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時代

大學畢業後,在顛沛流離中,倒也回過幾次母校。每次回去,都要去到那幢破舊的宿舍樓,經過狹長而幽靜的走廊,在204的門前站一會兒。有一次,在一個靜謐的黃昏,一點淡淡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走廊上,這場景讓我忽然有一種錯覺——一旦推開門去,就會看到五個熟悉的麵孔,正七嘴八舌地聊著什麽。

但我清楚地知道,這扇門再也推不開了。也許裏麵還是同樣的情景,在牆上刻著校花的名字,貼著李小龍和施瓦辛格的海報,到處扔著臭襪子、煙頭和洗腳盆,但物是人非,裏麵的年輕人已經不是當年的麵孔。屬於我幻想中的那個時代,就像一頁發黃的日曆紙,已經被輕輕地翻了過去。

去年十一月的冬天,出奇地冷,而我要去南方出差,正好曾同住一個宿舍的大齊在那個城市裏,便提前聯係了他。大齊知道我要去的消息後,很高興,興奮得在電話裏嗷嗷直叫。

那天辦完事後,給大齊打了個電話,他開著自己的寶馬X3來接我。十年不見,他身上發生了太多的變化,幾乎比以前胖了一圈,以前看上去神采飛揚的偏分也剪成了板寸,渾身上下都彌漫著一股成功人士的氣息,這跟他目前的身份倒也相符——他在一家大型公司做運營總監,拿年薪的那種,混得可算是風生水起。

大齊請客的地方定在了一家四星級酒店,我們兩個從落黑喝到了晚上十一點。在我的記憶中,除了大學畢業前的那頓散夥飯以外,就再也沒有喝得這麽狠過。大齊去衛生間吐了兩次,用粗大的手掌拍著我的肩膀,意猶未盡地說:“一會兒咱們去‘夜輝煌’,邊唱邊喝。”

“‘夜輝煌’?”

“音響好,關鍵是小姐漂亮。”大齊說完,就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哎對對,是我,給開一個房間,半個小時後到。姑娘,挑最漂亮的姑娘!讓她們等著!”

我們倆走出酒店,大齊拿出車鑰匙,我趕緊攔住了他:“齊哥,不用找個代駕?要不咱打出租去吧。”

“找什麽代駕,沒事,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裏。今天晚上,我就是你的代駕!”大齊發動車子,一踩油門,躥上了漆黑清冷的馬路。我把車窗打開一條縫,讓凜冽的風吹進來,我昏沉沉的腦袋才感覺好受了一些。

“齊哥,你知道嗎,我每次有事回學校的時候,都要去204門口站一會兒。”

“哈哈,我在牆上刻的咱班花的名字,還有沒?對了,她叫啥來著?什麽穎??”

“我都是在門口站一會兒,沒進去過。”

“為啥不進去看看?”

“進去了,我害怕就把你們全忘了。”

“哈哈,”大齊笑著,嘴上又叼了一根煙,“你敢把我們給忘了,我非揍死你不可。”

“齊哥,”我看著外麵疾馳掠過的黑夜,沉默了一下說,“我不想去‘夜輝煌’。”

“咋了?”大齊扭頭看了我一眼,“你想去哪?”

“我想打《帝國時代》。”

“帝國時代”,大齊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腦袋裏明顯短路了,因為他怔了一下。是啊,已經過去十年了,這漫長的時間足以消磨掉他的許多記憶,包括他最喜歡的那個班花的名字以及我們曾經熬夜對戰過的遊戲《帝國時代》。這些曾經最真實最鮮活的事情,我以為像被刀刻在木板上一樣清晰,但沒想到,它們終究抵不住歲月的侵蝕。

大齊愣了片刻,忽然狂笑起來,連車子都跟著有些顫抖:“《帝國時代》?哈哈哈,《帝國時代》啊《帝國時代》,你要不說,我都快忘了還有這麽一款遊戲了。你怎麽忽然想起來這個了?”

“不是忽然想起來,現在沒事的時候,我也會自己玩一玩。”我深深地躺進座椅裏,說,“還記得嗎,原來咱們六個人,經常半夜從宿舍溜到網吧,分成兩組火並,一打就是一個通宵。”

“對啊,那個時候真是玩瘋了。”大齊感慨道,“不過現在的人早就不玩這種遊戲了,現在是《英雄聯盟》,還有《魔獸世界》啊什麽的天下。”

“齊哥,找個地方,咱們火並一局‘帝國’吧。”

大齊瞅了我一眼:“沒事吧你,打什麽‘帝國’啊,都老掉牙的遊戲了。歐陽,我跟你說,‘夜輝煌’那兒的姑娘真不是蓋的,你去了就知道了,今天晚上包你滿??”

我打斷他說:“我明天就回去了,隻能在這裏待一晚上。我不想去什麽‘夜輝煌’,也不想去唱歌,我就想去打‘帝國’。”

“你非要打是吧?”

我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大齊踩了一下刹車,然後拐了一個彎。他也沒說話,不過看得出來,他有點不高興了。任誰都會,好意被如此拂去,心裏肯定是不痛快的。

將近深夜十二點的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我們轉過兩條巷子,也沒有發現營業的網吧。現在寬帶和智能手機普及了,連帶著網吧也比以前少了。大齊說:“你看,找不到地方,咱們還是去‘夜輝煌’吧。”

我說:“再往前走走吧,總會有的。”

大齊賭氣似的踩了一腳油門,車子發出了一聲怒吼。

終於,在轉了三四個街區後,我們在一條偏僻的巷子裏找到了一家正在營業的網吧。網吧門頭很小,走進去後,裏麵零零散散地坐著幾個上網的人,破舊的吧台上趴著一個網管,正在睡覺。我拍了拍他,他睡眼惺忪地抬起頭來:“上網啊?身份證拿一下。”

我把身份證交給他,問:“你們這的機器裏有《帝國時代》嗎?”

“《帝國時代》?”他的眼神迷茫了一下,好像在回憶很久以前的什麽事情,“哦,遊戲啊,有的有的,不過裝機太少,樓上有一台,樓下有一台,還都是老機器。”

“沒關係。”我對大齊說,“我去樓上,你就在樓下吧。”

大齊無奈地伸了伸懶腰,半死不活地說:“行,聽你的。”

我打開電腦,塵封的硬盤像行走在雪窩裏一樣,嘎吱作響。我啟動程序,建了主機,等待著大齊的加入。可等了半天,也沒有什麽動靜,主機平台裏麵仍舊是我孤零零的一人。我歎了口氣,心想,唉,算了,何必再強求他。這漫長的時間,原本會改變一個人。那些回憶,隻是刻在我一個人木板上的印記罷了。

就在我要點退出的時候,大齊加進來了。我看著他的ID“MAYA”,愣住了。

“瑪雅王”,那是我們曾經給他取的綽號。我都早已經忘記這個ID了,沒想到,他還記得。

我握著鼠標的手忽然有些顫抖。

對話框裏顯示出了大齊發來的信息:再加四個電腦吧,分成兩組。你帶一隊,我帶一隊。

我又加了四個電腦,用拚音標注了它們的名字:東林、老朱、小胖、兆陽。

然後我點擊了確定。

從浩瀚的地圖打開的那一刻起,我明白,“瑪雅王”又回來了。

那是我打過的最艱苦卓絕的一場戰爭,我們戰鬥的地圖是黃金潮——典型的大陸地形,在搶奪黃金的陣地上,遊牧民族和重裝騎兵相互廝殺,弓弩射手和條頓武士血肉相搏。大齊控製的瑪雅步兵像鬼魅一樣穿行在我堡壘的後方,我傾盡國力生產的波斯戰象在他密集的箭簇下發出了悲慘的哀號。我們挖光了地圖中的每一塊黃金,伐盡了視野內的每一棵樹木,從午夜戰至黎明,帝國之間的天平才開始慢慢傾斜。

瑪雅王,他龐大的瑪雅步兵配合強力且密集的弓弩射手,根本無懼我騎兵的衝鋒和戰象的踐踏。他讓他的士兵們深入敵營,建造了長且堅固的城牆和堡壘,把我與聯盟之間的通道切斷,然後縱兵直下。在數場血戰後,將我的堡壘和城鎮夷為了平地。我麵前的煙灰缸裏滿是煙蒂,像是那些倒下去的士兵。黎明前的一陣冷風從門縫裏灌了進來,我忍不住渾身打了一個寒戰。

是的,我感受到了他洶湧的戰意和欲望,雖然隔著屏幕,我也聞到了他血液裏沸騰的味道。那個大腹便便的運營總監不是他,那個開著寶馬的商務人士也不是他,他仿佛一瞬間又變回了那個眼光明淨的瘦削少年——頭發像煙火一樣迅速生長,令他神采飛揚的偏分垂下來遮住的那隻眼睛裏,顯露出飽含殺機的寒光。他拋去了世間的一切瑣事——運營、報告、客戶、應酬、業績、報表??聚精會神地握著鼠標,以瑪雅王的名義,指揮著他的士兵們橫掃整個大陸。

經過四個多小時的鏖戰後,我輸了。沉默了一會兒後,大齊在對話框裏打出:歐陽,下來吧。

我起身時,頭有些眩暈,搖搖晃晃地朝著樓梯口走去。我忽然有一種錯覺,一旦走到樓下,就會看到五個熟悉的麵孔,他們應該是剛熬完一個通宵,臉上掛著沉倦的疲憊,但還在興奮地談論著什麽。看到我下來,他們高興地揮著手說:“兄弟,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