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正人君子,總難敵陰謀詭計

溫體仁時期的朝堂,一個詞形容,暗流湧動,表麵上看風平浪靜,實際上卻是個流沙河,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而這旋渦的中心,正坐著一個人——首輔溫體仁。為什麽不是朱由檢本人,這個在前麵說過了,他是河神。這回我們要講一個勇渡流沙河的勇士——文震孟。

文震孟,字文起,號湛持,蘇州吳縣人,文徵明曾孫,天啟二年進士,殿試第一名的狀元,非常有才華。他早年仕途不順,天啟年間因為上疏參劾魏忠賢,直接被革職為民。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人才也不會一直被埋沒。崇禎元年,文震孟就被起用了,成為日講官,每天給皇帝上課。信王爺(朱由檢)從小沒上過學,現在學習甚至不能算是臨陣磨槍,得是上了戰場拿敵人的腦殼磨槍,做什麽都是現學現賣。文震孟作為老師,壓力自然也是相當的大,但他胸中有丘壑,以天下為己任,特地上疏陳言:“當視國如家,除凶雪恥,不當分門別戶,引類呼朋。”

溫體仁說自己不結黨是假的,文震孟說自己不結黨是真的。真君子往往能看破偽君子的偽裝,溫體仁幾次企圖起用逆案中人為官,為自己解決後顧之憂,全都遭到了文震孟猛烈的抨擊。

陰謀被一個一個放在太陽下暴曬,使得溫大人日日夜夜睡在硌人的床板上,想起過去的汙點就擔驚受怕,對文震孟愈發痛恨起來。

崇禎八年正月,發生了一件大事,起義大軍衝進南直隸轄下的鳳陽,一頓打砸搶燒,把朱元璋父母的墳掘了,張獻忠不過癮,還打出“古元真龍皇帝”旗號,與朝廷叫板。

朝廷還好好的,皇陵就給掘了,這事兒絕對古往今來頭一遭。

出了事兒,就要有人負責,就要彈劾。彈劾誰?皇帝?那怕不是想吃刀子了。大家紛紛把矛頭指向溫體仁(實際上他也確實有很大責任),用盡了罵人的詞匯,隻為一個結論:“溫體仁罪不容赦,抓他!”

罵一個人還不夠平息大家的怒火,言官們又迅速攻擊六部人員與內閣其他人等,尤其是溫體仁的幾個小跟班。

朱由檢痛定思痛,終於認識到內閣稀爛的本質,都怪自己即位以來沒好好管理,是時候整頓一番了。

六月,整頓工作開始。這次選人,朱由檢廢除了枚卜製,畢竟當初是為了防範閹黨把持內閣才出此下策,結果選進來的什麽牛鬼蛇神都有,現在要以才能用人了。

如何既能以才能用人又能防範拉幫結派呢?考試。分數麵前人人平等。

那考試真的能達到目的嗎?我們來看看過程和結果。

本次考試,考生來自官員隊伍,考官是皇帝本人,題目是為奏疏擬定諭旨,也稱票擬,誰票擬得好,就選誰。

文震孟一番報國之心,對考試抱有很大信心,不料年紀大了外加緊張,考試當天他竟然病倒了,一夜之間失去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有才華的人除了像文震孟這樣病倒在家不能出席考試的,還有壓根兒棄考的,比如倪元璐。

倪元璐沒病,他就是不考,他說:“枚卜閣臣應該根據品望來,大量收集輿論評價,怎麽跟科舉似的,考一下就選出來了?我就算去了也考不上,考上了也不光彩。”簡而言之就是——勝之不武,弗勝為笑。倪元璐說這話,大家可千萬不能認為他是因為“怕考不上”才不去的,如果你還記得他在欽定逆案過程中的表現,就知道倪元璐非常有才華和先見之明,他已經看透了本次考試的本質。

這場考試,看起來大家是共同的起點,公平競爭,但實際上,它的評判標準卻相當隨意且主觀。主誰的觀?皇帝的觀。誰票擬得好就選誰,不如說誰票擬得符合皇帝心意就選誰。以前搞枚卜抽簽,好歹候選人要靠大家舉薦,裁判眾多,現在裁判僅剩下皇帝一個人了。

既然考試的本質是皇帝進一步把握了任用閣臣的權力,那麽“以才用人”就隻能是鏡中花水中月了。

這場公平的考試很快就暴露出不公平的一麵,未能參加考試的文震孟收到了皇帝開的小灶,得到了“保送”的名額,一道特簡直接把他帶進了內閣,也帶到了溫體仁的身邊。

到這裏也許有人會問,文震孟不是大才子嗎?選他不是挺好?怎麽以才用人就鏡中花水中月了?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不要急,事情還遠沒結束,我們繼續往下看。

文震孟很直,剛正不阿;溫體仁很慌,坐立不安。但溫體仁已經是個老狐狸了,朝堂上唯一能跟他對台講聊齋的周延儒已經滾蛋了,他現在很有信心。

把大象裝進冰箱需要三步,但把文震孟拉下馬隻需要兩步:第一步,把文震孟和某個倒黴蛋綁成同黨;第二步,說他們結黨營私。這招幹得了錢謙益,幹得了錢龍錫,幹得了周延儒,你個文震孟又能比這三位還有手段、有名望不成?

自古奸臣大多有一個必備技能,陽奉陰違。溫體仁的麵具戴得很牢,他表麵上對文震孟禮待有加,不顧及首輔的身份而時常向文震孟請教。文震孟被迷魂湯灌得失去了方向,竟然還跟人說:“溫公虛懷若穀,為什麽說他奸佞呢?”殊不知,溫體仁正時時刻刻準備捅他一刀呢。

這不,三個月後,溫體仁找到了鏟除文震孟的機會,這個被配對的倒黴蛋叫許譽卿。對,就是當初管袁崇煥討要“五年平遼”秘訣的那位。

許譽卿,字公實,鬆江華亭人,天啟年間也上疏彈劾魏忠賢,言辭激烈,奏疏中直言如果不鏟除魏忠賢,必將後患無窮。他是個大義凜然的清流,和那些牆頭草格格不入,為此也得罪了一批人。許譽卿曾被薛國觀罵作是東林黨禍亂朝政,許譽卿冷笑三聲,反唇相譏:“我要是結黨亂政,當初魏忠賢得勢我就該跟著他屁股後頭跑了。倒是你,魏忠賢當權之時官當得安逸,一點兒骨氣沒有,現在倒有臉說我結黨營私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耿直的許譽卿自然受到了耿直的文震孟的青睞。既然青睞了,在溫體仁眼裏,你們就算是結黨了。恰巧最近許譽卿很跳,一個勁兒上疏,拿鳳陽皇陵被毀一事兒做文章,攻擊溫體仁,這讓溫體仁很不爽。

前段時間被溫體仁推上吏部尚書位置的謝陞,正感恩戴德,準備為首輔大人效命。溫體仁抓住機會,指使下去:先把許譽卿弄出北京,讓他去南京待著。不管許譽卿走不走,都在他有所行動前上疏彈劾,就說許譽卿“營求北缺,不欲南遷,把持朝政”,意為許譽卿就想當京官,不願意去南京,還把持朝政。

事情發展得太快,許譽卿還沒反應過來,人就給裝進去了,烏紗帽岌岌可危。

內閣次輔錢士升認為這些彈劾都沒有依據,不該判罪,溫體仁卻親自操刀,直接票擬,說許譽卿“大幹法紀,著降級調用”。

要不說溫體仁是陰謀家,大幹法紀怎可能隻是降級?就好像我先說你殺了人,然後又認為關你幾天就好了。問題的矛盾一下子從“許譽卿究竟有沒有把持朝政”變成了“許譽卿把持朝政這樣判合不合理”。果然朱由檢認為“許譽卿把持朝政這樣判不合理”,第二天他親自改寫讓許譽卿回籍。好了,現在趕走許譽卿是皇帝幹的了,文震孟隻能獨自跳腳幹生氣。

文震孟越生氣,溫體仁越高興,他巴不得文震孟鬧起來,這樣就可以判文震孟和許譽卿結黨營私了。

某次見了溫體仁,文震孟當麵譏諷:“科道為民,極榮之事,敬謝老先生玉成之!”溫體仁微微一笑,感到機會來了,轉手給皇帝上了一封奏疏:“皇上鼓勵天下人才,靠的就是爵祿名號,現在文震孟竟然說‘科道為民’是榮幸之至的事情!內閣的肱骨大臣說這種話,簡直不把法理放在眼裏。還請皇上罷免我吧,我幹不下去了。”

讓許譽卿回籍是皇帝親自寫的,原因是“大幹法紀”。現在文震孟說這事兒很榮幸,是罷官回籍榮幸還是大幹法紀榮幸?抑或是兼而有之?這要是傳開了,得是什麽影響!果不其然,在溫體仁的拱火下,文震孟也回老家去了。此時,不過是崇禎八年的十一月。

僅任職三個月,大才子就從“保送生”變成了“勸退生”,事已至此,“以才用人”又從何處可得呢?最合皇帝心意的還是溫體仁。

這件事引起了很不好的後果,內閣輔臣錢士升借著此事看清了溫體仁表麵仁和背後毒辣的本質,不禁害怕起來:萬一哪天自己無意間開罪了這位首輔,罷官歸裏都是輕的。錢士升思忖良久,放下了拳拳報國心,於次年,也就是崇禎九年四月,辭官而去。又一位君子離開了朝堂。

身為清流的文震孟最終沒能蹚過明末朝堂的流沙河,溫體仁繼續穩坐首輔位置,暗中搞事。

現實中雖然不會有“齊天大聖”來收妖伏魔,“多行不義必自斃”卻還是永恒的真理,溫體仁親自種下的因,未來總還是會反噬回來的。而這個反噬他的人,就是他起飛之路上的第一塊墊腳石——錢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