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黨同伐異,隻知便己而肥家
明朝末年的黨爭問題有多嚴重呢?朱由檢一言蔽之:“諸臣但知黨同伐異,便己肥家。”
剛幹倒閹黨,又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一幫牛鬼蛇神,怎麽收拾都收拾不幹淨,這龍椅還沒坐熱,黨爭就已經開始了。挑起此次事端的是禮部尚書溫體仁。
溫體仁,字長卿,號園嶠,浙江烏程人,萬曆二十六年進士。他是崇禎時期在位時間最長的首輔,皇帝身邊的大紅人,位列《明史》的《奸臣傳》。此人治國本事沒有,搞人能力一流,巧舌如簧,口吐蓮花,有著顛倒是非黑白的卓越才學。
崇禎元年十一月,朱由檢打算往內閣添點兒人,抽簽前,吏部給出了九個候選人。這九個人裏,你隻要記住禮部右侍郎錢謙益就行了,其他人都不重要。
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蘇州常熟人,萬曆三十八年的探花(第三名)。他被推舉使得兩個人很不滿意,一位是錢謙益的同事禮部侍郎周延儒,一位是他們的上司禮部尚書溫體仁。這兩位仁兄現在還無足輕重,但未來,他們都將走到曆史舞台的中央。
為何這兩位會如此不滿?這就要提到一個人,錢謙益的同鄉門生瞿式耜。瞿式耜此人品級不高,但威力極大,因為他是言官,而且很敬業,批判起比他位高的官員來那是無所畏懼。枚卜之前,瞿式耜四處為恩師錢謙益打點活動,找到吏部尚書王永光,幹了點不厚道的事,他讓王永光不要寫周延儒的名字,並且把錢謙益的名字往前提,放到第二位。
周延儒何許人也?周侍郎不僅是個壞人,還是個高智商壞人,他是萬曆四十一年的進士,會試、殿試全第一的狀元郎,大才子,和溫體仁一起在《奸臣傳》上“名垂青史”。
大才子才不要吃啞巴虧,周延儒開始散布一些流言蜚語,說錢謙益黨把持了此次枚卜。朱由檢對黨爭過敏,一聽見“黨”字就開始眼皮跳,不禁也開始懷疑。
溫體仁則比周延儒更陰狠,他別的不會,摸清皇帝心思最在行,滿朝文武,他說自己是第二,沒人能說自己是第一。溫大人知道皇帝恨結黨恨得牙根兒癢,直接上疏一封,起名《直發蓋世神奸疏》,把錢謙益說成“神奸結黨欺君”。
你看他這封奏疏的題目——《直發蓋世神奸疏》,“蓋世”“神奸”。然而,和大多數標題黨一樣,這封奏疏的內容根本配不上題目,僅僅說了一樁陳年舊案:錢謙益科場舞弊,接受考生錢千秋的賄賂,德行有虧,因此沒資格當閣臣。
科場舞弊案發生在天啟元年,當時錢謙益奉命到浙江省做考官,他的老對頭韓敬夥同沈德符以其名義販賣關節字眼。什麽是關節字眼?這是一種類似藏頭詩的東西,作為考官和考生之間的“暗號”。要知道,明代考試也是要封試卷的,姓名不能隨便翻,考生要想和改卷考官通氣,就必須從答卷內容做手腳。考生付錢買關節,拆開來寫在文章裏,考官看到後就給你打高分,圓你提名夢。
一個名叫錢千秋的考生決定試試,買了“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個字。使用效果極佳,收錢者很有信用,當真讓他金榜題名。本來這件事應該結束了,誰知道賣關節的人因為分贓不均鬧了起來,一下子東窗事發,暗箱操作見了光。錢謙益本身沒有收錢,但因為他是主考官,罰俸三個月,算是了結。
案子早已定案,冤案。所謂舊事重提,一般都是對人不對事,溫體仁希望借此扒掉錢謙益,自己“一朝平步上青天”。
那麽錢謙益到底為何如此倒黴,招致陷害?因為他確實舞弊了。隻不過不是天啟元年這次,是萬曆三十八年那次,而且他也不是收錢的人,是送錢的那個。那會兒,錢大人年少風華,負有才名,參加完殿試自我感覺良好,就和皇帝身邊的太監通氣,把狀元名號內定了下來。當時,全司禮監都知道他必是狀元,為了討好他,當晚就送了賀帖去道喜。
誰知第二天,發榜了,狀元不是他。一個叫韓敬的人頂了他的名字,直接給他下放到第三名的探花位去了。是的,天底下不止錢謙益一個人知道要花錢,別人也知道,而且出得更多。
錢謙益偷雞不成蝕把米,又羞又氣,發誓要給韓敬這個浙黨分子一點顏色看看。三年後,錢謙益趁著京察之際,略施小計,把韓敬套了進去,一腳將其踢出官場。
錢謙益笑了,韓敬怒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冤冤相報,沒完沒了。天啟元年,韓敬發誓要出這口惡氣,便夥同他人,以錢謙益的名義賣關節字眼,一邊賺錢一邊給錢謙益挖坑,致使錢謙益丟了三個月俸祿。
事情大致就是這樣,所以說錢謙益冤吧,確實冤,不冤吧,也確實作死。大家屁股都不幹淨,就不要指責對方上廁所不用紙了。
可是,既然舊案子又翻出來了,總得有個交代。十一月初六,朱由檢在文華殿開大會,讓溫體仁與錢謙益當麵對質。以當時的環境來看,溫體仁完全是以卵擊石。錢謙益是東林領袖,輿論最看好的人,光環加身,狀元郎周延儒都隻敢於背後說小話,溫體仁卻敢當麵對質,可謂是藝高人膽大。
會議開始,朱由檢先問溫體仁:“卿參劾錢謙益收錢千秋數千金的賄賂,以‘一朝平步上青天’為關節,犯結黨欺君之罪,是真的嗎?”
溫體仁回答:“我參人之欺,豈敢自欺,每個字都是真的。”
溫體仁話說得義正言辭,但這並不是因為他問心無愧,他一般是“參人之欺”前先狠狠自欺,把自己騙好了,再忽悠別人。
朱由檢再問:“錢千秋的案子結了沒?”
溫體仁答:“錢千秋逃了,沒結案。”
朱由檢又問:“你奏疏裏寫‘欲卿貳則卿貳,欲枚卜則枚卜’,是什麽意思?”
溫體仁說:“這次枚卜被錢謙益把持了,他案子都沒結,本沒資格被提拔,枚卜(名額)就是他(跟王永光)要來的。”
溫大人振振有詞,扣帽子扣得十分熟練,朱由檢不禁要信了:“是真的嗎?”
“真!”
朱由檢接著問錢謙益:“溫體仁參卿受錢千秋數千金之賄,以‘一朝平步上青天’為關節,可是真的嗎?”
錢謙益顯然不知道溫體仁的陰謀,以為僅僅是就事論事,竟然先承認了溫體仁“參臣極當”,隨後才辯解說這事兒已經結束了。氣勢上一開場就輸了。
溫體仁不能容忍此事“結束”,繼續煽風點火:“錢千秋逃了,徐時敏、金保元這些中間人,提到刑部審問,親口扳扯錢謙益,如何賴得過!”
錢謙益依舊沒有反擊,隻說:“現有案卷在刑部,我不曾見過那七個字。”
接下來輔臣王永光等人悉數加入扯皮,越來越亂,溫體仁則以不變應萬變,反正就是一句:“沒有結案。”朱由檢幹脆讓人去把當年的卷子、刑部的招稿、前後的奏疏統統取來。誰是誰非,一看便知。
一般到這個時候,大多數人也就放棄了,畢竟當年的事情早已了結,但溫體仁不一樣,他貫徹了“要麽不做,要麽做絕”的方針。既然已經亮劍,要麽你錢謙益死,要麽我溫體仁亡,都不是善茬,誰也別想著對方會給自己留後路。待得朱由檢再問他“卿參‘神奸結黨欺君’之罪,奸黨是誰?”,溫體仁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什麽科場舞弊案、錢千秋跑沒跑,都是表麵的,真正的問題在“奸黨”二字。但是他不能立馬說錢謙益有黨,那太露骨了,他要慢慢把問題往黨爭上引,小火慢燉。
溫體仁小心翼翼道:“錢謙益之黨甚多,臣不敢盡言。”
朱由檢又問:“怎麽‘枚卜大典一手握定’?”
溫體仁開始加料:“此番枚卜,皇上務求真才,其實都是錢謙益主張的。臣所以說他‘一手握定’。”
朱由檢再問:“方才說受賄的是誰?”
“受賄之人就是錢謙益!”溫體仁揭開鍋蓋,錢謙益已經蒸熟了。
到此為止,錢謙益竟然沒有一句話記錄在案,看著溫體仁把自己料理了,一個字兒沒吐。
還是章允儒一針見血地點出了溫體仁的問題:“溫體仁資曆雖老,名望卻輕如鴻毛,所以大家不推舉他。假如錢謙益有劣跡,為什麽不在枚卜大典之前糾彈?如今點不點用,全憑皇上裁決。”就是說,這事兒由來已久,你溫大人早不參晚不參偏偏現在參,顯然是小算盤打得響。
溫體仁豈是被看穿就能吃癟的?他要反敗為勝:“章允儒很明顯就是錢謙益的黨人!枚卜之前都是冷局,糾彈錢謙益幹什麽?我就是要現在糾彈,替皇上注意你們這種人!”
溫大人臨場反應當真一百分。你說我有私心?我告訴你,這叫為皇上分憂,大公無私!我現在跟皇上站一邊,你敢說我?
假公濟私這一套可騙不了章允儒,他直接說道:“‘黨’之一字,從來都是小人用來陷害君子的說辭。當年閹黨的魏廣微之流就是這麽做的,留傳至今,簡直是小人害君子的榜樣。”
這話說得漂亮,把溫體仁的虛偽扒得體無完膚。
但是,百密一疏,這番漂亮的發言直接把皇上氣炸了。章允儒說溫體仁步魏廣微後塵,大搞閹黨那一套,那麽問題來了,你說溫體仁是魏廣微,又把誰比作魏忠賢?
很顯然,在眾大臣的目光中,章允儒被錦衣衛拉了出去,原因是“禦前奏事,怎這樣胡扯!”。
溫體仁越來越得意:嗬,章允儒這腐儒,隻知就事論事,也不看看現在誰跟我一條戰線。但溫體仁的得意不會表現在臉上,他開始到處參,參王永光、參會推人員,說這裏麵有大陰謀。朱由檢問了一圈,但凡有人辯解,溫體仁就咬定此人是“錢謙益一黨”,竟連輔臣都跑不脫。
溫體仁最終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分明滿朝都是錢謙益一黨!”
這話說得舉朝嘩然,估計錢謙益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有這麽大的勢力。
溫體仁得罪了滿朝文武,但他不在乎,隻要皇上和自己站在一起,其他人都是虛的。他開始訴苦:“我一身孤立,滿朝都是錢謙益之黨,此疏一出,不僅錢謙益恨我,他的黨人更是恨我入骨。我犯了眾怒了,皇上還是讓我罷官歸裏躲一躲吧。我做這些,全因不忍心見皇上夙夜焦勞,不得不參啊。”言下之意就是,皇上,我為了您,可是不惜與全世界為敵啊!
這話朱由檢聽了很感動,錢謙益直接伏地待罪。
至此,溫大人贏得了本回合的鬥爭,並在未來將自己的鬥人技術發揚光大,一步一步爬到了權力的山尖兒。反觀錢謙益,到最後都沒反應過來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權力鬥爭,寫了好幾首詩表達冤屈之情,篇篇哀怨動人。
直到多年以後,也就是崇禎十年,錢謙益再次下獄,才反應過來:溫體仁殺我!
終於,他上疏自辯,揭露了溫體仁偽善的麵目,讓溫大人離開了朝廷。
對於溫體仁來說,成也錢謙益,敗也錢謙益。這大概就是“搞人者,人恒搞之”吧。
一般來說,故事到這裏就該結束了。但是我們都忘了一個人——周延儒。
此番幹倒錢謙益的計劃,他也是主謀,但縱觀整場辯論,他一言未發。
周侍郎一直在觀戰,聽風向。現在,他確定錢謙益完了,溫體仁勝了,便走出來總結陳詞,刷存在感:“但凡是會推這種事,皇上下旨操辦,應該是極為公平的。卻不知外廷都沿用故套,致使被一兩個人把持,誰都不敢說話,隻要一說,就要倒黴。”
朱由檢聽了很滿意,道:“也就這位說了些實在話。”隨後親自批示:錢謙益受賄有據,把持枚卜,結黨營私,革職。
溫體仁戰場廝殺,步步驚心,不料最後得到誇獎的竟是周延儒,不得不說,還是狀元郎技高一籌。
縱觀整件事,看起來是溫體仁和周延儒兩大奸臣忽悠了年輕的皇帝,把錢謙益排擠出去。但實際上,整倒錢謙益,不,應該是打壓東林人士,是朱由檢早就想幹的事,隻不過錢謙益碰巧撞在了槍口上。畢竟在皇帝心裏,什麽這黨那黨,發展起來都和閹黨沒區別,誰的勢力大就幹誰,而誰幫他打擊結黨,誰就是好同誌。
隻可惜,“不結黨”的未必就是好同誌,溫、周兩位大人雖不為某一固定派係謀利益,卻無時無刻不為自己謀利益,絕對的利己主義者也是無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