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因果相循,出來混的總要還

溫體仁幾乎是秒殺了大才子文震孟,穩住了首輔位置。

現在,溫大人環顧四周,感到一絲孤獨,整個朝堂,沒一個能打的。從最開始的探花錢謙益,到錢龍錫和袁崇煥,再到狀元周延儒,乃至到許譽卿和狀元文震孟,統統是他的手下敗將。這些人罷官的罷官,死的死,非常慘。溫體仁春風得意:你們這些人,學習好又怎麽樣,做人還不是一塌糊塗?

第一個被溫體仁教做人的錢謙益,罷官歸裏,在老家常熟待了多年。這些年裏,錢謙益常常借酒消愁,沉浸在懷才不遇的憂鬱中,不時回味一下蘇軾的“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幻想著哪天官複原職。

崇禎十年,朝廷真的派人來了,隻不過不是來讓他複官的,而是抓他下大獄的。

原來,常熟縣衙一個名叫張漢儒的師爺寫了一封訴狀要告發錢謙益。這封訴狀可了不得,一連列舉了錢謙益和他的門生瞿式耜五十四條罪狀,包括結黨營私、侵占國帑、勒索大戶、把持朝政、通番走私、強占良家妻女、出賣生員名額等等,無所不包。好像錢謙益專門背誦了《大明律》,然後逐一按著條目來犯法似的。

溫體仁拿到訴狀的第一時間就擬旨逮捕了錢謙益和瞿式耜。人若不死,就有可能東山再起,溫體仁這回勢必要置錢謙益於死地。

然而,這些莫須有的指控實在是過於離奇。自從崇禎元年錢謙益因科場舞弊案被罷官,他和瞿式耜的名聲早就被掃進了垃圾桶,現在人見人厭、狗見狗嫌,就算想“把持朝政、操縱地方”也得有那機會才是。巡撫張國維、巡按路振飛紛紛上疏為錢謙益伸冤,稱此實乃子虛烏有。

但多年來,溫體仁“滿朝盡是錢謙益一黨”的話語仍舊回**在朱由檢的耳邊,現在這倆人紛紛上疏施救,對結黨痛恨至極的朱由檢看了很膈應。此案被要求嚴查,不得怠慢。

張國維自然不敢怠慢,連忙逐一查找了近年來的卷宗,不禁歎道:“我從沒見過沒有物主的錢款、沒有證人的案子、沒有原因的賄賂,也沒見過躲在家裏的橫行、克己守禮的奸行。如果有,也是從張漢儒的訴狀開始看到的。”簡而言之,就是錢謙益的罪行,全都是張漢儒報告之後才有的,純屬無中生有。張國維特地舉出實例來反駁張漢儒的誣告:若說錢謙益家裏有一萬艘船,那首尾相連得有數百裏,可是我們沒人看見;若說錢謙益家奴豪橫,焚掠成風,可我從來沒有聽說有人鳴冤。

也不知道張師爺寫狀子的時候是不是光顧著博取眼球了,連“家裏有一萬艘船”這種話都說得出來,真不知道到最後要怎麽圓。

但實際上吧,有時候給人定罪,並不是就事論事的,並不是你沒有犯法就沒有罪的,你唯一的罪,就是你的“存在”,僅此而已。對於溫體仁來說,錢謙益活著就是犯罪了,更何況現在錢謙益已經察覺到是溫體仁在搞自己。

錢謙益感到不能更冤了,在獄中多次上疏,為自己辯駁,並且從十年前的事情開始挖起,矛頭直指溫體仁。他在疏中寫道:“體仁曰‘舉朝皆謙益之黨’,漢儒亦曰‘把持黨局’;體仁曰‘在朝在野,呼吸相通’,漢儒亦曰‘幫助黨局,遙執朝政’。”溫體仁說什麽,張漢儒就說什麽,張漢儒明明隻是個地方小官,怎麽就和首輔溫體仁知道的一般多了?顯然這事兒就是溫體仁搞的啊。

錢謙益字字珠璣,深刻挖掘了溫體仁的陰謀,但是沒有人回應他。

這也可以想象,溫體仁此時正是首輔,收上去的折子都要過一遍他的手,怎麽可能給錢謙益機會?

錢謙益不甘心,再寫一封,直接說溫體仁所代表的是閹黨餘孽,皇上為溫體仁昭雪就是為閹黨逆賊昭雪。錢謙益心情沉重,化悲憤為文采,在獄中連寫三十多首詩來表達悲傷,篇篇文采斐然、哀怨動人,不是冤就是苦,非常致鬱。

可惜,錢謙益的妙手文章並沒能感動皇帝,朱由檢不關心他冤不冤,隻關心他究竟還有多少朋黨在朝中。

錢謙益沒得選擇,隻好花錢找人托關係。不僅找了孫承宗的兒子,還找了司禮監秉筆太監曹化淳。曹化淳曾經是太監王安門下的人,對王安很有感情,錢謙益為王安寫過碑文,就順著這層關係,曹化淳把事情攬了下來。

曹化淳一番上下打點,覺得事情辦得很輕鬆,但是他忘了自己的對手是溫體仁。溫體仁早把錢謙益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嗬,找太監?難道不知道當今皇上最討厭結黨營私,尤其是私交內侍?你們一起下地獄吧!

溫大人找來手下陳履謙散發匿名帖,說錢謙益“款曹擊溫”——賄賂曹化淳打擊溫體仁。

匿名帖飛呀飛就飛到了朱由檢的桌子上,緊接著又被狠狠摔到了曹化淳麵前。曹化淳嚇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趕忙說自己一定要查清真相自證清白。

溫體仁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回碰上了大釘子。曹化淳是宦官,辦事自然是走東廠的流程,特務機構辦事,從不講程序正義,抓了人就是嚴刑逼供,案子審理相當迅速。陳履謙很快被挖了出來,緊跟著溫體仁指使張漢儒誣告錢謙益的事情也被挖了出來,甚至連溫體仁推薦逆案中人打算為自己謀翻身的事情都被扒得底朝天。

看到審訊結果,朱由檢倒吸一口冷氣:“體仁有黨!”

因著案子的審理在東廠,溫體仁此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暴露,隻覺得這回贏定了,錢謙益死定了。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免得和錢謙益的案子再掛上鉤,溫閣老收拾東西,稱病休假,表現出與世無爭的樣子,還特意寫了一封奏疏引疾乞休——在溫體仁心中,乞休不過是做做樣子,反正皇帝總會挽留他的。

但這次不一樣了,朱由檢親自抹掉了安慰挽留的票擬,改寫“放他去”三個字。

接旨的時候溫體仁正在吃飯,聽到“放他去”三個字的瞬間如聞晴天霹靂,筷子“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溫體仁最終敗在了他的第一塊墊腳石手上,後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紀過大,還是做壞事太多以至於惶惶不可終日,第二年溫體仁便病死於家中。

其實吧,溫大人過慮了。雖然他犯了朱由檢最大的忌諱——“結黨營私”,但是這麽多年下來了,思維定勢也讓朱由檢覺得溫大人沒有功勞還有苦勞,給他追封了一個“文忠”的諡號。

要說大奸似忠,溫體仁再合適不過了。

一代叱吒風雲的大奸臣就此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劉宗周的一封奏疏,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麽溫體仁能久居閣老之位:“昔唐德宗謂群臣曰‘人言盧杞奸邪,朕殊不覺’。李泌對曰‘此乃杞之所以奸邪也’。”曾經唐德宗說大家都覺得盧杞是個奸臣,可是他不覺得,而這正是盧杞之為奸臣的地方。

溫體仁離開了,壓在明王朝朝政體係上的烏雲大山就此消散。

那麽,天晴了嗎?還是沒有。

他的繼任者,張至發,被稱為“推行沒有溫體仁的溫體仁路線”,完美地繼承了溫體仁整人第一、萬事靠邊的風格。

這位張首輔,本身也算不上什麽名人,因為整人手段差點兒,《奸臣傳》都沒擠得上去。各位要想獲得對他的認知,隻需要知道魏忠賢曾評價他是“一代名賢”就夠了,被魏公公如此褒獎,基本上人品和能力就可以棄療了,趕緊買塊墓地安排後事,對國家的傷害還小一點兒。

張至發自然沒有舍己為國的精神,不僅繼續打壓異己,還公然稱讚溫體仁,說溫體仁是他的榜樣。當真無恥典範。

這種言論很快激起了廣大官員的不滿,溫體仁都滾了,你還在這裏扯什麽大旗?

大家表達不滿的方式也很簡單——彈劾。

一個政治派係在這次事件裏表現得相當活躍,不是東林,是複社。東林早就歇菜了,哪還有戰鬥力,新生事物複社才比較有活力。

複社成員都憎恨溫體仁,因為他們整個派係都吃了溫體仁的大虧,這些年來一直很慘。

早前介紹過,周延儒和複社關係很近,其門生張溥就是創始人“二張”之一。雖然周延儒未必把複社當根蔥,但是溫體仁不管這個,在他眼裏你們就是一夥的。

後來,周延儒倒台了,溫體仁希望拉攏複社,改為自己所用,就派自己的弟弟溫育仁加入複社。

溫育仁得到的答複,用現在話來說,就一個字:滾!

溫育仁沒有他哥的城府,當場惱羞成怒:這幫文人,真把自己當個玩意兒了,不就是搞了個文學社團嗎,真以為是清流賢人了?

為了給這幫文人一點顏色看看,溫育仁找了幾個流行小說(當時是劇本)寫手,專門為他們編寫風流韻事,怎麽離奇怎麽下作怎麽來。寫完就賣到戲園子,一天三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演,興起了,還跨州府巡演,全方位搞臭複社。

複社成員氣得跳腳,卻沒有任何辦法,因為這事兒不能辯解,越抹越黑,觀眾不關心真假,隻喜歡熱鬧,真要是鬧起來,假的都能變成真的。

梁子徹底結下了,怎麽辦呢?隻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崇禎九年,溫體仁下手了,找了幾個文人,彈劾張溥等人結黨營私、把持朝政,意欲除之而後快。不料辦案的人心中有法,大義凜然,根本不在乎溫體仁這一套,軟磨硬泡都沒用,就倆字:不辦!

複社成員這才逃過一劫。

現在,溫體仁倒台了,複社成員自然要出這口惡氣:張至發屁本事沒有,一天到晚一口一個溫體仁,彈劾你簡直就是替天行道。

其中最出名的要數吳偉業,就是當初走後門當會元差點兒被告發,因著周延儒提前把卷子呈給朱由檢,被親筆禦批錄取才保全的那位。

作弊歸作弊,吳偉業也是真的有才華,他寫的彈劾奏疏人見人愛,一時間朝堂大員人手一份。

言官們也跟著一起扒張首輔的罪行,什麽貪汙腐敗、裙帶關係等等,一扒一個準。扒完張至發,再扒張至發的跟班們,一扒又是一個準。

在此緊要關頭,張至發發揚了大無畏的人道主義精神,不僅替自己辯解,還替小弟辯解,總之我們都沒有罪,是他們誣陷。張首輔雖然沒有“仁”,也沒有“德”,卻還有點兒“義”,自己都要完蛋了,也不忘拉兄弟一把。

奏疏呈到朱由檢那裏,他沒看見“義”,隻看出了“黨”。

張至發拉小弟,拉著拉著,就一起拉進了溝裏,崇禎十一年四月,統統卷鋪蓋走人。

由此可見,張至發不僅沒有品德,還沒有智商,總之,相當無聊。

朝堂再度熱鬧起來還得等到周延儒複出,不過,那已經是崇禎十四年的事情了。周延儒比溫體仁的爭議要多些,張廷玉寫《明史》把他列入了《奸臣傳》而萬斯同卻不認為周延儒是奸臣,專門為他寫了《周延儒傳》。個中的區別便是,周延儒作為狀元出身,在治國方麵還是比毫無作為的溫體仁強了太多。

所以說學習好還是很重要的。

不過周首輔的個中故事,還是暫時先放放,明朝末年也不僅僅是朝堂裏事兒多,遼東戰場和中原戰場事兒更多。崇禎十一年的時候,裏裏外外戰爭不知道打了多少場了,起義軍都換了幾波了,滿洲四大貝勒也下去一半了,我們沒有理由再阻止他們出場,接下來的篇章,我們將從沒有硝煙的朝堂走向刀光劍影的內外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