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筆記 遲到的流浪者

康錦跟我認識的所有的社科老師都不一樣,他不歇斯底裏,也不呆板刻薄,也不心理變態……這是我的一個陰影,在我以前大學考試的時候,因為一時筆誤把“馬經”(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原理)寫成了“馬精”,結果老師連著讓我三次補考都沒過,所以我對社科老師有著一種天生的恐懼。不過幸好康錦是個正常人,也幸好他就是我的導師。

我是跨專業考進來的研究生,所以康錦對我非常照顧,為了讓我能夠在畢業的時候順利完成論文,他從一開始就帶著我跑了很多地方,奔波於各個省份之間,讓我能夠積累第一手的寶貴素材。這些地方有的該去,而有的去了就是個錯誤。

比如魯西南那一次,就是不該去的。那一次旅程就像是一把鑰匙,慢慢開啟了一扇通向深淵的大門,它嚇到了我不說,還嚇到了許多人,差不多有七十億。

“老師,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叫什麽來著?我又忘了。”在大巴車上,我一邊啃著麵包一邊說。

“菏澤。”康錦頭靠在椅背上,雙眼望著窗外,“傳說在上古時代,那裏曾經發生過天人交戰,戰後就成了一片大澤之地,所以叫菏澤。你這樣記就能記住了。”

“哦,聯想記憶法。”我點點頭。

“長青,這次是個極好的案例,你一定要做好記錄。關於‘人長期在重壓下生活會導致人格的裂變’,這樣的素材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我疑問道:“老師,人還沒見呢,你就能下定這樣的結論?”

“大體情況我已經在電話裏了解了一些,差不多就是這樣。很多事情看起來光怪陸離、千奇百怪,但究其背後的本質都是一樣的。對事情要善於分析和歸納,長青,這也是你以後學習的方向。”康錦說完,把身體全部放鬆在了座椅上,閉目養神。

當我們下大巴車的時候,已是下午。通向村莊的鄉間小路被雨水衝毀了,泥濘不堪,根本沒法通車。村長趕著驢車已經在路口等候多時了,見了我們急忙招呼著。於是我們又換乘了最原始的交通工具,隻是這條路實在太泥濘了,驢子走起來都深一腳淺一腳的。等我們趕到村裏的時候,天色已然是黃昏了。

村長擦著頭上的汗,帶著歉意地笑笑說:“康教授,這就是咱們村,挺破的,多少年了也沒發展起來,您別見笑啊……要不,咱們先去村委會安排好住宿吧?”

他話裏夾雜著濃鬱的地方口音,勉強能讓人聽個明白。康錦擺擺手說:“沒事,住宿倒是不急,先去一趟曹金花家裏吧。”

曹金花,這個女人是我們此行的唯一目的。在來之前,已經有三位心理醫生對她束手無策,而曹金花家裏也付不起長期在精神病院治療的費用。對於一個沒有醫療保險的村婦來說,鄉財政收入再多也沒有閑錢送你看病,隻要你不掂著刀亂砍人,那麽就算相安無事。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康錦得知了這個情況,他覺得頗有學術研究的價值,就跟鄉政府聯係了一下,說自己或許能解決這個事情。鄉裏當然樂意,就安排村裏接待一下,於是康錦就帶著我來了。

村長揮鞭嗬斥驢子,車子朝村內走去。我已經被顛得七葷八素了,扶著腦袋問:“老師,我怎麽聽著這裏的人說話口音跟王寶強差不多啊?”

“這是河南口音。”康錦往南邊指了指,“瞧,那邊就是黃河,很近,過了黃河就是河南省了。1963年前後,這裏整個縣還屬於河南省,後來因為黃河發水,經常改道,河兩邊的人為了爭地發生過很多次械鬥。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中央就把這一片全劃歸菏澤管轄了。地是劃過來了,可這口音還是以前的。”

村長驚訝地瞅了康錦一眼,繼續趕著驢子說:“教授就是教授,真跟平頭老百姓不一樣,啥都知道!鄉裏領導說你是個大學者,讓俺好好配合你工作,跟你學習學習……”

康錦笑著擺了擺手:“老哥,太誇張了,我算不上什麽大學者,頂多就是個知識分子。對了,你能不能再給我介紹一下曹金花的情況?”

“她啊?”村長皺眉想了半天,最後搖了搖腦袋,“不知道該咋說,本來好好的,也不知道咋的忽然就變成現在這個樣了。也沒別的,就是她說的話別人一句也聽不明白。鄉裏不是也派人來看過好幾次嗎,一點法子都沒有。”

曹金花家住村西頭,三間破舊的紅磚瓦房。曹金花的丈夫跟一群漢子正蹲在路邊吃著晚飯。魯西南地區的風俗,晚飯的時候大老爺們兒都會捧著碗蹲在路邊吃,一邊吃一邊嘮嗑。她丈夫看到我們來了急忙放下飯碗,站起來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局促地笑了起來:“來,來了。”

這是一個典型的莊稼漢子的形象,四五十歲,背稍有佝僂,眼角的皺紋隨著笑容綻放開來,像一道道衝開的溝壑。我們跟著他朝院門走去,後麵跟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老人小孩都有,還有幾個端著飯碗的,一邊走一邊哧溜。

到了院門口,村長回身擺著手驅趕道:“去!去!有什麽好看的,該幹嗎幹嗎去!”

幾個小孩嬉笑著跳開。沒有人遠去,都聚在曹金花家門口,像一群等待電影放映的觀眾。幾個婦女還伸長了脖子,顯出急不可耐的神情。進門之前,她丈夫囁嚅著囑咐道:“你們別問得太急,別逼她,要不她就哭,光摔東西……”

康錦點點頭,示意他不用擔心,就領著我走了進去。村長則站在門口,不讓任何看熱鬧的進來。

屋裏沒有開燈,光線有些昏暗。黃昏的陽光像摻了水一樣稀薄,編織在一起淡淡地灑開。桌子邊隻坐著一個女人,我想那就是曹金花。她體形有些臃腫,跟一般農村婦女的打扮也別無二致,亂糟糟的頭發昭示著這個村子的美發水平。曹金花就坐在那裏,端著搪瓷碗,就著鹹菜有一下沒一下地喝著稀飯,對我們的到來視而不見。

“長青,你先跟她溝通一下,注意引導。”康錦小聲對我說。

我點點頭,這是培養我與人溝通能力的最好方法。康錦也習慣這樣,他喜歡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研究人,研究交談對象,這樣便於更冷靜地觀察研究對象的肢體動作和細微神態。

我在曹金花對麵坐了下來,隔著一張油膩的方桌。她抬了一下頭,眼神稍有呆滯。

我說:“你好。”

她低下頭喝稀飯,並不理我。

我繼續:“我們是專程從外地趕過來的,希望能跟你交流一下。”

她仍舊不理我。很多精神有問題的人都會這樣,對於別人的問話不理不睬。這是因為他們始終沉浸在一種自己創造的主觀世界裏,無法有效地對外界做出反應。我並不氣餒,從各個角度旁敲側擊,希望能找到引起她注意的話題。就在我喋喋不休的時候,她忽然抬起了頭看著我。

“鄉裏告訴你我是個精神病對不對?”

我愣了一下。她的普通話竟然說得很標準,但還夾雜著一點淡淡的地方口音。

我說:“沒有,鄉裏沒有出具任何診斷,你別多想。我就是跟你隨便聊聊。有時候精神上的壓力會有一些隱性的表現,自己也很難發覺。不過我們可以談談,試著找到發現問題的途徑。”

她用粗糙的手抹了抹額頭上的劉海,說:“這麽說,你還是覺得我有精神病。”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想跟你溝通一下。”

她:“你想怎麽溝通?”

我:“這樣吧,我能不能先問你幾個問題,就是些很普通的,你隨意回答一下就行。”

她放下了筷子,看了我一會兒說:“行,你問吧。”

我試著問了第一個問題:“你多大了?”

她:“四十六。屬狗的。”

我:“你叫什麽?”

她:“現在的名字,曹金花。”

我:“現在的名字?那你原來叫什麽?”

她:“原來的名字也隻是一個代號,並不能代表什麽。”

我疑惑地看了康錦一眼,這明顯不是一個農村婦女應該有的談吐。康錦點點頭,示意我繼續。

我:“之前有沒有去過外地?”

她:“沒有。”

我:“不可能吧。你普通話怎麽說得那麽好?”

她笑了:“我覺得原來的口音太土了,很難聽。怎麽,這對你們來說很難嗎?”

你們?這個詞用得太奇怪了。我頓了一下說:“拋去曹金花這個名字本身的代號意義,那麽,你到底是誰?”

她又笑了:“你問了一個聰明的問題。跟鄉裏派下來的那些人不一樣。”

我附和著她:“是。那你能不能回答我?”

她歎了一口氣,露出的表情就像哀歎今年的收成不好一樣:“好吧,我告訴你,我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遠到你不能想象。我來到這裏,是為了執行一個任務。可惜,我來晚了,任務早已經完了。我是一個遲到的流浪者。”

我:“執行什麽任務?”

她搖搖頭,又端起了搪瓷碗:“行了,今天就到這兒吧。我不能回想太多以前的事情,想多了就頭疼。我迷失在旅程裏的時間太長了。”

我無奈地站了起來,看到曹金花的丈夫正站在門口略帶驚訝地看著我。出門後他對我說:“奇了怪哩,金花跟你說了這麽長時間,還真是第一次。原來鄉裏來的那些人,說不兩句她就摔盤子摔碗的。”

我撓撓頭,曹金花說的那些話我還不能消化。康錦合上手裏的筆記本,詢問道:“曹金花是從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就上個月,到現在還不滿二十天。”她丈夫想了想說。

康錦問:“突然間就變成這樣了嗎?”

“怪突然的。那天下地幹活回來以後就不行了,也沒誰招她惹她,她就一個人坐在堂屋裏發癔症,先是哭,哭完一陣又笑,笑完以後就成這樣了,說些我們都聽不明白的話。”

“她普通話跟誰學的?”

“誰知道啊,原來誰也沒聽她說過。”

“你們有孩子嗎?”

“有,在廣州打工。就年底能回來一趟。”

“曹金花去廣州看過兒子?”

“沒,沒去過。別說廣州了,她長這麽大都沒出過鄉,連縣城裏都沒去過。”

“平時喜歡看新聞聯播?”

“嘿嘿,莊稼人,誰看那個啊。”她丈夫有些不好意思,撓撓腦袋,“天線壞好幾年了,隻能收兩個本地台,還不清楚,平時也都沒人看。”

這時村長已經把看熱鬧的人都攆走了,拿袖子擦著汗過來問:“怎麽樣,康教授?”

“大體情況都已經了解了,先回村委吧,有些具體情況還要等明天再說。”康錦走的時候又安慰了一下她丈夫,“別擔心,這個案例雖然有些特殊,但也不算很棘手。晚上回去我再考慮一下。”

她丈夫有點發蒙。村長在一邊搡了他一把:“還是康教授有本事啊,鄉裏來的那些人是一點法子都沒有。你還愣著幹啥,還不趕緊謝謝康教授?”

她丈夫醒過神來,忙不迭地握著康錦的手上下搖動著,嘴裏囁嚅著一堆感謝的話,眼神仿佛是抓到了一根剛剛看見的救命稻草。

回到村委會安排好住宿後,村長又叫對麵小飯館炒了幾個熱菜送過來,要在辦公室裏支攤子喝幾杯。康錦平時不喝酒,隻有我陪著村長喝了二兩。他喝了點酒,臉色漲紅,話匣子也打開了:“康教授,你看那個曹金花啊,說話前言不搭後語的,到底是什麽毛病?”

康錦並沒回答,卻反問道:“你是村長,村裏人都熟得很,你覺得呢?”

“我覺得啊……”村長忽然俯下腦袋,神秘兮兮地說,“我看她啊,就是被那黃大仙給附身了。”

“黃大仙?”

“肯定是黃大仙沒跑啊!前段時間,曹金花家養的雞被黃鼠狼給拉走了,她男人下了幾個套,一晚上連套了三個黃大仙。我親眼看著她男人一鋤頭結果一個,那個慘哪,腦漿迸裂……她男人把三根黃鼠狼尾巴賣給了做毛筆的,白賺了兩百多塊錢呢。”說到這裏,村長扭頭看了看四周,害怕有人偷聽似的,“這不,遭報應了吧。黃鼠狼這玩意兒不能隨便打,邪得很。”

康錦哈哈笑了起來:“迷信,迷信。”

村長急道:“不是迷信啊。曹金花她男人都請鄰村的司婆子過來看了。司婆子你知道吧,就是那種會算命、會看風水的。那司婆子靈得很,遠近都出名,人家看了沒兩眼,就肯定是黃大仙搞的鬼。”

康錦笑道:“那既然知道誰搞的鬼,怎麽還沒治好?”

“這就要怪她男人啊,摳門小氣。司婆子說,必須要曹金花她男人親手把家裏養的三頭豬給宰了,豬頭供給黃大仙三天三夜,才能解了黃大仙的怨氣,要不然它就會一直纏著曹金花。可是三頭豬,一萬多塊錢哩,她男人死活不舍得。”

“這就對了。三頭豬,殺了也是白殺。”

“這話咋說?”村長打了個酒嗝。

“事物都是由內因引起的,外因隻是個引子,關鍵還是在這兒。”康錦指了指腦袋,“問題還是出在曹金花自己的思想裏麵。”

村長驚愕道:“是她自己的問題?”

康錦笑而不語,卻又把頭轉向了我,“長青,你怎麽看?”

這種最基本的病理心理學案例還是難不倒我的,我想了一下說:“應該屬於妄想症吧。”

“沒錯。”康錦讚同道,“確切一點地說,是幻想型妄想症。廣義上來講,屬於類精神型人格分裂。”

“啥?人格分裂?”村長瞪大了眼睛。

康錦看了他一眼,問道:“曹金花她丈夫,是個什麽樣的人?”

村長想了想:“要說她男人,還真沒啥優點。小氣、摳門,長得也不好看,還內向,沒見過大世麵,人多的時候說句話都渾身哆嗦。”

“他倆吵過架沒?”

“吵,兩口子過日子哪有不吵架的。不過曹金花她男人是個悶葫蘆,就是吵架也放不上三個屁。因為生氣,曹金花還喝過農藥哩。”

康錦點點頭說:“這就對了。一直以來,曹金花都對自己的生活狀態不滿意,看不上她這個畏畏縮縮的丈夫,也可能包括艱辛的日常生活。但傳統社會習俗的束縛讓她不能把這種情緒表露出來,於是就在心裏越積越深。這種情緒壓抑到最後,她就幻想出了另外一個自己,一個從遠方來的並且跟她丈夫和這種生活完全沒有關係的人。也就是說,她在體內又分裂出了一個人格,取代了現在的自己。”

村長有點糊塗了:“你的意思是說,現在的曹金花,不是曹金花?”

“不,”康錦搖搖頭,“還是她,不過是她自己幻想出來的另外一個她。”

“那,那,”村長舌頭都打結了,“曹金花的普通話是咋回事,以前可沒聽她說過啊。”

“精神異常引起的官能性病變,雖然挺少見的,但也不是孤例。以前奧地利就有這麽一個病例,一名男性患者在轉變成另外一個人格的時候,不僅性格和語言會發生變化,就連瞳孔的顏色也都跟著改變。”

“天咧,這還不是見鬼了?”村長喃喃地說。

康錦搖頭笑了起來:“跟鬼不鬼的沒關係,這是科學。老哥,隻要以嚴謹的態度看問題,這世界上沒什麽稀奇古怪的事。”

村長掉魂似的愣了一會兒問:“那康教授,要真是照你說的這樣,你有法子把曹金花給治好嗎?”

康錦考慮了一下:“我覺得應該沒什麽問題。一般治療人格分裂,都用催眠法或者藥物治療,但這兩種方法都見效太慢,患者痊愈的概率也不高。我決定用宣泄療法,通過直接交談,讓她現在的這個人格意識到自己產生的原因,這樣她就會情緒崩潰,然後再想辦法把她原來的主體人格誘導回來。”

“可是,康老師,”我提出了一點質疑,“分裂出來的後繼人格一旦形成,它就會強烈抵禦企圖消滅它的一切存在。用宣泄療法,是不是有點太冒險了?”

“這就要看交談的技巧了。”康錦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明天你負責筆錄,我來跟她談話,讓你學學什麽叫心理誘導。”

看到康錦自信的笑容,我心裏也就有了底了。畢竟他是我的導師,是我學術上的精神支柱。但是,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們之間的談話,對於接受了二十多年現行教育的我來說,幾乎就是一種折磨。

曹金花,也許就是這個女人,衝開了我,哦不,是我們,心理防線的第一道缺口。

第二天,上午,天氣略陰。曹金花還坐在昨天的那個位置上,眼神配合著天氣,略有些呆滯地看著我們。在我看來,不說話的她跟一個普通的農家婦女別無二致。

我坐在一邊負責筆錄,康錦把雙手都支在桌子上,做了一個讓人感到完全不設防的安全姿勢,問:“你是不是很討厭這裏的人?”

曹金花看了他一眼,並未回答。

康錦說:“聽說鄉裏來的人跟你談不了幾句,你就哭,摔盤子摔碗,有這回事?”

她點了點頭:“對,是我摔的。”

康錦:“為什麽?討厭他們?”

她:“談不上討厭。那幾天心情不太好,不想跟他們說那麽多。他們又不走,我隻能摔東西。”

康錦:“你昨天怎麽沒摔東西?”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們跟他們不一樣,他們直接認為我是精神病。”

我心裏偷笑了一聲,明白康錦已經開始了他的誘導,在用語言慢慢地給對方下套。看似無害,其實這是一個陷阱——對方說得越多越好,隻要等到時機成熟,一個反問就足以使她全線崩潰。精神病人有自己的一套思維邏輯,隻要你能找到他邏輯中的漏洞,就相當於抓到了他的要害。

康錦繼續引導:“說說你自己吧,你是從哪兒來的?”

她:“很遠的地方。”

康錦:“你昨天說自己是一個遲到的流浪者,到底什麽意思?”

她咬著嘴唇,看著我們,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說了,你們信嗎?”

康錦點點頭:“當然信,你說吧。”

她沉默了一下說:“我是從獵戶座旋臂的第九行星群來的,距離這裏一千六百光年。”

我冷不防地驚了一下,手裏的筆差點掉到地上。

康錦愣了一下,他顯然也沒料到曹金花會有這樣的回答。隨即,他笑了起來,用手扶了扶眼鏡:“獵戶座……有意思。你能告訴我獵戶座旋臂在什麽方向嗎?”

她:“太陽係本身就位於獵戶座旋臂之中,我隻能給你指出第九行星群的方向。以地球為參照物的話,位於銀道麵以北,與天赤道的夾角約為35度。”

作陪的村長和曹金花的丈夫一臉茫然的神情,看看我又看看康錦。那意思很明顯,喏,看吧,這個女人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滿嘴放炮。

康錦沉默了一下,問:“這些專業的天文術語你是從哪裏學來的?電視裏?”

她神情略有不悅:“你還是不相信我。”

康錦:“相信,我相信你。這樣吧,你能不能告訴我從那麽遠的地方到地球來,你的目的是什麽?”

她:“為了星戰。”

康錦啞然失笑:“星戰?”

她點頭:“對,可惜我來晚了,星戰早已結束。隻剩下我一個人被遺落在了地球上。”

康錦:“什麽是星戰?”

她:“星戰,就是星際戰爭。很早很早以前,獵戶座旋臂內爆發了一場席卷了十五個行星群的星際戰爭。以地球時間來算的話,這場戰爭的結束時間大約是七千年前。”

康錦:“這個星戰,跟地球有什麽關係?”

她:“星戰進入尾聲的時候,地球被卷入了戰場,作為我們的聯盟在太陽係進行反攻的一個基地。我是從第九行星群被運送過來的士兵之一,來地球執行反攻任務的。可是在運輸過程中出了差錯,我來晚了,戰爭已經結束。”

康錦:“來晚的隻有你一個嗎?”

她:“據我所知,應該是的。”

康錦沉默了。大家都在沉默。這種話聽起來簡直匪夷所思,起碼我完全無法接受,如果硬要我說的話,隻能佩服曹金花那瑰奇的想象力了。康錦皺著眉頭,在思考接下來的談話應該往哪個方向發展,語言誘導還不到應該結束的時候。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七千年前,那個時候地球上應該已經有文明了。”

她:“很低級的文明。”

康錦:“應該還可以吧,起碼部落格局已經形成了。書上記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女媧補天的故事你知道吧?”

我暗道一聲牛逼,康錦又開始往上古文化上扯。

她:“你覺得女媧補的真是天嗎?”

康錦很意外:“補的不是天,是什麽?”

她:“當時人類並沒有宇宙的概念,所謂的天,就是抬頭能看到的東西。你現在抬頭看看,天本來就是空的,怎麽能破?”

康錦:“你的意思是說,七千年前人類看到的天,不是現在的這個天?”

她:“對的。”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康錦的臉抽搐了一下。他深呼吸了一下,繼續保持著輕鬆的口吻問:“那七千年前人類看到的天,是什麽天?”

我忽然間覺得這場談話有些詭異。本來是要康錦誘導曹金花的,但現在已經反了過來,卻是曹金花在引導著康錦一步步地往下走。

她:“那時候的人類抬起頭看到的不是現在的天,是月球。”

康錦:“現在我們晚上抬起頭,還是能看到月球。”

她搖搖頭:“不是這個意思。當時的月球離地球非常近,就懸浮在人們的頭頂上,完全遮蓋了整個天空。人們抬起頭就能看到它。”

康錦笑了,表情頓時釋然起來:“可能你對天體物理學還不夠了解,你說的這種情況是不可能出現的。如果月球離得那麽近的話,會受到地球強大的引力影響而墜落的,根本不會浮在空中。”

她:“我們在月球上安裝了反重力裝置。”

這次不僅是康錦,連坐在旁邊的我都一個哆嗦!村長和曹金花的丈夫則茫然地看著這一切,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些話裏所隱含的匪夷所思的含義。

她繼續說:“月球不是一個自然天體,它是我們聯盟建造的巨大飛行器之一。建造月球的某些材料甚至比地球都要古老。它是我們在太陽係發動反攻計劃的重要基地,所以在戰爭的尾期,這個基地受到了對方猛烈的攻擊。月球表麵的那些大坑有很多就是在那個時候留下的。很多巨大的環形山都呈一條直線分布,就像被掃射的一樣。你也明白,隕石並不能造成這樣的結果。那都是鏡戶炮(音譯)帶來的傷害。”

我強壓住內心的震驚,在筆記本上記下了這些荒誕的筆錄。康錦的表情有些不安,喉結一上一下地蠕動著,盡力保持著作為一個學術研究者的嚴謹態度。他很快便鎮定了下來,問:“照你這樣說,女媧補天是怎麽回事?”

她:“女媧並不是一個人,或者說,它根本不是一個生命。女媧是我們聯盟建造的一個……用現在的話說,一個具有人工智能的巨大的機器觸手,它負責月球的修複工作。在鏡戶炮的攻擊下,月球受到了嚴重的損害,並且出現了巨大的裂口。女媧對月球裂口的修複工作,到後來就成了傳說中的補天。”

康錦咽了一口唾沫:“那,然後呢?”

曹金花先站了起來,給自己倒了一碗水。在她彎腰的時候,能清楚地看到裹在衣服裏的腰間的贅肉。這些贅肉太過現實,作為她是一個農村勞動婦女的標誌。我不由得喘了口氣,就像久被憋在水裏的人忽然浮出了水麵一樣。

她喝完水,坐下來繼續說話:“然後,戰爭結束了,我們的聯盟取得了勝利。月球的推進裝置在戰爭中遭到了重創,無法進行遠距離飛行,隻能解除了反重力裝置,用它最後的一點推進力掙脫地球引力的束縛,成為一顆繞軌道運行的地球衛星。在月球升空的過程中,地球上的海洋受到了月球的引力影響,產生了巨大的潮汐,非常巨大,曆史傳說中的大洪水時代就發生在那個時候。”

我無法認同她的觀點,在我心裏,始終是把她當作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來對待的。但她的敘說卻嚴絲合縫,我心裏長期隱藏的那些疑惑忽然有了注腳:傳說中長著蛇身的女媧,共工頭撞不周山導致的大洪水,《聖經》中諾亞為躲避洪水建造的巨大方舟……就像長久以來一張殘缺的拚圖,這時被人拚上了最後一塊。

康錦已經不淡定了,我從未見過他臉上的神色如此困惑。他麵前的這個“人格分裂”患者完全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康錦試圖進行的宣泄誘導法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已經一敗塗地。到了這時,他隻能徒勞地把這場談話繼續下去,希望能從中找到一點點曹金花的漏洞和縫隙:“作為戰爭的一方,你們是正義的還是邪惡的?”

出乎意料的是,曹金花咧著嘴笑了:“戰爭還分正義和邪惡?我想這不僅是地球上的法則,也是整個宇宙裏的法則吧,隻要你勝了,就是對的;你敗了,就是錯的。”

康錦不得不承認她這句話裏淺顯而又無懈可擊的道理,接著又問了另一個問題:“那你們的敵人,是誰?”

她:“我們的敵人也是一個強大的聯盟,有很多種族。但在地球上,我們主要對付的敵人是傀儡。”

康錦:“傀儡?”

她:“對,傀儡,一種被機械操控的人類改裝體,小部分是純金屬構造,但大部分都是由木頭做的。那些粗陋的機械沒有疼痛感、沒有恐懼,是一群隻懂得殺戮的家夥。往往隻有將其徹底摧毀,才能阻止它們的活動。”

傀儡。我在筆記本上著重記下了這個詞。

康錦想了想說:“我不明白,你們既然有著如此發達的文明,為什麽還要發動戰爭?”

她反問:“戰爭還需要理由嗎?”

康錦語塞。是啊,戰爭需要理由嗎?縱觀人類曆史的發展,文明越發達,戰爭越慘烈,在“二戰”的時候終於達到了巔峰,席卷了整個地球。即使不同的文明進化遵循普世法則,戰爭也同樣無可避免,反而會更加殘暴。

康錦:“照你這樣說的話,你隻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並且還錯過了那場戰爭的尾聲,對於整個戰場的了解,你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

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信號接收。我們士兵跟機器不同,把思維抽取出來以後是以光子的形式發送到戰場,然後占據一個本星球物種的身體,這樣最安全,也更節省時間。以地球為例,我們占據了一個人類的身體後,意識並不會馬上覺醒,需要進行統一共振才能取代之前的本體思維。一旦覺醒,腦電波頻率就會自動調節,不斷地接收聯盟總部發來的信息。這些信息現在還殘留在地球上,不過已經很微弱了,估計幾年以後就會消失。”

康錦:“你是什麽時候占據曹金花的身體的?”

她:“不清楚,應該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吧。五六歲。”

康錦:“你什麽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身份的?”

她:“不久,二十天前。”

康錦:“你沒有經過統一共振,怎麽會覺醒?”

她:“沒有經過統一共振,時間長的話也會自然覺醒。但這種覺醒狀態很不好,意識不夠強烈。我不能保持這種思維很久,有的時候還會認為自己就是曹金花。但很意外,今天的狀態很不錯。”

康錦沉思了一下,說:“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你原來居住的那個星球?”

她:“位於第九行星群的尾部,我們叫它加爾瑪星(音譯),那裏有兩顆太陽,按照地球的說法,叫作雙星係統。兩顆恒星以兩儀形態相互環繞,加爾瑪星則是以不規則線路環繞兩顆恒星。這並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銀河係裏,太陽係這樣的單恒星星係反而比雙星、三合星要少。”

康錦試圖分析她的漏洞:“根據你之前說的,那裏距離地球有一千六百光年,是吧。即使你能按照光子的最快速度行走,來到這裏也需要一千六百年?”

她笑了笑:“在一般宇宙情況下,這確實是光速的極限。確實也沒有任何物體能夠超越這個速度,因為宇宙速度是不變的。但我們能夠用另一種方法穿越空間。”說到這裏,她把麵前的搪瓷碗舉了起來,與視線平齊,“看到這碗沿上的兩個豁口了嗎?當我使碗沿與你的視線平齊的時候,這兩個豁口是不是在一條直線上?”

康錦點了點頭:“沒錯。”

她:“那麽這兩個豁口之間的最短距離,肯定就是連接兩者之間的直線了。可是,如果我慢慢轉動碗沿呢?”

隨著她轉動手中的碗沿,兩個豁口在與我平齊的視線內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康錦疑惑道:“蟲洞?!”

她放下手裏的搪瓷碗:“不,跟蟲洞還不一樣。蟲洞隻是一種理論上的假設,根本無法穿越。你應該注意到了,剛才碗沿上的兩個豁口,本來處在三維空間之內,當它與你的視線平齊,處在一條直線上的時候,就算是二維空間了。當我轉動搪瓷碗,讓兩個豁口在你的視線內重疊為一個點的時候,就變成一維空間了。維度越降,兩者之間的距離越短,甚至到最後會沒有距離。”

康錦驚愕地瞪著眼睛,片刻之後突然叫道:“你是在說,通過降低維度來穿越空間?怎麽可能!”

曹金花對著康錦笑道:“有什麽不可能的?我們在穿越空間的時候,先把空間維度降低,將兩點距離重合,穿越之後再把空間維度展開,就跟之前一樣,什麽事都沒有。”

雖然她說得就像折紙一樣輕鬆,但我和康錦都已經是大汗淋漓。我們不是學物理專業的,但也明白她說的這番話足以顛覆目前已知的所有物理常識!或許就算揪出一個物理學家來,他也不敢想象這樣的穿越方式。村長,還有曹金花的丈夫坐在一旁迷呆呆地聽著,他倆已經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了。

康錦支在桌子上的手開始顫抖:“既然這樣,你為什麽會現在才來到這裏?”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不知道旅行過程中出現了什麽問題,我來到之後戰爭已經過去了七千年。可能是中間受到了黑洞引力的束縛,很久之後又掙脫了出來。這也是我自己猜想的。”

康錦:“能不能試著聯係一下你原來的聯盟總部?”

她:“不可能,完全沒辦法。我能知道這些情況也是因為殘存在地球上的微弱信號。過去的時間太漫長了,說實話,聯盟還存不存在我都不知道。”

康錦:“這麽說,你回不去了?”

她沉默了一下,表情有些黯然:“嗯。應該是。”

康錦也沉默了一下,問:“如果這個身體死了,你會怎麽樣?”

她:“不知道。”

康錦:“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不知道。”

說完她又看了看窗戶外麵的天空,說:“我不知道,我沒有接收到這些信息。”

康錦的語言誘導最後以失敗而告終,並且是一敗塗地。隨著與曹金花交談的深入,她說的越來越讓人覺得匪夷所思,更關鍵的是這種匪夷所思完全成立,曹金花的語言邏輯無懈可擊。一個連縣城都沒有去過的農村婦女在濡染了幾十年社會行為學和人類心理學的教授康錦麵前,做到了滴水不漏。

我們離開村子回去以後,康錦就病倒了,高燒不退,上吐下瀉。我不知道是曹金花事件對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衝擊,從而引起了他的生理反應,還是在菏澤的時候吃壞了東西,引起了腹瀉高燒,總之他病得很厲害。把康錦送去醫院安頓好之後,我回到學校查閱了大量資料。如果說曹金花是通過某種渠道獲得了知識來源的話,那有可能是一本小說,也可能是一本科普讀物,甚至是一檔電視娛樂節目……總之,它應該有一個來源。可是我連續花了一周時間也沒有找到能夠印證那些理論的資料,我還特地請了物理係的同學幫忙,最終也是毫無所獲。

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很大,以至於從菏澤回來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晚上出門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45度角仰望天空,尋找著獵戶座旋臂的方向,心道如果真有流浪者的話,那一定是孤獨的吧,在漫漫的時間長河裏,連自己的名字都未曾留下。

這種荒誕的念頭在我腦海裏縈繞不去,幾乎攫取了我所有的思想和精力。為了擺脫這種困擾,我又給那個村子的村長打了個電話,希望能再過去查訪一趟。沒想到村長卻在電話裏告訴我,曹金花的病已經好了。

“好了?”我握著話筒愕然地問。

“對呀,好了,沒事了,完全恢複正常了。”村長的語氣裏透著如釋重負的感覺。

“怎麽好的?”我問道。

真是奇怪。我要放下電話的時候又多嘴問了一句:“沒到北京嗎?”

“沒有。說是剛到滕州,在那裏住了一天等轉車,結果第二天人就沒事了。我看啊,這還是多虧曹金花她二哥狠著心把三頭豬給宰了,豬頭給黃大仙供了三天三夜,這不你看……”

村長後麵的話我已經完全沒聽進去。滕州,這個地方我應該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