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明槍暗箭,一朝平步上青天

溫體仁贏得內閣鬥爭的勝利,擊敗了曾經的狀元郎,簡直是逆襲之典範。但是要當首輔,溫大人還差一點點,那就是“正式任職”。

行百裏者半九十,隻要一天沒當上首輔,那就不能算是“一朝平步上青天”。這不,周大人臨走前為溫體仁準備了一個小插曲。

要說這世上最了解一個奸臣的,必定是另一個奸臣。周延儒就是這樣的奸臣,鬥爭了這麽久,溫體仁是什麽樣的人,他早已了然於胸。為了阻止溫體仁順利當上首輔,周延儒勸朱由檢召回歸鄉在家的何如寵。

何如寵,字康侯,號芝嶽,安慶桐城人,萬曆二十六年進士。天啟年間,何如寵被魏廣微以其與東林人士左光鬥是同鄉和朋友為由革職,崇禎元年複任並官至禮部尚書,崇禎二年進入內閣。己巳之變那會兒,袁崇煥下獄,朱由檢對袁崇煥的處置想法變了又變,某次甚至打算族誅袁崇煥,何如寵極力申救,保住了袁崇煥一家老小三百餘口的性命。

宦海沉浮中,何如寵親眼見證了溫周兩位大人從同仇敵愾到互相傾軋,深感內閣套路太深,浩然正氣肯定是養不得的,急流勇退才是正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乞休,希望離開這是非之地,朱由檢也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許。終於,百折不撓的何如寵在第九次請辭之後得到了回鄉的許可。走之前,何如寵給了朱由檢一個建議,讓皇上有事沒事多看看《資治通鑒》。

《資治通鑒》的主編司馬光,相信大家並不陌生,這是一位神童,六歲讀書,七歲背誦《左氏春秋》,同年還砸了一口缸。更重要的是,在成長道路中,司馬光並沒有因為“生性聰穎”而荒廢學業,他結交名流,讀萬卷書,也行萬裏路。《資治通鑒》成書後,宋神宗評價其“鑒於往事,有資於治道”,這也是《資治通鑒》書名的由來。何如寵勸朱由檢多看看《資治通鑒》,明擺著就是對內閣環境不滿,希望皇上整頓整頓。

何如寵是有才華的,周延儒向朱由檢建議讓其回朝,無非就是希望何如寵能接替自己的位置,接著智鬥溫體仁。

周首輔這是把何如寵給狠狠坑了,何大人有才華不假,但並非是黨同伐異之才華,跟溫體仁鬥,怕是還不夠塞牙縫。在老家躺著的何如寵一聽到召他回朝的消息,冷汗都下來了,想都沒想就說自己年老體衰還多病,這個職位擔不住。朱由檢拒絕了何如寵的推辭,何如寵隻好從老家起身北上。

此時恰逢朝中有言官黃紹傑進諫,言辭激烈,說溫體仁執政多年,上幹天和,老天都憤怒了,以至於氣候失調、災變四起,現在何如寵徘徊不前,顯然是因為“君子與小人不能並立”,溫體仁趕緊引咎辭職吧!

如此明目張膽的攻擊,在場者都知道其背後站著的是周延儒。溫體仁不會放過再搞周延儒一把的機會,直說黃紹傑是受人指使。

黃紹傑大義凜然道:“現在說點兒啥,隻要一說溫體仁,就要遭到罷黜。現在誰不自愛,還要受人指使嗎?”同時,黃紹傑還羅列了溫體仁的各項罪狀,比如假公濟私、走裙帶關係以及借口朋黨打壓言路。

溫大人使出絕招:“這是汙蔑!你們結黨攻擊我!”

黃紹傑可不是毛九華、任讚化之類的職場新人,他已經熟悉了溫體仁的套路,溫體仁氣勢強,他就要更強,直接打斷溫體仁的話,大聲道:“溫體仁收受商人與巡撫的賄賂,數以萬計!”一下子輿論嘩然。

還在途中的何如寵一聽這事兒,立馬掉轉車頭回家,說什麽也不要當官了。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這渾水可萬萬蹚不得啊,誰知道這水裏都是些什麽魚鱉蝦蟹、牛鬼蛇神。

這世上,誰都可以不蹚這渾水,隻有一個人必須終日待在水裏,並與渾水融為一體,那就是河神,不,是皇上。現在何如寵來不了了,怎麽辦呢,隻能溫體仁上了。

一代奸臣溫體仁自此走上了權力巔峰,成為了首輔。時人多有不滿,編排了很多段子來諷刺他們,比如戲稱溫體仁和他的小跟班王應熊與吳宗達為“烏龜王八篾片”。其中“烏龜”指溫體仁,因為他是烏程歸安人;“王八”指王應熊,因為他是巴縣人;“篾片”指吳宗達,與名字和祖籍無關,全因此人沒有脊梁,如篾片一樣怎麽彎都行。

這就離譜了。周延儒再差,好歹也是個狀元,怎麽現在滑坡到用溫體仁了?這就不得不再介紹一下溫體仁在黨同伐異以外的技術了,那些被他過於耀眼的整人技術淹沒的才華。

先看當時人的評價:“上即位以來,命相三四十人,其中非無賢者,求其精神提挈得起者,惟宜興與烏程二人,但俱不軌於正耳。”意思是,皇上即位以來,任命過三四十個輔臣,其中並非沒有賢人,可能夠提領朝綱的,隻有周延儒和溫體仁了,但這倆人都不走正道。

溫體仁人品不佳,刷子卻還是有幾把的。工作中,每每遇到刑名錢糧等問題,名目繁多,其他人看了都頭大,但溫體仁“一覽便了”,看一下就搞清楚了,不僅工作熟練,記性還好。當然了,能夠說溫體仁比同僚優秀,也多是因為他先後擊敗了才華橫溢的錢謙益、錢龍錫、文震孟等人,自然就顯得“卓爾不群”了。

溫體仁在貪腐成風的官場依舊能保持廉潔。《明史》說溫體仁執政多年,沒有收受賄賂。雖然這或許是為了防止被人抓到把柄,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加分項。當然,也有人對此嗤之以鼻,比如黃宗羲,他認為溫體仁不是不受賄,而是“巧於納者也”,他的受賄都是精心策劃的,讓人抓不到把柄罷了,要不然他家裏那些錢從哪來的。

對現在的朱由檢來說,他需要的是一個少惹事兒、聽話的人,周延儒實在太鬧騰了,一天到晚惹是生非,換誰能受得住?你看溫體仁,就很符合一個優秀秘書的標準,早請示晚匯報,一有事情就是“皇上英明”,多好,安靜又內斂。

進入內閣後,溫體仁最先謀劃的就是把持吏部。要想大權在握,不僅要搞定領導,還要搞定人事部門,時任吏部尚書李長庚為人正直,讓他覺得很礙眼。不過問題不大,整人我們是專業的,溫體仁略施小計,先以首輔身份向李長庚施壓,迫使其未按預定的工作流程辦事,然後再到皇帝那兒煽風點火一番。不出所料,李長庚獲得了“屈法徇私,朋比欺蒙”的罪名,自此離開了朝堂。

一回合結束戰鬥。

李長庚走了,吏部尚書職位空了出來,朱由檢在平台召開會議,讓大家舉薦人選。一場新的扯皮大會又開始了。

會議伊始,朱由檢宣布了今天的主題:“吏部尚書是用人的官,需要選擇才品天下第一的人。若是沿用會推的老方法,不過是考察考察精心和定力,一兩個人來辦就差不多了,怎麽能叫‘會推’呢?你們都各自推薦些人來吧。”

皇帝不打算走“會推”這種老套的方式,希望每個人都參與其中,推薦可用之人。他想得很美好,覺得由大家各自推薦人選,結果不太容易被把持,可參考的範圍更廣。那麽,事實會不會如他所願呢?

顯然不會啊。這注定是一場暗流湧動的大會。

吏部左侍郎張捷首先發言:“臣昨天辭去部印,正是為了會推的事情。這些年來諸臣黨同伐異,誤盡了朝中大事。要得到具有天下第一才品的人,舉薦必須不論方隅,請容臣破格推舉。”

“不論方隅”中的“不論”乃不考察不評論之意,“方隅”有拘於一偏的意思,總體來說就是不要管這人是否有所偏向。而“破格推舉”就是要打破慣例來推舉。然而,張捷此番論調並不是為了什麽大義和公正,他心中的人選呂純如曾是欽定逆案名單中人。

朱由檢道:“立賢不以其方,你們都各自舉薦來吧。”他命人把紙和筆發給每個大臣,用以寫出心中人選。

當同僚問張捷想推誰的時候,張捷因事先已經和溫體仁通氣,此時十分自信,直接道:“呂純如,吏部尚書非呂純如不可!”遞上名單時,張捷還搶先報告道:“臣已經舉薦了兩個人,但這兩個人除了我,整個朝堂都不願意用他們。”

朱由檢看了一遍名單,發現科道官啥都沒寫,便問科道官為什麽不推舉。

給事中盧兆龍答:“會推大典,科道官照例不舉薦的,如果大家舉薦得當,就聽皇上點用,如果舉薦不當,我們就參他。”

為了做好監察工作,科道官決定不參與其中,旁觀者清,免得出了問題又給繞進“朋黨”罪名裏去。

朱由檢覺得很有道理,開始分析名單,拿到張捷名單的那一刻,他感覺味道有點兒不對,便問:“呂純如在欽定逆案中是有名的,張捷為什麽舉薦他?”

張捷說道:“我深知呂純如有才華有品德,欽定逆案列他的名字,無非是因為他讚頌了魏忠賢。現在紅本都在的,裏麵找不到相關文字,怎麽好給他定這個罪呢?”

張捷用心險惡,呂純如冤不冤,其實並非重點,但一旦給呂純如翻案,那就證明當年的欽定逆案是不合實際的,很快翻案風潮就會掀起,欽定逆案的成果也將付之一炬。朱由檢立馬拒絕:“呂純如當年就申辯過了,現在不能開這種頭兒。”隨後,他看向科道官問:“科道官如何看?”

盧兆龍回答道:“大家的推舉,各有各的原因,還要憑皇上定奪。至於張捷推薦呂純如這事兒,因為牽扯到欽定逆案,我們正打算糾參。恰好皇上您自有明鑒,我們沒有什麽其他的意見。”

張捷見自己吃了癟,和事先想好的不一樣,繼續辯駁:“我確實看著呂純如清正守己,是個可用之才,如今棄之草野,實在是太可惜了!”

禦史張三謨也表示反對:“朝廷推舉重臣,事關重大,即便和欽定逆案沒有關係,也要先查明了再說。呂純如是否賢德暫且不說,單憑他這些汙點,怎麽服眾啊?欽定逆案早已完成,你這翻案的口子一開,以後不知道要發展成什麽樣!”

張捷不願就此敗下陣來,道:“呂純如的確是真的賢能之人,所以我要推舉他。就算是逆案中人,也要分辨。假如皇上用了此人後發現能力不足,那就如同李長庚那樣削他的職就好了,到時候我也一同削職,或者承擔更重的罪過也無妨。小民做了壞事,朝廷還要左審右審,生怕他冤,更何況大臣呢,怎麽能就這樣冤枉大臣?”

工科給事中孫晉直接指出:“張捷你這比喻有問題啊,今日皇上要的是任命朝廷重臣,特地召集大家一起討論,咋能與審囚犯相類比呢?”

盧兆龍也再次發表意見:“我在清江當知縣時,就知道呂純如護送藩王到封地的時候沿路騷擾百姓,僅憑這一點,我看他就沒有什麽才德,更何況他還屈身於魏忠賢,品德可想而知。”

立馬,大批言官紛紛表示,呂純如身在逆案名單之中,用不得。更有言辭激烈者大罵道:“張捷推舉這種人,用心險惡,還敢狡辯!”

張捷在聲討聲中敗下陣來,朱由檢看向了溫體仁。溫體仁一直沒有發表意見,曾經能言善辯的他如今惜字如金起來,等得皇帝問他,溫體仁才吐出了三個字:“謝陞可。”

第二天,謝陞成為了吏部尚書。

整個召對,被炮轟最慘的是張捷,但大家都知道他不過是衝在前麵的人而已,至於他背後的指揮者,則是隻說了三個字的首輔溫體仁。這一觀點獲得了《崇禎朝記事》《崇禎實錄》《國榷》以及《明史》的廣泛肯定。

這就很奇怪了,既然溫體仁幕後指揮、前台隱藏,大家是怎麽識破的呢?這當然不是當場識破的,都是日後分析出來的。根據史學記載,在召對還沒開始的時候,大臣就得到內部消息了,說閣部已經決定推薦呂純如,而且皇上也同意了,所以大家一開始都不敢說話,等皇上說這事兒好像不太行,言官方才敢於群起攻之。

這一招,不得不說,很高明。若是皇帝記性差點兒或者警惕性低點兒,必然會被繞進去。

那麽呂純如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如果你隻是在網上搜呂純如這個人,你會發現他沒什麽特別的,沒幹過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沒犯過人神共憤的大罪,最出名的是發現了顏真卿的墓,還寫了《唐太師顏魯公真卿墓碑記》,業餘興趣是躬耕農桑、著書立說。很文藝。

那呂純如真的是一個邊緣人物嗎?當然不可能了。

我們回顧一下崇禎元年的四月,也就是平台奏對起用袁崇煥之前。當時呂純如是兵部左侍郎,他上疏給皇帝,寫道:“臣持議欲朝廷用袁崇煥者,隻認定‘不怕死、不愛錢’與‘曾經打過’十個字耳。”這個在第五章可查,也就是說,當時呂純如極力推薦袁崇煥,袁督師的走馬上任得有他的一份功勞。

那麽溫體仁選用呂純如是因為呂純如有眼光、有文才嗎?當然也不是。

溫體仁注意的是呂純如在欽定逆案中的罪名。翻開逆案名單,找到呂純如的名字,下麵寫著:“頌美。惠藩監隨,掠斃夫役,複命疏薦,歸美廠臣。”兩個罪名:一個是欺壓百姓,一個是為魏忠賢歌功頌德。這不禁讓人想起了毛九華參劾溫體仁的內容(第十一章),也是說溫體仁強買強賣欺壓百姓,同時為魏忠賢寫詩祝詞,罪名是差不多的。如果呂純如能夠得到重用,從此擺脫曾經的汙點,那麽溫體仁就更可以了,這些每天晚上硌得首輔大人失眠的東西都將不複存在。

可惜,溫體仁並沒能達到自己的目的,皇帝還年輕,記性很好,完全記得呂純如都有哪些問題,而這些問題是絕對不可能翻案的。

溫體仁小心謹慎起來,張捷卻愈發囂張,他覺得皇帝是“忠言不入”,絲毫沒覺得自己是假公濟私,遭到彈劾時曾一度將烏紗帽摔在地上,上疏三十二次乞休,說自己不要當官了。

他絕對不可能不要當官,現在考察京城官員的任務在即,皇上不想留他也得留他。他不過是做做樣子,發發脾氣,顯得義正詞嚴一些。並且,張捷不僅要繼續供職,還要搞事,他為每一個糾參他的人都準備好了小鞋。

張捷的小九九很快被禦史劉宗祥發現,劉宗祥上疏一封,將其揭發。

但劉禦史上完疏就後悔了,他被告知張捷與溫體仁關係甚密,以後勢必遭到報複。他嚇壞了,馬不停蹄地折回會極門索取奏疏,打算息事寧人。不料皇帝實在是太勤奮了,工作別說是隔夜了,一個時辰都不能耽誤,所有奏疏已然收去看過一遍了。

劉宗祥慌了,朱由檢笑了。皇帝早看張捷不順眼了,這彈劾來得太是時候了,這就讓你卷鋪蓋滾蛋,走你吧!

張捷是走了,溫體仁還在,溫大人決定替張捷報仇。他暗中指示督察院,將劉宗祥降級三級外調。好在朱由檢看到後親自把“降三級調外任”抹去,改為“劉宗祥著回道管事”,幫劉大人躲過一劫。

溫體仁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利,但這並不會讓他就此停下搞人的手,既然開始了,就沒有回頭路了,這些“突**況”隻會讓他日後更加小心、不露聲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