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年平遼,惜為不實之願景
在崇禎帝朱由檢心中,明朝的偉大中興之路上有兩個敵人,一個是閹黨 ,一個是遼東;一個在朝堂之內,一個在邊境線之外。若是這兩個敵人搞不定,中興就是空談。
安內方可定邊,欲成朝外事,必清朝內人,欽定逆案的撥亂反正堪稱神速。然而,扳倒閹黨隻是安內的一小步,甚至隻是個起點。真正要做到安內哪有這般容易,從萬曆年間興起的黨爭、貪腐問題以及民生狀況都已是積弊深重,堪稱明朝末年的“三座大山”。搬山填海那是神話中才有的故事, 現實裏幾乎不可能,畢竟哪個有錢有權的人願意把自己手頭的蛋糕分出去呢?能“放下屠刀”的,都“立地成佛”了,早不在人間了。
搞不定閹黨就搞不定內政,搞不定內政就搞不定遼東,搞不定遼東就搞不定中興。這句話雖沒有錯,但也隻是一句正確的廢話。
自萬曆朝開始,明王朝就一直有一塊心病:遼東問題。它極大地吸引了曆代皇帝的注意力,以至於後院失火都來不及救。至崇禎年間,一位風雲人物再次登場,他便是袁崇煥。
大名鼎鼎的袁崇煥是一個奇人,因著與努爾哈赤、皇太極、朱由檢以及毛文龍之間的恩怨情仇,他比同時代的其他武將都要出圈,關於他的爭論至今仍未平息。
袁崇煥,字元素,東莞人,萬曆四十七年進士,本是文人出身,卻成了武將。因此,他深知“光說不練假把式,光練不說傻把式”的道理,是一個能做更能說的人。若是在和平年代或者說國力強盛的時期,這樣的人加官進爵甚至封侯拜相(入閣)都不是問題,但問題就在於他複出在了距離明朝滅亡還有十七年的時候。各種因素的疊加,使他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一條悲劇道路。
袁崇煥複任是在天啟七年的十一月,即撥亂完成以後。
崇禎元年四月,兵部的呂純如又上疏請求重用袁崇煥,他對袁崇煥評價很高,說袁崇煥“不怕死、不愛錢、曾經打過”。這般評價並非虛高,袁崇煥曾在天啟年間死守寧遠城,不顧身家性命,妙計頻出,大敗努爾哈赤,堪稱一帥才。朱由檢隨即把袁崇煥提升為兵部尚書、右都禦史,還讓他當了督師,薊遼登萊天津全歸他管,權力非常大。
袁崇煥這些年來大起大落多次,先是保衛寧遠錦州大勝被太監魏忠賢摘了桃子,自己拚死戰鬥得來的評價竟然是“暮氣難鼓”。老太監臉上的褶子賽包子,居然有臉說他暮氣難鼓!袁崇煥很生氣,但是沒有辦法,身為武將,看起來號令千軍,威風凜凜,但隻要內侍動動嘴,給他安個擁兵自重、蓄意謀反的罪名,他腦袋第二天就得搬家。被逼無奈,袁崇煥不得不花錢給魏忠賢修生祠。誰知道魏忠賢臉大得很,收了錢還是給他一腳踢出了朝堂!
所以,魏忠賢死後,袁崇煥很高興。可沒兩天,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皇帝要查閹黨,建過生祠的都要算在裏麵。
但過了兩天,他又笑起來了,因為涉案人數太多,隻涉及到捐錢的人員就給赦免了。那一刻,袁崇煥覺得當今皇上是個不錯的人,不僅明是非,還行仁義。等到皇帝傳召讓他複職,並成為薊遼總督,袁崇煥又深感天將降大任於自己,激動萬分,當今聖上如此重視自己,必然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英明聖主,怎麽能不好好表現!
七月十四日,朱由檢在平台召見群臣,專門和袁督師討論平遼事宜,開頭便說“奴酋跳梁十載,遼民塗炭”,又誇袁崇煥“萬裏赴召,忠勇可嘉”,讓他有啥說啥,“具實奏聞”。
內心激動的袁崇煥忙稱朱由檢是千古之堯舜(這不是場麵話,他是真心的),隨後立下海誓山盟:“臣六年前早已期定,倘皇上假臣便宜,計五年而東夷可平,全遼可複,以報皇上。”意思是,我袁崇煥六年前就想好了,如果皇上給我方便,我五年時間就把遼東給你平了!
所謂“五年平遼”就是打這兒來的。
有證據表明,人一激動,就容易上頭,容易說大話,在袁崇煥自己看來,這番豪言壯語是用來表忠心的,不是技術層麵的規劃。
他確實想建功立業,想報答皇帝的知遇之恩,可這也確實為他的未來埋下了禍患。
禍從口出,大抵如此。
朱由檢一聽,這果真是朝廷需要的人才啊!大臣也紛紛誇讚袁崇煥“真奇男子也”!
會間休息之際,兵科給事中許譽卿懷著崇敬的心情,向奇男子袁崇煥請教他的戰略方針。袁崇煥卻不假思索地說道:“聊慰聖心耳。”意思為,我說這話就是哄他皇帝小孩兒開心。
許譽卿倒吸一口冷氣,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這袁崇煥果真是奇人,身為封疆大吏,竟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忽悠皇帝。他忙勸道:“皇上英明,怎麽能如此隨意?將來按期管你要功績,你怎麽辦(上英明,豈可漫對?異日按期責功,奈何)?”袁崇煥一聽也倒吸一口冷氣,大事不妙!
接下來的召對中,袁崇煥為了給自己找台階下,不停提出各種苛刻條件,先說沒錢沒糧,再說沒盔甲武器,最後又稱沒有可用的人手,總之就是哪哪都不趁手,得要戶部兵部吏部工部都給他便利才行,不然仗不能打。
朱由檢覺得這都不難,準了。
袁崇煥又說自己帶兵在外,朝中必有言官攻訐,會形成很大的掣肘,搞不好延誤戰機。
朱由檢一聽,讓他不必擔心言論,放手去幹,激動時甚至直接站了起來,仿佛隻要袁崇煥能五年平遼,除了皇位不能給其他都不是問題。
袁崇煥搜腸刮肚再也找不到可提的條件,隻好說:“至臣學力疏淺,伏望皇上再為指示教訓。”皇帝正激動著,沒看出袁崇煥的窘迫,反而大加稱讚:“卿條對方略井井,不必謙遜。”就是你說得很好嘛,謙虛個啥!周圍閣臣紛紛附和皇上語氣,甚至建議皇上賜袁崇煥尚方寶劍,並收回別人的尚方寶劍,以免“事權不一”。
朱由檢把袁崇煥叫到跟前,笑著說:“早平夷酋,以紓四海蒼生之困。”皇恩已經浩**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袁崇煥除了把自己的軍令狀再重複一遍以示感激之外別無他法。
對此,現代學者樊樹誌教授曾給出評論:袁崇煥複出以後的第一步就走錯了,以後步步皆錯,他的人生必然以悲劇結局,至於何種形式已無關緊要。
袁崇煥為何會誇下如此海口,古人也有研究,一名監察禦史這樣寫道:“真如寇萊公之決澶淵曰‘了此不過五日’,嶽武穆之討湖湘曰‘但須少留八日’者也。恐是迫於陛下一時之顧問,直得猝然以對耳。”他引用曆代故事,說曾經寇準、嶽飛都誇過海口,以博得龍顏大悅,這隻是個討好領導、顯示自己的常規操作罷了。
兩天後,袁崇煥還是覺得不妥,得再跟皇上解釋解釋,又上一奏疏,說自己打算以固守為主,以征戰、和議為輔,不求一行一事之得失,要打持久戰,完全和他“五年平遼”的豪言壯語相矛盾。
朱由檢當即表示理解,場麵話他還是分辨得出來的,他讓袁崇煥不用瞻前顧後,要打要守自己看著來,順便還送了點東西以示鼓勵。
因是比果可怕千百倍的東西,它會在無意間被種下,長出意料之外的果實。當初向袁崇煥討要平遼大計的許譽卿上了一份奏疏,說現在邊疆法製太差,那些封疆大吏已經不知道法律是什麽東西了,以後如果有失職問題,必須嚴加責罰。這話是不錯的,皇帝也批準了,但是對於袁崇煥而言,禍根再次被埋下了。
袁崇煥的複任之路注定坎坷,這不,他還沒到任,寧遠就兵變了。原因很簡單,四個月沒發錢了,士兵過不下去了。
欠了多少錢呢?八十萬。
袁崇煥獲知後請朝廷追究兵部責任,兵部卻把欠餉的責任推得一幹二淨,說是那些士兵素質低下:打仗不積極,討餉爭第一。完美地詮釋了“不要臉”三個字。朱由檢看不爽這樣的推脫,當即指示,隻要能把領頭嘩變的抓起來,同黨也可寬恕罪過。畢竟大家並不是真的想造反,風波很快隨著兵變首領被斬首而結束。
然而,平息隻是暫時的,隻要欠餉問題存在,這種事就會死灰複燃。朱由檢找來各部大臣,詢問銀錢情況。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各個部門窮得響叮當,別說撥錢發餉了,自己都捉襟見肘。
朱由檢想起了定逆案時查抄得到的錢,問道:“刑部可有贓銀?”
刑部尚書喬允升答道:“有八萬。”
八萬?查了那麽多人,就剩八萬?
其實還沒有八萬。刑部侍郎丁啟睿緊跟著又道:“實際隻有五萬,其他的還懸而未到,不能作數。”
朱由檢接著問:“戶部現在能拿多少出來?”
戶部尚書畢自嚴答:“一萬一千兩。”
朱由檢:“就這點兒?”
畢自嚴:“就這點兒。皇上您內帑拿四十萬出來吧。”
四十萬的數字著實震動了朱由檢的耳朵:“內帑那點兒錢,朕每天省吃儉用都不夠皇宮開銷,哪來的四十萬?”
畢自嚴說:“三十萬也行。”
朱由檢回道:“內帑特別空虛,實在拿不出。”
輔臣周道登說:“饑軍思變,還望皇上慷慨解囊,救邊疆於危急。”
輔臣錢龍錫說:“若是此時發錢,饑軍聞之,必定軍心。”
畢自嚴又說:“陛下要為大局著想(為社稷計),趕緊消除禍患,下發帑銀。”
談話陷入僵局之時,一個名叫周延儒的禮部侍郎出來給皇帝解圍,請大家記住這個人,未來我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他,他說:“今日鼓噪,就發帑銀,要是其他地方效仿,那還有完沒完了?”
周延儒的話完美地體現了“肉食者鄙”,為了在皇帝麵前刷存在感,這是他第一次不要臉,卻不是最後一次。
刷完存在感,周侍郎也怕招致厭惡,又道:“我不是要阻止皇上發錢,隻是這是一時之策,以後關於此類問題還是要有個長遠想法。”瞬間獲得了大局觀,完美。
最終,朱由檢從內帑拿出二十萬兩給袁崇煥發軍餉,僅有目標錢款的四分之一,實乃杯水車薪。袁崇煥五年平遼的大計,在錢款不足、軍心渙散的情況下,變得愈發難以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