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的兵荒馬亂

—1—

無論是誰,這一輩子總會遇到幾個牛逼閃閃的人物,讓你自歎弗如。他們或是天資特別聰慧,或是個人魅力極強,又或是人情練達洞察世事,總之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地方。在我上大學的時候,隔壁寢室的曾浩便是這樣一種傳說中的人物,被我有幸遇見。

曾浩從入學開始就是風雲人物,到2003年因為非典封校時,他的個人聲望已達到頂峰:藝術係學生會主席、北方油畫評選一等獎獲得者、大夢樂隊主唱、係生活部部長兼寢室室長。曾浩擁有如此眾多的牛逼頭銜,以至於我們都不知道該拿哪個來稱呼他,權衡良久之後,我們最終統一了頗有江湖色彩的口徑,叫他“浩哥”。

當哥就有當哥的煩惱。從2003年5月開始,整個工大就被封校了——幾個疑似非典病人的學生被送到醫院隔離以後,學校就與外界切斷了一切聯係。聽說北京死了不少人,老師們課也很少上,一度人心惶惶。在這種狀況下,各個係的學生會就承擔起了學生們的自治任務。曾浩是學生會主席,又是生活部部長,更責無旁貸,天天領著我們係的一幫學生,去管理我們係的另一幫學生。用曆史老師的話來講,叫“以華製華”。

那是五月的一天,我正在寢室裏睡午覺,太陽透過窗戶明晃晃地灑在我的臉上,搞得我在夢裏一直拉窗簾。好不容易剛進入狀態,隔壁宿舍的周曉正就急急火火地闖了進來,貼在我耳邊喊:“歐陽,出事了,咱們係的人跟經管係的人打起來了,快下去幫忙!”

我像詐屍般一下坐了起來,腦袋正碰在上鋪的床板上,撞得我差點暈過去。我不是因為兩邊的人打架感到緊張而這樣,純粹是被周曉正的大嗓門給嚇得,他在這個寂靜的中午突然吐出來的一串音符就像在我耳邊炸開了一掛火鞭。我說:“快,出去看看。”

我暈暈乎乎地下了宿舍樓,定了定神,就看到在通向學苑超市和開水房必經之路的“林蔭二道”上,正對峙著兩撥人,男男女女都有,總共有七八十人。站在路對麵的是經管係的,在路這邊的是我們藝術係的。我心道:“粥少僧多,終有一戰。”

“林蔭二道”,因為道路兩邊栽有巨大的法式梧桐而得名。白天的時候,路上會投下一片又一片的樹蔭,光是走在這裏就讓人感覺到一股浪漫的氣息,適合聊天漫步打羽毛球踢毽子吹牛逼以及各種活動;又因為它直通學苑超市和開水房,自從非典封校之後就成了兵家必爭之地。藝術係和經管係對林蔭二道的爭奪在非典封校之後就迅速進入白熾化,終於演變成了今天這種局麵。

“喂,幹嗎呢你們在這兒?”

就在雙方對峙、氣氛極度緊張的時候,曾浩適時地出現了。他從宿舍樓的方向走過來,披著外套,趿拉著拖鞋,身上還帶著午睡未完的慵懶。我們係的學生自動向兩邊靠攏,給他讓出一條道來。曾浩踱步到陣前,順手掏出火柴點上一根駱駝,然後冷冷地睥睨著對方。

太牛逼了,我已經在心裏給他點了一萬個讚。曾浩已經養成了習慣,每次在眾人麵前出場時都會保持這種造型。其實,不是他喜歡裝逼,而是這符合他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那就是“名士風範”。藝術係這群家夥最推崇的便是魏晉風骨,跟人談起竹林七賢來都會激動得渾身哆嗦。曾浩身為學生會主席,係之表率,自然要把形象做足。在兩邊劍拔弩張的對峙下,本就不寬的林蔭二道此刻顯得有些不堪重負,它就像一道窄窄的淝水把我們分開——這邊,是東晉的名士們;那邊,是前秦的虎狼軍。

“浩哥,是他們先??”周曉正剛要講解,就被曾浩抬手製止了。陽光正濃,四周無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嗆人的消毒水味道。曾浩以手掩嘴,咳嗽了兩聲朝著對麵說:“請你們係裏的代表出來說話。”

曾浩的氣勢足以震懾全場,理由就是自他亮相之後,對麵就一直保持著靜默。沉默了半晌後,一個戴著黑框眼鏡、頭發卷曲、麵容瘦削的小夥子從對麵走了出來,說:“我是經管係學生會副主席魏鵬。”

完了,我在心中暗道,光看他這個氣勢和風度,就跟曾浩不是一個級別的。這場戰役,我們看似已經穩操勝券了。

“魏鵬,我知道你。”曾浩打量著他,“還需要做一下自我介紹嗎?”

“不用,誰不知道藝術係的浩哥。”對方這樣說著,語氣上卻沒有任何的退縮,看來也是個硬茬。

曾浩笑了笑:“哥不哥的,那都是同學們瞎叫的,在老師那可沒這個麵子。萬一今天的事捅上去,大家都得受處分,尤其是咱倆。”他咬著煙頭說,“封校期間,學生會的任務是領著大家開展活動,不是領著大家打架。”

“你說得沒錯,確實,這不太像我們學生會應該做的事情。”

“所以,拿出個解決方案吧。”曾浩歪著頭笑了笑。

“請問浩哥想怎麽解決?”魏鵬停了片刻,又把問題拋了回來。

“既然這樣,我就說了。”曾浩瀟灑地吐出嘴裏的煙頭,“別管今天哪邊先動的手,咱們就不追究了。從此以後,你們經管係退出在林蔭二道的活動,咱們還像以前那樣,歲月靜好,相安無事。”

魏鵬的臉有些漲紅了,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憑什麽?”

“就憑我們是藝術係的。這條路上的法式浪漫情懷,你們不懂,就算讓給你們,也是暴殄天物。”

經管係的學生有一陣小小的**,我聽見有人在罵“裝逼販子”。對於這些語言攻擊,曾浩隻是笑笑,回頭用眼神示意身後的藝術係同誌們保持風度。

魏鵬思索了片刻,很認真地說:“我不認同你說的話,這是單方麵的強詞奪理。我認為應該把今天的事情上報給係主任,讓校方出具一個解決方案。”

我搖了搖頭,看來這魏鵬是真不行,頂多也就是“優秀班幹”一類的角色,凡事都要找老師,找輔導員,找係主任,像是沒斷奶的娃。

曾浩說:“今天的事報給學校,在場的人都逃不了處分,沒這個必要。如果你不認同我的解決方案,你可以說一個,我來聽聽。”

“好,我認為應該這樣,”魏鵬用手在空中畫了一道虛線,“從林蔭二道中間,畫一道三八線。路南歸你們,路北歸我們,這樣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哈哈哈。”曾浩突然大笑起來。

魏鵬眉頭一下就皺緊了:“你笑什麽?”

曾浩又從兜裏掏出一支煙,迎風點上,緩緩吐出了一道煙柱。這個動作他已經練得嫻熟無比,瀟灑程度堪比周潤發張國榮,此刻一定又讓許多女生情不自禁心頭鹿撞了。擺足姿勢後,曾浩再度睥睨著他:“劃江而治?你想搞南北朝,我們藝術係可沒這個興趣。往大了說,要是開了這個頭,我這個學生會主席以後就是藝術係的罪人。”

脾氣火暴的周曉正已經不耐煩,跟幾個男生站到路中間叫嚷道:“浩哥,你還跟這四眼廢什麽話,這幫貨就是欠教育!”

對麵經管係立刻有男生不服道:“你說誰欠教育!”

“就說你,咋地?”

“你他媽有種再說一遍?”

“我他媽說十遍!就是你們欠教育,怎麽著?”

“你他媽找死!”

“我就找屎來了!”

??

兩方人已經罵開,高聲問候著對方的直係親屬以及十八輩祖宗。男生上前,女生靠後,小規模的推搡衝突已經不可避免。周曉正一馬當先,過去揪住了魏鵬的衣領,正要動手,忽然從嘈雜的人群中傳來了一聲清斥:“你放開他!”

隨著聲音落地,一個穿著天藍色運動T恤的短發女生站了出來。周曉正斜了她一眼說:“你誰啊?就不放,怎麽著?”

那女生二話沒說,跟周曉正中間還隔著幾個人呢,就野貓一樣躥了過來,掰住周曉正的手腕,不知怎麽的就把周曉正推了出去!周曉正踉蹌兩步,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魏鵬嘴唇嚅動,剛說了一句什麽,好像是叫了那個女生的名字。那個女生倔強地喊了一聲:“你別管!”

周曉正從地上站起來,牛仔褲上全是土,手掌也被地麵蹭破了。周曉正跟著曾浩在學生會裏裝逼裝慣了,什麽時候吃過這虧,當下吼著就朝那女生撲了過去。曾浩急得大喊了一聲:“快攔住他!”他著急是有道理的,這女生可不能打,一打形象就全完了,我們係有理也變成沒理了。

可周曉正跟猛張飛似的衝了出去,又有誰攔得住呢?

周曉正吼了一嗓子,一個掄圓的大擺拳就甩了過去,我立刻心裏一“咯噔”——這一家夥還不得把那女生給掄飛啊?這周曉正真是紅了眼了!但緊接著,讓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那個女生熟練地一貓腰,竟然躲過了周曉正的那一個掄拳。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個動作有個術語,叫“下潛搖閃”。

周曉正掄空之後,可能連自己都不相信,愣了一下子。就在這當口,那女生已經展開了淩厲的反擊。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動作,優美、標準、淩厲、流暢,她那日在陽光下的動作,足以配得上這些華麗的辭藻——在這之前,我隻在電視上每周日轉播的“職業拳王爭霸賽”中見過這些動作。

她瘦弱的身軀仿佛在一瞬間灌輸進了難以估量的能量,雙拳左右開弓,如教科書一般標準的擺拳和勾拳連續轟擊在了周曉正的大臉和腹部上,沒有絲毫的停滯和猶豫,仿佛在打一個人形沙袋。她最後一記勾拳打在了周曉正的下巴上,周曉正一百八十公分的身軀晃了晃,然後痛苦而緩慢地倒在了地上,單方麵結束了這場華麗的表演。

我們都驚呆了,現場所有人都驚呆了,一時間鴉雀無聲。周曉正不僅是學生會的人,他還有另一個身份,便是大夢樂隊的鼓手。玩過樂隊的人都知道,鼓手是個體力活,一場演出下來需要從頭打到尾,相當於在工地上來回搬幾十趟磚。所以周曉正不僅人高馬大,一身腱子肉也十分搶眼,屬於標準的“**型”。而如今這個**,卻在一個瘦弱的短發女生麵前走了一招都不到,甚至連痛苦的哼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已經頹然倒地。

短暫的沉默之後,是經管係學生們反擊的喧嘩。周曉正的倒地大大鼓舞了對方的士氣,他們漲潮一般地跨過淝水,我們則退潮一般地開始潰敗。曾浩在大撤退中已經無法顧及形象,隻能聲嘶力竭地喊道:“回撤!回撤!那邊幾個人拖上周曉正,快??”

真個是兵敗如山倒,藝術係方才還個個睥睨萬物不可一世的男生們此刻全都一隻鴨子加兩隻鴨子——撒丫子起來。關鍵時刻倒是幾個女生派上了用場,她們一邊摘掉臉上的口罩一邊猛烈咳嗽:“咳咳咳??我們有非典,正發著燒呢,來,打我們啊??咳咳咳??”隨著氣流四散,周圍的人紛紛避之唯恐不及。

依靠女生們的急智,藝術係的大部隊才得以安全撤回宿舍樓裏。回到宿舍以後,曾浩才發現自己連拖鞋都跑掉了。曆史的奇跡沒有重演,校園版的淝水之戰中,以藝術係名士們的一敗塗地而告終。唯一讓曾浩稍感安慰的是,“謝安折屐”跟跑掉拖鞋,在某種程度上還有著那麽點異曲同工之妙。

—2—

我們都去隔壁宿舍看望昏迷的周曉正。

一個多小時後,周曉正才醒了過來,沒想到他睜開眼睛的第一句竟然是:“快跑!”

曾浩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你醒了?”

周曉正從**坐起來,看了看宿舍四周,又看了看我們,迷茫的表情就像剛做了一個噩夢:“浩哥,怎麽回事?”

通過我們的一番描述,周曉正才恍然大悟記了起來。一旦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延遲的疼痛感也隨之而來,他扶著自己的下巴躺在**不停地哼哼著。老盧一邊打著《帝國時代》一邊喟歎道:“兩軍交戰,最重士氣。所以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啊。”

老盧這人上大學前做過兩年生意,年齡比我們都大些,平時喜歡看《三國》一類的書,玩遊戲也是即時戰略型的,看問題比較深刻,算是我們學院的智囊。不過他此刻調侃的語氣讓周曉正很是窩火:“老盧,喊你打架你又不去,就別在那說風涼話。”

“對別人是風涼話,對你,可不是。”老盧眼睛瞄了一下曾浩,說,“浩哥,我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曾浩坐在那裏眉頭緊鎖:“你說。”

“屋裏的都是自家兄弟,我就直說了。很快學生會就要換屆了,如果你不領著大家把林蔭二道奪下來,你說大家還會選你嗎?當然,我知道你並不在乎這個,但關鍵是名譽。你不當這個學生會主席,那也得是急流勇退,自己辭職的,而不是因為同經管係的鬥爭落敗才敗下陣來的。要不然以後說出去多丟麵啊。一塊住了這麽長時間,我知道你是個要麵的人。”

老盧的一番話可謂是說到了曾浩的心坎裏。

要是曾浩在這件事情上栽了跟頭,以前的那些跟班怎麽看他?他的粉絲們怎麽看他?經管係的那幫貨怎麽看他?曾浩又掏出一根駱駝香煙來,悶聲不吭地抽了起來。

老盧暫停了遊戲,神色嚴肅地說:“浩哥,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要知己知彼,謀定而動。”

好一個老盧,支起招來的那表情、那神色,活脫脫的一個狗頭軍師。

在老盧的幫助下,曾浩很快拿定了反擊方案,先把學生會的人全都撒了出去,要他們盡快調查清楚把周曉正放倒的那個女生到底是什麽來頭。很快,消息反饋了回來,那個女生叫莫蘭,體育學院重競技係的,拳擊專業,曾經拿過省裏青少年拳擊錦標賽的亞軍。大三,跟經管係的魏鵬是老鄉,同時還是他的女朋友。

“我說那妮子怎麽出手那麽重呢!”最感慨的是周曉正,他的下巴還沒好利索,說話的時候跟嘴裏含了根黃瓜似的,“我想好了,下次再見她,我就改變戰術,跟她玩摔跤!我就不信了??”

“沒有下一次了。”曾浩歎口氣,踱步到窗邊,看到距離宿舍樓一百米外的林蔭二道上此刻正熱鬧非凡,打羽毛球的,踢毽子的,聽WALKMAN的,在樹蔭下打撲克的??當然,他們都是經管係的學生。藝術係的現在搞個什麽娛樂活動,都得跑到南院的大操場去,頂著個大太陽,跟傻逼似的。

“浩哥,那你說怎麽辦?”周曉正揉著下巴問。

曾浩說:“曉正,晚上你辛苦一趟,把曼曼叫過來,就說我有事找她。”

“你找曼曼幹什麽?”周曉正不解地問。

曾浩沒回答,但老盧已經猜出了個大概,他“嘖嘖”了兩聲,說:“浩哥,招太損了哈。”

曾浩微微一笑:“無毒不丈夫。”

—3—

那天晚上吃過飯後,曾浩特意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拿摩絲梳了一個張國榮的發型,然後抱著吉他坐在床沿上,默默地等待著。算到時間剛好,他便掃了一個和弦,然後唱起了齊秦的《大約在冬季》。

“輕輕的我將離開你

請將眼角的淚拭去

漫漫長夜裏 未來日子裏

親愛的你 別為我哭泣??”

一首齊秦的成名曲被他唱得肝腸寸斷、九轉難回,當他再抬起頭時,看到站在門口的曼曼已經淚眼蒙矓,梨花帶雨。

他歎了一口氣,輕輕地把吉他放在**,然後點上一支煙,緩緩吐出一道迷離的煙霧,憂傷地看著她說:“曼曼,你來了。”

曼曼緊緊地抿著嘴,盡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她已經被濃鬱到不能再濃鬱的憂傷給包裹住了。這個男生宿舍裏已經張開了憂傷的網,能叫任何進入的飛蛾淪陷。

曼曼此刻就是那樣一隻飛蛾。她是大夢樂隊的忠實粉絲,當然也是曾浩的忠實粉絲,她有著一切腦殘粉應該有的狂熱。曼曼很妖嬈,也很嫵媚,但此刻,她最大的表情卻是悲傷。

“浩哥,你怎麽了?”

“唉??”曾浩又演起了裝逼的拿手好戲,看著窗外,欲言又止。

“一定是因為林蔭二道被占的事情,對不對?”

“曼曼,還是你了解我。”

“浩哥,你難受,我比你更難受。”

曾浩無奈地抓著吉他,手上用力,仿佛要把吉他捏碎一般:“如果能讓我帶著藝術係重新奪回林蔭二道,我願意做任何事情??”

“浩哥,你別這樣。”曼曼抓著他緊握的手說,“如果我能幫上什麽忙的,你說,我去做。”

“曼曼??”曾浩眼裏開始閃爍光芒。

“為了咱們藝術係,不,為了你,我做任何事情都心甘情願。”曼曼表情堅定。

“好!”曾浩終於等到了他想聽到的話,“曼曼,打架那天你見魏鵬了嗎?”

“見了。”

“你喜歡那樣類型的嗎?”

“不,我不喜歡,你知道,我隻喜歡像??”話說到一半,曼曼突然停住了,她猜到了曾浩話裏包含的用意。

曼曼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曾浩。她的目光在一瞬間透露出了非常複雜的信息,焦慮、疑惑、驚懼、憤怒??過了好久,她還是點了點頭:“浩哥,為了你,我願意。”

曾浩的內心是狂喜的,因為對於經管係的反攻計劃終於邁出了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步。但此刻,他還要裝作比她更憂傷的樣子說:“曼曼,一切都是為了藝術係。”

直到多年以後,我也沒能達到曾浩的境界。人生如戲,全靠演技,曾浩在我心目中立了一座高峰。後來每次看到頒獎典禮中誰誰又拿了影帝影後的,我便忍不住嗤之以鼻。

曼曼被派出去以後,藝術係也進入了全麵偃旗息鼓時期,徹底退出了對林蔭二道的爭奪。我每天去水房打水的時候都看到經管係的那些家夥在林蔭二道上蹦啊跳啊,玩得那叫一個歡快。我就在心裏冷哼:“就趁現在好好玩兩天吧,一群無謀豎子!”

也許對於男人而言,藝術係女生比體育係女生更具有天然的競爭力。曼曼跟魏鵬在開水房打水的時候“偶遇”了,還鬧出了一場拎錯水壺的風波。兩個人認識之後發展迅速,經常趁打水或吃飯的時候見麵,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兩個人竟然發展到了拉著手在林蔭二道上遛彎的地步。

事情朝著曾浩預想的方向發展,一切都是那麽順利。終於有一天,在學校的三食堂,他期望中的場景上演了。

那天中午,周曉正打了一份排骨,正要大快朵頤,還沒動筷子,腮幫子上的肉就條件反射似的**了好幾下。他看到莫蘭同學——也就是那位一個照麵就把他放倒了的女拳擊手,邁著矯健鏗鏘的步伐走進了食堂——起碼在他眼裏,她的步姿就是這樣的。

周曉正不自覺地繃緊了全身肌肉,進入了臨戰狀態。莫蘭卻看也沒看他一眼,徑直走過去,在另外一張桌子旁邊停下了。正在吃飯的魏鵬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她。兩個人就這麽對視著,誰也不動。據周曉正後來回憶說,兩個人凝固的對視讓周圍走來走去熙熙攘攘的人流襯托得跟拍電影似的。

雖然對視是靜止的,但周曉正明顯感覺到了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在那當口,他心裏忽然閃出來一句詩:“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緊張地望著那兩人,完全忘記了自己麵前的排骨。

魏鵬忽然動了,他的嘴唇囁嚅著,好像在說什麽,不過周曉正離得太遠,食堂裏又那麽嘈雜,他根本聽不見。魏鵬站了起來,不停地對著莫蘭說著什麽,周曉正隻能看到嘴型,依然聽不到聲音。而莫蘭一直保持著那個表情看著魏鵬,一動也不動。

“對,我是要跟你分手!我受夠了,怎麽著!”忽然間魏鵬就發起飆來,一下把飯盤摔到了地上,嚇得周曉正的心都跳了一下。整個食堂裏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魏鵬的身上。

魏鵬瘦弱的脖子上青筋暴跳,仿佛被莫蘭的沉默逼到了極限,他完全不顧眾人的注目禮大聲吼著:“我就是跟你在一塊膩了!煩了!待夠了!你除了給我洗衣服陪我軋馬路還能幹什麽?!你陪我唱過卡拉OK嗎?你送過我節日禮物嗎?你甚至都沒陪我看過一場電影,沒有跟我在宿舍樓下吻別過!你隻是??我告訴你,我不行了,我受夠了!”

莫蘭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就像一個母親看著亂發脾氣的孩子。

魏鵬亂吼了一陣,好像也被莫蘭的表情嚇怕了,他號了一嗓子,奪門而出,留下了一地的飯菜狼藉和仍舊站在原地發愣的莫蘭。

在眾人的驚愕中,周曉正卻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花怒放,他感覺終於報了一箭之仇,有一股爽意從腳底板上直衝上來,鑽進了天靈蓋。在那一瞬間,曾浩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更加高大偉岸起來,他感覺他的浩哥簡直就是諸葛在世,憑借小小之計謀,就可以左右天下之局勢。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強悍如莫蘭者,也不過是擋在雄圖霸業前的一個區區彈丸。

先胖不算胖,後胖壓塌炕。這場藝術係與經管係之間曠日持久的爭鬥,終將分出勝負。

—4—

在周曉正的描述裏,莫蘭堅強得就像磐石一樣,麵對摔盤子奪門而去的男友,眼神冷峻,一聲不吭。

但還有一種說法,說莫蘭其實並沒有那麽堅強,有人看到她從食堂出去後哭了。就躲在後麵一條偏僻的小路上抹眼淚,前襟都哭濕了。但她還是頑強的,淚流成那樣也是一聲不吭。

消息傳回總部,老盧歎了口氣說:“浩哥,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這算是作了一筆業啊。”

曾浩反駁道:“誰拆婚了?他們結婚了嗎?男女朋友分分合合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你老盧就沒換過女朋友從一而終?再說,我這麽處心積慮的是為了誰?是為了我自己嗎?我還不是為了藝術係的兄弟們?”

老盧又歎了口氣,沒再說話,轉頭去玩《帝國時代》了。

曾浩也沉默了,他靠著床發了半天愣,最後終於振作起來,在QQ群裏發布了一條重要通知:“藝術係所有男生明天上午九點在宿舍樓下集合,奪回林蔭二道。”

這便是曾浩計劃中的最後一步,借由這一步,藝術係將重新取得林蔭二道的占有權,而他的“學生會主席”這一概念也將由此更加深入人心。

計劃幾乎是完美無缺的,但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就在我們藝術係要重新奪回林蔭二道的當口,意外發生了。

晚上十二點的時候,曼曼忽然打來電話,哭著說出事了。原來她跟魏鵬晚上偷偷翻學校牆頭出去唱卡拉OK,卻在KTV裏跟一夥社會青年發生了爭執,還打了起來。聽到這個消息,我們頓時睡意消失殆盡。

周曉正要多叫點人過去幫忙,但曾浩害怕事情鬧得過大無法收場,隻喊了我們相鄰宿舍的六七個人。學校門口警衛室一看我們好幾個,更不敢給開門了,隻說現在處於封校期間,一律不得隨意出入,害得我們也翻學校牆頭才跳了出去,黑燈瞎火的差點沒把我給摔死。也不知道曼曼跟魏鵬哪來的浪漫勁,這麽高的牆頭也阻擋不了他們唱歌的熱情。

跟社會上的人打架是大事。在學校裏別管怎麽鬧,最起碼還有校紀校規在那擺著,誰也不敢太過火了,弄不好就會被開除。但社會上的人不一樣,尤其是混夜場的,經常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亡命鬥狠,學校那點處分倒顯得無足輕重了。我隻感覺魏鵬和曼曼攤上了這事,凶多吉少。

我提醒道:“浩哥,咱們要不要先準備點家夥?”

“在校外打架可是大忌,”曾浩搖了搖頭,“今天晚上,能不動手就盡量不動手。”

我靠,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想不戰而屈人之兵。

我們趕到現場的時候,七八個社會混混正在KTV的大廳裏嚇唬魏鵬和曼曼,一個脖子上刺了一朵玫瑰的光頭說:“你倆聽好了,今晚上不拿出兩萬塊錢來,這事咱們沒完。”

曾浩走了上去,也顧不得擺造型了:“這位大哥,你能不能??”

“你他媽誰啊?”他睥睨著我們,嘴裏叼著一根煙,胸前的披衣還敞著懷。不得不承認,他屌屌的樣子簡直就是另一個曾浩。

曾浩說:“我是他們的學生會主席。”

“主席?嗬嗬,還他媽總理呢你!你知道我跟誰混的嗎?”

“還真不知道。”

“不知道就聽好了!長順哥,知道嗎?”

我們一幫學生,誰知道長順哥是幹嗎的啊。但不管怎樣,曾浩都得始終賠著笑臉說:“是這樣,大哥,你看,我們都是窮學生,平時一日三餐都得算計著花,哪有那麽多錢啊?”

“沒錢我不管,反正兩萬塊錢是一個子也不能少。”光頭叼著煙坐在了吧台上,幾個服務生嚇得躲到了一邊。

我忍不住上前一步:“大哥,憑啥是兩萬塊錢啊,有啥講頭嗎?”

“廢話,當然有講頭!”光頭扯了扯自己的皮衣,“看到沒,領子被那眼鏡給撕破了!我這皮衣意大利進口的,修補一下兩萬都是少的!”

我向蜷縮在沙發上的曼曼和魏鵬看去,曼曼哭得梨花帶雨,魏鵬的眼鏡不知道飛哪去了,臉上腫了好幾塊,嘴角還有些滲出來的血絲,明顯也是反抗過了。來之前我們已經了解了大體情況,是這幾個混混調戲曼曼,魏鵬忍無可忍才跟他們動的手,沒想到反被他們訛上了。我說:“大哥,你的皮衣是破了,可我們同學傷得更重。”

“活該,誰讓他跟我們動手的?”光頭站起來,把我撥拉開,戳著曾浩的肩窩子說,“學生會主席是吧?我告訴你,沒弄死他就是給你們麵子。”

我們幾個上前就要動手,這個時候曾浩還想著息事寧人,朝著我們吼道:“別動!”話音剛落,一個人就踹開KTV的大門,大踏步走了進來。我聽到魏鵬看見救星似的喊了一聲:“莫蘭!”

沒錯,是莫蘭,她瘦削的身軀仿佛蘊藏著炸藥一般的力量,徑直走到光頭麵前,二話不說就是一記擺拳,正正打在對方的下巴上。“啪”一聲脆響,光頭渾身晃了晃,然後像麵條一樣倒在了地上。

這姿勢,忽然有幾分強烈的即視感。我猛然想了起來,前幾天周曉正剛剛這麽倒過一次。

這一下子,不動手也得動手了。雙方都愣了一下,隨即大打出手。有了莫蘭的加入,我方戰力呈幾何倍增長,立刻呈現出一邊倒的壓倒性優勢。混亂中,我抽身出去,堵住了KTV的大門,這幫混混要是跑出去一個搬救兵的話,我們這些人今天晚上算是交待在這裏了。天津衛勢力盤根錯節,很多事情不是我們學生能夠對抗的,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幾個混混全部放倒,然後迅速撤回到學校,才是萬全之策。

就在這時,我忽然看到那個被莫蘭一拳打倒的光頭又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從地上摸了一個啤酒瓶子,踉踉蹌蹌地朝著莫蘭的後背撲了過去。

“我草,危險!”我大喝一聲,想要去阻擋,卻鞭長莫及。千鈞一發時,曾浩猛地衝了過去,撲倒了莫蘭,那啤酒瓶子就在他的腦袋上炸開了花,玻璃碴子碎了一地。

我們吃驚地看著這一幕。曾浩轉過頭,艱難地看著襲擊他的光頭,想說點什麽,卻又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5—

曾浩被砸倒之後,對方也不敢再戀戰,草草撤兵。莫蘭咬著嘴唇,毫不理睬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魏鵬,抱著曾浩就衝出KTV,橫在大馬路中間,生生地攔下了一輛載客的出租車。

這才是真正的女漢子。

曾浩傷勢並不重,隻是腦袋上開了瓢,暫時暈了過去,或許還有點輕微的腦震**。送進醫院包紮後,還需要住一個晚上留院觀察一下。莫蘭讓我們都回去,她一個人留下來陪床。

我們走出病房門口的時候,周曉正不知道哪根弦搭錯了,回頭說了一句:“有你在,我放心。”

據曾浩後來回憶說,早晨天亮的時候,他才醒了過來,發現莫蘭正側躺在他身邊睡著,身體蜷縮著像一隻小貓,短短的碎發遮蓋住了臉頰,在陽光下散發出金黃的光彩。她的眼睫毛很長,輕輕地抖動著,好像在做夢。曾浩心裏動了一下,似乎看到了春天。

曾浩的春天來了,工大的春天也來了。就在那一天,封校禁令解除,肆虐一時的非典終於消退了。學校裏一下子少了很多人,在裏麵圈了這麽長時間,他們都給憋壞了。隨著封校禁令的解除,藝術係與經管係對林蔭二道的爭奪也失去了任何的意義,雙方為之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成了一個虛妄的笑話。

為了慶祝封校禁令解除,應校方之邀,大夢樂隊決定在主樓前麵的廣場上現場表演。之前幾天彩排的時候,莫蘭每次都到場觀看,為樂隊主唱曾浩加油打氣。曾浩倒是得意了,不過周曉正不知道是不是形成了條件反射,一看到莫蘭手就開始抖,敲的鼓點沒一個在調子上,引得我們一片噓聲。

最後一次彩排完後,曾浩送莫蘭回女生宿舍,兩個人依依不舍地告別之後,曾浩剛要離開,早已等候多時的魏鵬就醉醺醺地走了過來。

魏鵬站在昏黃的路燈底下,滿身的酒氣,頭發淩亂不堪,襯衫敞著前襟,雙眼通紅,瞅著喝了得有不少。他直直地盯著莫蘭,手指著曾浩,嗓音嘶啞:“你們倆,什麽關係?”

曾浩說:“你跟莫蘭都已經分手了,我們什麽關係關你屁事!”

“姓曾的你他媽耍我!”魏鵬像瘋了似的上前抓住曾浩的衣服領子吼道,“你他媽耍我!耍我!”

曾浩使勁把他推開:“你把話說清楚,我耍你什麽了?”

“曼曼是你派過來的,對不對?我跟莫蘭的分手都是你一手策劃的,對不對?你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跟經管係爭奪林蔭二道,以便下一屆能連任學生會主席,對不對?”

曾浩愣住了,沒想到魏鵬把這些事全兜了底。隻能是曼曼,曾浩萬萬沒想到,曼曼竟然出賣了他。

莫蘭看著曾浩,一字一句地問:“是這樣嗎?”

曾浩不愧是影帝級的人物,要換了一般人這個時候早蒙了,但他還能從容應對:“莫蘭,你想聽真話?好,我告訴你。曼曼確實是我派過去接近魏鵬的,但根本不是為了奪什麽林蔭二道當什麽學生會主席!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莫蘭,自從那天第一眼見到你,我就被你深深迷住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女生,那麽瀟灑那麽利落,那麽英姿颯爽,從那天開始,我就對自己說不管用什麽辦法,我一定要得到你!我做了這麽多,就是為了讓你離開魏鵬這個三心二意的渾蛋!他根本不配你!你應該是屬於我的才對!”

任何女生聽到這樣顛覆性的表白都會被震撼,莫蘭也不例外,她剛才還有些發怒,這個時候又愣在了原地。

魏鵬嘶吼道:“撒謊!你撒謊!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曾浩,你才是渾蛋!”說完他又抓著莫蘭的衣服跪了下去,眼淚都流了出來,“莫蘭,我錯了,我不應該跟你分手,我不應該離開你,我沒想到那天晚上你會去救我,我知道最心疼我的人還是你。莫蘭,你能原諒我這一次嗎?我求你了??”

宿舍樓下圍觀的人已經站了一圈,魏鵬卻不在乎,就那麽涕淚齊流地哭訴著。莫蘭輕輕地甩開了他的手,又看了看曾浩,說:“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了。再見。”

莫蘭說完就上了樓,留下了心虛不已的曾浩和跪在地上哭號不止的魏鵬。

—6—

曾浩去找了曼曼。

在曾浩麵前,曼曼妝都哭花了。

曾浩本來是想痛罵她一頓的,但忽然間,他感覺自己了解了曼曼。沉默了半晌,曾浩歎了一口氣,說:“動真情了,是吧?”

曼曼哭著說:“從我在KTV裏被調戲,他衝上去保護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真的喜歡上了他??”

曾浩說:“於是,你就把我給賣了?”

“對不起,”曼曼哭得眼睛都紅了,“浩哥,對不起??”

曾浩擺了擺手:“算了,我擺你一道,你擺我一道,咱倆扯平了。你既然喜歡魏鵬,就跟他好好的吧。”

有些頹然的曾浩必須要抖擻起來,因為大夢樂隊的現場演出就要開始了。作為主唱,他是整個樂隊的靈魂,他要是萎了,整個樂隊也就萎了。況且這次演出還是校方的意思,為了配合封校禁令的解除,頗有些“看成敗,人生豪邁,隻不過是從頭再來”的意味。如果這次演出搞好了,將會成為大夢樂隊進軍天津商演圈的敲門磚。所以什麽都可以搞砸,唯獨這次演出千萬不能砸。

也許是因為沒看到莫蘭的緣故,周曉正那鏗鏘雄渾的鼓聲又響了起來,打得特正。隨著我們的歡呼,曾浩正要張口開唱,忽然聽到“砰”一聲悶響,隨後是麥克風發出的刺耳的雜鳴。周圍的人群一下子亂了,大家都驚叫著四下逃開。周曉正呆呆地坐在那裏,臉上和身上全是噴濺的鮮血。他麵前的架子鼓已經被砸塌了,上麵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

魏鵬跳樓了。

根據後來現場的目擊者的說法,就在樂隊開始演出的一瞬間,魏鵬從主樓十二層的窗戶上淩空躍下,張開雙臂,他向下跌落的姿勢就像一張飄在空中的紙。

在那一刹那,整個世界都變了,猩紅猩紅的。目睹了這一場景的我好幾天都沒緩過神來,像做夢一樣。

學校開始連夜調查,公安機關也參與了進來。就在這個時候,莫蘭忽然扛起了所有的責任,她以魏鵬前女友的身份成了整件事情的關鍵人物。後來學校查明,魏鵬係因與女友分手,意誌消沉,一直想不開遂選擇自殺身亡。雖然如此,為了給學生家屬一個交代,學校還是做出了開除莫蘭的決定。

莫蘭走的那天,我們幾個都去車站送她。在要上車的時候,曾浩一把拉住了她,哽咽著說:“莫蘭,這對你不公平。”

莫蘭笑了笑,蒼白的臉上幾乎沒有血色:“這世界本就不公平。”

曾浩搖著頭:“莫蘭,你等著我,我畢業之後就跟你結婚。”

她卻搖了搖頭:“浩哥,已經晚了。”

“不,不晚,”曾浩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莫蘭,你不要忘了給我寫信,給我打電話。”

她笑了笑,抽出手,轉身上了火車。

曾浩大哭。

我從沒見他那麽哭過,既不倜儻,也不瀟灑,哭得像個找不到媽媽的孩子。在那一瞬間,藝術係學生會主席、北方油畫評選一等獎獲得者、大夢樂隊主唱、係生活部部長兼寢室室長那些頭銜像斑駁的牆皮一樣,從他身上剝裂開去,我第一次覺得,原來他跟我們一樣。

那一趟火車帶走的,是一場毅然的訣別。自那以後直到畢業,莫蘭也沒有給他寫過信,沒有給他打過電話。

曾浩徹底失去了她。

—7—

時間一晃眼,到了2009年。

2009年,我們幾個關係不錯的同學約在母校聚會,當年的風雲人物曾浩也來了。經過幾年在社會上的磨礪,曾浩早已成為一個中規中矩的職場人,穿著得當,談吐注意分寸,甚至有些不苟言笑了。隻是從他抽煙的姿勢中,偶爾還能看到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的影子。

我看到他端著酒杯的手抖了一下,說:“沒有。”

周曉正跟我們不一樣,他就是天津人,畢業之後留在了這座城市,熟悉這座城市的一舉一動,能比我們接觸到更多這座城市裏的人。他說自從那件事情以後,莫蘭就回了老家,待了一段時間後,又回到了天津,不過那都是我們畢業之後的事了。現在她在一家拳擊俱樂部裏做教練。

我們幾個都慫恿曾浩過去看看。

吃過飯後,我們找到了那家拳擊俱樂部。我跟周曉正還有其他幾個同學就在門口站著,讓曾浩自己進去。

當時應該是正值午休,曾浩走進去的時候俱樂部裏空空****的,隻有莫蘭一個人在那裏拿著手靶,在教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打拳。時光已經過去了許久,卻仿佛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依舊像以前那樣,碎碎的短發,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著金黃的光彩。

看到有人進來,莫蘭先是愣了一下,停頓了數秒之後,她笑了起來:“浩哥?你怎麽來了?”

曾浩有些局促,他拽了拽襯衣領子上的領帶,說:“正好來天津出差,他們說你在這兒,給了我地址??我就來看看。”

“哦。”莫蘭應答了一聲後,雙方都陷入了一種尷尬的沉默裏。這時正在打拳的那個小孩子走過來,朝著門口這邊看了一眼。

我立刻驚了一下,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這張麵孔像閃電一樣劃過我的腦海,攪動著以前那些早已沉澱的記憶。

莫蘭招了招手,小孩子跑了過去,抱著她的大腿撒嬌道:“媽媽。”

曾浩也覺出了什麽,吃驚地問道:“這孩子??”

仿佛是為了證實曾浩的猜想,莫蘭說:“這是魏鵬的兒子。”

曾浩愣住了。

“在魏鵬出事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懷孕了。當時離開學校,也是我自己的選擇。不管怎麽樣,我都要把孩子生下來。”

“所以我在車站送你的時候??你對我說,已經晚了?”

莫蘭點點頭,把撒嬌的孩子抱了起來。孩子在她懷裏格外地安靜,睜著怯生生的眼睛看看曾浩,又看看我們。那眼神,宛若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