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枚卜閣臣,為辨群臣之忠奸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朝堂腐敗也不是一朝而成,明末的問題是從萬曆朝開始逐步積累起來的,開始不整治,到了後來也整治不了了。《崇禎遺錄》中記載明末的官場:“詐貪成習,惟知營私競進,下民其谘不恤,紀綱日壞而不問……而廷臣方以東林、浙黨分門戶,如其黨即力護持之,誤國誤民皆不問;非其黨縱有可用之才,必多方陷害,務置之死,而國事所不顧。朋比為奸,互相傾軋……”大臣們不僅貪汙受賄、便己肥家,還黨同伐異、互相傾軋,這種黨爭導致了皇帝采納大家意見用人不行,力排眾議用人還是不行。總之就是誰出頭了,誰就要被炮轟,被扒得底兒掉。

明明自己一身泥,還嫌別人不洗澡,明末官場大致如此。

鏟除魏忠賢是為了打破閹黨把持朝政的弊局,可光打破還不夠,建立新的吏治架構更重要。此時的朱由檢很焦慮,每天都想著怎麽弄掉這幫人又不打草驚蛇。一個叫胡煥猷的國子監生上疏一封,說內閣四個輔臣均是“輔奸者”,必須罷免,不僅如此,他們一手提拔上來的人也都不是好東西,給魏忠賢寫詩建祠,最好一並卷鋪蓋滾蛋。

這奏疏寫到朱由檢心裏去了,正是他打算做的事情,但是,時機不對。此時是天啟七年的十一月,魏忠賢、客氏和崔呈秀剛弄死,滿朝的閹黨都戰戰兢兢,各種隱蔽和打掩護,直接開始清算實在是過於莽撞,更何況你上來就彈劾全部輔臣,接下來的工作怎麽開展,誰來開展?

在錯誤的時間做了對的事情就是錯誤,胡煥猷很倒黴,被當作“輕詆大臣、混淆視聽”的典型拉出去治罪,直接丟了官。

天生的政治家往往自備兩張麵孔,對你笑不一定是因為喜歡你,治你的罪也不一定是因為你真的錯了。治罪胡煥猷相當於一碗迷魂湯,給閹黨分子一股腦灌下去,等他們放鬆警惕,自然就暴露了。

一些人果真被灌得迷失了方向,彈劾崔呈秀時異常帶勁兒的楊維垣身先士卒,開始順著“風”準備翻案,稱胡煥猷上疏是受了幕後指使,這裏一定有陰謀,一定要追查到底。

對此,朱由檢批示說胡煥猷已經定罪,雖然幕後定有指使,也都不必搜尋了,免得滋生事端,這本奏疏防微杜漸、憂深慮遠,非常好。皇帝說違心的話很有天賦,一氣嗬成,草稿都不打,完了還把楊維垣誇一通。楊維垣被誇得飄飄然,四位輔臣卻惶恐起來,自己幹過什麽事自己心裏還沒點兒數嗎?他們先後上疏要辭職,卻無一例外被挽留了。

摘不開那就稀釋,閣臣忙推薦皇帝增加閣臣數量,選些新人入閣。

這個問題很棘手,朝廷內外到處都是魏忠賢曾經的孝子賢孫,誰也沒把“我是閹黨”寫在臉上,到時候選進來的又是一幫小人可怎麽辦?

朱由檢陷入了深思,這朝怎?定體問。咋解決?抽選製!(1)

各位別覺得這段子荒誕,越荒誕的東西往往越真實,大明朝的閣老就是這麽抽簽抽來的。

當時的抽簽叫作“枚卜”,具體操作方式和超市抽獎沒什麽區別,就是規格高點兒:在紅紙條上寫候選人的名字,放進金瓶,搖一搖,然後用夾子夾,夾中就算入閣,沒夾中就算你運氣不好。整個過程完全透明,沒有中場休息,搖完當場開獎,拒絕任何暗箱操作。

公平、公正、公開。

史學家談遷在《國榷》中對此有明確的分析:“特借此以破阿黨,非真謂是能得人也。”這一舉措就是為了解決結黨問題,並非真的想找什麽人才。而這,也奠定了崇禎朝龐大輔臣數量的基礎,同時在內閣工作的人員竟然可以達到九位。

既然是憑運氣當的官,那自然會有很多人不服。言官們開始了全範圍、無差別的攻擊,彈劾每一個被選上的人,各種說他們不是和閹黨牽扯不清就是無德無才。

人多了就不值錢了,反正各位都是抽簽上來的,沒人指望你們真的做出業績,被扒出問題自然就要滾蛋。因此內閣人員更迭特別快,流水席似的,隨到、隨吃、隨走。

這一政策看起來杜絕了選人時拉幫結派的現象,但實際上,拉幫結派的門檻被降低了,現在是個人都能來摻一腳。

那這看起來似乎完全沒達到朱由檢當初想要的效果啊。其實不然。

在這場混亂中,隻有一個勝利者,不是閹黨,不是東林,不是浙黨昆黨其他黨,是皇帝。當初黨爭那麽凶,就是因為他們勢力太大,現在把隻手遮天的魏太監幹倒了,黨爭的“權力”被下發到每一個官員手上,都爭,那就是都不爭,權力繞幾圈又回到了皇帝手上。

這是不是絕高的政治智慧?怎麽可能!這隻是打破閹黨專權之後的權宜之計,家國天下何以隻有門戶私計這點兒事?若是把眼睛僅盯在這上麵,別的事還要不要做了?朱由檢在等待一個能主持大局的人出現,來擔首輔重任。

備受矚目的韓爌,是老牌東林人士,為人正直。真正的君子,群而不黨,韓爌雖為東林人士,卻絕無黨同伐異之舉。曾經的“紅丸案”中,有東林成員上疏打擊身為首輔、浙黨領袖的方從哲,韓爌反手一疏,站在了方從哲身後,說絕不可“以小疑成大疑”而造成冤獄。

用這樣的人當首輔,朱由檢是很放心的。

內閣安排明白了,吏治也要好好整頓整頓。所有官員,不論職位大小,統統打起精神來,給我考核!寫的公文,那些言而無物的華麗辭藻都給我省了,全部精煉,不許超過一千字。寫不完?那就重新開文。所有部門從今天起戒懶戒拖,收到疏文必須十日內予以答複,少說空話多幹事。

吏治整頓了,監督也要加強,崇禎二年,朱由檢又要求六科加強監管六部工作,哪項事情從哪天開始做,什麽時候做的,咋做的,都要寫報告,玩忽職守的人一個不能放過。

皇帝很勤快,每天通宵達旦,今日事今日畢,絕不拖到明天,官員卻沒那幹勁兒。生鏽卡殼的明朝官僚團隊被當頭抽了幾大鞭子,毫不情願地開始加速運轉,發出“吱吱呀呀”的抱怨聲。

朱由檢是年輕的,明王朝卻早已老邁多病,萬萬跟不上皇帝的步伐。大明纏綿臥榻數十載,絕不可能吃副藥就變成拳王,如果變成了,那必然是回光返照。不幸的是,大明在萬曆年間就已經回光返照過了。

電影《大明劫》裏吳又可有一句台詞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朝積弊已久,非一味猛藥可以痊愈。”這雖是現代人的筆調,當年倒也有人說過類似的話,並且更加具體。一位名叫陝嗣宗的禦史曾上疏條陳皇帝的“三不可及,五不自知”。三不可及是誇獎,五不自知是批評。

誇獎無非就是說皇上您勤奮、節儉、天資聰慧,無需贅述。主要是這“五不自知”值得細品,此疏用到崇禎十七年也是不過時的。他的五點是這樣的:

一是漸近於予聖而不自知:皇上總想著閣臣根據自己的意見寫票擬,從不曾考慮閣臣意見,一方麵想讓大臣提意見,一方麵又讓他們不敢說話。

二是日涉於猜疑而不自知:皇上認為慷慨進言的人專擅,偶有口誤的人不敬,修改意見的人搖擺不定。

三是日習於尊倨而不自知:對大臣不尊重,常常讓大臣跪很久。

四是漸流於呰窳而不自知:整頓吏治是長期工作,皇上期望馬上見效隻能徒增焦慮。

五是日趨於紛苛而不自知:皇上過於明察,趨於煩苛。

朱由檢看了這封奏疏,以為陝嗣宗在阻止自己推行新政,批複說他“全不曉國勢人情”,“此時不矯枉振頹,太平何日可望?”在皇帝看來,自己向來改票都征求閣臣意見,怎麽就主觀臆斷了?要辦某個人向來也是有證據在手,怎麽就猜疑了?事實上,他身在高位,閣臣斷不敢忤逆他,要辦人,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他並沒有意識到問題。

待得這“五不自知”隨著時間發酵,終會在未來釀成難解之困,君臣之間的離心離德自此埋下了種子。一顆石子入水之時僅僅是小小的波紋,皇帝自己根本不會想到這波紋在大環境的推波助瀾下竟會變成驚濤駭浪,它不是本該隨著時間流逝而消逝的嗎?

不過無論如何,“矯枉振頹”本身是必須的,並不是說病入膏肓了就可以直接棄療了。

(1)網絡用語。大意為:這朝怎麽了?一定是體製問題。咋解決呢?用抽簽選取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