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筆記 木匠人

我本科時期有個關係不錯的同學,叫張童,老家就是滕州的。他畢業之後沒有選擇繼續深造,而是毅然地回到老家托關係當了公務員。

我聯係了一下張童,說想去滕州玩幾天,散散心。

張童在車站接的我。這小子頭發向後梳著,顯得臉盤愈發地大,西裝革履,貌似混得風生水起,怎麽看怎麽像個成功人士。我對著他做了一個開槍的動作:“公務猿!”

他也朝我豎起了中指:“研究僧!”

“哈哈!”隨後我們兩個大笑著抱在了一起。張童捶了我一下,問:“怎麽想起來滕州了?”

我說:“這不是想你了嗎,過來看看你。”

“騙鬼吧。”張童絲毫不信,對著我做了一個鄙夷的表情。可我也不能告訴他我來這裏是想找出一個女精神病人忽然康複的原因,那樣他不僅會鄙夷我,還會認為我讀了研究生之後也變神經了。

張童很熱情,非要給我接風,請我去高檔酒店吃大餐。我拗不過他,隻得跟著去了。席間,我打趣道:“一年不見,混這麽拽了?這臉比以前又大了一圈。”

“哈哈,小地方混不就這樣嗎,整日吃吃喝喝,庸俗啦,比不了你這知識分子。”張童舉起酒杯,“來,幹一個。”

我舉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飲而盡。張童問:“長青,這次來準備去哪兒逛逛?”

我想了一下:“嗯……有沒有什麽……特別的,有意思的地方?”

“什麽特別的有意思的地方?你想玩什麽啊?”

“我……”我一下卡住了,是啊,滕州這麽大,應該從哪兒開始呢?腦子一熱就跑過來了,等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完全是狗吃王八,無從下口。

張童說:“要不,下午我先帶你去做個足療什麽的?”

我差點兒一口老血噴他臉上:“算了,你自己留著享受吧,我腳不累。”

“你看你長青,怎麽越深造越保守了還,一點都沒有名士風度。別人笑我太狂野,我笑他人不開化,這才是知識分子的風骨嘛……”張童連損帶罵地說著,忽然又話鋒一轉,“哎,對了,這兩天正好有一個民間木製工藝品的展覽會,你對這個有沒有興趣?”

“木製工藝?”我心中的某根弦微微一顫。

“是啊。滕州的木製工藝水平很高的,你不知道吧,這裏是魯班的故鄉。”

“原來是這樣。好,等吃完飯你領我過去逛一逛。”

一頓飯吃完後,張童已經喝得頭重腳輕,神情很興奮,在帶我去展覽會的路上不停地講著各種黃段子。我皺眉道:“你現在怎麽成段子手了?”

“嘿嘿,”他眯著眼睛,酒氣熏人,“都是在酒桌上跟領導學的,你要聽他們講的那才叫好呢,繪聲繪色的,比我強多了。提起我們領導,哎呀你可是不知道,老逗了。上次他開會講話,有個女秘書上去倒水,衣服胸部開得低了,他看了人家老半天,連詞都忘了,忙拍了一下自己頭說:‘你看我這奶子!’”

我不想跟他廢話:“展覽會在哪兒啊,怎麽還沒到?”

“快了,就在前麵,拐個彎就是。”張童真是喝多了,一步三晃。

沒多長時間我倆就走到了地方。展覽會的會場安排在一個老式的劇院裏,說是劇院,恐怕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上演過戲劇了,門口以及牆上那些彩繪的人物臉譜都已經斑駁,翹起的牆皮像一個垂暮老人皮膚上的褶皺。也是,現在還有幾個人會去聽戲?但劇院並沒有因此荒廢掉,從周圍張貼的零零碎碎的海報可以看出,它曾被用於種子交流會、農產品洽談會,改建過洗浴中心,甚至公映過香港三級片《西廂豔譚》。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感覺有些怪怪的,就像是看到了一個跳鋼管舞的老大爺。

我跟張童走了進去。劇院裏麵很大,也很空曠,還保留著作為洗浴中心時未曾拆掉的一些設施。周圍拉著幕布,在燈光下透出一層幽暗的反光。這樣老舊的戲院在我的老家也曾經有過,它常常出現在我兒時的夢境裏:戲台兩邊掛著褪了色的布幔子,垂下一些稀稀拉拉的流蘇,中間的上麵吊著一盞滿天紅,戲台上鋪著木頭板子。拙劣的燈光一照,就變成了另外一種顏色,連台上站的演員的麵孔都變了,像一下進到了戲裏那個荒誕的世界。

也許是小時候的思維慣性,我總覺得在這樣的戲院裏,總是潛伏著什麽不可預見的東西。

吊頂上掛著幾條“滕州民間木製工藝品展覽會”的橫幅,下麵的人已經劃分好了各自的勢力範圍,就像夜市上的攤販一樣,占據一個好的地理位置,便能在諸多的同行競爭裏脫穎而出。裏麵的遊客並不多,我慢慢踱步過去,看到每個攤位上擺設的都是一些“奇技**巧”的稀罕物件,有精致小巧的動物雕刻,有能夠自動開啟的手工木盒,還有被肉眼看不到的細線所操控著的“搖頭驢”,你一喊它就跳,把腦袋甩得歇斯底裏,像嗑藥了一樣。

“怎麽樣,有很多沒見過的稀罕玩意兒吧?”張童得意地問我。

我點點頭,這裏展示的各種精巧的手工技藝確實讓人驚歎,總體上要比別的地方的工藝水平高出好幾個檔次。我隨意溜達著,忽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攤位。守攤的是一個幹瘦老頭,在他的攤位上沒擺幾件木製工藝品,而是擺了許多書。

我隨手翻看了一下,大多是一些介紹木工知識的書,比如《木工基礎》《明式家具研究》《傳統木藝守則》之類的。我對這些不太感興趣,正要溜達過去,忽然看見在攤位上不起眼的角落裏還擺著一本古舊的線裝書,名字叫《公輸要略》。

公輸,那不就是魯班嗎?我拿起這本書翻看了一下,紙張已經泛黃,看樣子有些年頭了,裏麵都是一些豎行的繁體字,還配著許多奇怪的插圖,有的像是生產工具,有的像是一些動物,還有的像是一些人體關節的零部件。

“這書有什麽好看的,走,我帶你去那邊看幾個稀罕的小玩意兒……”張童拉著我要走,可我總覺得這本書有些不對勁,但具體怎麽不對勁也說不上來,就是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我讓他自己先去那邊逛逛,又站在這裏翻看了幾頁,直到翻到最後,我後背上的汗毛陡然在一瞬間豎了起來。

書上赫然畫著一幅人形的插圖!胸腔大開,裏麵卻沒有內髒,而是塞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機械零件。畫中人手腳張開,就像達?芬奇畫的“維特魯威人”一樣,呈十字形站立著,臉上的表情毫無痛苦,甚至還有些陶醉……這樣的表情讓我感覺到一絲惡寒。我迅速地掃向插圖旁邊的文字,因為是豎體繁文排版,寫的又都是一些專業術語,我讀起來很費勁,隻看懂“人體”“傀儡”幾個詞。

一種下意識的反應讓我抬起了頭,賣書的幹瘦老頭正站在攤位後麵盯著我看,臉上洋溢著一種古怪的笑容——跟書裏畫的那個人的表情幾乎一樣!我腦袋裏“嗡”的一下,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怎麽著,喜歡這書啊?”老頭說話了,聲音幹啞幹啞的,像是從磨盤裏壓出來的一樣。

“嗯,還行。”我喉結滾動,咽下了一口唾沫,“這書,賣嗎?”

“不賣,這本書是我自己留著看的。”老頭指了指其他的書,“這些都賣。你想要哪一本,我給你便宜點。”

“哦,那不用了。謝謝。”我把書放回去,盡量自然地點了點頭,然後朝著張童走了過去。我的雙腿好像上了發條,走起路來都不會打彎了。

張童正蹲在地上擺弄一個小玩意兒。那是一個木頭做的小狗,很精致,拳頭大小,會繞著圈兒走路,有人一喊“尿”,它就會停下來抬起後腿做撒尿狀。張童就蹲在那裏不停地喊著:“尿!尿!尿!”那小狗就不停地抬腿,抬腿,抬腿。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張童,該回去了。”

他沒理睬我,還興致勃勃地指著那木頭小狗說:“真神奇,怎麽回事?”

虧他還是本地人,連這點小把戲都不知道。在那木頭小狗身上拴著一根肉眼看不到的透明細線,細線另一頭就在賣家的手裏攥著,用以操控小狗動作。張童剛才不停地喊,可把賣家給累死了,這時正用哀怨的眼神瞅著他。

我強行把張童拉起來,對他說我累了,想找個賓館休息一下。張童本著東道主的精神給我安排了一家賓館,送我上去,臨走的時候對我說先好好休息,等晚上再過來請我去歌廳。

送走張童之後我就洗了一把臉,抖擻了下精神,守在賓館房間的窗戶旁緊緊地盯著對麵的劇院。這家賓館的位置是我挑的,和劇院就隔了一條馬路,以便我能觀察到對麵的一舉一動。

一直等到黃昏,夕陽垂落,大街上的人流逐漸稀落,我才看到那個賣書的老頭從劇院裏走了出來。我按捺住心頭的激動,迅速從賓館裏出來,遠遠地尾隨著他。保持著二三十米的距離,這個距離既不會被他發現,又不容易跟丟。我踽踽獨行,佯裝一個普通的行人,心裏卻感覺自己像個特務。

我跟著那老頭走了十來分鍾的路程,最後跟著他七拐八拐,進入了一片民巷區。民巷區地形複雜,隨時都有可能跟丟,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尾隨在他的後麵。這場景讓我想起遊戲《尾行》來,主角必須偷偷跟蹤在回家女人的後麵不被發現,一直到門口才算成功……我暗罵自己,都什麽時候了,怎麽還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老頭好像一直沒有注意到我的尾隨,在穿過一片民巷區後,他走進了一個地處偏僻的小院子,進去後隨手掩上了院門。

這是一個最普通的民間小院,城鄉結合部最典型的那種,院牆上麵還亂七八糟地插著防止攀越的玻璃碎片。我推了一下院門,沒鎖,慢慢地打開了一條縫。

我沒敢貿然進去,趴在院門的門縫上向裏麵張望了一下。院子裏有一間“介”字形瓦房,是堂屋,廚房和偏房都坐落在兩邊,屬於典型的地方民居,看不出來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我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推開院門,閃身潛了進去。

老頭的身影在堂屋的窗戶邊上晃動了一下。我貓著腰,貼在堂屋外邊的窗戶下麵,仔細地監聽著裏麵的動靜,心髒緊張得“怦怦”直跳,連我自己都聽見了。說實話,我不知道這老頭有什麽問題,隻是憑直覺,他不像是一個普通人。

做學問,要理性,最忌感情用事。這是康錦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但現在也管不了那麽多了。為了解開我的心結,這種程度的褻瀆是必要的,如果能夠找到什麽解決問題的蛛絲馬跡,我想康錦也會感謝我的吧。

“又是一天過去了哈,什麽消息也沒有。”老頭忽然說了句話,像是在跟別人交談,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會在什麽地方呢?”老頭又說了一句話。我暗道,聽這意思他是在找什麽東西。

“我渴了,給我倒杯茶。”

我能肯定這句話不是自言自語了,屋裏還有別人!我小心翼翼地往上探頭,屏住呼吸,透過玻璃窗戶向屋裏看去。隻見老頭坐在一張椅子上,側臉對著我,手裏正在搓著一根煙卷。一個年輕人端著一杯茶走了過去,彎腰,放在了桌子上。這一切沒什麽異常,可我觀察到那個小夥子彎腰放茶杯的時候動作有些奇怪,跟常人不大一樣……怎麽說呢,總之就是有些僵硬的感覺。

老頭喝著茶,抽著煙卷,不再說話。那個年輕人也站在一旁,一動不動。這時夕陽下沉,因為角度的原因,落日前最後一縷黃昏的餘光透過窗戶照進了屋裏,把裏麵照得金燦燦的一片。我把臉緊緊貼在玻璃上,睜大眼睛向裏麵張望著,待我看清那個年輕男子的臉時,隻覺得一陣頭皮發麻,心裏有說不出的恐懼。

那年輕人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不是那種屬於人類的安靜,而是絕對的紋絲不動!不僅身體保持了靜止,就連麵部表情都好像凝固在了臉上,嘴角保持著一個輕輕上揚的弧度,兩隻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

蠟像!這是從我腦中跳出來的第一個想法。

不,不是蠟像,我隨即否定了這個念頭。剛才他還給老頭端了一杯茶來,蠟像怎麽會做這種動作?那麽他是……人偶?

可這人偶做得也太逼真了吧,簡直就跟真人一模一樣。真人?等等,我心裏“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了一個故事。

那是在古書上讀到的一個故事。說是在清朝乾隆年間,有一個走江湖的賣藝人,叫阿四。這個阿四身無長技,卻養了一條黑狗十分聽話,通人性,讓蹲就蹲,讓跳就跳,讓作揖就作揖,還會認字算數,凡是看過黑狗表演的人無不嘖嘖稱奇,而阿四就靠這條狗也混得個小康生活。

有一次阿四又在鬧市帶狗賣藝,圍觀的人甚多。正在此時,當地縣令乘轎從此經過,黑狗突然發狂衝出人群,攔在縣令儀仗隊前做作揖狀,衙役喝之不去。縣令心覺有異,便將黑狗與阿四一同帶回衙門審訊。公堂之上,黑狗突作人言,語驚四座。

黑狗自言是本地某村人氏,六七歲時被人販子賣於阿四。阿四先將他灌之以軟骨散,折斷其手腳,然後將剛剝下的黑狗皮趁熱帶血裹之,又塗了些藥膏,狗皮便像膠一樣長在了身上,逐漸跟皮膚生在了一起。阿四又用藥壞了他的喉嚨,隻能做狗吠而無法人言,隨後阿四便帶著他四處賣藝,以此謀利。日久之後,他的聲帶逐漸恢複,卻一直不曾露出破綻,隻待能夠有申冤的機會,於是便有了之前鬧市攔轎的一幕。

黑狗言罷,舉座皆驚,阿四亦對罪行供認不諱,遂被收監,於秋後淩遲處死。此事引起民間頗多議論,被當時的文人收錄在筆記當中。

這個很久之前讀過的故事現在忽然跳出來,絕不是偶然。我想到了一種最不現實但也是最有可能的情況:難道這個人偶是用活人做的?

暑熱的天氣裏,我被自己這個念頭激得打了一個寒戰。

“主人,那家夥又來電話了……”我正在窗上趴著看得仔細,忽然手機鈴聲大作,嚇得我差點跳起來,立刻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掃了一眼,是張童,肯定是來找我去歌廳的。怎麽進來的時候就忘了關手機呢,我萬分沮喪地想。我關了電話,抬起頭,正看到那個人偶慢慢地轉過頭來對著我,眼珠子“骨碌”轉了一下。

要不是立馬往上一提肛,我當場就尿了出來。

我想跑,可是雙腿已經是一攤泥,完全使不出任何力氣。一股莫名的恐懼攫取了我的心髒,幾乎抽去了我所有的能量。我暗道完了完了,要死要死,都怨那該死的張童,唱什麽歌做什麽大保健……正在我腦袋一團亂麻的時候,老頭從屋裏走了出來,看到我後愣了一下,說:“是你啊。”

“對,是我。”我腦中靈光一閃,立刻想到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借口,起碼不會讓自己看起來那麽尷尬,“是這樣,我很想要那本《公輸要略》,所以就跟你過來了,想問問你能不能割愛……”

“哦,這樣啊。屋裏坐吧。”老頭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暗道今天跑是肯定跑不了了,既然到了這種境地,幹脆進去看看再說。

我跟著老頭進了屋,落座,老頭說:“給客人倒杯茶。”

剛才一動不動的年輕人忽然活了起來,轉身倒茶去了。

我強忍著心中的慌亂,對著老頭笑笑。

老頭拿起一根手搓的煙卷,遞給我,我擺擺手表示不會。他自己抽上了一根,問:“對木工有興趣?”

“啊,也不是。主要是比較喜歡古書。”

“嗬嗬。”老頭幹笑了一聲,“《公輸要略》這本書在我這兒傳了已經有三代了,不瞞你說,我家這一脈就是魯班的後人,就是靠著這門祖傳手藝,混口飯吃。所以,這本書是真的不能給你。”

“哦,原來是這樣。”我裝作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這時年輕人端著茶走了過來,彎腰把茶杯放在了我麵前。他彎腰的動作是一下接一下完成的,有一種機械舞的節奏感,我甚至都能聽到裏麵機械齒輪轉動的聲音。剛才距離太遠,加之隔著一層玻璃,我沒辦法看得太清楚。現在這種距離下,我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可以確定這根本不是人!

“它”有著與常人無異的雙手,惟妙惟肖的五官,就連臉上的皮膚都反射著人類那種特有的暗啞的光。問題出在“它”的眼睛上,“它”的眼神是空洞的,毫無生氣的,看似在盯著前麵的目標,但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其實根本就沒有對焦!

“它”端茶上來以後,竟然還機械地說了一聲“請用”,又站回原位置一動也不動了。老頭讓我喝茶,這來曆不明的東西我哪裏敢喝?隻是幹看著,不知道該說什麽,心中暗道這老頭說不準就是一個喜歡用真人來當作製作材料的變態。如果他一會兒敢對我下手,我就跟他拚了!

老頭笑了笑,也不說話,兩個人就這麽沉默地幹坐著。他抽完煙卷之後,拿出了一本相冊,從裏麵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我,說:“這是我兒子。”

我有些莫名其妙,接過照片,看到這是一張全家福。老頭站在中間,旁邊一個年輕男子應該就是他的兒子。我瞅了一眼,覺得眼熟,再瞅一眼,大驚失色,那張人偶的臉豈不就是照片上這個年輕人的嗎?!

我又抬頭看了看“它”的臉,又看了看照片,顫聲道:“這……”

老頭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我們這一脈是魯班的後人,也傳承了外邊的人沒有的手藝。到了我這一輩,就隻得這麽一個兒子,本來想著讓他繼承我的手藝,可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年紀輕輕的就得了癌症……唉,後繼無人哪,這門手藝,要絕了。”

仿佛是為了要證明自己的話,老頭又拿出了當時醫院給他兒子下的病危通知書,上麵明確寫著“肺癌晚期,全身擴散”。我把心一橫,指著“它”問:“這……是什麽?”

“感覺很奇怪是嗎?”老頭的眼中流露出了一種神情,一種悲哀的神情,這個我不可能看錯。他說:“我不想讓他死在醫院裏,死在病**,就把他接回了家裏,在他咽氣之前,趁著血脈還通暢的時候,把他改裝了一下。這樣就能讓他一直陪在我身邊,也算是留個念想。”

我頭“嗡”的一下,這個人偶竟然是他用親生兒子做的!

老頭站起身來,慢慢地把“它”的衣服脫掉,露出了**的上身。這是一副看起來與常人毫無二致的軀體,但在老頭的撫摸下,軀體的胸口中間出現了一道若有若無的黑線。直到老頭將“它”的整個胸腔打開,我才知道那道黑線是一個可以開啟的機關。

“它”的整個胸腔連同腹腔就這麽突兀地暴露在了我的眼前。我看到裏麵的心肝髒腑全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結構複雜的木製機械零件。在胸腔左麵還有一個奇怪的連體機栝,正在以規律的節奏不停地做著抽壓運動。

老頭有些淒然地笑道:“看到了吧,這就是我們這一脈的手藝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他指著胸腔左麵的連體機栝說:“這個是整套機械運作的中樞,能代替心髒進行泵血。隻要血液還在持續循環,機體就不會腐爛。”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意思是說……你用木頭零件,把你兒子體內的內髒器官整個換了一遍?”

老頭將“它”的胸腔關上,又慢慢地給“它”穿好衣服,用手輕輕地摩挲著“它”的臉,神情黯然地笑了一下,“我知道在你眼裏,或者在世人眼裏,會把我看成一個什麽樣的人,但這隻是我們父子之間的事情。你知道吧,就算能夠進行血液循環機能,他也再回不去原來的樣子了。我隻是……想把他多留在這世上一些時間罷了。”

我看著他對一個木偶人流露出來的深沉表情,感覺說不上來的怪異,隻覺得腦袋腫脹,嗓子發幹,就端起麵前的茶水喝了一口。剛咽到肚裏就感覺天旋地轉,整個房間都好像倒過來了一樣。我急忙想抓住什麽東西,可什麽也沒抓住,然後整個身體像墜落到黑暗裏一樣什麽都感覺不到了。在昏迷前的一刹那有最後一個念頭掠過我的腦海:茶裏果然下了藥!

當我迷蒙蒙地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麵的太陽剛剛升起,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愣了片刻,馬上驚恐地上下摸索著自己的身體,從頭到腳,從前胸到後背,不敢漏過一寸地方。直到把自己摸了個遍,我才長舒了一口氣,謝天謝地,我沒被改造成木頭的。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還是在那個老頭的房間裏。我拿出手機打開,裏麵有九個未接電話,全是張童打來的。看看時間,我已經在這裏昏迷了整整一個晚上。

我慢慢坐了起來,頭疼欲裂,腦袋昏沉沉的,像灌了鉛水一樣。房間裏已經被收拾一空,什麽都沒有了,四處空****的,隻在我腳邊放著一個竹筒。

那是一截很普通的竹筒,不知道為什麽,就在我腳邊躺著。我拿起來看了一下,竹筒末端有一個口,上麵塞著一個木塞。我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木塞拔了出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從竹筒裏竟然傳出來一個聲音:“小夥子,不要再想我的事情,那不是你應該知道的。若是有緣,後會有期。”

我聽得真切,這絕對是那老頭的音色。這個聲音傳出來以後,不管我再怎麽擺弄,竹筒也沒有了動靜。最後,我像解剖青蛙一樣把那個竹筒劃開了,中間用兩層很薄的竹膜隔斷開來,裏麵粘著十幾顆散亂的黃豆,除此以外,別無他物。這個竹筒我後來一直帶在身邊,直到後來偶然讀到一本古書,那本書上記載了古代有一種非常神奇的木工技藝,叫作“千裏傳音”,就是用的這種辦法。可惜那種技藝在作者成書的那個年代就已經失傳了,這都是後話。

當時我蘇醒過來以後,立刻聯係了張童,張童一接電話都快急哭了,說一晚上沒找到我,差點都要報警了。

我隨便編了個理由敷衍過他,有氣無力地說:“就是在外麵喝大了,你別擔心。”

張童對著電話吼道:“別擔心個屁!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喝醉酒醒來以後發現自己的腎都沒了……”

我心道,昨天我要是出事可不是沒個腎那麽簡單,估計內髒都得換一遍。我讓張童火速奔往木製工藝品展覽會會場,要是發現昨天賣書的那個老頭,無論如何都要拖住他,等我趕到再說。

張童不明白我要幹什麽,但還是去了。過了一會兒打電話過來,說他已經到劇院了,卻沒有看到那老頭。他問過了展覽會現場的工作人員,人家說那老頭昨天晚上就把攤位給撤了。

我又找到了老頭住的這所房子的房東,房東卻告知我這老頭是從外地來的,根本不是本地人,他從來沒見過。老頭連名字都沒有留,就租了一個月的房子,可這才剛剛一個星期人就走了。

所有的線索都斷了,那個老頭,還有他的“兒子”,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仔細回想了他說的每一句話,感覺滕州隻是他的一個落腳點,他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可是像他這樣的人,會尋找什麽呢?什麽東西才能讓他冒險帶著那樣一具“傀儡”不辭辛苦地奔波呢?

不知道,或許沒有人知道,除了他自己。

我在滕州待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便向張童辭行。張童卻死活不讓我走,說最近開了一家迪廳,裏麵的小妞個個翹臀電眼,非要帶我去見識見識。我實在拗不過他,便想先給康錦打個電話,問問他身體恢複得怎麽樣,順便說自己可能會晚回去幾天。沒想到電話一接通便傳來了康錦隻有在工作時才特有的嚴肅認真的聲音:“長青,我正想聯係你!現在我在黃河古道,新鄉!”

我驚愕道:“老師,你身體好了?跑去那裏幹嗎?”

“你快來,我在這裏等你。”末了他又加上了一句,“這裏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