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故鄉的人

—1—

接到慕容解放的電話是在前年夏天,我很意外,因為我們已經有很多年沒見了。他在電話裏說要從另一個城市坐火車來看我,讓我齋戒三日,沐浴更衣,早做準備。放下電話,我浮想聯翩。

起名字是一個大學問,從我上幼兒園開始,認識了無數個李濤、張軍、王海燕,把這些在我生命裏出現過的重名的人放在一起,都可以組成一個加強連了。如果上天賜予了一個特別牛逼的姓氏——比如說複姓,而你卻拿它來當禮拜天過,豈不是暴殄天物?慕容解放就是這樣的敗家子,他複姓慕容,名解放,讓人讀起來有一種就著比薩吃火鍋的感覺,那奇妙的感覺直達心底,無法形容。

當然,他可能也是無辜的。我們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是他父母對這個世界的滿滿惡意和嘲諷。

慕容解放是我大學裏繪畫社的朋友,畫得一手好油畫,尤善畫女子**,被稱作“工大第一才子”——按說這是一門多麽得天獨厚的手藝啊,但別看他在哥們兒麵前風趣詼諧,指點江山,屌得飛起,在女生麵前卻十分木訥,說句話都磕巴。他跟女生交流最沒有障礙的時候,就是在畫室裏麵對她們**的時候。

雖然他閱女無數,但秉持著一個畫家的職業操守,慕容解放從未跟任何一個模特兒有過一腿,讓我們又愛又恨。想一想,畢業以後一晃眼快十年了,我們隻在QQ和微信上聊過,他這次卻要興師動眾地來看我,卻不知道又是為何。

他到的那天,我去火車站接他,看到他從出站口走出來,我揮動雙手高呼道:“解放!”引得旁邊的人紛紛側目,我連忙快走兩步,唯恐發生什麽瓜葛。

解放扛著一個碩大的行囊,曆經十年的光陰,又重新站在了我麵前。時間的偉力仿佛在他身上沒有發生什麽作用,他給我的感覺一如之前,略微瘦削的身材、桀驁不馴的眼神,唯一明顯的改變就是原來那一頭風度翩翩的中分變成了精悍的毛寸。

許久未見,我很激動,想上去給他一個擁抱。他卻一把推開我,揪著貼在胸膛上的T恤衫說:“靠,濟南真熱。再來把孜然,我就能直接上桌了。”

我說:“太誇張了吧,你從哪來的這是?”

他說:“哈爾濱。”

我有些意外:“你怎麽從那麽遠的地方殺過來了?”

他沒有回答,而是問我:“有沒有齋戒三日,沐浴更衣?”

我點頭:“有,吃了好幾天蘿卜青菜了,今天剛洗的澡,換的衣服。”

“太好了,”他一把將帶著汗臭味的行囊扔給我,“快帶我去吃烤羊腰子。”

我說:“有這麽急嗎?”

“廢話,能不急嗎?我來濟南不就是為了吃你這一口嗎!”

經年未見,當年的文藝青年也變成了吃貨。回家簡單收拾一下後,我帶著他去了回民小區,找了一家比較正宗的燒烤攤。大塊沉甸甸的羊腰子烤熟了端上來,還嗞嗞冒著油,腥臊味和肉香味攪和在一起,像魔鬼似的挑動著舌頭深處的味蕾。慕容解放也顧不得熱,拿起一串來就咬了一口,燙得嘴巴都歪到耳朵根子上去了:“我操,正宗??”

我說:“你千裏迢迢地跑到濟南來,不是為了專門吃羊腰子的吧?”

慕容解放擱下手裏的串,嚴肅地看著我:“歐陽,你說的這句話已經嚴重地漠視了一條生命的價值。”

“啥?”

“你看這串羊腰子,用專業術語來說,叫白腰,用土話來說,叫羊蛋。在一隻羊的生命裏,隻能擁有一次羊蛋,這是它最珍貴的東西。它奉獻出了生命裏隻有一次的最寶貴的東西,難道不值得你花十幾個小時來跑一趟嗎?這是一種虔誠,這是一種對生命的尊重!”

我簡直要把剛喝到口裏的啤酒噴到他的臉上。吃個烤羊腰子,他還上升到生命哲學的高度了。再來兩串板筋,非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不可。我說:“咱說點實在的,行不?你說你從哈爾濱來,你去那幹啥去了?”

“去看了看老耿。”

“老耿?哪個老耿?”我回憶了一下,“哦,是不是上大學的時候繪畫社的社長?”

“是。”他點了點頭,又消滅了一串腰子。

我有些訝然:“你先去的哈爾濱,然後又來的濟南?”

“之前還去了昆明、重慶、成都,順江而下到了武漢、長沙、黃石、南京、蘇州、上海,然後坐船到了大連,又坐火車去了哈爾濱,最後從哈爾濱來到濟南,坐在這裏,陪你吃羊腰子。”

我已經是目瞪口呆:“我擦,放哥,你這是咋了?要周遊中國啊?不用上班了?中彩票了?”

“彩票沒中著,”他嘴裏嚼著腰子,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我確實是中獎了。”

—2—

慕容解放中了人生的大獎。

從沒什麽不良嗜好的他,在一次單位組織的常規體檢中,被查出了肝癌,並且是晚期。慕容解放聽到這個消息都蒙了,把自己關在家裏了兩天,然後去單位辭了職,把養老保險和公積金全都提出來,賣了車子和房子,拒絕了醫生提出的化療方案,然後開始周遊中國,準備在生命走到盡頭之前拜訪一遍散落在大江南北的所有的好友。

我聽完他的敘述之後啞然失笑:“解放,你丫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我就知道你不信,真是的,我還能拿這借口騙人?”他在褲子邊上蹭了蹭油手,從擱在地上的行囊裏翻出一張紙遞給我,“喏,看看這個。”

他遞過來的那一張皺巴巴的紙是醫院下的病情診斷書,上麵明明白白地寫著“肝癌、晚期”的字樣。我不禁失聲道:“怎麽會這樣?”

“醫生說我如果不配合治療,頂多還能活三四個月。哈哈,其實,三四個月已經夠用了,像我以前那樣,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工作,一成不變,像電腦裏設定好的程序,就算是再活三四十年也跟一天沒有區別。”慕容解放抹了抹油膩的嘴唇,喝了口啤酒說,“幸好,我還沒結婚,要不然拖家帶口的,我肯定就死在醫院了。”

我不知道這個男人的思想到底經曆了什麽樣的蛻變,能夠讓他一邊吃著羊腰子一邊談論生死,仿佛生命之燭即將熄滅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某個跟他完全無關的陌生人。我喃喃地說:“你不準備死在醫院,難道已經打算好了客死他鄉嗎?”

“他鄉?”慕容解放笑了起來,“歐陽,你忘了,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對,沒有故鄉的人,我記起來了,這才是他身上跟別人最大的不同點之一。他出身於西北慕容氏,身上流淌著高原人的血。剛剛懂事又因為父母工作調動的問題,全家遷徙到了河南開州附近,學會了滿嘴的河南話。上了小學沒多久,因為黃河改道問題又撤區設縣,將他們劃給了山東曹州,慕容解放一下又成了山東人。到了讀高中的時候,為了讓他能考個好的大學,父母又托關係把他的戶口轉到了貴州,在苗寨裏混了三年。等到考上大學,他的戶口也隨著落到了天津。畢業後又去了北京,讀書、戀愛、畢業、工作,一直到現在,整整十年的光陰,造就了他滿嘴的京片子。

有人說,一個人的鄉音決定了他的故鄉在哪裏,可這個複姓慕容叫作解放的男人,他會說河南話、山東話、天津話、北京話,甚至還會說苗語,真不知道他應該算是哪裏人。別人在沮喪和痛苦的時候,心底還有一個故鄉,可以寄放無處排遣的哀愁,而慕容解放,卻連這樣的一個地方都沒有。短短前半生的顛沛流離,讓他失去了紮根的感覺,迷失了故鄉的痕跡,而就是這樣的前半生,也即將走到盡頭。

我說:“你準備就這樣一個個去看朋友,走遍大江南北嗎?”

“不——”他吃完了最後一串腰子,舔了舔嘴唇,意猶未盡地說,“我已經走完了,你這裏是最後一站。”

“我靠,何其榮幸??”

“你別嘚瑟啊,我把濟南定為最後一站,可不是來看你一個人的。”

我皺起眉頭:“這濟南還有誰?”

他喝了一口酒,悠悠地吐出了三個字:“陳小勉。”

刹那間,我醍醐灌頂,一下子就明白了濟南對於慕容解放的意義。陳小勉,天津工大新聞係的高才生,身材高挑,心高氣傲,眼神清澈冷漠,永遠以一襲迷離的煙熏妝出現在眾人的麵前,是慕容解放心目中永遠求之不得的女神。上大學的時候,解放也算是才子一枚,雖然對女生有些木訥,但也少不了愛才之人暗送秋波。唯獨陳小勉對此不屑一顧,直接將其拒之千裏。一次解放鼓起勇氣,在女生宿舍樓下攔住了陳小勉,請求她給自己當一回模特——是畫半身像,不是**,卻隻換來陳小勉的兩聲冷笑,正眼瞧都沒瞧他一眼就“噔噔噔”上了樓。為了這,解放沒少找我借酒消愁,黯然魂傷。我清楚地記得,在畢業之前,解放為一訴衷腸,排遣四年來積鬱在心中的情緒,親手給陳小勉寫了一封長信,還特地拿給我校對了一遍,看有沒有錯別字——四級考試都沒見他這麽認真過。我還記得那封長信的開頭是這麽寫的:“你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我的波心,我何止訝異,簡直歡喜,靈魂仿佛掉在了黑夜的海裏。啊,小勉,你揮一揮手,帶不走你在我腦海裏的記憶??”

我當時看了之後還挺驚訝的:“靠,沒想到還挺押韻的。”

慕容解放搔著頭笑道:“嘿嘿,我平時比較喜歡讀徐誌摩。”

得到我的首肯之後,他很高興,第二天就把這封信送了出去,然後石沉大海。

後來,大家就畢業了,各奔東西。我在江北輾轉一圈,最後到了濟南。後來,聽說陳小勉也來了濟南,在電視台工作,可我一直沒有見過她。

我喝了一口酒,自嘲地說:“敢情我就是個陪襯。”

“別這麽說嘛,”他用吃完羊腰子的大油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這一趟,不是一箭雙雕嘛。”

“我看你主要‘雕’的還是她,至於我,可有可無。自古以來,情義千斤就不敵胸脯四兩。”

“哎,歐陽,你咋這麽小心眼呢,你看在我還有個把月活頭的分上,能不能大度點?”

他這一句話提醒了我,是啊,我跟一將死之人較什麽勁啊。解放的生命已如風中殘火,不一定哪天就熄滅了,我要再跟他計較這個,也顯得太不是東西了。我說:“放哥別介意,我就說說而已,以咱們倆這交情還用講究那麽多嗎?說吧,你準備什麽時候去見陳小勉?”

“今天晚上。”

“這麽急?”

“你知道,我已經時日無多??”

我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怎麽老是忘了這茬。

解放說:“歐陽,晚上跟我一起去吧。”

我想了想,也好,他剛來濟南,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身體又這個樣,萬一有個不小心出了什麽事,我得後悔死。

—3—

我沒有陳小勉的電話,也沒有她的住址,隻知道她在電視台上班,做都市頻道,而電視台的下班時間一般都比較晚,在晚上七點左右。

電視台是個神聖的地方,一般來說,掌管輿論宣傳的地方都很神聖。神聖不可侵犯,所以守門的保衛趾高氣揚地攔住了我們兩個:“沒有出入證就不能隨便出入,知不知道?你們以為電視台是什麽地方,讓你們想進就進?逛菜市場呢?”

我解釋:“我們就進去找個人,不逗留。要不,我們登記一下?”

“登什麽記,誰知道你登記的信息是真的假的。找人也不行,電視台嚴禁找人,走走走。”

我們像鴨子一樣被攆了回來,沒辦法,我隻能把我的那輛小破車暫時停在路邊,等著電視台下班。

一直等到七點半,感覺台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跟解放瞪大了眼睛盯著大門口,也沒看見陳小勉的身影。我安慰道:“可能是在加班。”

“嗯,也許,”解放點點頭,“電視台的,一般都比較忙。”

時間慢慢流逝著,天空也黑了下來,我看看表,已經九點半了。不過我們還沒有放棄希望,因為電視台的大門口一直有加班的人零星地走出來,披著一身的夜色,看不出來是敬業還是疲憊。我跟解放都抱著同一種心思:也許下一個走出來的,就是陳小勉。

等的時間久了,我倆百無聊賴,靠著車抽煙,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一輛大奔SUV停在了我們的前麵,從車上下來一個剃著板寸戴著大金鏈子的胖子,走過來說:“喂,兄弟,借個火。”

我掏出打火機幫他點著煙,他歪頭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他脖子上露出來的一塊刺青,像是龍,又像虎,或者隻是一團花?圖案太寫意,我看不太明白。他拍了拍我,道了一聲謝,又回到了車上。

我打了一個哈欠,解放忽然捅了我一下:“快看,是不是小勉!”

我急忙定神向前看去,在朦朧路燈光的照射下,我看到電視台的大門口站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卻因為在夜色之中且距離太遠,而看不清臉。我眯起眼仔細觀察了一下,女人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往前走了兩步,那步伐和姿勢,一下子印證了我久遠而模糊的記憶。

“沒錯,是小勉。”我低低道了一聲。

在那一瞬間,周遭有些安靜,我甚至都聽到了慕容解放咽下唾沫的聲音。喜歡就會放肆,但愛就是克製,這話一點不假。男人對於心目中真正的女神,總是懼怕麵對。但是慕容解放不一樣,他不能懼怕,因為時間已經沒有任何餘地留給他了。

這是一場必須要打的戰役,背水一戰,破釜沉舟,是命運把一切都推到了這個當口。

他拍了我一下,然後向前走去。

他將像天外來客一樣,忽然出現在陳小勉的麵前,鎮定自若地表達出自己火焰一般的愛情。至於對方驚訝與否,接不接受,那都無關緊要了,他今天晚上要做的,是給自己十幾年的思念一個交代。

忽然,陳小勉朝著這邊揮了揮手,我跟慕容解放一下子都愣住了,難道她已經看到了我們?

停在前麵的大奔轟然發動引擎,一個漂亮的轉彎後停在了陳小勉的麵前。就著車頭的大燈,我看到她笑靨如花地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然後親了剃著板寸戴著大金鏈子的胖子一口。

我和慕容解放像石雕一樣愣在了原地。大奔緩慢地從我們身邊開了過去,頭頂上路燈的光線打下來,把駕駛室裏映照得一片昏黃。在錯身而過的刹那,我看到了陳小勉驚愕的眼神,很明顯,她也看到了我們。

我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掏出車鑰匙,問:“追不追?”

慕容解放頹然地看了我一眼,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那些癌細胞頃刻間布滿了他全身。他搖了搖頭說:“算了。”

“看開點。”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解放,你知道彩玲嗎?”

還沒等他說話,我又說道:“彩玲是我從小學起就暗戀的一個女生,一直到初中畢業。去年情人節那天,我從同學那裏要來了她的電話號碼,給她發了一條短信: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當麵說愛你,我要讓那些過往的時光都有意義。沒有你的日子裏,生命仿佛隻是白白流去??幾分鍾以後,她回了短信:你是誰介紹的?一次四百,包夜七百。”

慕容解放定定地看著我,我說:“你看,你並不是這世界上最慘的人。”

他身子晃了一晃,就向前倒去,我急忙扶住了他。他靠在我肩頭,虛弱地說:“歐陽,我從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己算是哪裏人,都不知道故鄉應該是什麽地方,直到我上了大學之後,遇到了小勉,我才知道什麽是故鄉??故鄉,就是你心裏的那個歸宿。小勉就是我的歸宿,她就是我這麽多年來心裏的故鄉。可我現在,連這個故鄉都沒有了??”

我抱著泣不成聲的慕容解放,就像抱著一個無處安放的靈魂。他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歸宿。這短暫的一生啊,就像隨風飄**的柳絮一樣,在稍縱即逝的不安和彷徨裏就迎來了結束。

夜色已涼,他的淚水從我的肩膀上滑過,滾燙滾燙的。

—4—

濟南是慕容解放的最後一站,離開這裏,他再去了哪,我就不知道了。

他的手機停機,他的QQ頭像變成了永遠的灰色,他的微信和微博再也沒有更新,這個世界上一切跟他有關的東西仿佛都停滯了。我不知道他最後是死在了家裏,還是死在了醫院裏,抑或是死在了旅途中?不過,非要尋求這樣一個結果,似乎也沒什麽意義了。

總的來說,我跟他的關係僅止於此,沒有人通知我去祭奠,也沒有人通知我去吊唁。隻是偶爾在喝啤酒吃烤串的時候,在一片喧囂聲中會靜靜地想起他。然後我會往地上倒半瓶啤酒,作為一個老友的饋贈。

除了我的回憶,他仿佛與這個世界再無瓜葛,就好像他從來沒有來過。

過了有一年多的時間吧,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對方彬彬有禮地問我是不是某某。

我說:“是,並且我很忙,我不要保險,也不買房子,也不做問卷調查,就這樣,拜拜。”

他急忙製止了我,說:“別掛,我是邀請你來青島參加慕容解放先生的畫展的。”

我愣了一下,問:“慕容解放?他還沒死?”

對方說,早就死了。不過解放臨死之前,捐贈了自己的眼角膜,他就是受捐人。

我喃喃地說:“那樣挺好,挺好。”

對方繼續說,解放臨死前有個遺願,想辦一次畫展,邀請他的朋友都過來參加。他打這個電話,是為了幫助解放完成遺願。

我掛了電話,眼眶都濕了。按照約定的日期,我齋戒三日,沐浴更衣,然後去了青島,參加了慕容解放的畫展。

我在畫展上見到了許多久未謀麵的老同學、老朋友,我們相互問候著,捶打著彼此的肩膀,熱烈地擁抱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麽,我們忽然都覺得這友誼來得特別珍貴。

畫展上有很多幅解放在西藏的油畫,有納木錯的日出、日喀則的星海、拉薩的五彩經幡。每幅畫下麵都有日期,是他離開濟南以後的作品。在畫廊的一個角落裏,我見到了身材高挑、冷豔高貴的陳小勉。她正對著一幅畫出神,轉過頭來看著我,臉上卻是素顏,沒有了煙熏妝。

我說:“你也來了。”

她點了點頭,又回過頭去看著麵前的那幅畫,問:“這畫的是什麽地方?”

那是一幅還未完成的油畫,半成品,顏色都沒有上全,畫的是廣袤大地,雪原高山。下麵沒有標注是什麽地方,也沒有名字,隻有一個日期,是他離世之前的時間。

我忽然想起來,在上大學的時候,我跟解放都很喜歡看的一部叫作《風鬥士》的電影。電影的主角是一個武士,片尾的時候,他去挑戰一個幾乎無法戰勝的對手。對手問他:“如果你死了,怎麽處置你的屍體?”他說:“隨便扔在藍天下任何一個地方。”

於是,我對陳小勉說:“他畫的是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