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淩河落日,舍命而取義者也
“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這是明朝開邦建國的九字真言,靠著這句話,朱元璋穩紮穩打,奪得天下,建立明朝。
請各位相信,這是一條真理。
是真理,必須能經受時間和實踐的考驗,這九個字,除卻“稱王”已經達成(建國成功)不必再緩,已經考驗了近三百年,一直到明末,還在用。
應用的地方,叫遼東;應用的人,叫孫承宗。
自天啟二年擔任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起,孫承宗一直很關心遼東戰略問題。在和當時的遼東經略王在晉聊了一番之後,孫承宗確定,王在晉毫無水平,直接上疏把王經略彈劾了。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六月中旬,孫承宗抵達山海關,此時王在晉正在距關八裏處修城。
見到王在晉,孫承宗直接問:“新城建成,是打算把舊城的四萬士兵調過來駐守嗎?若是守不住,四萬人是都做俘虜還是退回關(山海關)內?”
王在晉回道:“應該再另外設置四萬防守士兵。”
一個城,駐軍就要四萬,防守還要加人,合著軍費是天上掉下來的?國家的錢花著真不心疼啊。孫承宗立馬給王經略算了一筆賬:“你這麽整,八裏地就要八萬守軍,一片石要不要守?戰兵算不算守兵?還是你有另外的戰兵?而且八裏地就修一個城,新城貼舊城,舊城前麵的陷阱、地雷,是用來禦敵的還是給自己人使絆子的?既然新城可守,還要啥舊城?若是守不住,軍隊是入舊城還是入關?”
王在晉被一連串問題問蒙了,以至於隻記得最後一個:“可以從關外的三道關進來。”
孫承宗問:“若此,敵軍一來我們就潰敗,還要啥三道關?”
王在晉說:“我設置了三個山寨,專門收留敗軍。”
設置三個山寨接收敗軍,簡直離譜,孫承宗來火了:“我們仗還沒打,兵還沒敗,你就設置好了收容山寨,這不是教唆潰敗是什麽?還兵敗入三道關?不怕敵人跟進來?天天畫關而守,盡撤藩籬,京城還能有寧宇嗎!”
王在晉無言以對,但他理虧氣不虧,雖然我辯不過你,但是我依舊該怎麽做就怎麽做,你一新來的,問題這麽多,怎麽,你是我老師啊,教我做事?
孫承宗確實不是王在晉的老師,他是天啟帝朱由校的老師。
回京後,孫承宗跟學生一番促膝長談,使其相信了王在晉雖工作積極,但是毫無水平,應該去個清閑位置摸魚。
王在晉去了南京當兵部尚書。
隨後,孫承宗以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的身份督師薊遼,至天啟五年因得罪魏忠賢罷官,共修九座大城、四十五座城堡,屯田五千餘頃,向前推進四百多裏,練兵十一萬,可謂是成果斐然。
關寧錦防線自建成起就堅不可摧,它依山傍海,易守難攻,一直陪伴著明朝到最後時光,尤其是山海關,被譽為天下第一關,城牆直接修到海裏,除非你會飛,不然別想進。
然而,山川易守,人心難守。天下第一關雖至明亡仍無破績,卻被自己人拱手相讓,使清朝以不費一兵一卒的方式獲得了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令人唏噓。
扯遠了,現在回到崇禎四年。之所以說這麽多,無非是想說明關寧錦防線的堅固,以及“高築牆,廣積糧”策略的正確。為了延續這一正確的戰略方針,孫承宗複任後決定繼續修城,這次的選址是大淩河。大淩河在錦州以東,於此地築城不僅可以穩固錦州,還可以進一步推進前線,往滿洲蠶食。
皇太極一看,這還了得!今天占一點兒明天推一點兒,無窮盡也!要阻止,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他很快派兵把大淩河給圍了,將祖大壽和何可綱困在城中。
“高築牆,廣積糧”之所以是真理,還體現在它正著可以用,反著也有效。皇太極不急著攻城,他也築牆,圍著大淩河城築一圈,開始守株待兔,圍點打援。
盡管此時中原一團亂麻,朝廷還是及時派出了救援隊伍,來者宋偉、吳襄是也。你或許不認識這倆人,但你一定知道吳襄的兒子吳三桂,他就是拱手送出山海關的那位。不過那是以後了,明朝還在(包括後來投靠清朝)的時候,吳三桂都是很勇的,打仗就喜歡往前衝。唯一一次拖延就是崇禎十七年那次,結果就給明朝拖沒了。
吳襄和宋偉來勢洶洶,打了一仗,敗了。敗了沒事兒,再戰,又敗了。
不待吳襄繼續發揚屢敗屢戰的鬥爭精神,祖大壽那邊出問題了,糧草斷絕,受不住了,馬已經吃了,接下去就是吃人了,實際上據說也吃了。
祖大壽確定明朝的援軍不用再等了,他們能照顧好自己就不錯了。他決定靠自己來解決這個問題,打出去是不能了,投降吧。
他綁了兄弟何可綱,推出城外,殺了。
皇太極見祖大壽“大義滅親”,被這投降的誠意深深感動,帶了一批高級將領迎接,好吃好喝一頓伺候。然後約定,讓祖大壽裝作逃兵進入錦州,裏應外合,幫滿洲一舉拿下錦州。祖大壽擦擦嘴上的油,滿口答應,表示這都不是問題,以後就效忠皇太極了——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您皇太極就是我祖大壽心中唯一的太陽。
皇太極很高興,祖大壽也很高興。
皇太極覺得攻下錦州已如探囊取物,祖大壽知道自己的詐降成功了。
等進了錦州城,祖大壽有如人間蒸發,自此杳無音訊,有說他還給皇太極送了幾封信,但這不重要了,皇太極已經沒戲了。
以一個兄弟換一次突圍,這個買賣很殘忍,可稱之為“電車難題”現實版。祖大壽真的如此鐵腕無情,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顧兄弟生死嗎?可他對袁崇煥是絕對的忠心,一封信就能給叫回去,也不完全就是個鐵血人物啊。
這事兒有兩種說法。
一種是,城內沒糧,能吃的(馬)都吃了,不能吃的(人)也吃了,實在是堅持不了了。皇太極正好送來勸降信,祖大壽、何可綱等一群人,圍成一圈,就“生存還是毀滅”的問題發表意見。
何可綱說:“要麽戰死要麽餓死,決不投降!”
祖大壽以及其他所有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最終,他們選擇犧牲何可綱,換取突圍機會,但同時繼承兄弟遺誌,與清朝死磕到底。
這是一個有些殘忍,有些無奈,總體上忍辱負重的故事。
另一種是,城內沒糧,沒吃沒喝,再這樣下去就要吃人了。何可綱與祖大壽商量,不如詐降吧。但是皇太極很聰明,說投降他不一定會相信,我們必須表現出誠意。
如何表現誠意,自相殘殺。
何可綱決定犧牲自己,給予祖大壽和城中兵士百姓一線生機。
犧牲自己,雖失去生命,但也可得到壯烈殉國的名聲,不枉為將一遭。活下來的那個,將帶著與兄弟的約定,繼續與滿洲周旋,背負上一切,待日後殺回。
一個成仁,一個成忍。何可綱死了,祖大壽詐降成功。
這是一個有些無畏,有些無奈,總體上十分悲壯的故事。
目前,前一個故事流傳廣布,後一個則比較小眾,此番寫下來僅作一份資料提供給各位,其真偽與可信度,我就不在此下論斷了。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學術的歸學術,通俗的歸通俗。各位看官各自分辨,以理推之,亦無須過於苛求。
不過可以明確的是,這個故事能夠成為證明袁崇煥之死是因為黨爭,而非離間計的補充證據。袁崇煥的“密約”是子虛烏有,祖大壽的“密約”是實實在在。後世知道他是詐降,當時可沒人知道,但是祖大壽回去後,朱由檢並未追究他的責任,該幹啥還幹啥,官繼續當、兵繼續帶,備受信任。
但凡對祖大壽或者袁崇煥(祖大壽是袁崇煥心腹)有一點兒疑慮,這都是一個很好的治罪時刻,然而,這一刻,什麽都沒發生,未來,仍舊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