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筆記 秦嶺絕壁2

我們裝備完畢,大鵬有些急不可耐地問:“咱們這就能進山了吧。要人有人,要武器有武器,其實就憑我這雙拳頭,有什麽幺蛾子搞不定?”

豹子搖了搖頭:“要進秦嶺,我們還必須再找一個人。”

崔夢問:“誰?”

豹子沒有回答,卻道:“大家都餓了吧。既然來到了關中,就是到了我的地盤。今天中午我請客,請大家吃最正宗的臊子麵。”

聽他這麽一說,我還真感覺饑腸轆轆的。早上吃的那碗羊肉泡饃早就發揮完作用了,再加上這裏是美食天堂,聽到“臊子麵”三個字,我已是食指大動。

村裏有百姓自家開的小飯館,雖然簡陋,卻有著關中百姓特有的那種純樸的感覺。豹子帶著我們徑直進了一戶人家院裏,牆頭上掛著一麵油膩膩的旗子,上麵寫著“林記”。

“老林,四碗臊子麵。”豹子一進門就輕車熟路地吆喝道。

“好的,來嘞。”一個有些駝背、六七十歲的漢子應聲從廚房走了出來,腰上還係著圍裙,想必這就是老林。他拿套袖擦了擦頭上的汗,用帶著濃鬱地方口音的普通話招呼道:“哎呀豹子,好久沒見了,今天帶著朋友來了?”

“那可不是,帶人來捧你場了。臊子麵快點哈,餓了。”

“行,你們坐一會兒,馬上就好。”老林說完就進廚房忙活去了。我們走進屋裏,挑了個桌子坐下。房間很小,農家格局,除了我們還有零零散散的幾個食客,等老林把我們的麵上來的時候,客人也都差不多吃完走光了。

麵端上桌我一嚐,果然是美味,於是風卷殘雲地吃了起來,一不留神竟然噎住了。老林沒了客人,就在屋裏陪著我們說話,他看我吃得那麽急,笑道:“慢點吃,吃完還有。”一邊給我倒了碗水。

我道了一聲謝,喝了口水順了順食。豹子笑眯眯地問老林:“最近生意咋樣?”

“就這樣唄,農村買賣。”老林笑道,“我情況啥樣你還不知道嗎,也就混個溫飽。”

豹子意味深長地說:“我給你介紹個買賣?”

老林笑:“咱倆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能有啥買賣給我介紹的?”

豹子指著我們幾個說:“老林,你看看我這三位朋友像幹嗎的?”

老林訕笑著:“這個,不好說……”

豹子壓低聲音道:“這幾位都是大主,要進秦嶺的!”

忽然間,老林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死死地盯著豹子:“你什麽意思?”

豹子正要說話,老林卻突然站了起來,伸頭看了看外麵,掩上了房門。他的警覺讓我意識到,豹子說的要進秦嶺還要找的一個人,難道就是他?!

老林重新坐下,臉上的商販市儈神色卻已經**然無存,冷峻的表情就像換了一個人。他聲音低沉地問:“豹子,你剛才說什麽?”

豹子遞過去一根煙:“咱們十幾年的朋友了,有什麽話我就明說了。這幾位朋友,還有我,想進一趟秦嶺。”

老林狠狠地抽著煙:“進秦嶺幹啥?”

豹子說:“找人。”

“找誰?”

“這個你就別管了。明人不說暗話,我這次來找你,是希望你能做我們的向導。除了你老林,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走進秦嶺腹地吧?”

老林的臉上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咬著煙頭說:“別再提以前的事兒。你知道我不會再進秦嶺的。”

豹子說:“你不是想在這兒賣一輩子臊子麵吧?”

老林摁滅煙頭,直直地盯著豹子說:“那也好過讓我再失去一隻眼睛!”

他說完這句話我才發現,老林的左眼非常地不自然。剛見麵的時候我就感覺哪裏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現在終於發現了,他的這隻眼球顏色發白,沒有生氣,在看人的時候也不會跟著轉動,原來是一隻義眼!仔細觀察的話,在他左眼角處還能看到一條顏色淺淡的疤痕。

豹子說:“老林,我理解你的難處。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忘不了那次事情的陰影。可現在這種日子,你能過得住?”

老林搖搖頭:“我現在什麽都不想,隻求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下半輩子,就心滿意足了。”

“你平平淡淡的也就算了,你兒子可還年輕呢,你也準備讓他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豹子從鼻子裏噴出來兩道長長的煙柱,“我聽說他大學畢業了,想在北京買套房子是吧?”

老林沉默不語。

“現在的房價,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是怎麽個情況。現在外麵混的都拚爹,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說你拿啥讓你兒子拚?你要真對孩子好,要麽,出錢給他買套房子,讓他沒有後顧之憂,要麽,把他叫回來一塊兒賣臊子麵。”

老林還是沒說話,但臉上的咬肌繃得緊緊的,我甚至都能聽到他上下牙齒磨合的嘎吱聲。

“行了,話我就說到這裏,決定權還是在你。衝咱十幾年的老交情,既然你不想做這個向導,我也不勉強你。行了,走啦。”豹子掏出二十塊錢放在桌上,算是飯錢。他又拍了拍老林的肩膀,和我們一起向外走去。剛走到門口,忽然聽老林叫道:“豹子!”

“怎麽?”豹子回過頭去。

“這票能給我多少?”

“這個嘛……”豹子看向了崔夢。

崔夢朝著老林伸出了一根手指頭:“北京,一套房子。”

老林的獨眼裏閃耀著光芒,他兩腮的咬肌在輕微地顫抖,以至於能讓人窺探到他激烈的內心掙紮。我看看豹子,不明白為什麽他非要用盡手段來逼迫這麽一個其貌不揚的老頭就範。

沉默了幾分鍾後,老林終於站了起來說:“好,成交。”

有了老林的加入,我、大鵬、崔夢、豹子,一行五個人打點好行裝,準備好武器和補給,拿行軍袋裝了,開始朝秦嶺深處進發。但我總覺得這樣的陣勢不像去山裏找人的,而是像去狩獵某種大型怪獸的。

我們從南側的草鞋嶺出發,這裏是進入秦嶺腹地的必經之路。草鞋嶺算不上陡峭,風景也十分漂亮,路上還見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驢友,背著碩大的背包跋涉在山川之間。秦嶺風景確實十分優美,但我們有任務在身,加之前方種種不可預測的事情在等待著,所以也無暇欣賞風景。又往裏跋涉了一段路程,就看不到驢友的影子了。莽莽大山,盡是不見人煙之處。

徒步到一處山脊之上,我們坐下稍歇。極目遠眺,群山滾滾如若波濤,峽穀之間溪流縱橫,看著如此壯美的河山,真是讓人心裏感慨萬千。豹子拿出一張地圖,指著跟我們講道:“我們現在已經翻過了草鞋嶺,再往裏去就是真正的秦嶺山脈了。裏麵有很多情況不是我們能夠想象到的。從現在開始,希望各位都把招子放亮點。”

我偷眼看了一下老林。他背著雙手看著大山深處,緊抿雙唇,麵色嚴肅。

我又看了一下豹子手裏的地圖,發現有一道路線用紅色標注了出來,也是從草鞋嶺出發,蜿蜒而行,到了一半卻又戛然而止。我不由問道:“這條路線是怎麽回事?”

豹子說:“這是我上次追蹤‘倉鼠’的路線圖。”

我指著紅色標記的終點問:“怎麽到這裏停了?”

“‘倉鼠’逃進了秦嶺腹地,我沒有再深入地追蹤下去。”豹子在地圖上挪了挪手指,“因為再往前一些,這裏,就是秦嶺絕壁。”

對於秦嶺絕壁,我也隻是有一個概念上的印象,並不熟悉它真正的方位。聽豹子這麽一說,我猛然吃了一驚:“你的意思是說,‘倉鼠’這家夥逃進了秦嶺絕壁?!”

“我隻能說,有這個可能。”豹子此話一出,大家都沉默了。誰都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麽。如果“倉鼠”真的逃進了秦嶺絕壁,那麽我們也得跟著進去。領袖說了,此次任務,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不過為了一個“倉鼠”,把這麽多人的命搭進去,值得麽?這個“倉鼠”到底是什麽人,他真的隻是一個組織的叛逃者嗎?這些問題在我腦子裏思來想去的,稀裏糊塗地跟著大家下了草鞋嶺,朝著山林深處進發。豹子說,再走一段路就會有一個廢棄的護林站,天色已晚,我們今天就在那裏過夜。

所謂的護林站,隻不過是兩間簡陋的小木屋而已。裏麵桌椅板凳都有,還有兩張床鋪。不過因為久處山中,天氣潮濕,那被褥上已經長了一層白毛,桌椅板凳上也生了不知道第幾茬的蘑菇,看樣子已經是一個被廢棄了很久的地方。我們推門進去的時候,還有幾隻鬆鼠驚慌地逃竄出去。

這裏就是今晚的落腳之地。我們簡單收拾了一下,夜晚很快就降臨了。豹子在護林站前麵的空曠地點了一堆篝火,大家圍著坐下,拿出火腿腸和壓縮餅幹一類的食物充當晚餐。山裏的夜晚十分寂靜,偶爾有不知名的鳥叫聲傳來。我們五個也沒人說話,除了食物的咀嚼聲,就是篝火燃燒的劈啪聲。

豹子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精致的金屬酒壺,仰頭喝了兩口,隨後拋給了我:“來,研究生,喝點!”

我接過酒壺,聞了聞,度數不低。我皺眉道:“怎麽還帶著這玩意兒?”

“山裏冷,喝點,晚上好禦寒。”豹子笑道,“不過你晚上要是準備摟著崔夢睡,就不用這個了。”

我臉上猛地一陣燥熱。崔夢卻像沒聽見似的,麵無表情地往篝火裏投著柴火。我仰起脖子猛灌了一口,皺著眉頭將酒壺遞給了大鵬:“給,這酒好辣。”

大家喝了幾口酒,話也就多了起來,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說到這山裏的時候,豹子說:“跟你們說吧,這老林子裏,有不幹淨的東西。”

氣氛本來就挺陰森恐怖的,幾個人的影子被篝火拉得時大時小,再加上山風從後腦勺上那麽一吹,我感覺頭發根都豎了起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你可別瞎說。”

豹子樂了:“你們研究生不全是學唯物主義的嗎,怎麽還害怕這個?”

我爭辯道:“哪裏怕了。我才不怕……我就是問問。”

豹子拍拍一直不離身的八一式自動步槍,說:“知道我為什麽要讓大夥帶家夥進山了吧,防的就是這個。”

崔夢皺眉道:“豹子,你說的不幹淨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這你就得問問老林了。”豹子側頭看著老林,“長沙最出名的土夫子,南方門派的繼承人,縱橫兩廣西蜀中原東北深山老林無可阻擋,最後一票卻在秦嶺翻了船,連招子都被奪了一個,從此以後竟然再也不敢踏足山林,於是金盆洗手,幹起了小本買賣。”豹子拿回酒壺,喝了一口酒,有些嘲諷似的說,“到底是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才能把一個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嚇成這樣?”

老林的表情在篝火的映照下陰晴不定,他直直地看著火苗,沉默了幾秒鍾後,忽然站了起來說:“我吃飽了,我先進去歇息了。”

待老林走後,崔夢埋怨豹子道:“人是你叫來的,還是你朋友,怎麽喝了點酒,就這麽揭人家傷疤?”

豹子又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說:“我這是在激他。他雖然勉強同意跟著咱們進山了,但心裏還是放不下。說實話,這山裏到底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我也隻是聽說,隻有老林親眼見過。我問過他許多次,他都守口如瓶。我也是心急啊。”

大鵬道:“你說的土夫子,莫不成就是盜墓賊?”

豹子點點頭:“那是行話,你這麽說太庸俗。”

我驚道:“真的假的啊,還真有幹這個的啊。”

“這有什麽可奇怪的?你不信靠近他身邊聞聞,看有沒有一股子死人味。”豹子謔笑地看著我,盯得我心裏直發毛。他又喝了兩大口酒,崔夢按住他的手腕說:“別喝了,也不看看什麽環境。”

“放心吧,今晚這裏不會出事的,我們還沒真正進入秦嶺呢。等到明天,情況就不一樣了。所以就讓我今天把酒喝光吧。”豹子仰頭把烈酒喝了個精光,有了些醉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回去睡了。

大鵬和崔夢都回去休息了,篝火旁邊就剩下了我自己。雖然趕了一天的路,但我絲毫沒有困意,呆坐了一會兒,篝火也熄滅了,隻剩下了幾點殘存的火渣。我仰起頭,漫天的繁星就壓在蒼穹之上,呈一種奇妙的規律排列著。一陣清冷的山風吹了過來,我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衣服。

我正發愣的時候,肩膀上冷不丁地被拍了一下。我嚇得差點跳了起來,回頭看去,竟然是崔夢。

“差點被你給嚇死。”我心有餘悸地說。

“睡不著,出來走走,怎麽你也睡不著?”她說著,挨著我坐了下來,“我看你剛才發愣,想什麽呢?”

我說:“沒什麽,就是隨便瞎想。”

她沉默了一下說:“今天進山看地圖的時候,你是不是對這次任務產生了動搖?”

沒想到竟然被她看出來了,我立刻爭辯道:“沒有,我沒有動搖。隻是忽然間覺得,為了一個背叛組織的人,犧牲掉我們這些人,到底值不值得。”

“沒有什麽是不值得的,長青。”她垂下眼簾看著我,長長的睫毛在晃動著,“連這個世界都是虛假的,我們的命就那麽重要嗎?”

我聞著她的短發飄來的淡淡香氣,看著她臉龐柔和的線條,忍不住喃喃說道:“有時候有些東西比命還重要。”

“是什麽?”她抬起頭來眯著眼睛,有些撒嬌地問我。

我急忙抬頭去看天上的星星,裝作沉思的樣子說:“你看,那麽多的星星,都是主創程序創造的嗎?這是一個多麽龐大的工程啊。”

“是的,是很龐大。”崔夢也抬著頭說,“但這一切都是幻象,都不是真實的。”

我問:“那真實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沒人知道。”崔夢搖了搖頭,“希望有一天,我能親眼看到真實世界的模樣。我和你,一起。”

我們兩個就這樣互相依偎著,看著滿天的繁星。崔夢慢慢地把頭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輕輕地從後麵抱住了她。

這輩子,不管怎麽樣,我都值了。我靜靜地想。

第二天清早,秦嶺山上彌漫了一層大霧,仿佛還在滾動,把陽光都給擋住了。豹子的神色恢複了往日的嚴肅,已經沒有了昨夜的輕佻。他盯著大霧道:“這天氣有些反常。從這裏開始,各位要萬分小心了。”

老林也眯著眼睛看那大霧,幽幽地道:“這是蛇滾霧,可能會鬧幺蛾子,不過我們小心便好。”

我問道:“蛇滾霧是什麽?”

“你看那霧氣,像不像一條大蛇在裏麵滾動?”老林指著那大霧說,“當地老百姓都傳說,那是要化成龍的蛇精在裏麵吞雲吐霧。所以那個地方,也叫作玉蟒嶺。”

我不由咋舌道:“乖乖,哪有那麽大的蛇?”

“百姓傳說,不足為信。”老林嚴肅地說,“但天氣反常,不知道會出現什麽情況,所以就像豹子說的,我們要萬分小心了。”

豹子笑著捶了他一拳:“你個老家夥。”

他們倆畢竟是相識已久的老朋友,看到兩人並無嫌隙,我心裏也輕鬆不少。整理好行裝,我們便向秦嶺深處進發,目標便是“玉蟒嶺”。用豹子的話來說,從現在開始,我們才真正地進入了秦嶺腹地。

隨著我們的深入,山中的植被也在慢慢地起著變化。從山外俯視的話,植被五顏六色,色彩絢爛,十分漂亮,沿途的樹木多是溫帶落葉闊葉林,品種多樣,有山毛櫸、槭樹、椴樹、樺樹等,但越往裏走,越發現樹木的品種呈現單一狀,盡是些不知名的高大樹木直插天際,也不知道在這裏生長了多少年。在樹根下,經常會看到一些色彩鮮豔的蘑菇,亭亭玉立的。不用說,這肯定都是有毒的。

樹林裏寂靜無比,除了鞋子踩在落葉上的“嘎吱”聲就沒有別的了。我受不了這安靜,覺得靜得可怕,便沒話找話地問起了老林:“老林哥,你說的要化成龍的大蟒蛇,是真的假的啊?”

“別太計較這個,假作真時真亦假。”老林開始跟我打馬虎眼。我卻不依不饒,非要他講出個一二三來。豹子在一邊道:“老林,你也活這麽大年紀了,走過的橋比他見過的路都多,就隨便說點什麽,滿足一下年輕人的學習心嘛。”

老林沉思了一下:“好吧,我就講一個事情,讓你了解一下蛇是怎麽化成龍的。在這之前,先要弄明白,其實蛇龍本是同源,用現代科學家的話來說,它們都是爬行動物……”老林就在這荒無人煙的深山腹地,給我們講起一段故事來。

在晚清的時候,湖南有一個風水先生,叫“不過五”。為什麽叫不過五呢?因為無論他給人看相算命,還是指點風水,從來不超過五句話,並且靈驗異常,在家鄉一代頗有名氣。

不過五自幼便拜得名師,對於陰陽五行奇門遁甲之術頗為精通,尤擅長風水點穴。凡是大戶人家下葬,沒有不用重金聘請不過五給看個風水寶地的。說來也怪,凡是經過不過五給指點的棺穴,其家族都人丁興旺、家財廣進。不過五逐漸老了,時日無多,旁人都在想,他一輩子給人點穴看風水,讓人大富大貴,那他又會給自己尋一個什麽樣的寶穴下葬呢?

不過五在彌留之際,將兒子叫到床前,囑托道:“我死後將我埋在院子後麵的小南坡,不要棺材,光著身子入葬,頭朝上,不封不樹。”

兒子還想問什麽,可不過五說完了這五句話,就不再言語了,擺擺手,示意兒子照做就是了。沒多久,不過五就駕鶴西遊了,他兒子就遵照他的遺願,偷偷地把不過五埋在了小南坡。

為何要偷偷地埋呢?因為小南坡是一處偏僻的荒地,多有野狐孤狼出沒,根本算不上一處風水寶地,連窮人家都不屑於下葬於此。不過五臨終卻給自己挑了這麽個地方,他兒子害怕傳出去丟人。再說不用棺材,不穿壽衣,還光著身子下葬,這簡直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他兒子還是按照不過五的遺囑,老老實實地將他葬了。不過他實在不忍心讓老爹光著身子入土,就在下葬之前給他的身子裹了一層綢緞。

不過五就這麽埋了,不封不樹,連個墓碑也沒有。過了沒多長時間,鄉民暴亂,攻到了這裏,領頭的首領便將不過五的兒子給抓了,逼他說出不過五的埋葬地。這位首領本想著掘了不過五的墓,撈些陪葬的金銀財寶,沒想到不僅沒有金銀財寶,而且挖出來的東西讓所有人都傻了眼——綢緞裏不知包裹的什麽東西,碩大異常,把綢緞都給撐開了。有膽大的把緞子割開,看到裏麵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蜷成一團,腥臭撲鼻,身上還長著鱗片,像是一條大蟒。不過這大蟒頭上卻長了兩隻若隱若現的角,前腹上還有兩隻未成形的爪子。那首領看得心慌,一把火給燒了。後來鄉民都說,這是不過五給自己尋的龍穴,要是沒那一層綢緞礙事,估計早就變龍升天了。最後還是沒能成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聽完這個故事,我有些瞠目結舌。老林說:“蛇能化龍,因為它們是同宗。就連人要化龍,都得經過蛇這個階段。”

我說:“太玄乎了吧,這事真的假的啊?”

“真的。”老林看了我一眼,“不過五就是我祖爺。”

我看著他的獨眼,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

大鵬卻嬉皮笑臉地道:“老爺子,趕明兒個你也幫我尋個風水寶穴唄,等我掛了埋進去,也變成龍玩玩。”

拿著別人祖上的事開玩笑是一件十分不禮貌的事情,崔夢正要訓這粗人,忽然聽到豹子“噓”了一聲,接著又低聲道:“有動靜!”

我們幾個一下愣在了原地。就在這時,左前方的林子裏傳來了一陣“簌簌”的聲音,像是有什麽東西踩踏著落葉迅速離去了。大鵬正要追過去,豹子急忙喝道:“別亂動,小心有詐!剛才我們右方也有動靜!”

氣氛陡然凝固了起來。我們警惕地望著周圍,可除了偶爾有一兩隻大鳥“撲棱棱”地飛過去,什麽東西都沒有再出現。豹子低聲道:“各位,先把家夥亮出來。”

我們從行軍包裏把槍掏了出來,握在手裏。豹子和大鵬兩個人孔武有力,每人攜帶一把八一式自動步槍。豹子雙手持槍,貓著腰,槍管朝下,警戒地望著四周。大鵬也學著豹子的樣子,胳膊上的肉繃得緊緊的,仿佛遇到突發狀況隨時會給對方一梭子。

崔夢拿了一把五四手槍,此刻也握在手裏,冷靜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看她的架勢和表情,明顯是經過訓練的。看來程序員和電腦黑客也並不是她全部的生活內容。我實在是沒膽量拿著自動步槍進山,那玩意兒在我看來就是“恐怖”的代名詞。在我小的時候,連過年點鞭炮都怕,但為了應付危險,我也勉為其難地帶了一把五四手槍,可這時拿在手裏卻仿佛有千斤沉,忍不住地輕輕顫抖。如果真的遇到什麽事情,我想我肯定會把槍當飛鏢一樣扔出去也不會扣動扳機的。

老林應該是最冷靜的一個人,他手裏沒槍械,卻在小臂上縛著一支雙筒袖箭,此刻他微微眯著眼睛,仔細地嗅著空氣裏的味道。

我以前聽人說過,一個好的土夫子除了有非常厲害的眼力見兒外,嗅覺也要十分靈敏。他們勘探墓穴位置的時候,用洛陽鏟往地裏打下去十幾米,聞一聞鏟子裏帶出來的土,就知道下麵有沒有墓葬,還能知道墓葬裏麵的明器是陶的、玉的,還是金屬的。

豹子低聲問老林:“咋樣?”

老林搖搖頭:“離得太遠,聞不出來。但可以肯定,不是人類。”

“沒想到還真出幺蛾子了,這麽快就來了。”豹子看向崔夢,“隊長,我建議先分組偵察一下情況。”

崔夢點點頭,指揮道:“豹子跟我一組,左前方。大鵬跟長青一組,右後方。老林,你自己一個人,負責隨機偵察,沒問題吧。”

“沒問題。”老林點頭道。

“好,十分鍾後在原地會合,有什麽情況鳴槍示意。”

三組人分開偵察,我跟大鵬向密林深處走去。周圍靜謐得沒有一點聲音,我幾乎都能聽見自己強烈的心跳聲。老林說的那句“不是人類”又在我耳邊響起,不是人類,那是什麽?

每走一步我都能感覺到冷汗順著脖子流淌到後背。在這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裏,到底會潛伏著什麽東西?雖然是在白天,可氣氛逐漸變得詭異恐怖,壓抑得我胸口喘不上氣來。就在這時,前麵的林子裏忽然傳出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大鵬二話不說,立刻朝聲音來源衝了過去。我急忙叫道:“大鵬,等等我!”可大鵬跑得飛快,轉眼間就把我撇下了。我猛然發現自己是一個人站在林子裏,轉了一圈,周圍到處都是樹,看不見一個人影。

我有些慌了,估摸了一下大鵬的方向,一咬牙便猛追了過去。跑了沒有十幾步,忽然腳下一軟,像有人在下麵拽似的,整個身體一下陷進了地裏。我正要大喊,卻一下沒過了嘴巴,大股大股的泥水不由分說地鑽進了我的口腔和鼻腔裏,眼前一下就黑了。我立刻就不能呼吸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絕望感陡然而至!

我整個身子都陷進了地裏,感覺右手在上麵還能自由活動,出於求生本能,我猛地扣動了扳機!但手槍卻沒有響,我馬上意識到是擊發保險還處於打開狀態!

完了,什麽都已經來不及做了,我整個地向下陷去,感覺自己被什麽東西給徹底地包裹住了,意識也迅速變得模糊。掠過我腦海的最後一個畫麵,竟然是崔夢向我露出過的一個微笑。

混沌中,我忽然感覺到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在牽引著我,但此時我的思維已經極度虛弱和模糊,很快就沒有了知覺。等我再次感覺到什麽的時候,竟然是一陣疼痛感襲來,胸口傳來一股強大的壓迫力量,我忍不住張開嘴巴,“哇”的一口吐了出來。隨後我睜開眼睛,看到老林正在使勁按著我的胸口,對著我吼道:“吐,吐出來!”

隨著他的按壓,我感到從胸口傳來一陣嘔意,便猛地坐了起來,“哇哇”地連著吐了好幾口腥臭的黑色泥水,直吐得膽汁都要出來了。我看著吐出來的那攤泥水,猛然間惡心得汗毛直豎。在那攤黑色的泥水裏,有許多隻米粒般大小的蟲子在蠕動!

他們幾個站在周圍,捂著鼻子說:“這是什麽玩意兒啊?”

“食內蟲。”老林拿樹枝從泥水裏夾起一個蟲子,隻見這玩意兒長得像蜈蚣似的,腿足很多,頭上還有一對突出的暗紅色的顎牙,此刻正極力地搖擺身軀想從樹枝上掙脫下來。老林說:“這種蟲子沒有眼睛,就在泥水裏生存,會靠本能從宿主的嘴裏鑽到身體裏去,靠啃噬宿主的內髒為生。”

他們幾個都驚呼了一聲,匆忙往後退了幾步。我被嚇得又是一陣幹嘔,恨不得把腸子給吐出來。老林用手把那蟲子掐死,說:“不用害怕,這種東西對生存環境要求相當苛刻,離開了大煙泡子,它們的生命超不過三分鍾。”

我嘶啞著嗓子問:“大煙泡子是什麽?”

“你剛才就掉進了大煙泡子裏。在這山裏逢雨季時,雨水衝出來的山坑會形成一塊塊沼澤,上麵又落上一層厚厚的枯枝敗葉,就像陷阱一樣,裏麵全是腥臭的黑泥湯子而且深不可測,這就是我們俗稱的大煙泡子。食內蟲就是大煙泡子裏滋生出來的動物。”

“多虧老林發現得及時啊,要不然你小子命都沒了,連屍體都找不到,恐怕已經被這食內蟲把心肝脾肺腎都給吃空了。”豹子在一邊道。

“別嚇唬他了。我剛才聽你喊那一聲‘大鵬,等等我’就感覺有情況,沒想到果然出了事。也幸虧那大煙泡子不是太深,否則真是神仙都救不了你了。”老林說著又看向大鵬,“大鵬,這事你也有責任。既然是兩個人一組,你就要對別人的安全負責,可你完全是魯莽行事,不考慮別人。”

大鵬還想爭辯:“可是這小子……”

崔夢嗬斥道:“老林哥說你還強嘴?”

大鵬撇了撇嘴,低頭道:“是,我知道錯了。”

我的意識完全清醒了過來,這才明白當時我陷進大煙泡子裏以後感受到的那一股奇怪的牽引力量,原來就是老林。要不是他,我這條命可能就要擱在那片沼澤裏了。當下對老林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道謝。

老林簡直就是這裏的活地圖,按照他的指引,我們又往前趕了一段路。尋了一個山泉,我將身上洗幹淨了,把沾滿了黑泥的衣服也洗了,鋪在**的石頭上晾曬著。此時玉蟒嶺上的大霧已經消散,林子裏的光線還算比較充足。

收拾停當之後,我們再次進發。此時我們是愈發小心,畢竟這林子裏麵與外邊的世界大不相同,不一定哪裏就潛伏著致命的危險,比如大煙泡子。而更令我們小心謹慎的是,今天一直如影隨形的那個“東西”始終沒有露麵,這個巨大的未知就像一塊石頭,壓在每個人的心上。

步行至傍晚,就要選擇露宿的地方了。這深山老林裏危險重重,一不小心就能走錯,所以決不可晚上趕路。老林觀察地勢,選擇了一處林子茂密的地方作為露營地。大鵬問為什麽不選擇寬闊一點的地方露宿,老林說林子越密的地方,其實越安全。

我們把睡袋紮好,為了應付危險,每個人都要輪班值夜。我睡到半夜,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起來去換崗。老林子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偶爾有風吹過樹梢的“嘩嘩”聲。老林坐在那裏,抽著煙,煙頭在黑夜裏一明一滅。

我走過去坐下說:“老林哥,我來換崗了。”

“沒事,你歇息著吧,這班崗還讓我來值就行。你今天掉進了大煙泡子裏,身體被折騰得不輕,需要好好休息休息。”

“老林哥,今天真是謝謝你了。要不是你,我可能就……”

“嗬嗬,不用客氣。”老林笑道,“我也是為了報酬嘛。崔夢那小丫頭說了,任務完成後,許給我一套北京的房子。”

我趕緊道:“崔夢不會食言的。你幫了我們同門社這麽大的忙,領袖一定會遵守承諾的。”

“領袖?”

“嗯,我們同門社的領導,最高負責人。怎麽,你沒聽豹子說過?”

“我跟豹子不大談起這些事情,平時也就是喝喝酒、吹吹牛逼。”老林自嘲地笑道,“我老了,現在對於這些江湖幫派還是政治團體什麽的,也沒有什麽興趣。反正能給錢的,我就認為是好的。不是有句話嘛,不管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對了,老林哥,你跟豹子是怎麽認識的。”

“嗬嗬,說起這個,豹子還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哦,是怎麽回事?”我來了興趣。

老林歎了一口氣,“你想聽?”

“嗯。”我點點頭。

“好吧,閑著也是閑著,我就給你講講我過去的事情。”老林又續上了一根香煙,問,“長青,你怎麽看這秦嶺?”

“秦嶺……”我想了一下道,“秦嶺是橫貫中國中部東西走向的山脈,亦是中國南北的分界線,植被豐富茂盛……”

“那都是書上的說法。”老林打斷我道,“長青,你記著,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寫在書上的。”

我好奇地看著他。

“秦嶺這種深山老林裏,啥邪乎玩意兒都有,墳包裏的毒蜂子、追著人咬的野雞脖子、鋪天蓋地的瘴氣、幾天幾夜也散不開的迷霧、看不見的大煙泡子。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裏是整個中國的龍脈!從古到今,從商周數下來,有好多帝王的陵墓都秘密地修建在這裏。”

我驚訝道:“商朝當時的勢力範圍已經擴展到了秦嶺?”

“商朝國都雖然在河南一帶變動,但勢力範圍卻伸展到了西歧。西歧就是指的秦嶺腹地。春秋時的秦穆公死了以後,墓地就選在了這裏。你知道秦穆公嗎?”

我點頭道:“知道,他是春秋五霸之一。”

“對,沒錯!就是他!”老林的一隻獨眼忽然在夜色裏閃爍出了明亮的色彩,“史書上說,秦穆公曾建造天台,秘供龍紋玉玦以鎮日月。你想想,什麽玉玦才能有資格‘以鎮日月’?那得是什麽寶貝。傳說中,那塊玉玦不是人間造出來的,而是天上掉下來的。秦穆公死了以後,那塊傳說中的龍紋玉玦就成了他的陪葬品。長青,你知道如果能挖到這個東西,能值多少錢嗎?”

“難道,你……”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沒錯。”老林轉過頭看著我,“我的左眼,就是為了它而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