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閣臣相傾,極盡排擠之能事
錢謙益完蛋了,錢龍錫也完蛋了,這標誌著,東林黨完蛋了。
世上本沒有東林黨,有了閹黨,就有了“東林黨”。
當初魏忠賢搞人,拉名單,寫一本《東林點將錄》,一百單八人,結果翻一翻,浙黨、楚黨、昆黨、亂七八糟黨全在裏麵,你要說這些人才全是東林書院出來的也實在是太捧了,東林書院都要驕傲了。
明末的官僚派係是非常複雜的,他們無組織無紀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少人甚至來回“跳槽”,今天結交這個,明天結交那個,左右逢源,到處都吃得開。要不是魏忠賢殺人如麻,搞得太絕,“東林黨”三個字也斷不會有如今這般名氣。
君子、小人和東林黨,並不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東林黨”不由君子產生,必出自小人之口,用以排擠君子——我看你不順眼了,你就是“朋比結黨”。君子們被閹黨冠以“東林黨”之名,還要替閹黨背負亡國的罵名,世上沒什麽比這還冤的事兒了,難怪侯方域要在他的《朋黨論》中說:“其禍必成於小人,其罪必歸於君子。其小人之所以勝者,大率自稱孤立,其君子之所以敗者,必以為朋黨。”
錢謙益和錢龍錫被坐朋黨之罪,不可不謂是小人的接連勝利。在這一年以來的鬥爭中,溫體仁和周延儒相互配合,互送助攻,做彼此的天使,擁抱著飛翔,真正做到了“一朝平步上青天”。
兩位大人都是人中極品,他們一個是萬曆四十一年的狀元,頭腦靈活、文采斐然;一個是有著洞察人心力量的奇人,智勇雙全、逆風飛翔。他們有著共同的目標:成為首輔。他們有著共同的計劃:幹倒一切擋在自己麵前的人。兩位奸臣有才華、有野心、有毅力、有勇氣,上帝給他倆啥都加滿了,唯獨在“德行”上十分吝嗇。
這些年來,周延儒不間斷地在皇帝麵前刷存在感,終於得到了重視,被認為是一個有才華的人,後來又因為“錢謙益把持枚卜”未能被推舉而備受皇帝同情。周延儒在朱由檢心裏就和小白兔一樣無辜,明明那麽有才華、那麽仗義執言,居然得不到出頭的機會,豈有此理!為此,皇帝給周大人開了小灶,單獨召見了周延儒,從下午聊到晚上,滔滔不絕,卻並無一字記錄。
這樣的偏袒行為引起了諸多大臣不滿,禦史李長春等人上疏發言,說皇上召見周延儒,從午後談到晚上,所說的話卻密不告人,這是私言,王者無私,皇上得大公無私啊,難道我們滿朝文武都不可信嗎?隻有他周延儒可信?皇上你這樣偏袒周延儒小心以後出事啊(偏信獨任既啟其端,異日窺形測影,不勝多事矣)。麵對李長春的指責,朱由檢不以為然,表示周延儒上疏多次了,這才召見他,你們“不得橫生猜忌”。
越不讓大家猜忌,大家就越要猜忌。那會兒錢龍錫剛卷鋪蓋走人,大臣們紛紛預感皇帝有意讓周延儒入閣,群起上疏抨擊,力阻周延儒。他們揭發周延儒貪贓枉法的惡行,成功使得周延儒停薪半年。還有人揭露周延儒和閹黨逆案中人曾有秘密交集,是個為了權位不擇手段的小人,難堪大用。
周延儒的壞人嘴臉我們已經批判多次了,他就是那種“左右逢源”的人,什麽人都結交過。對他來說,什麽閹黨什麽東林,什麽小人什麽君子,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我無常黨,有利益我們就是好朋友,沒利益你就哪涼快哪待著去!
周大人貪汙受賄的事讓朱由檢很不爽,但是縱觀朝堂,除了這位品行不佳的狀元,竟找不出一個更有行政才幹的人。寧缺毋濫這個詞在這時候不好使了,事情總不能讓皇上一人去幹吧,朱由檢隻好親自為周延儒力排眾議,對彈劾他的奏疏視而不見。
隻要你好好辦事,不結黨,其他事情都可以暫時放放。
可惜,朱由檢沒想到的是,一個人不結黨,並不一定就是孤傲清高、心懷天下,還有可能是極端的自私利己,周延儒正是這樣的人。
在皇帝的幫襯下,周延儒如願以償地進入了內閣,同時還拉了老戰友溫體仁一把,把溫大人也帶進了內閣。自此,兩大奸臣開始同台飆戲。
在周大人眼裏,溫體仁是值得信任的,不過並不是因為他們臭味相投,都喜歡錢權名利,而是周大人覺得溫體仁腦子不太好使,莽得很。這具體表現在無腦上疏攻擊錢謙益,當庭與毛九華和任讚化吵架,雖然都贏了,但這些根本不是因為溫體仁優秀,全賴錢謙益不得上心。
“二杆子”,溫體仁在周延儒心裏大概就是這麽個形象。二杆子最適合幹什麽?當槍使。
周延儒把溫體仁當工具人,以為溫體仁會成為他的小弟,整日頤指氣使。
這可把溫大人惡心壞了,他絕不是那種願意屈居人下的人,特別是打擊錢謙益和錢龍錫的時候他全在一線衝鋒,周延儒這小子最多就是煽風點火,合著真就是“死道友不死貧道”唄?
看著周延儒揚揚得意、趾高氣昂的樣子,溫體仁感到不爽,非常不爽。他的才華或許比不上周延儒,但他的野心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同時,溫體仁還有一個周延儒沒有的品質——收斂。
一山不容二虎,一閣不容二奸,溫大人表麵討好周延儒,暗中時刻準備取而代之。
很快,他的機會來了。
崇禎四年二月,周延儒以首輔身份出任會試的考官。這本該是次輔溫體仁的工作,現在被周大人搶去,溫大人心裏很不痛快。
考官是個絕對的肥差,無數人求之而不得。為什麽?因為可以收人。
新人入朝為官,總也跑不掉“站隊”二字,你是誰的人,跟誰走,不是潛規則,是明規則。這個站隊不是說你想選哪個隊就選哪個隊的,又不是看比賽,還能下注。你考試被錄取時,你的主考官是誰,誰就是你的座主,而你就是他的門生。
這其實也好理解,你的卷子是這位考官選出來的,知遇之恩大於天,尊敬尊敬老師問題不大吧?所以,不管你以後打算結交誰,你座主永遠是你座主,哪怕他是個小人,你也隻能自認倒黴。
周延儒搶了溫體仁的發展機會自然不會浪費,他不僅要發展自己的派係,還要加強挖掘這個差事的潛力:吳偉業是自己好友的兒子,上榜;陳於泰與自己有姻親關係,上榜。周延儒不光要發展門生,甚至要讓熟人當門生,聯盟更加牢不可破。
科場舞弊,這個劇本溫體仁不光看過,還參演過,甚至是主角。錢謙益那邊舊事重提、無中生有都能給搞下去,周延儒你完了。
但回想起對戰任讚化那次差點兒馬失前蹄,溫大人決定不再親自出馬,他把事情告訴了親信薛國觀。薛國觀也不會親自出馬,他把這事兒散布了出去,等待言官上疏彈劾。
陰謀,一提到這兩個字,文藝作品裏總喜歡寫成步步策劃、環環相扣之狀,越複雜越超越常理越好,最好是封疆大吏之死跟街上賣瓜的丟了一個銅板搭上關係,總之越離譜越吸引人。但現實不是玩九連環雜耍,有意拿大頂或者耍大環隻會讓腦袋更早搬家。
陰謀首先一個“陰”,次之一個“謀”。
最爛的陰謀,形式主義。是最多也最無聊的一種陰謀,今天這裏搞搞,明天那裏搞搞,第三天,你就搞沒了。好比鴕鳥把腦袋埋在沙子裏,自以為滴水不漏,尾巴上幾根毛早讓人數清了,徒增笑柄。
稍好一點兒的陰謀,實用主義。簡單、明了、有效,一錘定音。比如我要殺你毛文龍,上來就拿劍砍,不要問,問就是吾皇萬歲。這種陰謀往往能迅速置敵於死地,但後遺症很明顯,容易被秋後算賬。
最好的陰謀,精神製勝。整件事由我而起、因我而生,但你看不到我的身影,也沒人想到我的存在。發乎於趨勢,終結於人心。成不成功都是其次,總之這事兒是大勢所趨,與我無關。
溫體仁已經升級到第三類。
周延儒畢竟是大才子,朝堂裏的風吹草動躲不過他的眼睛——你還是溫體仁,但我可不是錢謙益。周大人率先一步,將吳偉業的卷子上交給皇帝,讓皇帝好好看看這寫得咋樣。
那時候,科場舞弊是非常內卷的,都是有才華的人在舞弊,比如錢謙益,比如錢千秋,再比如這次的吳偉業,都是有才名的人。畢竟都會試了,整個文盲當第一也太離譜,誰也不是傻子,真當自己有九個腦袋?所以吳偉業所寫試卷,自是優秀。朱由檢看了也十分滿意,親筆批示“正大博雅,足式詭靡”,錄為會元。
第一回合,溫大人的鬥爭計劃不僅失敗,還被周延儒察覺。這讓溫體仁很緊張,因為鬥爭一旦開始,隻會愈演愈烈,直到其中一方倒台。正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溫大人已經做好了你死我活的準備,他隻會愈挫愈勇。
周延儒官運亨通,自覺沒人是他的對手,做事愈發大手大腳、肆無忌憚起來。他收受賄賂、任人唯親,走裙帶關係把親戚朋友安排上好職位,魚肉百姓起來更是無所顧忌,侵占民田民宅不計其數。朝中言官被周首輔的惡行激怒,群起攻之,彈劾的奏疏雪花一樣飛向禦案。但皇帝不僅不追究周延儒的罪過,還斥責了那些言官,說他們“信口汙蔑”,為周延儒擋下所有攻擊。
周延儒更得意了,他把皇帝的耐心當成無能,把溫體仁的蟄伏當作無能,總之你們都是無能之輩啦,大明王朝不得靠著我周延儒才能運作?
十分囂張。
事實證明,“逆風飛翔”是溫大人的獨門秘技,一般人學不來。在海一般的參劾中,周延儒慢慢感覺有些吃力了。溫體仁雖不親自上陣,但有人為他活動,時任吏部尚書的閔洪學是溫體仁提拔起來的,自然向著溫體仁。此人十分會扣帽子,隻要朝中發生什麽問題,就說是周延儒搞出來的,迅速把周延儒搞臭。
然,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溫大人的高級陰謀隨著時間流逝、局勢明朗而逐漸變成了低級陰謀,閔洪學等人自以為事情做得天衣無縫,場下觀眾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堂堂大明內閣輔臣,國之肱骨,整天正事不幹,就忙著內鬥,手腳互毆,簡直笑掉大牙!
日講官羅喻義決定戳穿溫體仁的把戲。借著給皇上講解《尚書》的機會,他在講稿裏寫了兩句話,第一句誇皇上登基以來搞定閹黨,厲害得不行,第二句則說現在革命仍未成功,原因是左右“未得其人”。左右自然就是指內閣。
溫體仁見此文稿,大為不悅,看出這是在諷刺他毫無作為,十分不要臉地找到羅喻義,要求刪除。
羅喻義有著十足的文人脾氣,非常剛,拒不屈服於溫大人的**威,直接上疏一封,說:“臣官可去,稿不可削!”我官可以不當,稿子是不可能改的!
好!溫體仁拍案而起,他就喜歡這種直來直去的人,當場批準了羅喻義的辭官要求,送他回家。
事情越鬧越大,很快,溫體仁也被自己攪起的風浪裹挾了進去。
想置身事外?不可能的。
崇禎五年夏,一個名叫華允誠的人把溫體仁和閔洪學綁定起來彈劾,言辭直白:“皇上惡諸臣之欺,欺莫大於此矣;皇上怒諸臣之擅,擅莫專於此矣;皇上厭諸臣之黨,黨莫固於此矣。”簡單來說,就是,皇上你不喜歡大臣欺騙你、擅權為政、結黨營私,但現在的局勢卻正是你所不喜歡的那樣啊,而這個背後的主使人,就是溫體仁!
朱由檢見這奏疏寫得如此大膽,針鋒相對,認為背後必定有人指使,而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周延儒。
鬥爭發展到白熱化,什麽事是誰幹的大家都有數,就差直接念名字了,溫體仁和周延儒迅速回家休假,躲避風頭。
這下輪到皇帝不開心了,你倆鬥得開心,好家夥,事情全沒人幹了,現在他一個也不想幫了,罰了華允誠的錢後又批準閔洪學回籍。
走走走,都給我消失,誰也別鬧騰。
不僅如此,溫體仁和周延儒也要罵:“內閣的首輔和次輔一天天地在家裏躺屍,成何體統(輔臣大半僵臥私第,殊非政體)?”
安靜是不可能的,朱由檢自己弄了倆鬥雞進來,按得住就有鬼了。朝堂的鬥爭從來都不會止步於朝堂,事態一步步擴大,現在太監也來摻一腳。本來欽定逆案之後,太監勢力被打壓下去,但己巳之變改變了朱由檢的主意,宦官就是耳目,不如派他們去各地監察。
宦官是耳目不假,但是這耳目若是不聰不明,就要出事。而事實證明,遊離於官僚體係之外的群體必定不會規矩辦事兒。這渾水,溫體仁和周延儒自然要跳進去起舞。
周延儒先行指使陳於泰攻擊溫體仁,溫體仁反手讓太監王坤彈劾陳於泰,牽連周延儒。周延儒又立刻讓人上疏指責王坤越權,說王坤如此膽大,定是背後有邪人指使,話鋒直指溫體仁。兩派你來我往,刀光劍影,吵得不可開交。
救場如救火,一個叫王誌道的跑出來打圓場。不過他打圓場的方式比較特別:誰也不幫,同時參劾太監和輔臣,說他們都沒找準自己的位置。
這不就是和稀泥嗎?朱由檢看了這封奏疏,頭都大了,決定召開一次會議。
會議一開始,朱由檢就滔滔不絕,把這段時間積壓的不愉快一起倒了出來,說道:“使用內臣(此處指代太監)是不得已而為之。現在朝堂的事情和內臣攪到一起,參內臣的人要處理,被內臣參的人也要處理,好像全國上下的事情都是內臣問題了。比如有人倒賣發黴變質的米豆,治下兵器盔甲質量嚴重不過關,等等,這些都是內臣報上來才發現的,參這些人怎麽就錯了?還有守軍、火炮、撫賞等問題,就不該被處分嗎?你們這些人,不過是為了在史書上留個好名聲,借著宦官問題大書特書罷了。凡是參了內臣的,就像有了護身符一樣,其他瀆職都無所謂了對吧? ”
王誌道聽罷並不惶恐,解釋道:“內外臣等有無違法,皇上自有鑒知。臣知無不言,自以為內臣可以糾彈外臣,那麽外臣也可以糾彈內臣。至於言辭有疏脫謬誤之處,罪該萬死。”
朱由檢聽了隻覺得想笑,開啟嘲諷模式,道:“現在謬誤多了,你在朕麵前說謬誤,等寫到史書上就不謬誤了。你當了這麽久的官,有什麽建樹啊?既然知無不言,怎麽不見你說說軍國大事呢?”
王誌道的回答很簡短:“兵馬錢糧物料三者,是當務之急。”
這樣的回答隻能用兩個字形容:就這?
朱由檢接著嘲諷:“你說內臣不該幹擾輔臣,這就罷了,咋還又說一堆有的沒的?說都是因為內臣,怎麽,難道朝廷的事情都是內臣做的?那麽多關係國家大計的事情,統統都不關心,無非就是內臣去監督了,在外的人沒法作弊了對吧。現在出了王坤的事情,你們一個個話多起來,借著這種問題挾製朝廷,也沒法處置你,真是奸巧之極!”
周延儒見狀,發覺情況不妙,忙幫王誌道求情。
朱由檢再道:“昨天、前天,都說了很多遍了,現在還做這些議論,巧借名目,挾製朝廷。”
周延儒再次求情。
兩回合下來,朱由檢也不想聽了,在他眼裏,這些人都是“占一個好地步,再不管朝廷事體若何”。最後,念在周延儒屢次申救,王誌道從寬發落,回老家去了。
到此為止,周延儒已經快把朱由檢的耐心磨沒了,某天召對時,朱由檢對周延儒說:“你昨天聲討王坤的奏疏,等以後寫到史書裏,那是相當地好看呐(卿昨辯王坤疏,日後錄入史書,甚是好看)!”這話聽得周延儒一愣,竟無言以對。一旁的溫體仁心中樂開了花,他的機會要來了。
終於,溫體仁等到了翻身之日。在給事中任讚化和周延儒的爭辯中,一個重磅炸彈被抖了出來。原來,周延儒曾經說了這樣一句話:“上先允放,餘封還原疏,上遂改留,餘有回天之力,看來今上是羲皇上人。”周延儒十分膨脹,自覺有回天之力,皇上不過是不明時事、任人擺布的羲皇上人。
朱由檢初聽時過於震驚,以至於難以相信,然而不止一個人向他證明了這是真的——當初周延儒這話是當著很多人麵講的。他大概感覺自己一片真心都喂了狗,當初那麽多人爆你周大人的黑料,我都沒有找人去查,就怕給你惹出事,我傾盡全力支持你,都不怕以後史書寫我不好看,結果在你眼裏我就是你的提線木偶嗎?
周延儒慌了,他忙不迭找溫體仁求救,可溫體仁等的就是這一天。雪中送炭不是溫大人的性格,落井下石才是。最終周延儒不得不“引疾乞歸”,溫體仁親自票擬“準予休告”,送周大人回家。
周延儒磨完了皇帝的耐心,走得卻很體麵,甚至有人護送。
自此,溫體仁再沒有了對手,成為了崇禎一朝在位時間最長的首輔,仿佛一片烏雲,久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