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室操戈,將江山而快私忿

許譽卿的“豈可漫對”四個字在袁崇煥腦殼裏生了根,每天循環播放。隻不過,它們並沒能約束袁督師的手腳,反而更堅定了他總攬大權的心:皇上讓本部院(袁崇煥的自稱,他掛兵部尚書銜)平遼,結果軍隊裏的小官天天帶著兵嘩變,現在軍餉是本部院弄來的,這幫心懷異誌的人都給本部院滾!

袁崇煥迅速地將山海關內外的總兵都換成自己人,包括祖大壽、趙率教和何可綱。

但是,袁崇煥還是不安心,因為還有一個人,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這天,朱由檢在批閱奏疏時看到一份別樣的上疏,來自皮島總兵毛文龍。

皮島,是一個島,孤懸海外,隻能坐船前往,雖小,戰略位置卻十分重要,可隨時出兵滿洲大本營。毛文龍在奏疏中寫道:“諸臣獨計除臣,不計除奴,將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於同室!”意為眾大臣不想著如何平奴,天天同室操戈,想著除掉我,簡直是拿江山社稷來泄個人恩怨。當時毛文龍顯然是感覺到有人要對自己下手,寄希望於皇上來保住自己。可惜朱由檢根本無從知曉毛文龍和袁崇煥的矛盾究竟到了什麽地步,隻批複讓他與(袁)督師再“從長商榷”。意料之外的是,袁崇煥壓根兒沒想過要和毛文龍從長商榷,沒過幾天,他就讓毛文龍身首異處了。

袁崇煥與毛文龍本無個人恩怨,為何急於除之而後快?這還要從毛文龍本身說起。

毛文龍幹著袁崇煥一直想幹又幹不成的事,那就是“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天啟元年的時候,毛文龍受命前往河東等地恢複疆土、安撫百姓。他帶著四個助手、兩百士兵,開了四艘船,先後收複廣鹿島、給店島、石城島等一係列島嶼,捉拿島上投降努爾哈赤的反叛島官。到駐守皮島之時,毛文龍安撫的遼民已經數以萬計,效率非常之高。

是金子就一定會發光,十二月便有人上疏稱讚毛文龍“持孤劍穿賊中”“使今有三文龍,奴可擄,遼可複”。隻要國家有三個毛文龍這樣的人才,平奴複遼不是夢想。

在袁崇煥嶄露頭角之前,毛文龍就已經小有名氣了,算得上是個前輩。

毛文龍做事很穩,不僅會打仗,還會經營。朝廷天天拖欠軍費,手下一幫人等著吃飯,怎麽辦?自給自足唄。駐守皮島後,毛文龍大力招商引資,為路過的商隊保駕護航,同時也參與人參貂皮的倒賣,大半所得都貼進了軍費。

完美。

真的完美嗎?並不。

這在當時是犯法的。

不過看在毛文龍給朝廷省麻煩,戰略位置又重要,手下的人也沒有很多,大家就沒怎麽管。

天啟三年時,毛文龍看上了遼東要地金州,一個四通八達的交通樞紐。他話不多說,製訂計劃,連戰連捷,迅速占領金州。這一仗讓毛文龍名聲大噪,自此在仕途之路上起飛,還獲得了天啟帝朱由校禦賜的尚方寶劍。對,毛文龍也是有尚方寶劍的人。

此後多年裏,毛文龍四處征戰,軍功卓著,被認為“渾身是膽,滿腹皆兵”,是個當大將的材料。毛文龍光環加身,開始驕傲,整個人膨脹起來,向朝廷不斷兜售他的平遼大計,說隻要占據廣寧、三岔河等地,“山海可以無虞”。然而,事實是,他這個山海無虞的前提就實現不了,明朝根本無力收複這幾個地方。毛文龍的軍隊隻被當作牽製敵人的力量,誇一誇就完事兒了,沒人真認為他能收複遼東。

當然了,驕傲也有驕傲的好處,驕傲的人不會做太惡劣的事情,比如滿洲方麵曾希望勸降毛文龍,甚至提出“中分土地”,毛文龍看了不為所動,隻將信件和來使一起上交了朝廷。

毛文龍實力越做越大,朝廷是既開心又不開心,疑慮逐漸超過了信任。對此,毛文龍毫不收斂,上疏就罵,稱朝廷“苟小安,忘大計”,一幫朝臣就知道在敵人有動作時議論紛紛,要是及時增加糧餉軍需,剿滅敵人,就不至於有今天了。

待新皇登基,居功自傲的毛文龍第一件事就是要錢,並且獅子大開口,竟要和寧遠同等。遭到廷臣攻擊後,他滿腹冤屈,開始跟皇上訴苦,說自己孤身在外,稍有行動就遭到嚴重掣肘,難,實在是太難了!朱由檢深表同情,忙回複說:“你這些年來的苦心我都知道,廷臣說這些何必跟他們費口舌?”

毛文龍也是個老油條了,知道一邊哭窮一邊搞錢的套路,哭窮是為了搞錢,搞錢是為了哭窮,總之我已經這麽難了,搞點兒錢不過分吧?但戶部官員不吃這套,派人去皮島點兵,認為應該按照三萬六千人發餉,坐實糜餉。毛文龍麵無愧色、毫不心虛,直說戶部隻檢查了一個島,其他島上還有兵士,這樣縮減軍費簡直是沒有良心。朱由檢是向著毛文龍的,說島上的遼民,拿起鋤頭是農民,穿上鎧甲是士兵,和內地不可相提並論,不得再說毛文龍糜餉。

皇帝這樣袒護毛文龍,顯然是對其寄予了厚望,袁崇煥的先斬後奏行為,不僅是毛文龍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

不過,袁崇煥和毛文龍的矛盾也並不是在袁崇煥上任以後形成的,這是一次早有預謀的謀殺。

早在崇禎元年,袁崇煥就明確說過要慢慢收拾毛文龍,與內閣輔臣錢龍錫談起遼東,他也說:“當先從東江做起。”毛文龍“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殺之”。

袁崇煥是文人出身,毛文龍則是實在的武夫,腦子還是略差一些。古語常雲“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話顯然是文人說的,在曆史上,文人搞武夫那更是一搞一個準,可憐的武夫被搞了之後還說不出話,絕留不下“武夫遇文官,踏進鬼門關”這種話。

有權不用,過期作廢,袁崇煥決定充分利用督師的權力,一舉搞定毛文龍。到了寧遠,他就宣布海禁,把毛文龍的海上貿易路線全給掐死,糧草武器全部都經由督師衙門批準才能起航。

被扼住咽喉的毛文龍以為又是朝中文官在參劾他,趕緊上疏皇帝,說自己不斷遭受誹謗,心如死灰,但忠心可鑒,絕非貪圖權位,現在袁督師一來就“攔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

毛文龍察覺袁崇煥來者不善,隻可惜他以為袁崇煥是有令在身,矛盾的焦點是皇帝,總覺得還有回旋餘地。他再次上疏,言辭懇切,寫道:“臣受命九年,己方情況和敵方形勢都報告多次了,朝廷為何總不信我?我是虛冒軍餉貪圖金錢嗎?不是。我隻想等軍備充足一舉搗滅建奴,現在我一個人孤處天涯,哪裏有膽量惹事?”結尾處,他更是無聲呐喊:“實在是文臣誤臣,而非臣誤國。諸臣獨計除臣,不計除奴,將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於同室!”

奈何,毛文龍仍未把握矛盾根源,文臣沒參他,皇帝也從未示意袁崇煥打擊毛文龍,他的哭訴僅被當成了哭窮說辭。

六月三日,毛文龍設宴款待袁崇煥。

這是一場反鴻門宴,劉邦請項羽。

宴上,袁崇煥對毛文龍說:“你久在邊塞勞苦,杭州西湖是個快活鄉。”

飯桌上的陰陽話一般不會說太明白,袁崇煥話說一半,等毛文龍接茬。

毛文龍不知懂沒懂,道:“久有此心,但隻有我知道滅奴搗巢之法,滅了建奴,朝鮮又拉垮,到時候也可以打下來。”這完全是酒桌上的吹牛打屁,一套大話和著酒下菜,吃完喝完就當沒說。袁書生跟我玩陰陽話?對不起,我是武夫,聽不懂。

袁崇煥見毛文龍不吃這套,便直白點兒,說:“有人可以代替你。”

毛文龍就喜歡直來直去的對話,爽快,直接大聲道:“此處誰代得?那你袁書生倒是說說看,誰能接得住我這擔子!皮島,舍我毛文龍其誰?”

袁崇煥吃了大癟,不論是文人脾氣還是武將脾氣,一股腦都上來了:敬酒不吃吃罰酒,本來還想給你一線生機,沒想到如此不識趣,那就別怪本部院心狠了。他迅速轉移話題,說要賞賜皮島士兵,按人頭領賞,問毛文龍要花名冊。毛文龍自不會兜底,隻說:“這次帶了三千五百個弟兄來,就按這個數算。”

倆人一來一往,飯桌上已是刀光劍影,步步殺機。

此人必不可留!這是袁崇煥的赴宴心得。

袁書生不過如此。這是毛文龍的開宴心得。

結局已定。

六月五日,第二次鴻門宴開席,這回是袁崇煥請客,邀請毛文龍領賞。

領賞是假,抓人是真,毛文龍一進袁崇煥帳篷就被扣下,各營士兵迅速圍攏,裏三層外三層,蒼蠅都別想飛出去。

袁崇煥走上前,一個一個詢問毛文龍隨從軍官的名字。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這些人居然全都姓毛,整個一毛家軍!看來毛文龍在此作威作福已久,竟強迫屬下改姓,堂堂大明軍隊,儼然成了他的私軍。

袁崇煥發覺機會,立即賣好:“哪有人人姓毛的道理?你們這些好漢在外勞苦,錢糧不足,實在令人痛心,且受我一拜。以後為國家出力,不愁無餉。”袁書生說話一絕,為毛文龍打工是在外勞苦,為本部院打工是為國家出力,格局頓時不一樣了,再許諾一下軍餉,人心立刻向往之,毛部軍官紛紛叩頭謝恩。

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該辦正事了,袁崇煥麵色一凜,大聲指責毛文龍目無天子,國法難容。不給毛文龍解釋的時間,他緊接著宣布了毛文龍十二大當斬之罪,包括:不受節製,欺君罔上,剛愎撒潑,侵吞錢糧,走私馬匹,殺人越貨,強搶民女,諂媚魏閹,等等。

不得不說,袁兵部尚書羅織罪名還是缺少點兒水平,時間、地點、人物統統沒有,盡是假大空的帽子。但凡在朝中混過官場的,都不會上當。

毛文龍沒混過官場。

毛文龍不服,可是抓不住重點,竟開始就事論事起來。袁崇煥祭出了他的尚方寶劍,大聲說道:“你以為我是個書生,不知道我乃是朝廷一員大將?你毛文龍借朝廷寵幸就欺騙朝廷,無法無天,今天不把你毛文龍斬了,以後如何懲戒他人?皇上賜尚方寶劍正是為此!”

毛文龍一聽就愣了,以為是皇上要殺他,頓時失去了囂張跋扈的氣勢,隻求開恩。袁崇煥見狀,氣勢愈盛了,言辭鑿鑿道:“你不知國法久矣,若不殺你,這一塊土非皇上所有!”說罷他向西叩首請旨,發誓如果自己不能五年平遼,“皇上以誅文龍者誅臣”。

戲要做全套,越正式越隆重,大家越覺得是真的。在場人員,除了袁崇煥,都認定了殺毛文龍是聖旨。

隨著手起劍落斬首毛文龍,袁崇煥也把自己逼上了絕路。他是明白後果的,因此寫奏疏道:“席槁待誅,惟皇上斧鉞之,天下是非之……”袁崇煥非常自信自己做的事是對的,隻是方法有點兒問題。畢竟隻要五年平遼,這些都不是大事。就算五年後平不了遼,守住了也行啊,打不出去我還守不住嗎?再不濟,反正現在遼東幾個主要的將領都已經換成自己人了,未來還能找到人替代我嗎?總之就一個字,穩!袁崇煥是忠心的,但誰規定了忠心的人不能有小算盤?

拿著尚方寶劍的袁崇煥把拿著尚方寶劍的毛文龍給殺了,這事兒震驚朝堂。可人死不能複生,已經損失一名大將,不能再損失另一個了,朱由檢隻好安撫袁崇煥,說毛文龍罪該萬死,袁督師殺得好,以後可以繼續放心大膽行事。但實際上,朱由檢對袁崇煥的不追究完全是寄托在他的“五年平遼”之上,如果搞不定,那就新賬舊賬一起算。

本來五年是很長的時間跨度,其間很多情緒都可以被抹平,袁崇煥和朱由檢這局棋還能再博弈個幾回合。袁崇煥千算萬算,算計透了自己人,卻失算了滿洲。一步差,步步差,命運的車輪開始滾動,直朝著前麵的每一個人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