也不是搞惡作劇,隻是好心辦了壞事。把魏蘭心嚇出恐懼症來,恐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問:“那既然這樣,魏大娘的病症應該怎麽應對?”

康錦說:“杯弓蛇影的典故,你知道吧?”

杯弓蛇影,我恍然大悟。據說西晉樂廣有一友,宴飲之時,見杯中有一小蛇,強行飲之而心中厭惡,不久病重。樂廣重新在家設宴,問友:杯中有何物?友說:仍有蛇。樂廣指牆壁:此蛇,不過弓箭之倒影耳。友疑團豁開,病遂愈。

於是,便有了剛才魏大娘家裏發生的那一幕。

因為沒找到“罪魁禍首”,所以那個偽裝成誌強的人,就是我。

當我冒著魏大娘抽搐**,口吐白沫,甚至昏死過去的危險,慢慢抬起頭的時候,我才明白這件事情的嚴重性。魏大娘的情緒處在崩潰的邊緣,隨時有發生任何情況的可能,以毒攻毒弄不好就是火上澆油,把她的恐懼症推向更黑暗一步的深淵。所以康錦才會對族長說“不管能不能治好,都要先經過你的同意”。這就像醫生動手術一樣,我並不能確保一定成功,但無論如何你先得在上麵簽字。

所幸的是,我看到魏大娘驚恐至極的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了一絲疑惑。

對,她認出了我,認出了我這個假冒的下鄉幹部。我緩慢地,緩慢地抬起頭,盡量不觸碰到她精神緊繃的弦。她雖然仍在顫抖,卻問了我一句話。

“怎麽是你……誌強呢?”

我心中立刻欣喜萬分,就像買雙色球中了藍號一樣。這是一個預兆,一個踏出了成功第一步的預兆。我並沒有說話,而是站了一會兒,摘掉鬥笠,待她的情緒又平穩一些,才開口把事情的前因後果給她講了一遍,最後我說:“沒有誌強,從來就沒有誌強,誌強已經沒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你沒了兒子沒關係,村裏這麽多年輕人都是誌強的朋友,哪個不能當你的兒子?他們假扮誌強嚇唬你,是為了不讓你繼續傷心,我今天假扮誌強是為了告訴你事情的真相。我們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讓你過得更好一些。如果誌強在的話,他也不願意看到你每天這麽難受。魏大娘,不要辜負這些年輕人的苦心。”

我說完之後,靜靜地看著她的反應。該做的都已經做完,剩下的就要看定數了。魏大娘愣愣地看著我,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雙手顫抖地抓住我的衣服,忽然間就號啕大哭起來,哭得肝腸寸斷、悲慟欲絕,洶湧的眼淚肆意流淌,像終於破了堤壩的洪水,積攢了許久的幽怨和痛苦此刻噴薄而出,**。我閉上眼睛緩緩長籲了一口氣,暗道這一把算是賭對了,我成功了。

族長很高興,幾乎把半個村子的人都召集了過來,在村裏的老公社食堂裏擺了十幾桌大席,用這種最淳樸也最實惠的方式對我和康錦表示感謝。既然對方這麽熱情,我們也就卻之不恭,於是就放開肚子吃了一頓農家宴,感覺土雞真是香。村裏民風彪悍,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我也受了他們的情緒感染,沒一會兒就吃得兩手油膩,滿嘴油光。

族長親自過來敬酒,有些激動地說:“知識分子就是知識分子,不一樣,真不一樣啊,比那些專門的郎中還厲害,不打針、不吃藥,就能把病給治好了,神啊!”

眾人也在一邊叫著好,我跟康錦被誇得滿麵通紅,啥也不說,隻能一仰脖把酒給幹了。我看到病愈後的魏大娘顯得精神不錯,起碼眼神已經恢複了神采。雖然還不時地流露出一點悲傷的神態,但已經是個正常人了。人間摯情莫過於母子之間,喪子之痛,又豈是那麽容易就淡忘的。

巧雲這時站起來笑嘻嘻地說:“嫂子,人家大老遠地跑過來給你瞧了病,你也得敬杯酒表示表示吧。”巧雲說著,胸脯上還一陣亂顫,看得我本來就受酒精刺激的胸口一陣火燒。

魏大娘走了過來,端起酒杯說:“康教授,長青兄弟……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麽,為了我,你們真是費心了。我這人嘴笨,也不會說什麽話,我就敬你們一杯,啥話都在酒裏了!”

大夥都哈哈笑了起來,我跟康錦客氣了一下,隨後一飲而盡。而魏大娘卻沒有喝,端著酒杯愣在了原地。我們都有些意外,巧雲拉了拉她:“嫂子,你咋啦?”

“巧雲,不對啊巧雲!”魏大娘轉過頭去看著她,手裏的酒杯“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隨後的一句話讓我本來熱火中燒的胸膛一下冷卻了下來。

“上一次那個跪在我床頭的人,就是我兒子誌強啊!”魏大娘說這句話的時候雙手緊緊地抓著衣襟,嘴唇顫抖,“我想起來了,那天他喊我的那聲‘娘’,說的是客家話!”

滿座愕然。

魏大娘是貴州榕江的客家人。除了族長外,知道她籍貫的人並不多,大家隻是大概知道她是從南方嫁過來的而已。並且魏大娘也從來沒有在村裏顯露過自己的客家話,這種話語調複雜,外地人也根本聽不懂。隻有在家裏的時候,她才偶爾跟自己的兒子用客家話交談幾句。

讓我回想一下,在上次出事的時候,那個戴鬥笠的男子忽然貼在魏大娘的臉上喊了一聲“娘”,竟然用的是……客家話?

如果這真是某個人想出來的治療手段,我隻能說,他玩兒大了。事情不可以做絕,他卻費盡心機地不留一點後路,甚至連客家話這種小細節都考慮了進去。

這得是一個心思多麽縝密的家夥啊!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小聲地問族長:“除了誌強,你們村裏還有誰會說客家話?”

族長看著我搖了搖頭,麵無表情。

我的心沉了下去,事情開始往預想之外的方向走。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康錦,他緊皺眉頭,但還是拍了拍我安慰道:“長青別急,再好好想想,一定還有我們疏漏的地方。”

我們開始冥思苦想,但魏大娘根本不給我們思考對策的機會。她又開始犯病,淚流滿麵地喊叫著誌強的名字,任憑幾個後生上去也按不住她,撕扯之中把食堂裏折騰得碟盤亂飛,一片狼藉。族長在一邊急得喃喃自語:“這可怎麽辦,這可怎麽好……”

事情忽然就變成了這樣,讓人有點發蒙。魏大娘忽然衝了過來,圓瞪著雙眼看著我叫道:“我兒子,那是我兒子啊!”我冷不防被嚇了一跳,急忙往後一退,結果一盤子菜湯結結實實地倒扣在了衣服上。我這個懊喪啊,胡亂從褲兜裏掏出一張紙擦了擦就扔在了地上。而魏大娘像看到了什麽似的,奮力掙脫幾個村民的拖拽,一下趴在地上抓住那張沾滿油漬的皺巴巴的廢紙,雙手顫抖著展開,像古代宣讀聖旨的太監一樣尖聲叫道:“我兒啊!誌強!”

這一嗓子極其刺耳,像一把鋸條劃過我的耳膜。我定睛一看,那張用來擦油漬的廢紙不是剛下長州高速的時候警方發的通緝令嗎?我記得當時瞅了一眼,順手就揣進了兜裏。

沒想到連族長的音調都變了,他指著魏大娘手裏那張髒兮兮的通緝令,嘴唇哆嗦著說:“誌強……那是誌強啊!”

我頓時就在風中淩亂了。

康錦忙道:“你們看清楚一點,再辨認一下,這應該不是誌強。通緝令的人物肖像因為沒有表情,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容易讓人混淆……”

族長打斷了他的話說:“康教授,我再老眼昏花,也不會不認得誌強啊。是他,沒錯,那就是誌強啊。”

經過在場所有人的辨認,那張通緝令上的肖像確是誌強無疑。雖說照片有些模糊,但那張相處了十幾年的臉他們太熟悉了,就連嘴角處的一顆小痣都嚴絲合縫。這就極其詭異了,雖說誌強在水庫裏遊泳被淹死沒多長時間,可金店搶劫案卻是在誌強淹死之後才出的事情。

難道淹死的誌強,又去搶劫了金店?我已經徹底失去了判斷力。

不管哪一條線索,都開始向人們不可揣測的方向走去,為今之計,隻剩下最後一個辦法——開棺驗屍。

在中國,下葬之後再開棺是對死者大不敬的,尤其農村最是忌諱這個。但目前來看,似乎除了開棺之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來消除籠罩在眾人心頭的這詭異疑雲。最後在族長艱難地決定後,一行村民拿著鐵鍬等物什直奔茂家營的墳場。

當時天氣還很炎熱,墳場裏卻讓人覺得有些陰寒,到處彌漫著一股骨殖腐敗的味道。幾隻黑鳥站在墳頭上看到人來,振翅飛去,發出一兩聲淒厲的孤鳴,我忍不住起了薄薄的一層雞皮疙瘩。掃視著相隔不遠就鼓起的一座座墳丘,莫名地想到晚上是不是會有人相繼從這裏麵爬出,像我們一樣站在樹底下舞蹈吟唱。

我忽然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到了誌強的墳丘旁邊,族長沉思了一會兒,說:“挖吧。”

幾個後生抄起家夥挖起來,圍觀的村民站成一圈,全都鴉雀無聲地注視著,像在舉行某種安靜的儀式。很快,黑色的棺材板從土裏露了出來,表層已經開始腐爛剝蝕了,露出一道道深褐色的斑駁痕跡。旁邊有人唏噓起來,仿佛在哀歎生命的易逝。幾個村民扶著魏大娘,害怕她一激動再暈過去。

一個後生跳下墳坑,拿起撬杆插進棺材縫隙裏輕輕一壓,隻聽“吱呀”一聲,固定的棺材板鬆動了。當散發著腐敗潮濕氣息的深褐色棺材板一點一點從上麵移開的時候,所有人都忍不住向前伸長了脖子。我盡量保持著鎮定,卻聽到了咽下唾沫時喉結滾動的聲音。

棺材板完全打開了,我的心髒跳個不停。內心深處暗藏的臆測浮出水麵,卻希望它永遠不會成為現實。這種感覺很矛盾,你略為期盼著事情發生,卻又害怕它帶來的轉變。情緒在理智之下慢慢流淌,像一座覆蓋著冰層的火山。

棺材裏麵是空的。

幹幹淨淨,空空如也。

所有人都怔住了。我看向康錦,他眉頭緊皺,一言不發,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因為這不合常理的事情發生而產生的一絲絲衝破世俗的快感。

“怎麽,怎麽……”族長手指著空棺,臉卻看向身後的所有人,“我親眼看著誌強下葬的啊,怎麽會這樣……”

沒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包括魏大娘。她看著空空的棺材愣住了,臉上的表情一片驚愕。她或許已經準備好了要在兒子的屍骨麵前大哭一場,但眼前發生的事實卻讓她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悲傷。

康錦沉默著思索許久,問族長道:“當時下葬的時候,有多少人在場?”

“好多人啊。”族長看看周圍的村民說,“今天在場的就有不少。”

“雖然這個問題有點荒唐,但我還是要問一下。”康錦躊躇了幾秒鍾,“當時你們確定,誌強是真的已經死了,而不是昏迷什麽的?”

“康教授,你看你這話說的,難道我們還能把活人當成死人埋了不成?”族長第一次表現得略為慍怒,“誌強從水庫裏打撈出來的時候,身子冰涼冰涼的,都被泡得發白了。要是再晚個把小時,就得叫水裏的魚蝦啃了去!”

我趕忙打圓場道:“族長,您別生氣,老師他不是這個意思,他就是想問明白當時的情況,看有沒有疏漏的地方……”

“長青!不用再說了。”康錦忽然伸手製止了我,對族長說,“我大體知道這件事情是怎麽回事了,但能入手的地方不在這裏。我們要先回趟市裏,這兩天麻煩你盡量封閉整個村子,不得允許任何人隨意出入。”

“封閉村子?”

“對,”康錦一字一頓地說,“絕不可以讓任何人離開。”

我和康錦立刻起程返回長州市裏。在路上,我問康錦道:“老師,你說的應該入手的地方是什麽?我不太明白。”

康錦沒有回答,而是問我:“對這件事情,你應該有個大體的猜測了吧?”

我搖搖頭說:“沒有。最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我覺得很詭異。”

“還是那句話,長青你記著,在這個世界上,越是看似有鬼,越是背後有人在搗鬼。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麽鬼神,最鬼的就是人類自己。”

我說:“話是這樣說,可在這件事情上,我真的糊塗了。”

“沒有什麽好糊塗的,我們被眼前毫不相幹的細節幹擾得太多了。拋去一切假象和偽裝,你隻需要記住人類不管從事任何活動,都有一定的目的和動機。隻要找出那個動機,那麽覆蓋在其上的行為方式都可以被推敲出來。”康錦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說,“想一想,金店搶劫案,遊泳溺死的誌強,受到鄉裏關注的恐懼症患者魏蘭心,空空如也的棺材……不要局限於事件上的時間順序。”

我閉上眼睛思考了片刻。康錦的提示讓我的思維顫動了一下,仿佛在幽暗的屋子裏射進來一道淡淡的陽光。借著那點微弱的光明,有什麽東西從腦海裏飄過去了,我好像抓住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抓到。那些不按時間順序發生的事情形成了一塊拚圖,中間卻又殘缺著大塊的空白……長途汽車猛地停了一下,我猝不及防地撞在了前麵的座位上,在那一瞬間已經形成的拚圖仿佛花瓶摔在地上般破碎,我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來。

“長青,沒事吧?”康錦關心地問。

“老師,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那個通緝犯,就潛藏在茂家營!”

康錦看著我,閉上眼睛,慢慢點了點頭。

回到長州市裏後,康錦通過一些關係,聯係到了負責金店搶劫案件的刑警隊隊長楊雄。我們在市局裏見到楊雄的時候,他正在翻看一疊厚厚的資料,皺著眉頭,嘴上叼著一根快要燃盡的香煙,煙灰落得衣服上到處都是。初次見麵,我實在無法將他和精幹的刑警聯係在一起。這個不修邊幅的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頭發亂得就像一團鳥窩,絡腮胡子不知道多少天沒刮了,鬆鬆垮垮的警服領子上還有一道牙膏沫子。他站起來眯著眼睛招呼我們落座,舉手投足間根本不像一個政府工作人員,而更像是一個掃大街的民工。

康錦說:“或許我們能夠給你提供一些有用的線索。”

“康教授,我聽朋友說了,你是社會學方麵的專家,對於人類行為學和心理學都研究得比較深刻,但,怎麽說呢?”楊雄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抽著煙說,“刑偵學是比較特殊的一門學科,跟其他純理論的東西還不太一樣。再說你們剛來長州,對一些情況還不太了解。如果想幫忙,我很歡迎,我會提供一些現場資料給你們作為參考。”

我插話道:“楊隊長,我們可不是剛來長州,我們是從茂家營趕過來的。”

“哦?茂家營?那是個偏遠的寨子,你們去那裏做什麽?”

“研究一個奇特的死人複生的案例。”康錦不動聲色地說,“我們這次來,是因為茂家營的這件事情,應該跟你手頭正在負責的這件案子有關。”

聽我們把茂家營發生的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楊雄深深地皺起了眉頭。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狠狠抽了一口煙,燒得煙葉子“嗞啦”一聲輕響。隨即他把煙頭在鞋底上摁滅,眯縫著的眼睛裏射出敏銳的光芒:“康教授,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應該是這樣的。不久前,魏蘭心的兒子誌強在水庫裏遊泳的時候淹死了,是他殺還是意外暫且不論。誌強死了以後,魏蘭心就開始念兒心切,茶飯不思。但在前不久,魏蘭心見到了複活的誌強,由此引發了恐懼症,並且引起了鄉裏的關注,委托了你們來對她進行心理治療。而就在魏蘭心見到複活的誌強沒多久,金庫搶劫案發生了,作案人員之一竟然就是已經死去的誌強,哦不,是已經‘複活’的誌強。也就是說——”楊雄又點上了一根煙,習慣性地皺著眉頭,“有人故意冒充誌強的身份作案,目的是把警方的視線引向一個已經死去的人身上。再加上茂家營發生的那些離奇的事件,就能最大限度地起到煙幕彈的作用,因為警方在一個死人身上是調查不出任何線索的。複活的誌強會說客家方言,本來已經下葬的屍體不翼而飛,從這兩個細節可以推斷出這是一樁有預謀的極其縝密的案件。而這個躲在幕後的真正凶手,應該就是極其了解誌強一家生活習慣的茂家營村民之一!”

我在心中暗暗驚歎:精彩!短短片刻的思考,便能將如此瑣碎的事件有條不紊地組織起來,並且從中做出最有可能的推斷。這個貌似民工的邋遢家夥竟然能夠思考得如此之快,而又滴水不漏,怪不得上頭會任命他為金店搶劫案的主要負責人。看來這個楊雄,還真不是蓋的。

楊雄說:“要按一般情況來講,這個案件應該做上述的推論沒錯。但是,當時的案發現場卻有一些我們不能理解的情況。”

“不能理解的情況?”

“這樣吧,你們跟我來。”楊雄掐滅煙頭,帶著我們進了監控室,在一台電腦上調出了當時金店搶劫案的現場監控錄像。

在無聲的監控鏡頭裏,我看到兩個背著黑包的人正在金店內拿著槍實施搶劫,動作有條不紊,毫不慌亂,有個人甚至還鎮定地扭頭看了攝像頭一眼。而通過這一眼,我可以辨認出這張臉就是誌強的。或者說,是一個采取了某種技術手段模仿了誌強麵目的罪犯——這種麵部偽造技術目前來說並不困難。而警方發布的那張通緝令上的有些模糊的肖像,也是截取的這張視頻圖片。

錄像顯示沒過多長時間,大約兩分鍾,聞訊而來的警察跟金店內的搶劫分子爆發了激烈的槍戰,被劫持的金店內的工作人員都鑽到了櫃台下麵,龜縮著不敢出來。雙方的互射很激烈,打得屋內一片狼藉、碎屑亂飛。就在這時,“誌強”的身體猛地一震,向後倒著飛了出去。但他隨即又站了起來,跟警察繼續開火。

我指著屏幕忍不住尖叫起來:“他中了槍!”

“對,在近距離的情況下結結實實地中彈了。”楊雄麵沉如水,低聲說道,“沒有任何一款防彈衣可以在如此近距離的情況下抵擋這樣的攻擊。我們做過了模擬,就算使用最先進的金盾3型防彈衣,在這種距離下也會被不同麵積地穿透,給人帶來致命性傷害。可是就像你們看到的這樣,他又重新站了起來,完全不像受傷的模樣。”

康錦說:“你們可以提取現場的血液,進行DNA鑒定。”

楊雄用手捏著擰成了“川”字形的眉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不瞞你們說,怪就怪在這裏。我們在現場沒有提取到任何血液和肌肉組織,隻有一些跟他們破碎的衣服混在一起的木屑。”

“木屑?”我驚訝地重複了一遍。

“對,木屑。”楊雄閉著眼睛點了點頭。看得出來,他已經被這個事情弄得心神疲倦。

康錦沉吟了好久又說:“通過他們所持的槍支,能不能調查到什麽線索?”

“沒什麽線索,他們所持的是97式半自動霰彈槍,這種槍械在國內裝備比較普遍,黑市上就能買到。想要調查來源,很難。”

我有些淩亂地抓了抓頭發,有點明白楊雄那鳥窩一樣亂的發型是怎麽來的了。事情的發展越來越讓人摸不著頭腦,我盯著那段視頻錄像,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可又說不出來為什麽。楊雄放完了錄像,正要關閉,我說:“楊隊長,能不能再讓我看一遍?”

楊雄立刻按下了暫停鍵。我指著屏幕上“誌強”以外的另一個搶劫犯說:“放大他的臉。”

那個罪犯在鏡頭下露出了四分之三的側臉,隨著不停地被放大,他的五官逐漸變得模糊,但整體卻清晰起來。到了最後,我忍不住“啊”了一聲!

“怎麽了長青?”康錦急忙問道。

“這張臉!”我指著屏幕叫道,“這也是一個死人!!”

“什麽?”康錦和楊雄都意外地看著我。

“沒錯,我不會認錯,這就是被改造成滕州木匠人偶老頭兒子的臉!”我太激動了,有些語無倫次,冷靜後,我又給他們重複了一遍,“我在滕州見過一個老木匠,他把他兒子改造成了木頭人偶,就是屏幕裏的這張臉。”

我把在滕州的見聞跟他們說了一遍,隻不過隱去了一些不必要的信息,把自己的動機說成去找老同學敘舊。他們聽完還半信半疑,畢竟這樣的事情沒親眼見過誰都不敢相信。康錦還疑問道:“長青,你肯定沒認錯嗎?”

“沒錯,絕對沒錯。”我斬釘截鐵地說。在那個木匠老頭房間裏度過的時間,或許是我這輩子感到最難熬的時間了,在那種環境下,我深深地把他,還有“它”的臉印在了腦海裏,即使燒成灰我都不會認錯。楊雄撓頭道:“那就奇怪了,難道搶劫金店的是兩個木頭傀儡?”

傀儡?聽到這個詞,我和康錦驚愕地對視了一眼。

“怎麽了?”楊雄看到我倆表情有異。

“沒,沒什麽。”我搖了搖頭。

“這不對啊,這到底是個什麽情況……”楊雄喃喃自語著,擰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康錦也在迅速地思考著,他想到了另外一條切入線索,“楊隊長,方不方便告知我們,這次金店被劫案中,都被搶走了什麽東西?”

“這個消息沒什麽機密的,可以跟你們共享。”楊雄拿出案件資料,從裏麵找出了金店裏被劫走的貴重物品的照片,我和康錦一一翻看著。從動機看上去,這是一次很普通的暴力搶劫案件,被劫走的大都是一些金銀飾品,包括項鏈、戒指、耳環等,還有一些價值不菲的精美金銀製工藝品。

就在我覺得查無所獲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張奇怪的照片。我又仔細分辨了一下,急忙給康錦看道,“老師,你快看看這個!”

這不是一個金銀製品,而是一張玉器的照片。玉器質地呈天青色,造型古樸,像是商周時期祭祀用的玉玦,但又不完全像。它比玉玦更大一些,中間的缺口處還雕刻著兩個獸頭紋飾,互相張著嘴,仿佛在等待咬合什麽東西,如此形式怪異的古代玉器我從來沒有見過。更讓人驚異的是,在玉玦外壁上還雕刻著一層紋飾,弧形的紋路交叉相生,形成了兩個抽象的裝飾圖像分向兩邊延展開去,就像無窮無盡的二方連續……我定睛分辨了一下,沒錯,這不就是水猴子身上那個青銅墜的雲紋圖案嗎?!

“老師,你見過這種形式的玉器嗎?”我問道。康錦研究過古代工藝,在這個領域也算是個行家。

他皺著眉頭道:“從表麵看,這像是一個商周時期的玉玦。玉玦是祭祀用的禮器,可這個玉玦造型太過怪異,規格不對,尤其是這缺口處的兩個獸頭,像是要吞噬什麽東西,泛著一股煞氣,太不符合禮器的規製了。”

楊雄見狀也湊了過來,問:“康老師,那你原來見過類似這種的東西嗎?”

康錦盯著照片又看了良久,最後搖了搖頭。

以康錦的博學多識,竟然都說不清這玩意兒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越看越覺得這個玉玦有著說不出來的詭異,雖然隻是一張照片,但它仿佛也能攝取人的心魄。尤其是上麵的雲紋圖案,呈現出一種無限連續的可能性,像是蘊含著什麽蒼茫久遠的秘密。

關於那塊玉玦,楊雄又詢問了金店裏的工作人員,卻沒有人能說清它的來曆。店主隻是隱約記得好像是幾年前從西安那邊的文物市場上收購來的,具體是在哪裏交易,誰負責收購的,卻已經記不清楚了。因為是個古件,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所以標價不菲,一直沒人買,沒想到最後卻被搶了。

事情陷入了僵局。調查無果後,我和康錦便離開了長州,把難題全部留給了楊雄。沒辦法,他是吃這碗飯的,就必須費這個腦筋,我們留下來也是於事無補。這起金店搶劫案件因為遲遲找不到新的線索,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楊雄還專門帶著人去茂家營對有嫌疑的村民挨個排查了一遍,也沒有任何收獲。

至於魏大娘,她的病情時好時壞,後來經過族長的努力,鄉裏總算同意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做了一陣子正規的藥物治療,算是穩定了下來。但她有時候想起來還是會問“我兒子誌強呢”,卻沒有人能回答她。

從長州回去以後,我感到十分沮喪。本來都是一個個絕佳的論文案例素材,最後卻成了無頭懸案,這大大減慢了我論文寫作的進度。同時我也隱隱地感覺到,這些事情背後的真相——如果有真相的話,可能早已超出了我寫作論文的意義。

比我更加沮喪的是康錦,他連著很長一段時間都非常消沉,做什麽事情都心不在焉。我很理解他,像他這樣嚴謹認真的大學教授,是有著嚴重的“科學結論”情結的,一旦涉及理論上的局促之處便耿耿於懷,以至於感覺到整個人生前進的道路都受到了阻滯。先是曹金花,然後是水猴子,最後是茂家營,如果不是有強大的自我心理調節,這一連串的打擊足以毀掉他的精神信仰。

長州之行,對於我們來說是顆粒無收,如果說唯一有點收獲的話,便是結識了刑偵隊隊長楊雄這個朋友。因為嚴謹的態度和敏銳的思維,我們都給對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關於金店劫案的最後處理,還有茂家營魏大娘的情況,也是我們在不斷的聯係中聽楊雄說的。他好像很樂意跟我們打交道,雖然我們之間的研究領域風馬牛不相及。

我一聽,便有些心動,問:“能有多少錢?”

康錦說:“不算很多,也就是你一年的生活費吧。”

那還有什麽好說的,我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拿就跟著康錦出發了。沒辦法,人為財死,自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