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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群小壞蛋押回屬地派出所後,我借他們單位的浴室給自己衝了個澡,把身上發餿發臭的垃圾味衝洗幹淨。然後我才見到案件的主辦警官,也是之前抓呂毛毛的那個警察。他比我大幾歲,肩章上比我多兩個豆,我喊他師兄。

師兄說:“一對八,你膽量可夠大的。”

我故作輕鬆:“都是些小屁孩兒嘛!”

“你可不要小瞧這些小屁孩兒,他們下手沒輕重。去年一個小孩兒搶劫了出租車司機,搶完後還在司機屁股上戳了兩個血窟窿,說是要留點印記。”

我一哆嗦:“何至於此?”

師兄像說繞口令般回答:“問題少年的腦袋也是有問題的。”

我沉默了片刻,問他“一隻耳”呂毛毛的情況:“為何年齡不大,幹的事情卻這麽惡毒?”

師兄搖搖頭:“他爸媽是什麽情況,我不是很清楚。我隻知道這麽多年呂毛毛一直是一個人野蠻成長的。我第一次抓到他的時候,他還不到十歲,跟在一群大混混兒的後麵當馬仔,髒活兒、苦活兒、累活兒都由他幹,還經常被欺負。”

“都是怎麽被欺負的啊?”

“有一次,他跟一夥賊去運輸公司的大院裏偷柴油,結果被院子裏的兩條狼狗發現了。其他人跑得快,衝出院子後還順手把門關了。呂毛毛就這樣被丟在了院子裏,那半隻耳朵就是被狼狗咬掉的。”

旁邊一直沒吭聲的韓江雪插話道:“他就沒有任何理想嗎?”

師兄問:“她是?”

“報警人。”我支吾道,“也是我的朋友。”

師兄曖昧地笑了笑,回答韓江雪的問題:“我問過他,他說自己隻有一個理想,那就是等滿十六周歲後,就可以因為犯罪被關進大牢,那樣便可以過一種安穩的生活了。”

師兄敲了一下鍵盤,屏幕上出現審訊室內的畫麵:呂毛毛坐在審訊椅上,雖然手腳都被束縛著,但屁股仍像在發芽一樣不住地扭動。“你看,他還挺自在的。”

“我能和他聊聊嗎?”

師兄搖頭:“現在還在錄筆錄,要不等錄完再聊?或者,等把他送進看守所,到了你的主場,你想怎麽聊就怎麽聊。”頓了頓,師兄又說:“對了,那個被盜的煙酒店的老板想給你送錦旗,當麵感謝一下。”

我有些猶豫,便沒有吭聲。

師兄說:“回頭我把你的名字和單位地址跟他說一下,讓他和你聯係。”韓江雪倒是替我做了主:“這是他的本職工作,沒必要送錦旗。”

師兄看了她一眼。

韓江雪又說:“警官,現在挺晚了,我們可以回去了嗎?”

師兄狡黠地一笑:“你們?對,你們可以回去了。”

從派出所離開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按理說應該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不過,我們倆誰都沒說話,似乎這樣驚心動魄的夜晚如此收場未免太過潦草。微妙的沉默中,一輛出租車停在了我們麵前。我拉開車門,韓江雪鑽了進去。我彎下腰,正準備一氣嗬成地完成關門、說再見、祝一路順風的標準程序,卻看見她往裏挪了挪,放大瞳孔看著我,就像一隻深夜獵食時發現老鼠的貓。

在她的注視下,我的腿仿佛有了獨立靈魂,不覺一彎,貓腰坐到了後座。我弱弱地說了句:“我送你回家。”韓江雪微微一笑,眼中那咄咄的光消失了。隨後,她對司機說了個地點,在城南,到我住的地方單向車程要四十分鍾。我在心中暗暗叫苦。

路上,韓江雪有些疲倦,靠在車窗玻璃上默不作聲,眼皮似乎也合上了。這讓我得以窺探她的臉龐。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看她的臉,先前因為都是麵對麵,不能盯著她看,所以隻有一個總體印象:長相中等,個子挺高,皮膚略黑,眼睛很有神,下巴挺尖,但絕非那種網紅臉型,反倒給我一種林青霞的颯爽氣。此時,她的麵孔一半沉在深深的黑暗中,一半沐浴在街邊路燈的柔光中,神秘中透出一股溫婉,清冷中透著幾分淒涼。我的心不由得動了一下,手腕一抬,發現手環顯示心率達到了99。這是心動的感覺嗎?

車子在一個黑燈瞎火的老舊小區外停了下來。為了安全隻能從右側下車,我先從後座鑽了出來,她跟著下了車。

我沒話找話:“你住這兒?”

她說:“在最裏麵那個單元樓。”

我說:“我送你進去。”

“好。”

司機從車裏探出腦袋:“小夥子,要不要我在這兒等你?”

我胡亂地擺擺手。司機嘿嘿一笑,開車走了。

我和韓江雪開始往巷子裏走。巷口有一盞燈,我吼了一嗓子,但燈沒有亮。韓江雪說:“搬來時就是壞的。”

“你搬過來?”

“是的,我在這兒租的房子。”

“你不是本地人?”

她搖搖頭,接著便說了一串外地話,我一個字都沒聽懂。

我說:“可是你的本地話說得很好啊。”

“我專門學的當地話,有時和同事學,有時去菜市場學。”

“挺有意思。”

說話間,我們來到了最裏麵的那個單元樓門口,兩個人定住了。沉默片刻後,韓江雪問我:“你在哪兒住?”

我說了那個小公寓的位置。

“很遠。”

我的嘴巴有點幹,便隻聳了聳肩。

“明天上班嗎?”

我搖頭。

“你晚上在我這裏休息吧,兩室一廳,房間夠。”韓江雪說話幹脆利落,就像是軍官在收攏逃兵。

事到如此,我不能不勇敢一把了,但我一張口還是感覺嗓子發澀,便隻潦草地說了句“謝謝”。通過餘光,我瞥見手環上的心率已經飆到了120。

韓江雪微微一笑:“我這兒可沒有速效救心丸。”說著她便領我上了樓。

講到這兒,我知道你們肯定在想進屋後幹柴烈火、火星撞地球般的場景,實際上我也是這麽想的。可就算是雷管,也需要根引線。對我來說,別說是引線了,就連點火的打火機都沒有。

進屋後,我才發現韓江雪口中的兩室中有一間已經被一把鐵鎖鎖上,不知裏麵有什麽奧秘。韓江雪解釋說裏麵是房東的雜物,她也打不開。我“哦”了聲,眼睛瞥向了虛掩著門的主臥。身後,韓江雪彎腰猛地一下把客廳的沙發拉成了一張床,然後把被子、枕頭放在了沙發上,接著問我:“晚上還要洗澡嗎?”

我想起在派出所已經衝過一次,便搖了搖頭。

韓江雪說:“好,我衝個澡。”

接下來,我躺在沙發上,聽著浴室裏的動靜,幻想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不可描繪的事情。大概過了一刻鍾,韓江雪從裏麵出來了,套著一件長及膝蓋的睡裙,裙子中央是兩個大大的英文單詞:Calm Down(冷靜)。

好吧,別胡思亂想了,還是冷靜冷靜吧。我說了聲“晚安”,她“嗯”了一聲,接著便進了臥室關了門。

接下來,我盯著黑魆魆的房頂想著白天發生的一切,想著夜裏滋長的情緒,想著韓江雪,想著那些我曾有過好感、如今已印象模糊的女孩。我想著未來,想著會擁有怎樣的戀愛、怎樣的婚姻、怎樣的小孩兒。我越想越遠,本以為陌生的環境會讓我無法入眠,事實卻不然,不覺間我已經沉入夢的海洋。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了門鎖轉動的聲音。

我以為自己還睡在看守所的值班室,便立即驚道:“誰?!”

對方停下了動作,原地站定。

順著聲音的方向,我迷迷糊糊地看見一個穿著吊帶衣和三角褲的高挑女孩站在臥室的門外,一動不動,月光把她的腿照得像古代大臣上朝用的玉製笏板。停了幾秒,我咕噥了一聲:“動靜小點,去吧。”接著我再次閉上眼,沉沉睡去,一點也沒覺得有什麽異常。

天亮後,我撐起身子,確認了自己的坐標,才明白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麽。另一邊,韓江雪進到客廳,穿著白領的長衣、長褲,手裏拿著一件科比的24號籃球背心。她對我說:“你的襯衫昨天弄汙了,我給洗了,上午你就先穿這個吧。”

我接過背心,還有些發怔。

韓江雪邊往包裏收拾東西邊說:“這是我前男友的,搬家沒搬幹淨,留下這麽一件,可不算是什麽紀念品。”

我點點頭。

“我要去上班了,家裏也沒有什麽吃的,就不給你做早飯了,反正我的早飯也是在外麵解決的。你走的時候把門帶上就行。”

我“哦”了一聲。

“那我先走了。”

“哎——”

韓江雪轉身來到我身邊,看著我的眼睛:“你想說什麽?”

她的聲音裏有一種安靜的力量,這讓我鼓起了勇氣:“以後還可以約你嗎?”

“以什麽方式約?”

“男女朋友的方式呢?”

“我們還不是情侶,”韓江雪頓了頓,接著說,“但我們可以試著往那個方向努力。”

從韓江雪的出租屋離開後,我整個人還是蒙的。坦白說,即便是在十二個小時前,我也沒想過自己會陷入一場戀情。現在,我卻像是簽了一份建築合同,承諾和她一起向戀愛的方向努力。我總感覺哪裏怪怪的,感覺我們不像是男女朋友,倒像是工程合夥人。不,更準確地說,是我成了她的工程分包商。

我反複回想早上的對話,想為什麽我會說出那句“以後還可以約你嗎”。想來想去,我隻覺得,在那種場合這似乎是唯一禮貌的問答。

是啊,在大家的眼中,我似乎就是個彬彬有禮的大男孩兒。當然,這和我的家庭環境有密切的關係。

我出生在一個相對傳統的家庭。父親在政府機關當司機,不是公務員,但給三任縣委書記和兩任縣長把過方向盤,還挺受大家尊重。我的母親是保健所的護士,雖然是編外人士,但也吃財政飯。我還有一個姐姐,比我大七歲,在中學當數學老師。她的丈夫是政府機關的一個小科長,衣櫃裏有好多件白襯衫。在這樣的家庭中,鐵飯碗的理念深入人心。

我家裏雖然提倡民主、活潑,但也號召嚴肅、謹慎。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似乎都有一條看不見的約法管束著。更何況,作為家裏年齡最小的人,我基本上沒有什麽話語權,充其量隻是一個起立鼓掌的角色。除此之外,小時候我還被姐姐灌輸,說因為我的出生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父親一輩子沒轉正,隻能當一個人前人後伺候的司機。這句話像是一句惡毒的咒語,讓我始終覺得欠著父母什麽,因此一直不敢表達自己的想法。

所以,不管家裏說什麽,我都會不折不扣地執行。中學時,他們說早戀會耽誤學習,我就和女同學劃清界限,安心高考;高考後,他們說家裏缺個醫生,我就報了臨床醫學專業。畢業後,我在一家醫院當住院醫師,可家人說醫生沒公務員安穩,不好找對象,不如考公務員。我姐還把公務員招錄表打印出來拿給了我,那是一個偏遠鄉鎮的公務員。我以為他們是想讓我閃得遠遠的,才挑選了那個崗位。結果,我媽跟我解釋說,那個崗位的報考競爭沒有那麽激烈,可以先考進去,再讓我爸和我姐夫想辦法把我調到縣政府去。

這就是他們給我規劃的人生道路,平坦、無聊,還讓我充滿了困惑,困惑於我存在的意義。坦白說,我還挺想接著當醫生的,治病救人,善莫大焉。因此,對於他們讓我報考公務員的安排,我有一種消極抵抗的態度。

可就在那段時間,醫院裏發生了一件事(現在我還不想去細細回憶),讓我萌生了離開的想法。

我不想再按照家人的規劃生活,因此便在網上偷偷找工作。看到距老家三千多公裏的凡城正在招警,其中就有麵向臨床醫學的職位,我便偷偷報名,開始認真備考。白天我在單位看專業課的書,晚上在家看行測和申論。我媽把消夜端到書桌前時,還以為我正在備考那個鄉鎮公務員的職位。一直到筆試前夕,我在網上訂賓館時,家裏人才傻了眼。更令他們驚訝的是,我的筆試和麵試成績都排名第一。記得在政審前,爸媽專門找到我,我爸問我:“為什麽要報考那個警察職位?”

我的回答略帶隱喻:“我想去尋找真相。”

我媽問:“從屍體上?”

我說:“是的,我想當法醫。”

我爸又問:“為什麽是凡城?”

我的回答既驕傲又有點底氣不足:“我隨便選的。”

我爸歎了口氣,我媽則信誓旦旦地表示:“我們一定會找關係把你調回老家的。”

就這樣,我帶著自己博來的一份自由離開老家,來到凡城,準備迎接每天和死者相伴的日子。不料,我迎頭挨了一悶棍,被踢到了看守所當駐所醫生。

啊,自由啊,可憐又可笑的自由啊!

也許這就是我的命運吧,在一個又一個棋盤中被別人挪來挪去。

當韓江雪對我說可以一起向戀愛的方向努力時,雖然感覺像在做夢,但我很開心。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至少愛情是我自己爭來的。

我並未察覺自己又跳進了另一個棋盤。