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黨爭泛起,欲借大獄翻逆案

周侍郎和溫尚書幹倒了錢謙益,卻沒能如願進入內閣,他們得罪了太多人,同行評價跌至冰點,壓根兒沒人推舉他們。

不行,不能就這麽放棄,人間難得來一趟,不做閣老不罷休,兩位大人像所有故事裏的反派那樣,狡猾、執著、不擇手段,絕不被任何困難打倒。他們積極尋找機會,準備再次陷害。可是縱觀朝堂,已經攪得天翻地覆了,實在沒什麽新鮮。這也沒關係,他們還可以開源節流,放眼邊關,遼東現在正熱鬧著。

好,就從這裏入手!

我們先前已經提到,袁崇煥之死與黨爭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接下來,就再從黨爭的角度回顧一下這件事,以對整個過程有個更加全麵的體現。

己巳之變,敵軍兵臨城下,袁督師“五年平遼”的豪言壯語,隨著炮火的煙塵飄散殆盡。上次見麵,皇帝笑容和煦得像冬日暖陽,親自給袁崇煥披上了自己的貂皮大衣,結果一轉頭的工夫,又把袁崇煥下了大獄。

犯了錯被領導罵得狗血淋頭不可怕,領導對你的錯誤視而不見還笑容和善才可怕。一群心懷不軌之人聞風開始了活動,意圖把水攪渾,然後渾水摸魚。目的隻有一個:翻案,為閹黨逆案翻案。這些人與魏忠賢之流有著或多或少的關係,有著未曾被治罪的汙點,他們時時恐懼著被扒出老底,現在隻有翻案,他們才能安全。

一個名叫高捷的禦史,參劾袁崇煥通款殺將,說袁崇煥私下與皇太極議和並且擅殺毛文龍。此人在魏忠賢得勢之時就常常阿諛奉承,後被革職,如今重回官場,不僅沒有洗心革麵,反而第一件事就是打算翻案。

高捷很會寫奏疏,他先把自己放在皇帝的立場上,說皇帝抓袁崇煥抓得好,百姓無不交口稱讚。接著開始挖掘袁崇煥的罪狀,卻也不過是些議和、殺毛文龍之類已有定論的事情。待得鋪墊完畢,他圖窮匕見,鋒刃直指輔臣錢龍錫:“內閣之中竟然有和袁崇煥狼狽為奸的輔臣錢龍錫,難道要放過他嗎!”他毫不掩飾,直說擅殺毛文龍一事,袁崇煥不過是個執行者,錢龍錫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

他用舊案給人定新罪名的手法很有溫體仁之風,隻不過這個指控實在離譜,朱由檢並未相信。

但是此端已發,很快便掀起了風波,錢龍錫一下被推上了風口浪尖。錢龍錫沒有溫大人那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老老實實交代經過來辯解,說明自己並沒有指使殺人。

辯解要是有用的話,這世上就沒有冤案了,朝堂爭鬥從不會就事論事,都是就事搞人,錢龍錫抵擋不住攻擊,隻好辭官。錢龍錫一走,輔臣位置空出來,周延儒就來了,狀元郎終於如願以償進入內閣。

周延儒舒坦了,閹黨餘孽的翻案訴求卻還遠未達到,除此之外還有溫體仁,看著自己辛苦廝殺來的果實被周延儒摘走,心裏別提多憤恨,鬥爭不過剛剛開始。

為了壯大翻案的力量,吏部尚書王永光竟公然把逆案名單中的人作為巡撫候選人上報。

朱由檢看了這份名單,覺得味道不對,拿給周延儒參謀。周延儒頭腦靈活,一眼就看穿了王永光之流的目的,帶著智商碾壓的自信,他嘲諷道:“這些人要是都起用了,魏忠賢和崔呈秀怕是不日也要‘沉冤昭雪’了。”

以周延儒的態度看來,他絕對不是閹黨,亦非東林,雖曾與東林人士交往頗多,但因著錢謙益的事情,就和東林人士結了梁子。準確來說,周延儒與“複社”的關係更近一些,複社領袖之一的張溥,是周延儒的門生。至於複社本身是什麽呢?其成立於崇禎二年,包含了眾多文社,目標是“興複古學”,網羅了一批名士,有小東林之稱。

但劃來劃去,實際上都是些馬後炮的分類,在當時的周延儒眼裏,自己是“無黨”人士,誰對他有利,誰就是他的朋友,複社剛巧是對他最有利的那個。

聰明人不止周延儒一個,王永光的行為遭到了不少人的反感,文震孟也上疏道:“小人準備借袁崇煥的事情為欽定逆案翻案,一小人進而眾君子皆廢,這天下或許有無才誤事的君子,但一定沒有懷忠報國的小人。”同時,文震孟直言不諱,說王永光作為吏部尚書、六卿之長,玩弄權柄、擅權謀私,正是幕後主使。朱由檢很喜歡文震孟的諫言,讓他有話再往細裏說。文震孟便將王永光與兵部侍郎呂純如互相抱團、陷害曾經的吏部員外郎周順昌一事詳細奏上,揭開了他們虛偽的麵具,暴露出手上的斑斑血汙:那年,周順昌因得罪魏忠賢下獄,被誣陷受賄三千兩,打得不成人形,慘死於獄中,現在這些陷害他的人竟要翻案,天理難容!

這個帽子扣得巨大,一下子錢龍錫就成了秦檜了,不知道他們心中的嶽飛是不是毛文龍,又或許崔呈秀更合適一點。

八月十六日,處決袁崇煥的詔令下達,錢龍錫果真被連帶議罪。閹黨餘孽一下子沸騰了,以為皇帝已經被忽悠,翻身的時刻到了,準備大舉推薦逆案中人往各處任職。

他們委實想多了。殺袁崇煥並降罪錢龍錫是皇帝所想的,但這並不代表他同時想讓閹黨餘孽重歸朝堂,朱由檢直接罵道:“逆案奉旨方新,居然薦用,成何政體!”

錢龍錫的審訊大會,參與者眾多,達六十多人,大家一致認為,雖然錢龍錫與袁崇煥有過書信往來,談論過遼東局勢,但是殺毛文龍以及議和都還是袁崇煥的個人行為,和錢龍錫關係不大,錢龍錫最多也就是負一個沒有告發袁崇煥的罪責,應該從輕發落。

朱由檢不想從輕發落,凡是結黨營私在他眼裏都該從重嚴懲,錢龍錫在家中被逮捕。

這件事造成了嚴重的後果,先是首輔老臣韓爌辭官,兩個月後,接任者李標又辭官,沒過多久,再繼任者成基命又被彈劾,不得不上疏辭職,縱使被再三挽留,仍然離去。這些大臣的離去,使得內閣政治自此一蹶不振。

是時,錢龍錫入獄,但還沒死,人沒死就有東山再起的可能,作為曾經徹查閹黨逆案的主持人,錢龍錫勢必無法為宵小所容。在他們的算盤裏,把錢龍錫定為逆賊,那麽錢龍錫所審查的“逆案”便不再能站住腳,他們卷土重來的日子就不遠了。不僅如此,除了閹黨餘孽之外,兩個“大人物”也在極力推動此事,正是溫體仁和周延儒。他們不關心什麽閹黨不閹黨、東林不東林,他們要的是權力。並且,正因為他們不是閹黨逆案中人,對此案的推動作用反而更大,皇帝看不上閹黨,但一定看得上他們。

嗚呼,君子也好,小人也罷,都不過是溫周兩位大人手中的棋子——真正的奸臣都是排他的,他們拒絕攀附,也不需要戰友,人生道路上隻有權力與不擇手段相伴左右。

欽定逆案的成果很可能將要化為泡影,一個挺身而出的勇士拯救了一切,他就是黃道周。

黃道周,字幼玄,號石齋,福建漳州人,天啟二年的進士。此人才華橫溢、剛正不阿,向來是直言不諱,他上疏道:“我聽傳聞說,是因為要給毛文龍報仇而殺錢龍錫。為毛文龍報仇而殺了錢龍錫是可以的,但這不是為東江的叛將樹立旗幟嗎?殺了錢龍錫作為殺雞儆猴之舉可以,但這不是為日後的朝政設下陷阱嗎?今天因此而殺掉閣臣,以後哪個閣臣還敢辦事呢?這是將中央與邊疆割裂的舉措啊。”

朱由檢看了感覺很有道理,但是,他想治罪錢龍錫絕不是為了給毛文龍報仇,因此對黃道周給出的前提條件很敏感,便讓黃道周上疏說明是什麽人在傳此言論。當時情況混亂,黃道周身在局中,無法像後世這般看清全局,根本答不上來,兩次上疏都隻說了些大道理,泛泛而談。朱由檢早已厭惡泛泛而談,隻覺得黃道周在玩弄文字,將其降級外調。

黃道周很倒黴,倪元璐很同情。倪元璐,對,在欽定逆案中展露卓越才華的老夥計倪元璐又來了,他上疏幫黃道周說話,說黃道周學問極深、精洞時宜,同時還是個道德楷模,不應該就這樣讓他離去。黃道周也是一心為國,咱可不能傷了愛國人士的心不是?

朱由檢看了這位才子的奏疏,十分感動,然而還是拒絕了他的請求。

黃道周離開了,但其話語擲地有聲,錢龍錫免去了死罪,改發配到浙江定海衛。

出獄那天,周延儒和溫體仁先後去看望錢龍錫,上演了一場羅生門。

周延儒先到,一見到錢龍錫就說:“皇上特別憤怒,說你十惡不赦,要不是我們費盡力氣,你這事兒還真難挽回啊!”錢龍錫一聽,感動得眼淚都要下來了。等溫體仁到來之時,錢龍錫握著溫大人的手就開始感謝,說:“要不是你們力救,我哪還有命。”溫體仁深通為官之道,微微一笑,道:“皇上原來也沒有很生氣。”錢龍錫的感動一瞬間僵住了,場麵十分尷尬。

至此以後,大家對周延儒的評價越來越低,認為他虛偽,對溫體仁的評價越來越高,認為他耿直。但實際上,溫體仁所謂的耿直不過是個假象,他城府極深,知道如何隱藏自己,也知道惡狼必須披上羊皮偽裝,大巧若拙、大奸似忠,便是如此了。

整件事下來,之所以袁崇煥和錢龍錫難逃劫難,內部的政治原因遠大於外部原因。朱由檢並非不知東林是君子,也知道攀附東林的還有很多小人,更知道攻擊東林的大多不是什麽好人,但他就是因為太知道了,為了打擊朋黨而借宵小之力,最終適得其反。

很多觀點認為朱由檢光知道打擊閹黨,不曉得製衡,以至於東林黨獨大。這實屬太高看東林了,若東林有這本事,明朝恐怕還能再續上幾年。朱由檢不僅知道小人可以用來和東林鬥,還是個宗師級別的人物,一套“製約”拳法爐火純青,當得上是天生的政治家,然而正是這種所謂的“製衡”,使得崇禎十七年一直黨爭問題不斷。要問明朝末年的政治問題在哪裏,還是那句話,“曆朝曆代,始興終衰,其中道理又可以為,皆是重馭世之術,輕經世之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