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己巳之變,終釀難挽之悲劇

袁崇煥斬殺毛文龍得到了皇帝的支持,滿朝文武沒人再敢說什麽,邊關卻不這樣。天高皇帝遠,我不服你管,毛文龍舊部孔有德、耿仲明等人相繼發動叛亂,竟無人能擋,致成大禍。當然,發動叛亂這種事是孔、耿等人自己有問題,完全推給袁崇煥倒也不必。隻是失去毛文龍部隊的力量實在是讓親者痛仇者快,滿洲沒了後顧之憂,直接南下,釀成了己巳之變。

袁崇煥真的不知道除掉毛文龍之後的隱患嗎?他當然知道。袁崇煥曾計劃“扶西以拒東”,招撫漠南的蒙古,聯蒙抗滿。隻不過明朝廷知道的事情滿洲也知道,皇太極先行一步,把能想到的招數都使出來,聯姻、盟誓加封賞,一套組合拳,帶走了蒙古的心。現在人家成為一家人了。

崇禎二年的十月,皇太極率領十萬滿蒙聯軍,避開袁崇煥的錦州、寧遠防線,取道遼西,大舉入侵,一路打到,哦不,應該是跑到遵化城下。皇太極根本沒遇到什麽防守,跟開了綠燈似的,暢行無阻。此刻滿蒙聯軍距北京僅剩二三百裏,京城頓時人心惶惶,於十一月初一宣布戒嚴。

袁崇煥捅了大簍子,立即派山海關總兵趙率教火速救援。

臨時調兵,隻能是有多少人帶多少人,趙率教那點兒人還不夠給滿蒙聯軍塞牙縫的。但袁崇煥不慌,趙率教的水平他是知道的,遵化的防守能力他也是知道的,他相信拖些時間總沒問題。

趙率教此人果然勇猛,連續趕路三個晝夜,直達三屯營。

然而,三屯營拒絕了趙率教入內。

十一月初四,趙率教在遵化城下與滿蒙聯軍激戰,寡不敵眾,中箭身亡,全軍覆沒。

第二天,遵化城內失火,守軍大亂。

戰局不利時最不缺的就是走狗和叛徒,他們活著的目的是“求榮”,達成目標的手段是“出賣”,賣國、賣家、賣朋友,凡是能賣的都要賣,仁德忠義在他們眼裏屁都不是。這不,城內立馬有人開門迎敵,遵化失守,總兵朱國彥殉國。

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每一個關鍵點都掉了鏈子,痛失愛將的袁崇煥顧不得悲傷,隻能親自上陣,帶兵增援。他把一切布置妥當並上報,軍隊也做好了決戰準備。

外部鏈子剛安上內部又開始掉。朱由檢開了個會,討論禦敵問題,禮部侍郎周延儒上來就說:“是兵部尚書失職,調度乖張。”不僅如此,他還說:“世宗斬了丁汝夔,將士震悚,強敵立馬退去。” 竟提出斬首兵部尚書來救國,不可不謂是陰險毒辣至極!

更可怕的是,皇帝信了,立馬就把兵部尚書王洽逮了起來。

敵軍逼城,中央最高軍事長官下台,一下子六軍無主。缺一個位就要找一個人來填,朱由檢找來孫承宗接替兵部尚書之職。

孫承宗,字稚繩,號愷陽,保定高陽人,天啟年間曾擔任薊遼督師,有著豐富的對滿洲鬥爭經驗,功勳卓著。朱由檢相信,以這位老牌大軍事家的水準,定不會再掉鏈子。

事實證明,如果隻有一個人靠譜而其他人都不靠譜,最終的結果一定不靠譜。

孫承宗一把年紀了,冒著危險前往通州,立刻部署,嚴陣以待。

然而,一連數日,滿蒙聯軍竟全無動靜。

在恐怖片中,最恐怖的不是前方出現一個鬼,而是鬼突然消失,這意味著它下一次出現很可能就貼在你背上!

朱由檢並不想被皇太極貼臉,這太可怕了,趕緊叫袁崇煥“遠行偵察”“速行具奏”。他的預感很準,皇太極正準備直搗京師。再度發現滿蒙聯軍動向時,他們竟越過了守備森嚴的薊州。

敵軍深入,本來應該即刻阻擊,袁崇煥卻領著大軍跟蹤,一路看著滿蒙聯軍踏翻三河、香河、順義等地,搶得盆滿缽滿。

袁崇煥有自己的想法。那晚,他和手下將領商量軍務,認為應該直驅京師,以衛根本。副總兵周文鬱道:“不可,我們應該迎敵。”

諸將說:“兵馬皆疲,恐怕難以野戰。”

周文鬱說:“我們可以出其不意襲擊,他們孤軍深入,未必有勝算。”

袁崇煥道:“說得是,但建奴狡詐異常,在薊州表麵同我們對峙,暗地繞道,不和我們決戰。如果他們直達京城,京城沒有(同滿洲作戰的)經驗,一旦人心動搖,後果不堪設想。我們必須先到京城,再與敵作戰。”

這個想法也有它的道理。遵化是不是堅城?是。破了沒?破了。怎麽破的?自己人開門的。難保北京不會如此啊。

周文鬱仍有擔憂:“我們都是外鎮之兵,不經請示就往城下跑,能行嗎?”

袁崇煥決心已定,不再接受意見,隻說:“皇上現在情況危急,顧不得這許多,隻要能奏效,死也沒什麽遺憾的(君父有急,何遑他恤?苟得濟事,雖死無憾)!”

關於袁崇煥的作戰方針是好是壞就不多說了,畢竟曆史沒有“如果”,好也罷、壞也罷,沒人知道換個方案又會有怎樣的戰果,或許攔住了後金,又或許大明亡於崇禎二年,誰知道呢。但可以明確的是,袁崇煥的這些決策正在一步一步把自己拖進深淵。他每一個“不合規矩”的決策都被一些人暗中記在了小本本上,這些人像隱匿的毒蛇,正等待時機給予袁崇煥致命一擊。

沒幾天,戰火果真燒到了皇城根兒。家住京城外的達官貴人見自己的財產被滿蒙聯軍**殆盡,內心怒不可遏,紛紛上疏參袁崇煥,說他縱敵深入,聽任敵軍肆意橫行。民間還傳言:“投了袁崇煥,韃子跑一半。”朝堂上下頓時全都對袁崇煥起了疑心。

皇太極見此,樂得火上澆油,自導自演了一出反間計,讓人偷偷說自己和袁崇煥有密約,“不小心”讓一名被俘虜的小太監聽到,再把他放回去給明朝皇帝告密。

反間計本身並無多少高明之處,但是搭配上“三人成虎”的加成,那就不得了了。你想啊,朱由檢往那一坐,翻開一個折子,來自城郊士紳,說“袁崇煥投敵賣國!”,又翻開一個折子,來自朝中官員,說“袁崇煥勾結後金!”,再打聽一下,大街上賣菜的也說“袁崇煥給韃子引路!”,現在從敵營逃回的太監,張口就是:“陛下!袁崇煥與皇太極有密約!”

好嘛,我都要信了。

但是朱由檢沒有信。不僅如此,孫承宗也不信。作為袁崇煥的老師,孫承宗必須拉這個倒黴學生一把,他申請派人入袁營傳話,如果袁崇煥有反心,使者一定回不來。

使者回來了。

或許是老天覺得事情開始趨於平淡,不夠戲劇化,非要加點兒料,二十日,大同總兵滿桂帶兵作戰之時竟被自己人給炸了,袁崇煥的嫌疑瞬間再次拉滿。看來袁崇煥擔憂京城士兵經驗不足也不是沒有道理,這烏龍炮要是多來幾次,搞不好還能打到城內去。

待皇太極退兵南海子,朱由檢在平台召見了袁崇煥、滿桂、祖大壽等人。袁崇煥自知“五年平遼平到北京城腳”難辭其咎,內心惴惴不安,到處說敵軍勢不可擋、實在是太太太厲害了,期待有人能提議“城下之盟”。

誇敵人是個很好的習慣和手段,不僅能顯示自己的大度,更能在自己力不能及的時候減責,袁崇煥深諳此道。等見了皇帝,他再次大談情勢危急,簡直十萬火急!

朱由檢此時內心是複雜的,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你袁崇煥一年前還信誓旦旦說要“五年平遼”,怎麽今天敵人就“銳不可當”了?我是該誇你呢,還是該處置你呢?朱由檢決定誇他。政治家,大多有一個必備技能:政治性微笑。不論你心裏怎麽想,臉上都要春風和煦,讓人感到賓至如歸,這不叫虛偽,這叫專業。朱由檢笑著慰勉袁崇煥和眾人,說大家連日征戰辛苦了,還解下自己身上的貂皮大衣,親切地給袁崇煥披上,問他:“可有什麽戰守策略?”

冬日的平台,寒風料峭,皇帝的貂皮大衣深深溫暖了袁崇煥的心,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深陷危機,反而放鬆了警惕,竟說出“軍隊連日征戰、兵馬疲憊,希望能入城休整”這樣的話來。出乎袁崇煥的意料,皇帝說:“不行。”

二十七日,袁崇煥帶上大炮和五百士兵,直向皇太極大本營開炮,皇太極被迫撤離。

十二月初一,朱由檢召袁崇煥去平台“議餉”,正像當初袁崇煥讓毛文龍去“議餉”那樣,軍餉一個子兒沒有,罪狀倒是一摞。世事有輪回,蒼天饒過誰,朱由檢直接問袁崇煥三件事:殺毛文龍,致敵兵犯闕,射傷滿桂。袁崇煥愣住了,他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根本答不上來。

怎麽可能答得上來?毛文龍,傳矯詔殺的。敵軍圍城,確實是自己失職。至於滿桂,什麽,他受傷了?

不說話就是默認,朱由檢直接下令錦衣衛將袁崇煥捉拿,暫解任聽勘。

此情此景,被袁崇煥的心腹祖大壽看在眼裏,祖大壽頓覺驚慌,手足無措。內閣輔臣成基命見狀,心憂節外生枝,趕緊勸阻:“臨陣易將,實乃兵家大忌。”朱由檢忍了袁崇煥很久了,忍無可忍無需再忍,隻道:“勢已至此,不得不然。”

但事實上,他應該再忍一忍的。

抓捕袁崇煥造成了嚴重的後果,祖大壽恐懼自己被牽連,三日後毅然率部離開了北京,把京城一幹人員丟在了紛飛的戰火中,朝中上下震驚。

兵部餘大成獻策,說要召回祖大壽,非袁崇煥手書不可。朱由檢立馬讓內閣人員去找袁崇煥寫信。開始,袁崇煥是不願意寫的,他是自信的,也是驕傲的,他很明白現在遼東需要他、京城需要他,更明白祖大壽會聽他的,可你們亂抓人,他生氣了,不寫信。

餘大成趕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什麽“常思奮不顧身,而殉國家之急”,等等,什麽大義說什麽。袁崇煥是忠心的,思忖一番,寫了信。

祖大壽收信後感動不已,決定立功替袁崇煥贖罪,一路返回,接連收複了永平、遵化等地。

消息傳至朱由檢的耳朵裏,他深感袁崇煥還是忠心可鑒的,喜道:“守遼非蠻子不可。”蠻子就是袁崇煥。麵對有人上疏為袁崇煥求情,他也做好了讓袁崇煥再赴遼東立功的準備。

眼看袁崇煥就要翻身,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前麵提過的暗中毒蛇。他們不希望袁崇煥擺脫危機,他們想袁崇煥馬上死,罪名越大越好。原因很簡單,他們希望用袁崇煥牽扯出黨爭案,把內閣錢龍錫等曾經參與清查閹黨的人牽連進來,一網打盡。閹黨餘孽仍舊存在,並且時時刻刻準備為自己翻案。

說袁崇煥與錢龍錫內外勾結、擅殺逞私、欺君賣國的傳言憑空生出,相關奏疏一封一封堆上了皇帝的桌案,堪稱無中生有之典範。錢龍錫政治嗅覺敏感,立馬辭官。然而辭官不頂事,閹黨餘孽們還捏造了錢龍錫受袁崇煥賄賂的罪名,言辭鑿鑿稱有幾萬兩銀子寄存在姻親徐本高的家裏。

經曆過魏忠賢專權的朱由檢大概是有一些黨爭創傷後遺症的,一聽說這事兒,對袁崇煥的態度直接一百八十度轉變。結交近侍、結黨營私,這是朱由檢最煩的兩件事,寧可錯殺絕不放過。他大概覺得一開始我對你袁崇煥那麽信任,要啥給啥,就差皇位沒給你了,結果呢,你拿我當猴耍,貪心不足蛇吞象,竟和內閣錢龍錫搞到一起去了!至此,袁崇煥再沒一線生機。

崇禎三年八月,袁崇煥的審判大會召開,各部門的官員統統到場。不過,官員們到了卻也和沒到沒什麽區別,整個大會幾乎都是皇帝一個人在說話,他先羅列袁崇煥的罪狀,包括托付不效、專恃欺隱、市米資盜、謀款斬帥等等,然後問:“眾位愛卿怎麽看?”

沒有人說話。

大家都知道皇帝要嚴懲袁崇煥,沒人敢打圓場。

既然大家沒有意見,朱由檢宣布了判決:“依律磔之。”

磔刑,俗稱淩遲,是非常殘酷的刑罰。在皇上的憤怒與眾人的沉默中,袁崇煥被推上了刑場。

上刑場前,袁崇煥作詩一首:

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

袁崇煥的量刑超過了他本身犯下的錯誤,這是個悲劇,卻也是必然,由他自己、皇帝、閹黨餘孽共同造就,就算今天不發生,未來仍會降臨。

袁崇煥以矯詔處斬毛文龍的那一刻,或許沒想到曆史居然這麽快就能完成一個輪回。朱由檢磔殺袁崇煥的時候,同樣也不曾想到曆史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碾壓回自己頭上。這些悲劇就像一圈圈漣漪,從毛文龍開始,由小漸大,最終波及了整個大明王朝。

這並不是說“明亡於袁崇煥殺毛文龍”,漣漪總是浮於水麵,真正的暗流湧動往往是看不見卻不可阻擋的。當亡國之象顯現的時候,其原因其實埋在很久以前,並且除了老百姓沒人能夠說自己毫無責任。

時至今日,關於袁崇煥的爭論已然持續了數百年,有人說他能“力挽狂瀾”,也有人說他“誌大才疏”,其實都沒有必要,因為時代的大山,永遠不是任何個人能夠背負得起的。

我始終相信,袁崇煥是忠心的,毛文龍也是忠心的。正是這善與善的衝突,更凸顯了曆史的複雜與厚重。

曆史每天都在產生教訓,不吸取教訓不行,吸取太多教訓也不行。崇禎終其一朝,朱由檢都在各種防範和對抗結黨營私。但事實往往是怕什麽來什麽,袁崇煥之死僅僅是一個開始。甚至想讓袁崇煥死的那些人,最終目標都不是袁崇煥本身,用袁崇煥的“滔天大罪”牽扯出更多的事情才是他們的目的。貫穿了崇禎朝的黨爭,就此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