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矯枉振頹,太平仍遙望無期

明末的官場病得很重,不光是百官在貪,監察人員(言官)也在貪,號稱“抹布”,“隻要他人淨,不管自己汙也”。

戶科給事中韓一良曾上疏,說:“今之世局,何處非用錢之地?今世之人,又何官非愛錢之人?”那時的官場,已經不是“隻要你有錢,沒什麽買不到”,而是“一旦你不花錢,必定一無所有”。

所有命運饋贈的官職,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總督、巡撫,五六千兩銀子;道台知府,兩三千兩銀子;就算是舉人、監生這種沒品的,也都得要花錢來買。

這還隻是入場券,進場之後,你的上司、上司的上司、監察官,全都需要打點,不打點就沒前途,加上明朝官員薪俸低廉,大家都貪得心照不宣,誰也別抓誰的短,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製度性腐敗是非常可怕的,上級克扣下級,下級克扣下下級,最後全都從老百姓身上刮。

韓一良還現身說法,講自己剛當了兩個月給事中,就有人登門送錢,送的還不少,整整五百兩,好在自己清正廉潔、剛正不阿,當即就給辭了,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必須視金錢如禍水,開創不愛錢的風氣。

這個建議很理想,皇帝看了很欣賞。平台召對時,朱由檢讓韓一良作報告一樣大聲朗讀自己的奏疏,讀完了還要傳閱各大臣,讓大家好好品一品,發表一下讀後感。

各大臣心裏並不愉快,在他們眼裏,韓一良就類似被老師表揚一下就揚揚得意的插班生。捧場是不可能的,但是皇帝的麵子還要給。輔臣李標表示:“我不敢說他說得不對,也不敢說他說得全對。”

這發言簡直恰到好處,我不敢說他沒說什麽,也不敢說他說了什麽。

其他人也說:“這陋習確實由來已久,但是送錢也不都是賄賂,還有親朋好友間的交際嘛。”

朱由檢對這幫官場老油條的發言不感冒,決定破格錄用韓一良。

吏部尚書王永光不開心了,韓一良說大臣們貪腐成習,分明就是在掘吏部的底、挖他的坑,這要是給這小子破格錄用了,自己以後還能有好?王永光晃了晃肚子裏的壞水,想出一招,道:“貪腐成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對此深惡痛絕,不如皇上您讓韓一良指出幾個貪汙受賄之人,我們從重處罰,引以為戒。”

王永光這糟老頭子壞得很,當著一眾貪官的麵指認一兩個貪官,以後韓一良還怎麽混。

韓一良惶恐起來,隻說:“這事兒不能說得太細(臣未敢深言)。”

朱由檢正想殺雞儆猴,道:“你往細裏說(難道一個不知,遽有此疏)。”

錦上添花的多,落井下石的更多,內閣輔臣紛紛附和,讓韓一良必須指出名來。韓一良尷尬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朱由檢知道不能再追問下去,便讓他五日內寫奏疏說明。

韓一良本來想出風頭,不料朝堂群狼環伺,竟惹了一身麻煩。他隻敢在奏疏裏泛泛而談,概括了四種高危分子:曾經參劾並下部處分尚待報告者,口碑不佳竊擁重權者,資曆不及驟登要地者,鑽謀陪推營求內點者。至於指名道姓,就拿天啟年間的周應秋等人來湊數,最後再把責任推回給王永光,說這些核查本就是吏部的責任,王永光壞得很,不喜歡他的發言就甩鍋給他。

會上不敢說,會下還是不敢說,這說明什麽?說明貪官的勢力很強大。一般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不了了之了,但朱由檢決不妥協,繼續發揚光大他的鬥爭精神,天底下沒有打不倒的壞分子,如果有,那說明工作還不到位。權勢滔天的閹黨都給我整歇菜了,幾個貪官還想翻天?辦他!

又一次會上,朱由檢取出韓一良的第一封奏疏再讀一遍,讀到辭卻五百兩賄賂的時候,問道:“這五百兩何人所饋?”別的不知道,送你錢的你總該知道吧?韓一良表示自己有交際簿,給錢的不止一個人。閣臣附和說他們也詳細看了奏章,還有未經指出者,韓一良需再奏明白。

韓一良這管快用完的牙膏,實在是怎麽擠都擠不出來了,他聲音小下去:“我記不清了(臣原記不真)。”

朱由檢問:“你記不清,那為什麽上疏?”

韓一良說:“我原來就說了這些都是傳聞。”

朱由檢道:“你怎麽根據傳聞就上疏了?”

韓一良說:“言官本來就可以根據傳聞上疏的。”

對話逐漸失去營養,不論怎麽盤,擠出來的始終隻有“傳聞”二字。朱由檢失去了耐心,他確定韓一良心中有名單,如今畏縮不言,實在是敷衍塞責,本來打算讓韓一良當都禦史,現在不想了。

真正抓到貪官,還要到崇禎二年,事發部門為工部,揭發者是新上任的工部尚書。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位大人直接抖出一個大料:部門撥款一千兩銀子去采購,最後到了商人手上竟隻有三四百兩,近七成款項去向不明。好家夥,采購采出個三七分成來。

朱由檢刀早已磨好,就等人伸進脖子了,那麽是誰這麽幸運呢?

工科給事中王都和陝西道禦史高賚明有幸被選中嚴懲。

文華殿內,麵對質問,王都拒不承認,說從來沒有二八、四六克扣的事情。高賚明則要清醒一點,知道皇上既然問了,肯定有證據在手,忙說這多花的錢都是勞務費,是正規花銷。正規不正規大家心裏都清楚,朱由檢懶得廢話,直接叫錦衣衛抓人,一並譴責科道官監察不力。科道官嚇壞了,竟全都噤了聲,克扣早已成了潛(明)規則,誰知道今天皇上就要拿人呢。

不光是朝堂在貪,地方在貪,南方在貪,連北防線上都在貪,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貪汙。曾有官員描述邊防重鎮的情況,每每來此的文臣,仗著權力,魚肉武官,從上到下妖風盛行,最終大家同流合汙,一起克扣剝削,底層士兵和百姓窮得僅剩一副骨架了。

這些大臣各個身居要職、頭腦靈活,拉幫結派、收受賄賂很有一手,他們官官相護形成勢力,監察官拿他們根本沒辦法,查出來的也不過是些無能小卒罷了。

為了整肅吏治,朱由檢殫精竭慮。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裁撤驛站。

驛站問題也是由來已久,本來是為了給予官員工作上的方便,方便著方便著,就方便到官員家裏去了。大家都不把驛站當外物,朝廷的就是我的,“公馬私用”和“勒索民夫”是家常便飯。朱由檢曾下令整改,清除積弊,但收效甚微。天高皇帝遠,民少相公多,地方小官們依舊我行我素。

解決不了腐敗,那就解決滋生腐敗的土壤。刑科給事中劉懋二次上疏兜售自己裁撤驛站的觀點,隨後大批驛站被裁撤,除了“以禮致仕、飛報軍情及奉欽差”,一概禁用驛站。

按照規劃,此番改革可以節省大量錢財、減輕民間負擔。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裁撤驛站省下的六十八萬兩銀子一分都沒留下來,被各級衙門以各種借口挪用,就此人間蒸發。

錢沒省下來就算了,民間的負擔甚至還增加了,無數的驛站民夫就此失業。待碰上饑荒歲月,難以為繼的百姓群起為盜,大行劫掠,點燃了中原的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