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黨唯孤,向來是無不偏倚

溫大人“滿朝皆是錢謙益一黨”的驚人言論,成功激起了眾大臣的憤怒,不少官員開始扒他的老底,溫體仁一下子成了焦點人物,站在了輿論的風口浪尖上。

一般來說,成為輿論焦點絕不是什麽好事,輕則罷官歸裏,重則性命堪憂。但溫大人不一樣,他向來是逆風飛翔,越飛越高,不怕千萬人阻擋,就怕自己投降。

禦史毛九華上疏,揭發溫體仁強買強賣,被商人訴訟,因賄賂崔呈秀才免於處罰,不僅如此,溫體仁還曾給魏忠賢寫詩祝詞、歌功頌德。在毛九華眼裏,溫體仁就是個僥幸逃脫的閹黨餘孽,攻擊錢謙益不過是閹黨的反攻倒算。

毛九華具有很強的正義感,實名舉報,把每件事都說得很細,時間、地點、人物統統羅列:溫體仁在老家的時候,用五百兩銀子強行收購三千兩的木料,被告到東廠,靠著賄賂崔呈秀消災。並且,在杭州魏忠賢生祠落成迎像的現場,溫體仁和他的父親匍匐奉迎,五體投地,為了讚美魏忠賢,甚至寫詩繪圖,做成冊子售賣。

一般大臣遇到這種事就開始慌了,但溫體仁有妙招,可化腐朽為神奇。他故技重施,先斷言說這事兒不存在,是捏造的。然後大罵錢謙益和他的黨人居心叵測、陷害忠良,證據一絲沒有,理由就一條“我參了錢謙益,所以他們報複我”。進而大聲哭訴自己因無黨而被孤立:“因為錢謙益的事情,現在大家都針對我,連一個為我說話的都沒有,我真是孤立無援啊!”最後,以退為進:“皇上您罷免我吧,不然難解錢謙益諸臣之怒火。”

他絕不會一板一眼地向皇帝解釋那些參劾他的奏疏,那是在別人的“戰場”作戰,他要劃出自己的“戰場”,一個他將會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戰場,這個戰場叫“黨爭”。他隻需反複強調“我沒有黨,都是錢謙益黨人看我不順眼”就足夠了。

這招好聽點兒叫政治手腕,難聽點兒叫黨同伐異,通俗點兒就是撒潑耍賴。

朱由檢的仇恨名單上,“結黨營私”是第一名,其他的都要往後潲。溫體仁是第一個發現這點並運用自如達到化境的人,隻要他“無黨”,皇上就是他的“黨”,此時無黨勝有黨,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黨惟孤。

崇禎二年正月二十八日,溫體仁與毛九華在文華殿開始了一場辯論。憑一己(皇帝)之力幹倒錢謙益的溫體仁很有信心,他決定再幹倒幾個炸刺兒的,這樣離“一朝平步上青天”就不遠了。

和錢謙益不同,溫體仁做了充分的辯前準備,開場立論陳詞非常精彩:“我要是寫詩諂媚魏忠賢,一定是手寫,哪有刻成冊子的?既然你說有刻本,那必然是流傳廣布,豈有你在途中買到而京師一本沒有的道理?況且十多個人一起刊刻冊子,必定無法掩人耳目,為什麽兩年來從沒人說起?為什麽當初清查魏閹的時候沒人提起?這本子究竟是我刻的,還是別人刻的?必定不是我刻的,一定是別人刻的,想來以錢謙益的能力,有什麽不能作假?”

一番陳詞,溫體仁完成了一辯到三辯的所有工作,立論引申加質詢,一係列自問自答連珠炮似的打出來,目標直指錢謙益,說他們假造詩冊,黨同伐異來搞自己,話裏話外都是“錢謙益有黨,錢謙益搞我,我冤枉,皇上保我”。對於強買強賣一事則是絕口不提。

朱由檢本來是想聽溫體仁解釋,結果他上來全是質詢,流程有點超前,便讓他再奏。

溫體仁絕不解釋,將話語又重複一遍。

朱由檢隻好問毛九華:“這冊子哪來的?”

毛九華答:“我八月中在路上買的。”

朱由檢問:“八月中得的,為什麽到現在才揭發?”

毛九華說:“我十月才考選。”

溫體仁插嘴道:“我十一月參劾錢謙益,毛九華十二月參劾我。毛九華有了這冊子,為什麽不參劾疏中的其他人,單單參劾我?他的真實目的已經暴露!”

且看溫體仁這番回答,揪時間問題,說毛九華有小算盤。上回溫體仁糾彈錢謙益,章允儒也是問他為何偏偏選在會推之時,溫大人的回答是“會推之前是‘冷局’,此時參劾是‘為皇上慎用人’”,一番假公濟私之話說得漂亮,一下子就把自己圈到皇帝的陣營裏去了,等章允儒再罵他像魏廣微的時候,皇帝自己就把自己帶到閹黨的坑裏了。溫大人很厲害,有著大辯之才,正方能打,反方也能打,還特別能插嘴,現在他用了上次章允儒的那套質問毛九華。有了先前經驗,朱由檢便問下去:“你為什麽要等到溫體仁參劾錢謙益之後才參?”

毛九華不夠圓滑,老老實實回答:“我十月考選,十一月才到任……”

溫體仁道:“那也隔了一個月!”

毛九華無言以對。

朱由檢接過話茬:“那你知道冊子是什麽人刻的嗎?”

毛九華回答:“我隻是買了一本,並無從得知其為何人所刻。”

溫體仁見毛九華卡殼,氣勢頓盛,言語化為利刃:“毛九華唯恐說冊子是京師的,怕被查出來,就說是途中買的,查無可查!”

毛九華被拉進了溫體仁劃好的戰場,本該是他質問,溫體仁回答,現在變成了他回答溫體仁的質疑:“這冊子製作精良,京師人做不得,還是杭州人做得。”

溫體仁愈發自信,義正詞嚴:“望皇上下令地方官徹查。”

他敢讓查,並不是因為問心無愧,而是查無可查。毛九華士氣耗盡,隻道:“逆祠已是拆毀,從何處查?”

這事兒再說下去就隻剩扯皮,朱由檢便問第二件事:“疏中商人訟木事,是怎麽說?”

溫體仁說:“這事兒更容易辨別,直接讓當地官員查證看看有無此事。”

朱由檢說:“你往細裏說說。”

溫體仁道:“我當然沒有強買強賣,如果有,商人為什麽不告官?分明就是誣陷!”

毛九華指出問題:“這事兒沒告官,你當初是找魏忠賢……”

溫體仁強行打斷毛九華發言:“如果是在東廠,那事情更容易查,這些年打擊那麽多閹黨,難道偏偏我漏網嗎?”

這件事一上來就開始扯皮,扯的還盡是些難以糾察之事,朱由檢便問內閣輔臣怎麽看。老東林黨韓爌本著中立精神,撈了溫體仁一把,說道:“溫體仁平日還是有品望的,是因著參劾枚卜的事情才被大家攻擊的。”

老東林黨人都幫自己了,溫體仁更加肆無忌憚:“我這三十年來,兢兢業業,從沒彈劾過誰。就是因為錢謙益,才被群起圍攻,凡是可以治我罪的,他們無所不用其極。難道我一個人賢奸頓異至此?毛九華就是錢謙益的黨人沒錯了!我還是辭官吧,不然他們是不會收手的。”

朱由檢對閹黨抱有十二萬分的警惕,對冊子的真偽很在意,可是問來問去,終是無人得知其真偽。想了想,他得出結論:“溫體仁也辯得是。”

不得不說,溫體仁從開場就有著優勢,隻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和黨爭關聯起來,再重複幾遍“錢謙益黨,錢謙益黨”,自然“辯得是”。溫體仁有沒有強買強賣、寫詩祝詞重要嗎?不重要,或者說,現在不重要了。

毛九華徹底敗下陣來,換禦史任讚化替補。任讚化這老哥一上來就不討喜,他參劾溫體仁娶娼妓為妾,還縱容娼妓的父親海上走私,被抓後怕被牽連,直接給人弄死在獄裏,果斷狠辣。不僅如此,溫體仁還以萬為單位大收賄賂,強占田宅。

這要是參劾其他人就罷了,可溫體仁是禮部尚書,最講究“禮”的職位,弄出這等事情,簡直是有損國體。不論是為了肅黨,還是保衛國體,溫體仁這事兒都不能發,朱由檢直接說道:“剛才毛九華那事兒尚且不真,你怎麽又生出這些無根之言?還盡是些穢詞穢事。”

任讚化堅持自己沒有錯:“臣一時有失檢點,但是所參事體,都是采訪所得,千真萬確。”

朱由檢又問溫體仁:“你怎麽說啊?”

溫體仁愈戰愈勇,滔滔不絕:“這是汙蔑!我家就老宅一間,五代同堂,別的地方根本沒有房產,不信大可以去我任職過的地方問問,打聽打聽我的名聲,隻會有奉公守法的評價。任讚化不敢參我在任上的事情,隻敢說我居鄉時如何如何,不就是因為不好查嗎?皇上不如下令地方官徹查,看看是否真有此事。”

要不說兩位禦史的手段不知道比溫體仁低到哪裏去了,溫體仁參錢謙益,雖然是弄人,但好歹抓著一件有記錄的案子死整,這兩位全是捕風捉影,怎麽可能敵得過?來十個都不夠打的啊。

不僅溫體仁不受影響,皇帝也愈發幫襯起溫體仁來:“你剛剛說了你是采訪的,怎麽又變成聽說的了?”

溫體仁見狀,火上澆油:“既然萬口宣傳,那你找幾個出來,我們當麵對質。”

任讚化到哪去找人對峙,瞬間潰敗。

溫體仁窮追不舍:“任讚化就是錢謙益的黨人!去年就上疏為錢謙益說過好話,說他有相才,現在因為我參了錢謙益,就對我恨之入骨,極盡誣陷!”

任讚化受不了了,大呼冤枉:“我推薦錢謙益的時候,他都沒到京城,我根本不認識他!隻因聽說他有才華才上疏的,根本不可能是結黨。”

溫體仁碾壓這幫禦史上了頭,全忘記了收斂,厲聲道:“那你為什麽參陳以瑞!”

陳以瑞是閹黨。

任讚化:“陳以瑞的罪是皇上判的,溫體仁為何如此保他?但凡有一個人說陳以瑞是好人,我甘願伏法!”

好在皇帝已下決心專心對付錢謙益,溫體仁不能夠是閹黨,是也不是,他趕緊把話題掐了,休會,溫體仁逃過一劫。

溫大人一招鮮,吃遍天,準確地把握住了朝堂鬥爭的真諦,過關斬將。反過來,皇帝自以為幫助“無黨”的溫體仁就可以遏製黨爭,但其實吧,溫大人一天到晚一口一個“錢謙益黨”,本身就已經是黨爭了。並且,溫大人這含著皇權色彩的黨,在未來將更加所向披靡、無堅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