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篇筆記 馴獸人

“沒有啊。剛才霧大得很,我就莫名其妙地找不到你們了。瞎轉了一圈,剛在這裏看到你。”

看來大鵬也遇到了跟我一樣的事情。我問他:“你剛才做夢了沒?”

“夢?這大白天的做什麽夢?什麽意思?”

“沒,沒啥意思。行了,咱們快找找其他人吧。”

我們兩個一邊走一邊喊其他人的名字,可一點回音都沒有,周圍安安靜靜的,除了大霧就是大霧,仿佛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是一塊終日彌漫著濃霧的大陸。

走了半個多小時,霧氣漸漸地消散了,可我倆已經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眼前已經沒有去處了,隻有一麵巍峨的斷崖聳立在那裏。這斷崖不僅高,還很長,奇怪的是表麵還十分光滑,像是被什麽東西劈開的似的。大鵬站在斷崖下麵,抬頭仰望了半天忽然說道:“沉香救母!”

我忍不住直翻白眼,看來這廝平時沒少看電視劇。這也是當今電視劇泛濫的作用之一,要不然很多人還不知道雍正是乾隆他爹呢!

我正想著怎麽去找其他人,大鵬卻忽然在遠處興奮地叫我:“長青,快過來看看這個!”

“什麽東西啊?”我有些不情願地走了過去。同門社吸納的成員大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真不明白像大鵬這樣的人怎麽也會進來。看來是“省冠軍”這個名號給他鍍了一層金。雖然他剛才救了我,人也是好人,但我總覺得跟他歸不到一類去。

可是走過去之後,我才明白他興奮是有原因的。

我也興奮了起來。

在那麵斷崖之上,有一幅巨大的石刻岩畫。筆法古拙粗獷,線條勾勒有力,不知道是哪個時期留下來的遺跡。貌似描繪的是部落戰爭一類場景,我一一看過去,有奔跑的人物、凶狠的怪獸、盤旋在空中的飛鳥,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一些東西,總之描繪的場景十分龐大,帶著一種原始意味的殘酷。

沒想到能在“秦嶺絕壁”內看到這麽珍貴的石刻岩畫,我真後悔自己沒帶相機來。要是能拍下來給康錦帶回去,不知道他有多高興呢……康錦,我又猝不及防地想起了這個名字,隻覺得心裏一陣酸楚。

“嘖嘖……”大鵬讚歎了兩聲,離近了仔細地觀察著。他忽然說道:“不對啊,長青你快過來看看!”

“怎麽了?”我把腦袋湊了過去。鑒賞原始岩刻需要極高的專業知識,說實話,我也沒指望他能看懂。

大鵬指著岩畫上的一個圖案說:“你看看,這小人兒手裏拿的東西,是不是挺奇怪?”

那應該是一個正在作戰的人物,粗硬的線條隻勾勒了他的側麵,卻完全表達出了他的動態。他向前邁著有力的弓步,似要攻擊前麵的什麽東西,但他手裏拿的既不是弓箭,也不是長矛,更不是什麽投擲石器,如果非要我說的話,他那個姿勢,更像是舉著一把現代火力武器!

“你看看!這裏!”大鵬指著岩畫上的人物,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驚訝道,“他手裏拿的東西,像不像八一杠?”

自動步槍?別開玩笑了!這岩畫少說也有幾千年的曆史,自動步槍才發明了多少年?我一一看過去,後背上卻慢慢滲出了一層冷汗,岩畫上的那些人物,他們的姿勢和動作都非常符合原始刻畫的特征,但手裏的武器卻非常奇怪,沒有一樣是我能夠認識的!

“這猛獸的樣子也好奇怪!”大鵬指著岩畫上一頭撲向士兵的猛獸說。那猛獸粗看起來像頭老虎,但仔細分辨一下卻發現了問題,它的身軀比老虎臃腫許多,並且身後沒有尾巴,前胸的兩條短足看起來纖細而脆弱……我心裏“咯噔”一下,這描繪的動物莫不是蟻貘?

大鵬還趴在那兒研究這到底是什麽動物,而我卻慢慢抬起頭向上看去,終於看到了讓人震驚的東西。在岩畫的最上麵,有一道呈弧形的坑坑窪窪的線條從左至右延伸到了整個畫麵。一般人看來,會以為那表示的是天空,但我知道,這絕對不是天空,而是……月球!

“這描繪的是哪個部落的戰爭啊,畫得真奇怪。”大鵬摸著光滑的岩壁說道。

“不,這描繪的不是部落戰爭。”我一字一頓地說道,“是星際戰爭。”

“啥?”大鵬詫異地看著我。

“我現在也沒法給你解釋那麽多,這裏麵牽涉到很多事情。”我搖搖頭道,“我現在腦子裏也是一團亂麻,無法理出清晰的頭緒來。我甚至覺得,我們這次的秦嶺之行,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陰謀。”

“什麽陰謀?”

“不好說。”

“你是在懷疑領袖?”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在懷疑崔夢了?”

“我……”

大鵬雙目炯炯地看著我,仿佛我說錯一句話他就要去告密,然後把我拉出去批鬥遊街似的。這感覺讓我很不舒服,我退後一步說:“大鵬,你相信領袖嗎?”

“你到底什麽意思!”大鵬有些慍怒了。

“我是說,你相信領袖是好人嗎?”

“廢話,何止是好人,簡直是偉人!這個世界上,除了他,還有任何一個人能用盡畢生精力來引導人類獲得最終的自由嗎?你是在懷疑同門社,還是在質疑主創程序的存在?”

“我沒有質疑主創程序的存在,但我總覺得領袖做這一切,有著他自己的什麽目的……”

“長青!”大鵬冷冷地打斷了我,“你是想背叛組織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正要爭辯,忽然從遠處傳來了自動步槍連續點射的聲音!

我跟大鵬對視一眼,立刻繞過斷崖,朝著槍聲傳來的方向跑去!在斷崖側麵有一個陡坡,陡坡下麵是一條在山裏還算比較寬闊的河道,一張排筏正在河道裏順水而下。崔夢正舉著一把八一式自動步槍,渾身血跡斑斑地半蹲在排筏上。在她腳邊還臥著一個人,不知道是誰。

我高聲喊道:“崔夢!”

崔夢轉過頭,朝著我們喊道:“危險!”忽然猛地站起了身子,朝著水裏連開了兩槍。

“媽的水裏有東西!”大鵬脫了靴子就往水裏衝。

我一把拉住了他:“你要遊過去啊!”

“你沒看到崔夢危險嗎?”

“可水裏有什麽東西還不知道,你這樣遊過去不是太危險了?”

“廢話!等你知道水裏是啥東西的時候就晚了!”大鵬瞪了我一眼,“撲通”一聲跳進了水裏向排筏遊去。這家夥混不吝的性格真讓我為難,要是我現在表現得退縮一點,以後還怎麽在崔夢麵前抬頭?想到這裏,我咬了咬牙,也跳進了水裏遊了過去。

崔夢看到我倆跳入水中,大驚失色,連連擺手示意危險。不過幸好這河道水流平緩,也並不寬闊,沒幾下就劃拉到了排筏邊上。大鵬遊在前麵,已經一條胳膊搭在了排筏上,而我也馬上就能夠著了。就在這時,我忽然感覺小腿一緊,像被什麽東西攥住了似的,然後一股強大的拉力一下將我拽進了水裏。我隻聽到排筏上的崔夢大喊了一聲“長青”,接著滿耳都是水底下“咕嚕咕嚕”流動的聲音。我連嗆了好幾口水,趕緊閉上了嘴巴,正在手忙腳亂掙紮的時候,一張恐怖的茸毛大臉猛地出現在了眼前!

我嚇得差點暈過去,直接又喝了好幾口水。

那家夥並沒有攻擊我的意思,隻是在我身邊轉了一圈,又像條魚一樣地遊走了。我趕緊浮上水麵,被崔夢和大鵬拉上了排筏。

“水底下……有東西,我看見了……”我一邊往外吐水一邊說。

崔夢的自動步槍已經沒子彈了,我身上倒是有一把手槍,但已經泡了水,加之五四手槍的製造工藝本來就很粗糙,在進水的情況下射擊極容易炸膛。我水還沒有吐幹淨,一個東西就從河道裏跳了出來,像一條大魚一樣躍上了排筏。整張排筏被壓得向後一歪,差點沒把我甩出去。

我可以肯定,跳上排筏的這個家夥就是那天夜裏嚇走秦嶺狼群的怪物。它身上長滿了濃密的雜毛,雙臂壯碩且長,麵部的五官極其駭人,牙齒尖銳而暴露,猙獰得就像從地獄裏爬出來的猴子。它站在排筏末端,一步一步地朝我們走了過來。

除了“水猴子”這個名字,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別的稱呼更適合它。

它一步一步走了過來,喉嚨裏發出沉沉的聲音,就像猛犬準備攻擊時發出的那種威脅性的低吼。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全無障礙地麵對這種怪物,感覺被一種巨大的恐懼包裹了全身,像掉入琥珀裏的蚊子,連呼吸都覺得困難。在我小的時候,曾經以為老虎跟狗的個頭差不多,當我第一次站在動物園的鐵柵欄前,看到像牛犢子一般大小的老虎瞪著我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

原來恐懼真的會讓人全身麻痹。

“啊……”大鵬怒吼著衝了上去,掄起胳膊結結實實地打了它一個擺拳。大鵬的腦袋雖然不太靈光,可我有的時候真的佩服他的勇氣,就像這種時候,我被嚇得都不會動彈了,他竟然還敢以血肉之身衝上去,給對方來那麽一下子。

水猴子生生吃了這一記擺拳,連頭都沒有扭一下。在大鵬要出第二拳的時候,它揮起手掌,像拍蚊子一樣把大鵬給扇飛了。大鵬重重地砸在了排筏上,痛苦地弓著腰,嘴角滲出一絲血跡,看來是絕難再站起來了。

“你們快逃……”他囁嚅著說。

逃?往哪兒逃?這水猴子機動能力超強,無論是陸地還是水上對他都沒有影響。僅憑三隻這樣的家夥就能讓幾十隻狼組成的狼群落荒而逃,其恐怖之處可想而知。就連黃河邊上最強悍的“草鴞”在它麵前也撐不過三分鍾,像我這樣的,估計一個照麵就直接歇菜。

等等……我猛然想起了什麽,趕緊從身上翻出青銅吊墜舉在麵前。果然,那家夥愣了一下,站在原地不動彈了。我急忙喊道:“崔夢,大鵬,你們快都躲在我身後!”

這隻水猴子不是我在秦嶺山裏遭遇狼群的時候碰到的那隻,當時那隻水猴子身上的青銅吊墜是拴在手腕處,而這隻的卻拴在腳踝上。它又往前走近了兩步看著我,野蠻的眼神裏麵閃過一絲狐疑。我距離它連二十厘米都不到,舉著青銅吊墜的胳膊因為恐懼而僵硬,同時襠部傳來了一陣溫熱。媽的,我竟然小便失禁了,不過我全身都是濕的,應該沒人能看出來。

水猴子跟我一動不動地僵持了十幾秒鍾,我卻感覺度日如年,感覺每一個瞬間它都會撲上來然後把我撕碎。終於,它“撲通”一聲跳進了水裏,然後消失了蹤影。

我還一動不動地舉著青銅吊墜,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我感覺全身都硬了。

“大鵬,你怎麽樣?”崔夢急忙查看大鵬的傷勢。

我聽到崔夢的聲音,神經才猛然反應了過來,接著全身一軟,像攤爛泥似的坐在了排筏上。

“我沒事……”大鵬說話的時候直“噝噝”地吸涼氣,恐怕是傷到了肺,“長青……咳,你手裏拿的什麽玩意兒,桃木符嗎?”

“這個……我也很難跟你們解釋,說實話我也不明白。”我有氣無力地說。

“他媽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咳咳……豹子呢?還有老林呢?”

崔夢沒有答話,我這時注意到了排筏上的另外一個人,扳過他的身子一看,不禁大驚,脫口而道:“倉鼠?”

“沒錯,就是他。”崔夢歎了一口氣,“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老林呢?豹子呢?”我問出了跟大鵬一樣的問題。

“當時大霧你還記得吧。我害怕豹子有危險,就跟了過去。豹子說他看見老林進了秦王墓裏,我們也跟著進去了,在那裏麵沒找到老林,結果卻發現了‘倉鼠’。我把他打暈之後要從裏麵帶出來的時候,突然出現了幾隻剛才水裏的那種家夥攻擊我們……”

“等等,你們進了秦王墓?秦穆公的墓葬?”我打斷她問道。

“應該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為了找老林,我們進入了主墓室,在裏麵看到有一個黃金台,上麵供奉著一塊玉器。豹子說那是龍紋玉玦。”

“什麽?龍紋玉玦?”我訝然道,“二十年前,老林就盜了秦穆公墓,他應該把玉玦帶出去了才對!”

“那我就不清楚了。”崔夢搖搖頭說,“當我們把玉玦拿下來的時候,‘倉鼠’就出現了。他對我們說,千萬不要把玉玦從那裏帶出去。”

“這個‘倉鼠’到底是什麽人,他為什麽會躲在那裏?”

“我也不知道。但是把‘倉鼠’帶回去,這是領袖交代的任務。既然他出現了,我就不能放過他。”

我回頭看了一眼“倉鼠”,他仍在昏迷狀態,麵色蒼白,左腹下還有血在慢慢滲出。看來崔夢為了完成領袖交代的任務,真是不惜痛下狠手。

“那豹子呢?”大鵬追問道。

“我們要出來的時候,出現了幾隻像猴子那樣的家夥。豹子為了掩護我,他一個人留在了墓室裏,恐怕已經……我帶著‘倉鼠’出來,在河道邊發現了這個排筏,便順流而下,可還是沒能擺脫追出來的水猴子……再後來,就遇到了你倆。”

我們都沉默著不說話,靜靜的排筏仍在順流而下,周圍的空氣被一股悲傷的氛圍籠罩著。大鵬一拳捶在了水麵上,悲愴地喊了一聲:“豹子!”

從見第一麵開始,他倆就惺惺相惜,現在大鵬感到悲痛萬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其實不光是他,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但我一想到豹子平時的音容笑貌,心裏也像刀絞一樣。

“沒想到我們五個人進山,最後隻剩下咱們三個。老林跟豹子,一個失蹤,一個……唉!”我歎了口氣。

“既然是任務,就總得有犧牲。這是避免不了的事情。”崔夢說的這句話好像在安慰我們。但看得出來,她心裏也十分難受。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那個龍紋玉玦呢,你帶出來了嗎?老林說過,那個東西跟傳國玉璽一樣,屬於無價之寶。”

“沒。”崔夢搖搖頭,“當時玉玦在豹子身上帶著。現在應該還留在那裏。”

我長歎了一聲。像這種曠世奇寶是不會輕易顯現於人間的,它們就適合永遠地隱藏在某處,隻讓自己的傳說在世上廣泛流傳,激勵一代又一代野心家去尋找,這才是它們的意義。

臨近傍晚,河道也漸漸變窄。我們把排筏停靠下來,上了岸,生起一堆篝火,用來烤幹身上濕漉漉的衣服。我和大鵬隻穿著褲衩,崔夢穿著內衣,幾乎快**相見了。但在這種特定的環境條件下,誰也沒覺得不好意思。

“倉鼠”的腹部中了一槍,我給他換了條繃帶,但還在緩緩地出血。我們缺乏必需的醫療用具,甚至連止血的凝固劑都沒有,隻能靠簡單的包紮來止血了。“倉鼠”這時也醒了,卻並不說話,隻是偶爾痛苦地“哼哼”上兩聲。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熱得燙人。

篝火“劈裏啪啦”地燃燒著,我往裏麵添了兩根幹柴,說:“‘倉鼠’發燒了,應該是傷口出現了感染。可我們沒有抗生素。別說這個了,光是給他止血都有困難。”

崔夢轉頭看了看躺在一邊的“倉鼠”說:“長青,你覺得應該怎麽辦?”

我說:“領袖要的是‘倉鼠’掌握的信息,如果他掛了,我們這次任務也就白瞎了。不如這樣,我們現在就地審訊吧,能問出多少是多少。我看他是撐不過出山了。”

崔夢沉默半晌,終於點頭道:“好吧,就按你說的做。”

大鵬忽的一下站了起來,渾身的腱子肉在火光之下直抖:“媽的讓我來問!”說著就走過去一把將“倉鼠”拽了起來,揪到眼前吼道,“要不是因為你,豹子哥也不會死!現在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要不然我捏碎你的腦袋你信不信!”

我真害怕大鵬會幹出什麽渾事,急忙讓他把人給放下,有話慢慢說。

“倉鼠”被大鵬拽得動了氣,躺臥下去咳嗽不止,傷口處又流出一些血來。我把大鵬支到一邊,盤腿坐在“倉鼠”麵前,苦笑了一聲說:“你知不知道為了找你,我們付出了什麽代價?如果你不老實交代的話,我真保不準那朋友會怎麽折磨你。”

“倉鼠”眯縫著眼看著我,並不說話。他已經是一副生死無謂的樣子。這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嘴角還留著兩小撇胡子,配合他現在的神態,就像是對生命的一種嘲諷。

我說:“我並不想折磨你,希望你也別自討苦吃。我問你,你為什麽要背叛同門社?”

“你為什麽會在秦王墓裏?”

“你手上到底有沒有同門社所有成員的名單?”

“水猴子為什麽會保護你?”

“秦嶺絕壁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那些木頭做的傀儡人是從哪兒來的?”

我幾乎拋出了自己所有的問題,但他就保持著那個“我要死了我怕誰”的神態,一句話也不回答,隻是偶爾咳嗽上兩嗓子。我回頭看了看崔夢,意思很明顯——這家夥死豬不怕開水燙,接下來怎麽辦?

崔夢說:“搜搜他身上,看看有沒有跟信息有關的東西。”

“讓我來搜!”大鵬聞言就邁步過來,一雙大手粗暴地在“倉鼠”身上搜來摸去。我本想勸阻他,但又害怕把他激怒了更是麻煩,也就隨他去了。大鵬摸到他胸口處的衣襟裏,忽然眉頭一皺,這時“倉鼠”吐出了一個字:“別……”

“刺啦”一聲,大鵬把他的整條衣襟都撕了下來,從裏麵抖摟出來一個火柴盒般大小的片夾。

“嗬,藏得還挺嚴實的嘛!”大鵬打開名片夾看了幾眼,隨手就扔在了一邊,“什麽嘛,就一個女人的照片。你他媽的最好趕緊老實交代,否則我挑了你的大筋,讓你死也死不痛快!”

我從地上撿起片夾,湊著篝火的光亮掃了一眼,不禁大驚失色!急忙叫住大鵬道:“住手!”

“咋了?”大鵬不滿地晃了晃手裏的虎牙匕首,說,“這家夥不老實,不來幾下子根本不行。”

我說:“別亂來。給我五分鍾時間,我來讓他開口。”

大鵬眼睛一瞪:“憑啥?”

“你要把人弄死了,什麽都白忙活了。”崔夢發話了,“大鵬你讓開,讓長青來。”

大鵬悻悻地站到了一邊去。我重新坐在了“倉鼠”的前麵,他還是半睜半閉著眼睛,一副“看你能拿我怎麽樣”的神態。我沉默了幾秒鍾,看著他的臉說道:“沈二營。”

他愣了一下,猛地睜開了眼睛!大鵬和崔夢臉上的表情也是一片驚訝。

“你……怎麽……”他囁嚅著說道。

“看來我猜得沒錯了。”我又看了一眼片夾裏的照片,“這個女人,就是你的相好羅寡婦吧?”

“怎麽,你認識她?”他忽然激動了起來。

“何止是認識。”我把懷裏的青銅吊墜拿出來在他眼前晃了晃,“這個,就是她送給我的。”

“這是我送給她的東西!怎麽會在你的手裏!”

“別激動,也別吃醋,我跟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係。半年前,你從青子坡離開後,知不知道村子裏發生了什麽狀況?”

他低下頭。

我繼續說:“青子坡爆發了大規模的傳染性失眠,許多村民因為受不了那種折磨而自殺了。整個村子唯一幸免於難的就是羅寡婦,因為她家裏放著你送她的這個青銅吊墜。我該說你偉大呢,還是無恥呢?”

“我……那是沒辦法的事情……我救不了那麽多人……”

“救不了?”我冷哼一聲,“你是沒看到他們的慘狀,飽受失眠痛苦的折磨而無法解脫,最後隻能自己解決自己的生命。整個青子坡最後成了一個毫無人煙的荒村!那種絕望,你真該好好體會一下……”

“別說了!”他攥著拳頭吼了一聲,眼睛裏星星閃閃的,好像流下了淚水。

我繼續逼問道:“沈二營,我問你,青子坡地窖裏的那些蟻貘,到底是他媽的怎麽回事?!”

“好,我告訴你們,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們!”他咽了一口唾沫,聲音嘶啞地說,“我真正的身份,是同門社的馴獸人。”

“馴獸人?”我們三個麵麵相覷。

“馴獸人在同門社內部是一個十分隱秘的職務,從來不會在公共場合出現,也不會跟你們有什麽交集。我們是永遠活在陰影裏的人物。”

“我們?”我疑問道,“你的意思是,馴獸人還不止你一個?”

“不錯。你在青子坡應該也看到了,那些被關在地窖裏的蟻貘。從外表看上去,我就是一個普通的村民,但我真正的工作是飼養和馴化那些蟻貘,這便是馴獸人的工作。同門社秘密飼養蟻貘的地點有很多個,青子坡隻是其中之一。”

我被震驚了,沒想到蟻貘竟然是同門社畜養的動物!我問道:“那蟻貘到底是什麽東西?”

“我也不是很清楚,隻是大概知道這東西是上古的一場戰爭遺留下來的產物,就像木頭傀儡一樣。”

“那些木頭傀儡到底是怎麽回事?”

“抱歉,我真的隻知道這麽多。”

“那麽水猴子是怎麽回事,你總該知道吧?”

“水猴子?”倉鼠,哦不,沈二營呻吟了一下道,“你說的是它們。它們其實都是人。”

“人?難道他們是因為中了毒氣才變成這個樣子的?”

“不,它們很早之前就存在了。在他們作為人類的時候,都是秦穆公的勇士,後來為了守護秦王墓裏的‘龍紋玉玦’而服下了不死神藥,結果變成了這種樣子。其實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所謂的長生之藥,換取壽命的延長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你也看到了,他們雖然力大無窮、身手敏捷,但已經根本不能稱為‘人’了。”

媽的,我真不敢想象這幫水猴子竟然是從秦朝過來的!

“你說水猴子是為了保護‘龍紋玉玦’,那‘龍紋玉玦’到底是什麽來頭?”

“我不清楚。”沈二營搖了搖頭,又說,“但我知道,領袖窮盡了畢生之力在找它。”

我們三人都吃了一驚。崔夢沉聲問道:“領袖找龍紋玉玦做什麽?!”

“這屬於高等機密,就得問領袖本人了。”

我奇怪地看向崔夢,她是同門社的骨幹,也算是資深老會員了,竟然連她都不知道這個事情。

“龍紋玉玦很值錢吧?”大鵬猜測著說,“領袖可能想找到它,然後再一出手,這樣就有更多資金來擴大組織的規模了。”

但很顯然,這個說法根本站不住腳。就我現在掌握的資料來看,同門社的成員不僅有大批高等知識分子和社會精英,就連很多成功企業家也加入其中,甚至還有一些社會政要。資金什麽的根本就不是問題。

我先回避了這個問題,繼續問道:“你為什麽要背叛同門社?”

沈二營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知道組織豢養蟻貘的目的嗎?”

“啊?”我愣了一下。

“你既然去過青子坡,想必也知道蟻貘這種動物的最可怕之處是什麽了吧?”

我想了一下說:“這種動物是網狀神經結構,就像寒武紀時期的太陽女神螺一樣,生命力極其頑強,很難被徹底殺死。”

“這並不是它最可怕的地方。你再想想。”

我又把當時在青子坡的經曆仔細回想了一下,忽然間恍然大悟:“蟻貘的幼體能夠吞噬人的睡眠激素,讓人出現連續失眠的症狀。也就是說,它能吃掉人的夢!”

“不錯,食夢獸蟻貘,這才是它真正可怕的地方。”沈二營點了點頭,虛弱地說,“蟻貘的幼體在吞噬睡眠激素的時候,還能通過神經中樞探測到宿主的記憶情況,從而得到需要的信息,也就是所謂的‘夢境探測’。這就是組織豢養蟻貘的最終目的——通過大規模的、漁翁撒網式的探測,從中獲取關於‘龍紋玉玦’的線索。”

“等等……”我被整得有點暈了,“你是說,組織為了尋找龍紋玉玦,在很多地方都有喂養蟻貘的秘密基地,以它們作為探測的工具?”

“沒錯。”

“可是據我所知,發生傳染性失眠的地點隻有青子坡一例,其他地方並沒有出現類似的病例報告。”

“那是因為我的蟻貘失控了。每個馴獸人都能夠控製他所豢養的蟻貘,將探測維持在一定的範圍內,否則出現大規模的失眠情況就會被懷疑了。可是我當時離開了青子坡,沒有了馴獸人,它們就失控了,最終出現了青子坡那樣的情況。”

“對,這就是我想問你的事情,你為什麽要離開青子坡潛逃,為什麽要背叛同門社?”

沈二營沉默了,他虛弱的臉龐在火焰的映照下明暗不定,流露出一種孤獨的神態。

“因為我……發現了同門社的秘密。”

“秘密?”

“對。無論是馴養蟻貘,還是吸納高級知識分子,同門社都是為了完成一個目標,那就是啟動‘歸零’計劃。”

我已經跟不上他的節奏了,轉頭去看崔夢。崔夢對著我搖了搖頭,很明顯,她也沒有聽說過什麽“歸零”計劃。

我問:“什麽是‘歸零’計劃?”

“我知道的也僅限於這些,其他的也就不清楚了。現在同門社吸收了很多高級知識分子和媒體人員,要向整個社會公布創世程序的存在。我可以肯定,這個事情跟‘歸零’計劃有著密切的關係。記著,千萬不要讓領袖這麽做,否則便是人類世界的末日……”

“住口!”崔夢猛地站了起來,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把軍刀,狠狠地抵在了沈二營的頸動脈上,“再敢有一句詆毀領袖和同門社的話,我現在就殺了你。”

我大駭道:“崔夢你別動手,讓他說完!”

沈二營淡淡地笑了笑,“我已經是人之將死,早一會兒晚一會兒又有什麽區別呢。就是因為我發現了同門社的秘密,又不想淪為幫凶,所以才逃進了秦嶺山裏,尋求水猴子和傀儡人組織的庇護。崔夢,你不認識我,我卻知道你。你受領袖指示,製作了‘FE’電腦病毒,其實在你所傳播的病毒中,有一小部分我暗中做了手腳,更換了它們的代碼,運行之後最終會生成青子坡的方位坐標。我就是希望靠這種方法能讓人發現青子坡的秘密。”

我失聲叫道:“是你?通過‘FE’病毒傳遞方位坐標的人?”(賊吧Zei8.COM電子書)

“沒錯,就是我。”沈二營歎了一口氣,“可是沒想到,青子坡還是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我真的是罪孽深重。”

“你……”崔夢咬碎銀牙,手裏的匕首就在沈二營的頸部輕輕顫動著。

“殺了我吧,給我一個解脫。我對不起的人太多了。”沈二營閉上了眼,“隻求你下手痛快一些。”

“千萬別動手!”我朝崔夢叫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沒理由說謊!難道你就不想知道這一切的真相嗎?”

崔夢沉默了好長時間,終於收回了匕首。她就站在一邊,麵無表情地盯著沈二營,好像在監視他說出的每一個字。

我總算長籲了一口氣。夜裏的空氣格外涼,一陣山風吹了過來,激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無奈衣服還都沒烤幹,我隻能抱緊了身子,往篝火邊靠了靠。

“水猴子和傀儡人為什麽都在這裏出現?”我繼續詢問。

“它們是同一個組織的產物,這個組織的曆史非常悠久,很早就在世界上出現了。”

“能有多久?”

沈二營沉默了一下:“秦穆公曾經是這個組織的成員。”

我瞠目結舌。沈二營的話已經徹徹底底地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如果他所言屬實的話,那麽真是太恐怖了,這個世界上到底還藏著多少我們完全不知道的事情?

“這個組織雖然沒有名字,但它確實一直存在著。它的使命就是一直保護人類世界的存在。我們現在給這個組織取了一個名字,叫作‘暗’。跟同門社一樣,‘暗’在近代也曾經吸納過一些高級知識分子的加入。相信你們也發現了,秦嶺絕壁隻剩下了一道毒氣彈圍牆,它的內部是完全沒有毒氣的,這也是‘暗’的傑作。”

“為什麽?”我不明白,“它們既然有這個技術,可以製造出遠古不死的水猴子,可以製造出如同機器一般的傀儡人,為什麽它們不把秦嶺絕壁的毒氣全部消除掉?”

“因為‘秦嶺絕壁’是一道絕佳的屏障,它們就是要利用外麵的這一層毒氣尋求保護。”

“尋求保護?”我被他荒誕的語言弄得都快啞然失笑了,“它們還需要保護?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東西能威脅到它們?”

沈二營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說:“是的。”

我心裏忽然“咯噔”一下,沈二營的目光讓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從第一次見到“遲到的流浪者”曹金花開始,我所有匪夷所思的經曆,好像都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咳咳……”沈二營咳嗽著,他喘了一口氣,極其虛弱地說,“我知道領袖想讓你們把我帶回去,他想了解我所知道的一切秘密,但那是不可能的了。我的身體狀況,恐怕挨不過今天晚上了……”

他又咳嗽了兩聲,牽動腹部的傷口重新裂開了,一大團鮮血從繃帶裏滲了出來。我急忙拿起一件快烤幹的衣服塞在他傷口處,以阻止傷口流血。他搖了搖頭,極其虛弱地說:“沒用的,別忙活了……我問你一件事,她還好嗎?”

我知道他問的是羅寡婦。我點頭道:“好,她很好,政府把她遷到了別的村裏,還給安排了工作。”

“那就好。”他釋然地笑了,像是了了一樁心願。隨後湊在我耳邊輕聲說道,像是在避著崔夢,“記住,別管是真是假,千萬別讓世人知曉主創程序的事情!千萬要阻止領袖啟動‘歸零’計劃,否則一切都會消失。”

我心中一凜,抬起頭看著他,我眼神的意思很明顯,到底什麽是“歸零”計劃?

“我也不知道……隻是,你記住我的話便好……”他說完這句話就慢慢垂下了頭,因為失血過多而極度虛弱,他終於昏迷了過去。

我把沈二營慢慢放好,然後回過頭,看著崔夢和大鵬。今天晚上獲取了這麽大的信息量,他倆總得表個態。

大鵬撓了撓頭:“說實話,我暈了。”

我知道他暈了。沈二營所說的事情,很多都是他沒有經曆過的。這些事情我都一一經曆過,但仍然絲毫沒有頭緒。

崔夢已經穿上了衣服,她把匕首插回小腿上的刀鞘裏,麵無表情地說:“我不相信他的話。他是同門社的叛徒,自然會用謊言蠱惑我們,讓我們懷疑組織和領袖。”

我說:“可是,他一個將死的人,有必要說這麽多謊言嗎?”

“人心難測。”崔夢冷冷地看著我說,“你還記得同門社的綱領嗎?”

“進化,覺醒,消滅主創程序,實現人類自由……”我喃喃地說道,“不過,真的是這樣子的嗎?”

“怎麽!”崔夢厲聲道,“難道你也開始懷疑組織和領袖了嗎!”

“不,我不是……”我搖著頭喃喃自語,腦袋裏一片混亂。

接下來便是沉默,除了篝火燃燒時發出的輕微的“劈啪”聲,和夜風吹過山穀時的呼嘯聲,便是死一般的沉默。三個坐著相對無言的人,一個在死亡線上昏迷的人,一點一點地耗費著時間。

半夜的時候,我被凍醒了,睜開眼睛,隱約看到崔夢在沈二營的旁邊靜靜地坐著。

我裹緊衣服,慢慢地走了過去。大鵬的鼾聲正在有節奏地連綿不盡,篝火也已經熄滅,隻剩下一點未燃盡的餘灰在風裏閃爍。

“咋了?”我輕聲問道。

“斷氣了。”崔夢把目光從沈二營身上挪開,移到我的臉上,裏麵包含著憐憫的悲哀,“身子都已經涼了。長青,我們的任務失敗了。”

我蹲下去,看著她說:“人總會死的。最起碼我們還活著。”

崔夢看著我,眼睛裏忽然泛出了淚光:“長青,你說,他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會選擇跟你在一起。”我把崔夢抱進了懷裏,輕輕撫摸著她的短發,喃喃地說,“不管這個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麽,我都會跟你在一起。這個念頭,永遠不會變。”

天空中的星星一閃一閃的,仿佛縹緲而璀璨的微塵。它們之間距離無數光年,和地球一樣,都孤獨地飄浮在曠野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